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王》诗话



《武陵王》诗话

赵国泰

(长江文艺出版社，湖北武汉430070)

摘要:毕兹卡土家族乃我国民族大家庭中一活跃兄弟，其民众主要分布于湘鄂渝黔川交界之武陵山区，允称民族历史悠久，文化遗存璀璨。长篇历史传奇系列《武陵王》前三部，乃土家族作家为本民族精心编织的一只绚丽花环。作品自回目至内文，但凡诗词歌联，或系援引，或为自拟，于斯层出迭现，异彩纷呈，为展现小说作品民族性、歌唱性之史诗风格，塑立史上民族雄杰土司王之艺术形象，可谓天然关合，给力不小。论文运用传统诗话体裁，对其加诸采择与评点，藉以播扬土家文化清芬，助推民族和谐发展。

关键词:历史传奇;土司文化;《武陵王》;五句子歌;诗话

一

贝锦三夫长篇历史传奇系列《武陵王》，鄂艺版，已梓三部，曰《白虎啸天》，曰《文星曜天》，曰《恨海情天》。封面颜曰:“武陵土家崇武尚文千年秘史容美土司争雄西南爱恨情仇。”作者贝锦三夫，本名别为李传锋、吴燕山、李诗选，均产土家，俱娴文翰，尤其胸次恢恢，复兼清操澹澹，卓笔而泉，垛字成山，情倾史诗，渐遂宏愿。

甲午秋，余初接该巨卷恨海篇。盖其体属说部，式取章回，一如史上名著规制，但凡诗词歌赋联，或采诸固有之什，或创于自拟之篇。至若回目题额，亦甚精切工稳。夫睹全璧，已先得我心矣。因动念结撰诗话，发覆韵语。迨乎矻矻初成，即逢雅集:第三届《“批判的力量”暨李传锋小说研讨会》举于桂山，余应邀与盛;又复叨陪席次，口演诗话。犹且拟仿五句子歌，置诸起讫。起曰:“要唱山歌唱五句，要写史诗问三夫。贝锦三夫联起手，捧出一个伟丈夫。典型当惊文坛殊。”讫曰:“贝锦汉子敢鼎扛，扛起一代武陵王。文学史上走一走，土家心中藏三藏。试与清江比短长。”幸稍获彩声。殊有一土家女学者亦予矜许，不啻菩萨果证。

二

第二回《演武场上监生救美孟府堂前俊郎赠诗》，内有《钗头凤》一阕，其上片云:“烛映照，红颜笑，百花丛中汝最俏。剑料峭，文曼妙。地设天造，万人一挑。要、要、要。”下片云:“你还小，我还小，青山尚在柴有烧。等春潮，待良宵。功业一肇，即来花轿。抱、抱、抱。”该词系出俊郎田旻如手笔，有倩孟春霖邮传令妹春娇者，缘于旻、娇乃恋人行也。继则作家托言人物以结撰词话云:盖春娇因疑旻花心另属而负气他逸;兄霖览词，先是释然彼情，复又质疑文本:“哎，问你，这《钗头凤》，一般都在每阕中间换韵，你为何一韵到底呀?”田云:“这你不懂，一韵到底正是我心写照，一心爱他，绝不变换!南宋人刘辰翁也写有这种一韵到底的《钗头凤》的!”春霖所况，最著例当数陆游之《钗头凤》，换韵凡四，如肠九曲。起放翁一应韵语，周汝昌诗家推钗为首选。是词上片束以“错错错”，下片绾以“莫莫莫”。单音字迭出连发，千钧力哀深痛巨。遍检历代词选，倚此声者卒卒鲜有，度其当是畏于正片好作、绾字难下也。而今贝锦三夫敢为之，犹且清脆可喜，一任天然，颇肖声口之妙，允称大俗之雅，良可赏也。

三

第三回《铜铁汉练功特训营钟情女联手接风宴》，有词《蝶恋花·惊蛰节调寄家乡父老》，上片云:“容美千里来青鸟，双亲漫问:可曾遇芳草。回书推说儿还小，其实知音最难找。”下片云:“今夜东风漾心潮，玉凤衔芳，携来孟春娇。且将佳音报归巢:明日去烦月下老。”余目此词之顷，思绪倏然宕至词林韵致迹近者，一则是为北宋苏轼《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云云。又南宋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一片春愁待酒浇”;“何日归家洗客袍?”“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此韵调，此语体，为吾所喜。故获睹相若之品，遂生契阔之思。或曰:能引人联想者，多为好诗。

四

第六回《立功受赏喜购爱巢致函命婚痛拆鸳鸯》，其倚声《钗头凤》，上片云:“时运薄，东风恶，骤雨打得春花落，不尤哥，休怨我，前世离索，今难弥合。错，错，错!”下片云:“倩碧落，凭寥廓，鉴照我心如河岳。妻难做，妾不做，终身独过，把心相托。磨，磨，磨!”此词借光邻壁，仍步陆词，系以剥皮法仿拟所作。此法特指:昔贤已有好诗传世，所谓珠玉在前;后人套用彼格，将其字句略事改动而出之，是为剥皮诗。虽云其渊源有自，然则生面别开。观夫本作，不无创辟，以今诠古即其一。如上片“骤雨打得”云云，殆等文言，更类今语，盖“得”乃助词，用作补语，表程度，显效果，已成现代常语。下片“终身独过”之“独过”，“把心相托”之“把心”，多出于时人笔舌。乱步出新乃其二。既为仿拟，上片绾以“错错错”，下片则非“莫莫莫”莫属。然作家偏不，竟挽以“磨磨磨”，令人顿起如沙在蚌，磨砺成珠之想。今诗人周良沛即有名诗《珍珠》，乃自况人生磨难篇。两相参观，适堪连类。周诗有曰:“像沙在珠蚌里磨磨磨，/像珠在蚌沙里滚滚滚”云尔。

