沈立群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逍遥游》中鲲鹏寓言再解读
沈立群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72)
摘要〔〕对于《逍遥游》中鲲鹏寓言的理解,学界一般继承郭象的说法,即大鹏同蜩与学鸠“小大虽殊”“逍遥一也”,应证了《齐物论》万物齐一的思想。本文深入解读后认为,鲲鹏寓言是通过对比,作出一种划分,即庄子自喻为大鹏,将世俗之人比作蜩与学鸠,从而彰显其哲学思想远超众人。
关键词〔〕鲲鹏寓言;主旨;对比
中图分类号〔〕B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 4733(2015)06- 0010- 02
doi:10.3969/j.issn.1009-4733.2015.06.003
[收稿日期]2015—04—09
[作者简介]沈立群,武汉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对于《逍遥游》中鲲鹏寓言的主旨,学术界习惯解读为大鹏是逍遥的,蜩与学鸠也是逍遥的,从而应证了《齐物论》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齐一是非”的思想。这一解读是郭象最早提出的,即大鹏同蜩与学鸠“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名当各分,逍遥一也。”后来学者绝大多数都继承这一说法。在某种程度上,郭象的理解有其合理之处,因为《齐物论》在整个《庄子》一书中,占据更决定性的地位,用《齐物论》解释《逍遥游》具有全局性的意义。 但是,从另一角度看,《逍遥游》作为《庄子》内七篇的开篇,位列在《齐物论》之前,就表达庄子思想而言,应该具有相对独立的价值。因此,我们认为,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齐物论》对《逍遥游》有直接影响的情况下,对于其中鲲鹏寓言的解读亦不必拘泥郭注。本文深入解读后发现,鲲鹏寓言的主旨并不是宣传《齐物论》中万物齐一的思想,而是通过对比,作出一种划分,即庄子自喻为大鹏,而将世俗之人比作蜩与学鸠,从而彰显自己的思想远超众人。
我们认为,鲲鹏寓言的基本意思就是大鹏同蜩与学鸠的对比。“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从北冥的海面上飞行到九万里的高空之上,再从北方向南冥飞去,空间距离跨度极大。而与之相反的是渺小的蜩与学鸠,它们的高度是多少呢?“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这就是蜩与学鸠的视野和高度距离。蜩与学鸠的高度,就是一棵树的高度,距离在两棵树之间。因为高度和距离的限制,所以没有办法理解大鹏的九万里的高度和从北冥到南冥的遥远距离。之所以发生这种疑问,就是他们自身视野的局限,因此不能理解对方。
鲲鹏寓言始终围绕着这两者之间,展开对比,对比始终是鲲鹏寓言的中心精神。因为害怕读者不理解这种对比,庄子反复晓譬,反复说明。他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意思说小智慧不如大智慧,小时间不及大时间,无非是肯定大智慧大时间,自己站在大时间大智慧的一边,而将世俗之人当成批评嘲笑的对象,这样一来,只有自己的思想和哲学才是正确的,而世人的思想哲学是错误的,这跟先秦诸子对其他思想家的批评如出一辙。
在鲲鹏寓言中,这种对比说明是反复进行的。除了前面我们所举的对比,有时还有三个以上连续的对比,从低到高,从小到大的对比。庄子说“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这是三种距离的对比,越到后面,距离越远。远距离比近距离好,这是庄子的倾向。存在着比较。时间上,除了我们前面提到的“小年不及大年”,庄子继续升华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这其实也是三种对比,越到后面层级越高,前者就在低层级上,庄子照样是肯定后者而否定前者。最后庄子讽刺世人说“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讽刺世人见闻寡陋,区区八百岁的彭祖已然是世人眼中长寿的极致,但是这和冥灵、大椿相比,不是太短了吗?庄子对世人的嘲讽,是明白的。而到了本寓言的最后一段,庄子的对比不仅是多层的,而且是对比中有对比,而至于最后的层级就是比较的顶峰了。“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这四种人就是世俗的所谓成功者,用通俗的话说,第一种人就是在自己的岗位上,干的非常好的人,是称职的各级官员,第二种人是在自己的故乡有非常好的名声的人,威德服众的人,所谓德高望重的大乡绅是也,第三种人是获得国君宠爱和信任的大臣,经常是所谓国相相国之辈,是名满天下的权势大臣,第四就是获得全国人民信赖的领导人了,即所谓明君是也。