五

第七回《经营货栈祸福双至护送鸾嫁悲喜同生》，却说田旻如因事有所干请，恪靖公主覆书其云:“田君种下一树桃，世人都羡桃之夭。让它几枝给相爷，谁还动尔乌纱帽?”所云“桃”者，喻象之属，殆等某种权益或可羡之物解;“让”“给”云云，则可视为雅量与襟袍会。由兹钩沉一掌坠:清季宰执名张英者，其里贯宅前一空地，与吴姓邻。及至吴家筑屋越界相侵之际，家人驰书京师，乞相奥援。相投书曰:“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亲串见诗，遂拟让三尺;吴氏感其义，亦以三尺见让。三三累六，后人称之为“六尺巷”，至今犹存，传为美谈。贝锦所制，亦庶几乎?

六

第八回《趋时尚京城演潮剧访宗师武陵植桃花》，本回述及“湖广会馆奉献时尚潮剧《桃花扇》与京城仕民共度元宵”，率由田旻如饰演侯朝宗，孟春娇领扮李香君。二人对唱有云:“黄莺树上声声唱，才觉楼前好春光。儿女相邻如花酿，河边杨柳更芬芳。”侯生褒喻香君之美，压赛孔雀凤凰。李氏不胜娇羞，施然回敬:“官人休要多夸奖，香君怎能比凤凰。依着雄姿添俊秀，山花借得芝兰香。”云云。清词丽句，听而能会;美人香草，喻体亦都。所引裁取之精，镶嵌之恰，好一似吴刚修月，著痕无迹也欤。

七

第八回《趋时尚京城演潮剧访宗师武陵植桃花》，内有排律一，曰:“东鲁桃花粲若霞，植传武陵亦弗差。末世一呼撼洪荒，惩创人心达贝锦卡。思潮连通四海水，爱恨贯接五更牙。韵律传递黍离悲，辞赋涤汰谷中沙。道白承载圣贤理，科介融入樵农槎。侯生即是吾与汝，香君亦为你和她。一曲桃花唱今古，万古离恨黎民嗟。此情何止秦人有，刘郎何惧路易遮。”云云。此律系出旻如父田舜年手，而书赠《桃花扇》编剧孔尚任氏，为舜观桃剧后作。佳者殆有中三联，是为韵律传递句、道白承载句、侯生即是句，允称主旨品勘透辟，句式齐楚可诵，而传播艺术、接受美学诸般奥义，悉贯其中矣。

八

第十回《订私盟储君会干臣闻噩耗九郎滚钉板》，内有七绝一，是以漕运为题，诗曰:“四月桃花映樯帆，迤逦漕艇驰无闲。万船粮财朝京阙，四海梯航满潞川。”是作诗境闲逸，笔致萧散。小求一疵:查“无闲”，似不见典则。何妨以“无间”易之，盖其乃无有间隙、不绝如缕之谓也。考曩时漕运，似鲜有“漕艇”之式。案:艇乃船中轻便之属，漕则传输负重之伍。且夫长河汹涌，迥非买棹平湖然。揆度诗家既写“万船”，为避重复计，故呼漕艇于前，状万船其后，乃有颠倒衣裳之措也。又，第三句中“粮财”，有嫌生造，未若旧时常语“钱粮”来得现成也。

九

第十一回《尽大孝舍身告御状遵皇命回乡任土司》，本回述及身为白虎侍卫，田旻如护驾康熙帝视察通州治内白水河段。鉴于闸壮景美，上命赋诗应景。因事出匆遽，众臣工不遑捷时。仅田旻如缓颊龙颜，借吟昔人陈豫朋诗《通流闸》聊充之。诗曰:“天桥碧一湾，沿洄入西郭。虹梁架市衢，石偃束喷薄。东流势建瓴，赖斯严锁钥。垒木砥柱同，启闭防盈凅。金钱省不资，廒廪充绎络。”全诗严饬可诵，以“石偃束喷薄”为佳;复以句中“束”字为尤佳。盖其佳在极具张力之美。试想，“喷薄”欲扬，“束”字则抑，顿酿元气满满，乃蓄力道拳拳，读者遂于这一扬一抑中高起低回，颇滋诗感。

十

第十二回《承遗志用心藏宏著奉谕旨伤情别京都》，本回述及田旻如过石佛寺，抽得一签，继则拜见九戒高僧。后者径诵签文道:“二人积德祖荫香，居楼朝阳福祚长;但为善举待蚁民，无悔今生侍帝王。”初睹是签，恍见三、四句转换处，所下字咸为“待”字，讶其缘何不避重复耶。及至定睛细审，却原来实前“待”而后“侍”也。遂窃笑老朽眼浊，竟至不辨鱼鲁，险乎误勘玄机焉。若以语序论，该签略蕴孟子语意，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者是也。复以文字论，“待”字双人旁，以切“蚁民”;“侍”字单人旁，以适“帝王”。夫用字精审，意动适切，洵难与方外道也。

十一

第十三回《得点化禅寺谒高僧施善举桃庵书碑铭》，本回述及田旻如旅次武昌，参拜江南名刹归元寺。是刹隐于长江汉水之滨，位于汉阳翠微湖畔。入得山门，但见上有楹联颜曰:“有缘山色来禅寺，无限风光入翠微。”览此，余度之:作者是先得“有缘山色”，抑或先得“无限风光”?甭管孰先孰后，殊以前者为尖新，“无限风光”则托福于焉。然倘阙“无限风光”，则“有缘山色”将孤寡无依，黯淡许多。或评曰:“联虽然通脱，但切合其地，而运词风雅，故极可诵。”语见《中国古今对联大观》，钱剑夫主编，上海文化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按:此联作者署名白雉山。彼氏汉上诗联闻人也。附丽于兹，以为谈助。却说过客田旻如复见寺中大雄宝殿门联云:“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又赏长老禅房门联云:“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生生还是无生。”夫既联意玄玄，又复清言娓娓。与其目之为丛林联语，未若视作红尘常语。联者，偶也，偶者，俪也。盖偶俪之什，洵歌诗之流亚也。

十二

第十三回《得点化禅寺谒高僧施善举桃庵书碑铭》，尝叙慧觉禅师应田旻如请，打禅机语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禅。恨事阔如海，情重薄云天。”访客田氏蓦见后两句隐含有“恨海情天”四字，顿觉思绪绵绵。视此洵为全书题旨点睛处也。按:唐六祖慧能尝偈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后，神秀禅师降阶偈之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若仅作文本观，慧觉禅师之偈，显系拟古之作、涉尘之什焉。

十三

第十四回《新主荣归施仁亲民冤家路遇仗义斥兄》，颇况土家新屋场上起扇上梁仪典，概其次第，乃率由掌墨师朗声开诵云:“东边一朵红云起，西边一朵紫云开;红云起，紫云开，鲁班差我起栅来。”俨然鲁班上差、乐池指挥，而诵词所用兴体，起调拓境，甚饶祥瑞之气。继则墨师雄鸡在握，歃血祭梁，复颂云:“主家赐我一只鸡，乃是王母报晓鸡。歃血祭梁请先师，恭请鲁班下天梯。”碧血沥沥，土风习习，虽系俚歌腔口，亦蕴浪漫诗质。以次梁上程序，各有祭诵赞词呈献。洎乎屋梁安妥，则有歌师配合掌墨师唱起上梁歌:一则以赞，一则以唱，主打体式乃山歌问答式，如:“主家新屋多宽敞，高楼大厦好向阳。哪位仙人定的向?哪位神师选栋梁?”赞者与歌者，于一问一答间，笙磬同音，嘤鸣相召，其音绕梁，不去者何止三日?!

十四

第十五回《老将官慢主试深浅少爵爷扬威定政纲》，述及田旻如生母覃姬，子息失怙，更兼乃母在世活得凄苦，遭此重丧，痛不欲生。故而丧礼至隆，以资慰藉。本回乃表母氏安葬之顷，其风如仪:率由道士“扫路”于前，周洒公鸡血，虔告五方界;又复“洒禄米”，以兆福荫。但闻道士颂赞曰:“禄米撒上，/撒上，撒上，/撒到孝子头上。/一撒天长地久，/二撒地久天长。/三撒荣华富贵，/四撒金银满堂。/五撒福禄寿喜，/六撒万世恒昌”云云。审其体式为:数词而外，即遣动词“撒”字一线贯之，连珠串玉，以示耿耿之光;首语重复，益增绵绵之势。又，化美为媚，平中奇耸。试读一撒、二撒，词序虽贰，寄意则一。端赖语序翩其反而，化腐为奇。

十五

第十七回《碧峰爷喜得掌印妇裹脚女欣闻放足令》，本回述及王桂芳授歌对歌情形。彼氏善歌，既曰渊源有自，犹赖天性灵巧，其謦欬播扇乡里，遂领歌娘之目。粉丝盈侧，传习甚伙。盖歌娘教歌先启心，授鱼先渔智，尝语人曰:“我们姑娘没有几个唱不好山歌的，但是好歌手和次歌手最大的区别是用心不用心;一流歌手和二流歌手最大的区别是用不用性命唱!好歌都是人用命从心里唱出来的呀!”又复夹叙夹议云:“山歌求恋是男女青年求爱的方式。王桂芳是深得其中韵味的歌手，所以才成其为‘王歌娘’。”赓以王氏所唱五句子果证云:“莫说山歌不值钱，团拢几多好姻缘;求恋不把山歌唱，短棍打蛇难挨边，一锅好菜无油盐。”续云:“山歌无假戏无真，郎妹唱歌好联姻;声声都是妹情意，句句都是郎真心。唱得鸳鸯不离分。”歌娘缘此导人云:“好歌是要有人听的。女人用心声，用命唱出的好歌，是要男人用心才听得出来的。”味之，“用心唱”及“用性命唱”是为关键词，犹且呈递进关系。又，好歌亦需好耳听，高山流水，伯牙子期，方才缔为丝萝、结为知音。其传播奥窍、接受美学，潜潜在焉。歌中佳句可加圈点处为:“短棍”句、“一锅”句。

十六

第十七回《碧峰爷喜得掌印妇裹脚女欣闻放足令》，本回颇褒湾潭佳美之地、繁盛之所，乃托文人墨客诗赞云:“万峰环翠水声悠，争传月映一潭秋。至今不见深潭处，日映横河水自流。”“盐铁之利利自足，商贾辐辏入谷幽;沙市杂货施州米，石门花布来此鬻。”谚曰:“编筐编篓，重在收口。”余谓收口固然要紧，而开篇岂容轻心。盖佳起方能嘉纳，呆起势必远人。余目此诗，颇为其佳起所粘:“万峰环翠水声悠，争传月映一潭秋。”句既畅秀，韵尤勾人;且夫静中有动，所下“争传”云云，一石激水，破幽益幽。个中妙处，难与伧夫说。惜乎绾语石门句，有弩末之恨，否则此幽何极!或曰:诗家似旨在以直寻取胜，然终究不耐寻味也。