以上四种人,正是中国人在现实中,最推崇的成功者,中国历代史书,就是以这些人为主要叙述对象的;中国人一生的努力奋斗,也不过是希望达到他们的境界。但是庄子认为,这些人就如同蜩与学鸠一样,将几丈高,几十米远当做世间高度长度之极致。这实在是很可笑,须不知天地之大,这么点成就,根本算不了什么。对这些现实的成功者,宋荣子是完全瞧不起的,这就是此系列对比的第二层次了,“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护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者,未数数然也。”这是高于世俗成功者一类,完全不被世俗荣誉左右,超越了功名之心,近乎庄子的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之境地,非常了不起,但是这是最高境界吗?“虽然,犹有未树也。”庄子继续对比,“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列子的境界,已经是仙人的境地了,对于世人是不可想象的,但是这是最高境地吗?“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真正的最高境界是:“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直到这里庄子才将理想的最高层级揭示出来,这最后一种才是终极,也是这一系列的最后一比。这一段的对比终于完成了,庄子希望通过对比,让读者明白他的哲学指向最高境界,即“至人无己” 。
因此,鲲鹏寓言的中心思想,始终围绕着对比,世人就是低级的、错位的、可笑的,而自己的则是高级的、正确的、可敬的,世人都是站在谬误的一边,只有自己代表永恒的真理。通过这一段的对比,庄子将自己哲学的最高境界标明出来。
那么,为什么郭象等人要认为鲲鹏寓言的主旨是大鹏是逍遥的,小鸟也是逍遥的呢?这主要是因为《齐物论》的缘故。在《齐物论》中,庄子清楚地揭示自己的主题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地虽大,但是与我都是一样,都是一种存在,万物之多,不论大地山河,还是渺小的生物微虫,,跟我都是一样的,表面有大小贵贱的差别,但是都是存在,都是一样的。《齐物论》通过这种等大小,齐是非的观念,实现了世间万物的齐同。如果用这种观点看鲲鹏寓言,则大鹏再大,蜩与学鸠再小,它们都是一种存在,并无本质差别。于是郭象认为它们都是自由的,就是理之自然了。
但是郭象的理解就是唯一正确的吗?我们认为,这是可以商榷的。毕竟《逍遥游》在前,《齐物论》在后。当然在实际生活中,后面的文章有时真的可能决定影响前面的文章,但是也有后面不能决定前面的情况。我们认为,《庄子》中的这两篇就属于后一种情况。
在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的大背景下,每一位思想家为了宣扬自己的思想,将自己的思想抬到唯一正确的位置,都不可避免地要排斥其它学派。即使是温柔敦厚的孔子对异端也并不宽容,他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对不符合自己要求的行为,孔子也是果断批评,如冉有为季氏家族聚敛,孔子要求弟子们攻击冉有,子曰“求非吾徒,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这表明他绝不容忍与自己思想相悖的行为。同样,老子思想中有“绝仁弃义” 的观点,是建立在反对孔子的仁义思想的基础之上。而与庄子同时代的孟子更是以“好辩”“善辩”著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通过驳斥其它学派,维护自己的思想立场。荀子、韩非子都曾对其他学派进行过猛烈的批评。其中荀子就直接批评过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 。虽然在《庄子》内篇中,点名批评儒墨的只有一句“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 。但是在外杂篇中,经常涉及到对儒家和墨家的批评,随手可见。 因此,毋宁说,庄子在全书开篇《逍遥游》中,通过对比,借鲲鹏寓言,批评其他家,而肯定自己,这是完全可能的。相反,完全用《齐物论》的思想解释鲲鹏寓言并不一定准确。在某种程度上,鲲鹏寓言是不能用惯常的逻辑来看的,必须将其当成《庄子》全书的一个序言。
(责任编辑:胡光波)第35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