十七

第十七回《碧峰爷喜得掌印妇裹脚女欣闻放足令》，本回自爵爷二夫人杨玉凤视角，引出王歌娘与人对歌情形。但闻一面坡上女声逗起云:“十八姐儿望郎逗，想郎交情又害羞。虫吃梨子心难啃，蜘蛛牵丝肚中抽，唱支山歌把郎求。”对面坡上男声接唱云:“隔河望见姐上坡，打个暗号姐站着。姐儿听见暗号响，脚抖手软不上坡，荫凉树下等情哥。”较比之下，姐歌以喻体为特色，彼遣虫吃梨子、蜘蛛牵丝，藉以垫足女子望郎撩逗之微妙心理;男歌则以摹写传神为诱因，如约会暗号之写、肢体语言之状，即奏传播奇效，一如玉凤感慨系之者:“哎呀，这才叫情歌，唱得心里痒酥酥的。”及至爵爷受诸内子怂恿，亦报以磁性音色、勃郁情怀，放歌挑伊:“姐儿住在花草坪，身穿花衣花围裙。脚穿花鞋花上走，手拿花扇扇花人，花上加花爱坏人。”饶以花字迭映全篇，点染情境，而臻至纯至浓。女子旋对，其音天籁，其魅无敌，歌云:“高山岭上逗凤凰，大树底下逗风凉，楼房瓦屋逗燕子，三月青草逗牛羊，情郎用啥逗姑娘?”受其撩拨，爵爷春心复萌，张口便道:“隔河岸边柳叶青，郎想过河水又深。甩个石头试深浅，唱个歌儿掏姐心，五句歌儿当媒人。”郎歌正中绮怀，姐儿欲说还羞:“路儿不走草儿深，歌儿不唱调儿生，刀儿不磨口儿锈，歌儿唱了妹儿听，世上哪有树缠藤?”行文至此，纱幔乃揭:对歌男女，一王歌娘，一田爵爷。按其辈份，是为叔侄行。作家妙在山环水绕，云天雾地，以蔽身份，以障颜面，便于应答山歌之顷，尽其狂放，纵其不羁，方有这比兴纷披，情理沁人，极尽桑濮风情，勘透关雎韵致，笑煞庄肃，比残华贵。一诵之下，口齿留香;三隅其反，清光大来。

十八

笫十七回《碧峰爷喜得掌印妇裹脚女欣闻放足令》，书说王歌娘乘兴偕从田爵爷一行，来在湾潭，与盛一年一度月半节。蓦为人察，遂争相簇拥，旋云从蚁聚。众皆央其放歌一曲。作者点评:“王桂芳推辞不得。唱歌唱戏的人都是人来疯，人越多越来劲。她略微清清嗓子，一曲心声之歌脱口而出”云云。歌曰:“容美妹子爱唱歌，清湖唱到湾潭河;感谢爵爷放足令啦，丢开裹布放开脚，如今的歌娘真快活。”复加点染:歌娘唱至“爵爷”之顷，特加颤音，深情款款云尔。既称风骚，亦曰妙曼。又，为余所重者，犹有作家考语，即“唱歌唱戏的人都是人来疯”。好一个“人来疯”!余之特加拈出，盖其颇具识见，予诗学启迪甚创。联及当代文坛，惜乎诗人作家胡不变做“人来疯”耶?挣出蜗角，疏离沙龙，接诸地气，贴近普罗，讲好中国故事，发出吾华声音，所创所绘，所诵所吟，人多喜闻乐见，心多意惹情牵。倘如是，则艺文幸甚，受众幸甚。

十九

第十八回《容美司盛演南桃戏田爵爷窘辱野大熊》，本回述及属从唐氏有弄璋之喜，爵爷赏光赴宴，鄂西南满堂音亦奏技于斯。按:满堂音主打演唱载体乃皮影戏，主角即兴现编《田爵爷打坐在白虎堂》，词曰:“夏去秋来好时光，百顺桥头喜洋洋;唐府喜办弄璋筵，爵爷亲自来捧场。”“爵爷打坐白虎堂，众人咂酒分外香;官民平坐听一曲，听我唱个《巧鸳鸯》”云云。词虽常貌，品露异秉。打坐之写，隐括勾栏;咂酒一说，显袭土风。

二十

第廿回《祭苡禾嘉赏采茗女营商贸整饬茶马道》，本回述及京城湖广会馆馆首杨玉麟往赴武陵山中探望乃妹，讵料爱物佩剑不慎遗失于兹，而彼所经渡口李舍把奉命远程璧还此物。俟交接之顷，来人婉拒失主馈赠，仅索收条。失主欣然伸纸走笔道:“京都游客容美行，失落佩剑在武陵。义士千里还失物，土民一诺值万金。”论收条，原本实用文体，而以韵文出之，且夫平实不失深婉，常语而趋偶骈。试想:倘于日常生活中，诗化实用文体，岂不有助生活诗化耶?又，本回爵爷为整饬茶马商道，率队策马山行，途遇脚夫。期间，爵爷探询背脚佬儿背上所负。脚夫回禀:“爵爷，不好直接回答您，小人给您唱个山歌醒醒闷吧。”歌曰:“吃的洋芋果，向的茅草火。住的合掌棚，睡的壳叶窝。抱的打杵錾，翻的连儿坡。没得三双麻耳鞋，走不过那条清水河。”亦貌平品异之属。且看所列者，六句语首，均系带助动词，集诸精确、朴实、生动性能于一体，土家生活气息、行者生态情形，非寻常辞赋可臻;尤其绾以“没得三双麻耳鞋，走不过那条清水河”，殊以“三”字奠底，“走”字橫绝，益显行脚之艰、力夫之伟矣。

二十一

第二十四回《寻机遇得报杀父仇拆旧楼强刮革新风》，书说田爵爷携二夫人杨玉凤往游桃山。是时适值桃林烁烁夭夭之期、融融泻泻之所，游侣则有画中人物之目、仙姑师傅之许。睹此思彼，殊有明人唐伯虎《桃花庵歌》珠玉在前，爵爷仿拟《桃花山歌》风雅其后，其卒章显志云:“但得相守吾与汝，黄发垂髫相去还。别人笑我是疯癫，我笑他人太短浅;落英缤纷处处志，何愁人生无桃源!”一曲歌罢，凤玉点赞:“九郎，你这歌唱得好，唱出了我的心声!其实桃花源自在人的心中，天下何处无芳草，只要有相爱的人厮守，处处皆是桃源啦!玉凤能与九郎结天地之缘，今生足矣。”按:“九郎”系二夫人对夫君旻如之昵称。彼氏点赞，洵为诗评，知人论诗，勘透世情。人境如斯，诗境自高。

二十二

第二十七回《过继长男抚慰孀妹丕振家风破除陈规》，书说刘馨儿不辞而别田九郎，相贻诗笺云:“初识君哥尚蓓蕾，惟心相托终不悔。若问漂泊还乡日，必是痴女报恩归。”全诗饶有紧凝之美，首语副词“尚”字，领起“蓓蕾”娉婷在先，令人遐思远飏。盖唐人杜牧《赠别》有云:“娉婷袅袅十三余，豆寇梢头二月初。”除此，馨儿诗中犹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悲剧精神;“必是”云云，虽云果毅，实出无奈，所揭者正是遗憾之意境，此乃古往今来情诗中恒久之境也。

二十三

第二十七回《过继长男抚慰孀妹丕振家风破除陈规》，本回述及彭百户家有金花五朵，风致楚楚，能歌善舞。适逢两表兄相助打麦场，凑泊舞连枷。男女间挤眉弄眼相与招惹，有五句子歌适司男女传情之具也。歌曰:“打连枷，打连枷，手扬连枷眼说话。亏得婶娘扬叉舞，两边稀乎联拢哒，夕阳晚霞映挑花。”此诗饶具情韵之美，且夫化美为媚，连枷、扬叉洵传情之媒。有心人捉对联拢，无意者舞叉扞格。“稀乎联拢哒”，酷肖山民唇吻，尽传土家风情。

二十四

第二十八回《清遗产寄情魏博楼竞俚曲放歌书院坝》，本回有一诗话堪摘。却说田爵爷旻如九郎清理先父舜年公生前所秘珍籍。忆昔趋庭日，乃父特示诗稿《田氏一家言》，加诸检校;又复着意命子相助誊写。父子们切磋覃覃，其乐融融。旻如孺慕先贤，每有会心。舜公垂询感受，儿遂以诗论诗云:“西楚容美九百秋，先祖骚坛共一讴;文曲璀璨曜华夏，自信后浪随前流。”公褒其豪，亦表不解云:“只是为何将末一句‘推前流’的‘推’字先改为‘涌’，再改为‘随’呢?”子回禀:“孩儿觉得‘推’字有落俗套，而‘涌’字略含不敬，但一时再无其他字恰当，只好用了个‘随’字。”父赏其周，复指疵云:“我看这‘涌’、‘推’、‘随’都还欠妥，不足表现我儿现在的豪情，后辈对先人要讲究大敬大孝。老父以为，至孝至敬莫过于超过前人，有更大的作为，方能光宗耀祖!”子乃提请父王为定一字，父遂示以“逐”字曰:“‘自信后浪逐前流’，表示要追逐、超越前人，气魄岂不大多了啊?”子附父议，称谢数四。如是掌坠，或系撰作，然仍堪启人。盖同为动词，子之出人一头地，赖其识见超逸也。

二十五

第二十八回《清遗产寄情魏博楼竞俚曲放歌书院坝》，本回饶有五句情歌三首，颇与情节相琴瑟。却说王歌娘桂芳其二嫂新逝，二哥有心礼聘彼氏为“填房”，乃以一五句子歌挑之云:“妹填房，哥坐床，填房只为嫂夭亡。肥水不落外人田，弟儿死了哥哥上，好处不把外人尝。”品味歌中肥水云云，本系俗谚，洎乎引入歌咏语境，既称精洽适切，复谓含情隐秀。又，赛歌会上，夺冠者当非歌娘莫属。值尊者爵爷颁奖之顷，歌娘则且谢且谑，放歌《谢恩调》云:“感谢爵爷办歌会，容美歌手聚拢堆;五句歌儿爱做媒，歌郎有心与郎配，就怕表叔不敢追。”二人虽系叔侄辈，然已出三代。纵无大妨，歌娘当众如是，究属张狂，故令爵爷窘迫。受如夫人怂恿，爵亦随口唱出《钻辈歌》:“容美举办赛歌会，四方高手聚拢堆;五句歌儿常做媒，月老牵线有定规，表叔娶你要‘钻辈’。”以贝锦卡视之，“钻辈”特指辈分高者与辈分低者两情相悦之意。或曰:歌娘针尖来，九郎麦芒对，情既火辣，语亦逶逦，雅谑化解，风流如仪。

二十六

第二十九回《设家宴杯酒释孽缘办茶会一醉死忠仆》，书说田爵爷与盛茶艺表演，欣作《万字歌》曰:“桃源万山有佳木，惠及万民福祉多;采摘万芽制斤茶，出山万担换银锞。容美万宝养太和。”此中有藏格，是为迭映修辞，即于句子前后相应位置上，迭用同一词语，以表相对或相反意义之修辞方式。是歌所下数词“万”字，一贯表里，迭映起讫。正谓历历胪陈，万取一收。歌既曰万，无铺展无以见丰;体既称五，无绾语无以显隽。

二十七

第三十回《观古籍学翁论巴字登宋府爵爷说土语》，本回述及《武陵谣》编撰事。田爵爷旻如委托姑祖父辈宋仕仁公主持风雅。宋公报称:是编缕作五部类:山歌、田歌、嫁歌、丧歌及情歌，得千三百八十首。爵爷明察此编适为借镜之书。考明人冯梦龙氏手纂《挂枝儿》，容美民歌于兹汲汲有借。该书《私部》卷《私窥》篇云:“是谁人把奴的窗来舔破，眉儿来眼儿去，暗送秋波。俺怎肯把你的恩情负，欲要搂抱你，只为人眼多。我看我的乖亲也，乖亲又看着我。”宋公抚掌曰:“爵主明鉴，小老儿正是如此处理的。民歌虽平直，但情真意切，发自于内心，比较文人的虚词浮藻可谓珍贵万倍呢。”爵爷矜许容美民歌较之冯氏《挂枝儿》，殊有异曲同工之妙，特予拈出佳例云:“您看这首《扯花鞋》，只怕扯花鞋比舔破窗还要传神些呀!”歌曰:“麻雀走路双脚踩，姐儿望郎一脸乖。当面不好叫得你，假装勾腰扯花鞋，轻声问郎几时来?”且加笃论:“这情歌之中，肯定是五句子内容最佳呀!”余赞曰:舔破窗扯花鞋互为伯仲，眉儿来眼儿去难分轩轾。似是异曲同工，实则后之掩前。

二十八

第三十二回《掩家丑爵爷救恶婿顾大局姐丈退汉田》，本回所录五句子歌，承载山民一段痛史。书说田爵爷有婿覃楚昭，彼承袭东乡安抚司土司，平日里欺男霸女，糟践乡里。一日携丁游猎，顷闻有歌，似百灵声声:“高山顶上一树桑，手攀桑树望情郎;一双眼睛望穿了，望到叶落树打霜;不知情郎在何方。”歌动土司，如猫嗅腥，顿起不良意，遂甩歌调之:“想姐想得没得法，走路都在跌扑爬;跌倒跌倒又爬起，爬起又是仰翻叉;日日夜夜想冤家。”稍瞬，土司循声猎艳而至，于农家侵凌民女，致其羞愤自缢。田氏恶婿旋为县府锁拿。爵爷亦未能免俗，遂奥援捞人，以掩家丑。此事令人怅怅!好花忍摧，恶竹当斩。就文本论，“高山顶上一树桑”，似与蜀中一民歌同调，其曰:“高高山上一树槐，妹在树下望郎来。娘问女儿望什么?我望槐花几时开。”较之蜀谣，三夫著录更见质直、悲怆。至若想姐想得歌，则迭现肢体语言，当为情欲极笔之写。考究极笔略有二端:臻于极致，则不无桑濮之美;推向极端，则必遭恶魔之谥。

二十九

第三十三回《图远虑舍让汉土界解近忧退购千金坪》，本回述忆桂子岭下“采花台”，是为田旻如祖父甘霖公所筑。公于斯填有《采花台赏花有感·阮郎归》。贤孙旻如登斯台也，不觉吟诵出口，以为词中情绪虽不免些许凄婉，然炼句确乎相当精妙。词曰:“连朝淫雨泪如垂，寒云压皱眉。妒杀香魂过此期，花期不耐迟。空忆旧，懒裁诗，相看只自知。往昔花前不暂离，此意讵堪思。”余附议词家乃孙之说:词尚精妙，情亦凄婉。且尤赏过片:“空忆旧，懒裁诗”数事，缱绻又复萧散，平易犹且俏皮。

三十

第三十三回《图远虑舍让汉土界解近忧退购千金坪》，本回述及土司诗坛鼻祖田九龄藏头诗一，题作《白溢望江》，诗曰:“白溢村姑正相思，溢出情泪入天池。望穿秋水郎不返，江上乘舟正当时。”按:藏头诗乃杂体诗之一种。夫一诗之中，俾将所藏之事分隐于每句头一字。史上藏头诗之著者，殊有明人汪廷讷编撰传奇《狮吼记》第十四折之所吟:“子夜星初落，瞻云意若何?早衙犹未起，候使已先过。”其藏“子瞻早候”四字。该体多系文字游戏，然佳者，可益智趣。参看本回所示，既饶浪漫诗质，亦具扣题之妙。聊备一格，以博一粲。

三十一

第三十七回《总督府用心搜罪证布政司竭力除内鬼》，本回述及田爵爷姑祖父宋仕仁丈，自刋刻二百册《武陵谣》已讫之顷，喜不自胜，辄引杯浮白，遽致猝亡。姑祖母田若男媪闻耗哭灵，间或裹泪泣唱云:“叹宋郎，好荒唐，追随若男来容阳。自从饮了南山茶，花甲一轮做鸳鸯。弃我先行为哪桩?”迨乎一曲五句歌嘤嘤唱过，书曰:“大叫一声，气绝身亡，急急乎跟随心爱的人去了。”余按:土家人之于五句子，真谓血泪以伴，生死相随。难怪人道是人间要好诗，好诗在人间。

三十二

第四十回《不速客诉改土惨状田爵爷订护司方策》，书说桑植宣慰向国栋因行省捏造罪名而遭致夺印改土，父子落难至永顺司。盖物伤其类，颇生恻隐，容美土司田爵爷乃援手帮扶，遣人周以盘缠银两。向氏报书申谢，田爵爷复函附诗云:“桑邑兄弟遭罹患，唇亡齿寒寢不安。些许阿堵何足虑，宏宇在膺天地宽。”科以古诗修辞，“些许阿堵何足虑”之“阿堵”，是为隐语格。考《世说新语》规箴第十，云司徒王夷甫性耽清高，平日里口弗言钱。不得已时，乃以阿堵潜代。所谓隐语者，实则将忌讳话题换一说法，委婉出之。又，结语“宏宇在膺天地宽”亦隽，殆与今人陶铸诗“心底无私天地宽”参商合观。

三十三

第四十三回《长乐坪恳谈慰宗人大湾庄纵酒托后事》，本回述及容美爵爷田旻如鉴于清廷迫土日紧，乃订预警方案，于春围行猎中，经察，获悉一人可托，即东关哨卡舍把、石宝深溪长官张彤柱。倘遇不测，此张堪称可倚之才。因而访张，推诚相托，燕饮倾怀，契孙高吟:“肝胆披沥共杜康，围炉促膝叙衷肠。贝锦万世传不绝，那管世事沧与桑。”开篇出句气韵横绝，意态洒脱萧散。究其实，端赖一艺:节缩辞格。盖杜康是为酒名，此处删繁就简，韵叶江阳，且夫暗敛烈士逸气。考曹操尝吟:“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此境此效，有赖修辞弼辅、逸韵神助也。

三十四

第四十四回《筑土城待困兽之斗演悍兵备网鱼之争》，书说田旻如爵爷沉沉有吟:“风刀霜剑严相逼，落木萧索何所依。寒气瑟瑟露华重，何奈男儿七尺躯?”触目首语，即见一格:暗引。考《红楼梦》第廿七回林黛玉所作《葬花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度田吟即本于黛吟。审暗引修辞犹可缕析:一曰直接暗引，一曰间接暗引。前者特征是，不注明出处或作者，原文照录。散形文字每加引号，诗则多不标别。细味田吟之落木句，则可见神移手段。君不闻老杜“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乎?夫化工无痕，著手成春。前引悉为名句。来叶惠借前修，概取现成，不亦宜乎?或有一疵:“何奈男儿七尺躯?”审“何奈”洵“奈何”之颠也。语序翻转，作品旨在祛其消极修辞色调;然其不无拧拗，且意指模棱。未若一仍旧贯，易作“奈何”，辄语意顺遂，意谓前述种种不堪，其奈何我辈不得也。

三十五

第四十六回《流言蜂起民心浮动黑云压城东关叛降》，本回述及为拔土司，清廷操使“文武”两策、“明暗”双谋以图之，與论绞杀即其一。然其武陵诸司俱有“民不得学”之陈规，土民蒙昧，故“要给土民说话，得靠嘴巴”。有清地方官员乘隙售奸，煽风点火，乱土與情，沸反盈天。或编童谣相诬曰:“爵爷要造反，官兵好几万。鸡蛋碰石头，容美要完蛋。要像云贵川，血要成河尸成山。我们怎么办?”按史上童谣，动关时政，每兆异征。况复口语之什，适堪口口相传，正谓才下舌头、即上心头，为政者不可不察。可怜见，目下歌诗，形若死水，鲜见红烛，囿于沙龙孤赏，何时荣宠舌尖?

三十六

第四十九回《九郎遗恨投缳洞府侠女殉情殒命深山》，本回述及末代土王田旻如之旷世绝唱，歌分四段，曰:“天有义，地有情，桃花源里长成人;天是我的姓号地是我的名

无天无地哪里来的命?”曰:“峒有义，溪有情，山水养育长成人;山是我的脊梁水是我的根无骨无根哪里来的爷们?”曰:“男有义，女有情，严父慈母教成人;父是我的胆气母是我的魂无胆无魄哪里活得成?”曰:“我有义，你有情，悍直倔强自成人;悍是我的本性犟是我的筋恨海情天便是个人!”吟绝唱，顾往尘，此歌似为本书主人公之浩瀚诗传，贝锦卡汉子之恨海遗韵，末代武陵王之人旷世绝唱，容美土司崇武尚文之悲慨骊歌。艺术上亦有讲究。观夫全篇，其取乎谣曲结构，析段为四，取式则一，大体整饬，间有参差。整饬旨在缔结复沓之美，参差便于嵌入各别之义;庶几遍吟天地人我，殆等综观歌者此生。临了铿然歌歇，万取一收，绾成主旨，遥应总题。其次，此歌之能令人荡气回肠者，颇得修辞奥援，明喻辞格即其一。试诵:“天是我的姓号地是我的名”。审谛天与姓号之间、地与名之间，非以“像”、“如”、“似”诸比喻词相连属，而是以判断动词“是”相缔结。如是，遂使所缔两造之间浑融为一，妙合无垠。又，迭映辞格是其二。细味歌词，两处“我的”迭用，“天”、“地”与“无天无地”又复迭用。该迭之运，裨使韵致筋络富于韧性，颇具风骨。至若每一诗节，除却卒章，四段俱设问号，这在修辞艺术中档归顿跌之技、衬跌之法。凭此，则诗情更形跌宕，气韵益发动人。

三十七

第四十九回《九郎遗恨投缳洞府侠女殉情殒命深山》，本回述及土王田旻如爵爷抱恨谢世，二夫人杨玉凤殉以香消，归于玉殒。或闻彼氏绝命之顷所歌五句子云:“往日春天此山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如今生死两相别，桃花依旧恋春风，相约来世再重逢。”词取修辞艺术中仿拟法，俗称剝皮法者，挹彼注此，移商就参。唐人崔护《赴都城南庄》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既称百世风流，又复千古憾事。而今五句艺境所拓，虽云未追唐人清空迷蒙，然则柔中有刚，婉而含韧，令人惊心动容。

三十八

第五十回《抄家产恶吏焚藏书伸冤屈忠魂扰君梦》，书说土家一代人杰田舜年及田旻如，虽云物故有年，然仍在世人念中。时有流官龚传瑜者，于鹤峰州府南郊叩访田氏墓园后，得七言排律一，其云:“往代英雄多奇特，破碎山河自成国。岂知中原割据时，更有余人辟草泽。”“夜郎自大膺专城，蜗角蛮触皆簪缨。田氏累叶雄容美，九峰将军尤铮铮。”“将军制作藏内府，旧事翻成新曲谱。红梅白鹿风雅留，惜哉再传失疆土。”“阡碣矗立溪桥边，苔封碣字纷不全。石马纵横卧榛莽，松风萧掺摇苍烟。”“陌上过客行行止，太息冢中人不起。有儿高建歌舞楼，曾拟仲谋与亚子。”“歌残舞榭空悠悠，深山杜宇春归愁。欲访遗迹故老尽，溪声日夜西向流。”凡称排律者，乃律中之宏制也。揆其说部长途跋涉，逶逦至此，卒章收官，豪眄雄盼，诗家胸中逸气亟欲一吐，非长律无以写怀，藉流官七言乃抒。三夫考语，评其疏宕而悲壮;贵人指顾，所况精切而敛约。恕无须词费，免却貂续。清话嘉纳之，以为史诗助。

三十九

幸遇五句子歌，乃余研读《恨海情天》意外之喜。该五句既与全书内容浑融一体，又复颇具独立艺术价值。观夫史上，五句歌流布吾国圈域甚广。据考证，于众芳之中，首推“五姓蛮”、“廪君”所出之鄂省长阳、五峰土家族自治县之清江流域、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诸方之五句歌形态及风格最具特色。或曰:五句歌乃随俗之歌、传情之媒，一如鄂西五句云:“山歌本是古人留，留给后人解忧愁。”又如本书第十七回所况:“莫说山歌不值钱，团拢几多好姻缘。”至若其基本特征，吾鄂已故梁前刚氏殊以“五句、七言、韵畅、尾眼”八字概之。盖其偶俪于前，奇句终篇。第五句人称鳏寡句、畸零句，是为歌词另类。梁氏复谓:“五句子的定名，不仅仅是指每首五句，最根本的是指五句子的第五句最耐人寻味”云云。有赖于此，五句子歌成其为荆楚艺术家族中一不可或缺之要员。胡适尝言:中国新诗范本，其源有二:一为外国文学，一为民间歌唱。然则既往新诗运动，太过偏重前者而又太过忽略后者。幸亏民歌根植民间，命有九条;况彼滋补新诗处，在在为多。具体而微如五句之于鄂省当代诗人，略有习久兰、刘不朽、管用和、谢克强、梁前刚、熊明泽等有成诗人多获泽被，饶有《习久兰诗歌选》《歌满山乡》《麦箫曲》《巴山情歌》《鄂西情歌》及论著《五句子概说》等为代表。如今，史诗巨卷《武陵王》嘉纳五句，既馈人以此一田野审美活体，犹复裨使小说自身满贮民族性与歌唱性。其德何广，其荣何殊。

四十

曩年研判诗歌风格，余尝得一观察，是为“三色体验”。揆度天下诗歌，以接受美学目之，略云:诗到意境为止，听而得之，是为白色体验。曰:诗到象征为止，思而得之，是为灰色体验。曰:诗到语言为止，猜而得之，是为黑色体验。秉此三色，验彼三夫，尚称凑泊，良多适例。恨卷卅回有《扯花鞋》云:“麻雀走路双脚踩，姐儿望郎一脸乖。当面不好叫得你，假装勾腰扯花鞋，轻声问郎几时来?”歌中炼语，但凡踩、望、叫、勾、扯，动词跃如，剪剪若绘，人物意态灵动，肢体传语微妙，猝闻即可转换为形象意境于受众脑中。艺境玲珑剔透，予人白色体验。次则，第十七回五句云:“莫说山歌不值钱，团拢几多好姻缘。求恋不把山歌唱，短棍打蛇难挨边，一锅好菜无油盐。”前三语开宗明义，不稍假借;后两行暗喻迭垫，曲意婉达。象征意味，思而可致，予人灰色体验。至若猜而得之者，则鲜见于歌谣，或时会于古体。盖其多碍于语境有隔，欲解无凭也。观夫一应韵语，关合演义之体;三反斯境，熏然香余唇齿。

(责任编辑:毕光明)

Notes on the Classic Poem—King Wuling

ZHAO Guo-tai

(Changjiang Literature and Art Publishing House，Wuhan 430070，China)

Abstract:As an active ethnic group with a long history and splendid cultural heritage in the great family of nationalities in our country，Bizika Tujia people are mainly distributed in the Wuling mountainous area bordering on Hunan，Hubei，Chongqing，Guizhou and Sichuan．The first three sections of the long history legend series—King Wuling—are just like a wonderful garland elaborately woven by Tujia writers for their own nationality．Throughout the book—from chapter titles to its body texts can be found a profusion of quoted or self-written poems and couplets with radiant splendor，which is rather conducive to demonstrating the epic style of national quality and musicality as well as to establishing the artistic image of the national hero，the chieftain，in history．This paper attempts to explore and analyze the book by virtue of traditional poetic patterns so as to uphold and carry forward Tujia culture and promote the harmonious development among various nationalities．

Key words:history legends; the chieftain culture; King Wuling; five-sentence songs; notes on classic verse

作者简介:赵国泰(1950－)，男，湖北武汉人，长江文艺出版社编审，武汉中图图书出版有限公司总编辑，主要从事诗论研究、诗话写作。

收稿日期:2015－02－19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5)－06－004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