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遗忘的疼痛永不愈合的伤口——论郭小东《1966的獒》
刘茉琳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广东广州510665)
摘要:《1966的獒》以意识流笔法追忆1966年少年郭亚雷的经历,对从1940年代开始的“红太阳狂潮”进行全面反思,描述了包括知识分子命运、社会伦理文化以及青少年成长中的“创伤性经历”。郭小东以拒绝遗忘的姿态呈现出自己对历史的深刻反思。小说中高度概括的意象“找不到的伤口”成为该小说创作对文学对历史对当下以及对文化反思的新的突破口。
关键词:郭小东;《1966的獒》;创伤性经历
“每个人都在文学中寻找自己的人生。”[1]郭小东的寻找要比别人更执着,他在文学阅读中寻找,在文学创作中寻找,甚至在文学评论中寻找。对于这样的文学工作者而言,岁月与文学是交织在一起的。一部“在40年的时光中,由青涩而成熟”[2]1的小说,如同尘封多年的酒,一经开启,便醇香四溢,这就是《1966的獒》。郭小东在这部小说中,以“找不到伤口”这一核心意象开启了一个关于“文革”,关于知青,关于政治、文化、历史思考的新路向。这个内容作为小说主题不断呈现,不同背景、不同经历、不同层次的人在阅读中都会陷入思考,而启发读者的思考显然远比一种结论式的揭发更有意义。郭小东提供的是一种全新的文学实践,他用一个高度概括的意象突破了文学叙述要面对的时空文化以及政治束缚等种种藩篱与障碍,使人们在阅读之后的思考中重逢,这样的小说实践理应得到当下文学创作、小说理论探索的重视与深入考察。
《1966的獒》的重点是主人公少年郭亚雷1966年的经历。因为是一种追忆式的叙述,郭小东使用了意识流的创作手法,小说时间上溯至建国前夕的土改岁月,下至知青生活甚至三十多年后的老朋友聚会,时空在郭亚雷模糊又清晰、疼痛又酸楚的回忆中交织,如同酒后吐真言般看似天马行空的叙述,时间的线索跟随郭亚雷情绪的脉络,故事的发展循着郭亚雷情感的纹路。
作者在序言《寄往天堂的信》中已经把小说要表达的核心作了清楚的交代:“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述1966年的这一段经历。这么多年来,它和我一起生活、生长,一同慢慢地老去。那种曾经的惨烈,心灵的伤痛,找不到伤口的惨烈与伤痛,常常在无眠时分,如虫咬般咬噬着心中柔软与创伤部分,让无眠充满着黑暗。”[2]1这应该不仅仅是郭小东一人的感受,这种“找不到伤口的惨烈与伤痛”是千千万万经历了“1966年”的人的共同体验,这么多年来,在这个幅员辽阔国家的土壤上,每一个夜晚都有无数这样在无眠中忍受伤痛的人,睁着眼睛抚慰自己找不到伤口的灵魂。
遍体鳞伤却找不到伤口,倍感痛楚却无法诉说。这伤口是所有知青共同的伤口,是共和国第三代人共同的伤口,甚至是几代人共同的伤口。不仅仅是“1966年的经历”,应该从更早时候起,从建国前夕甚至从近代社会起,这个国度就一直在“创伤性经历”中屈辱、痛苦而又坚强地前行。小说中的人,包括了父母、子女、亲友、街坊邻居等所有人;物包括古宅古董尤其是有象征性意义的女史箴图;事包括刺血槽、饮马摊、苏州街、民风民俗,从人到事到物,无一不在“创伤性经历”中经历了从风华正茂到苟延残喘,激情热爱到冷漠遗忘,那只名为“远方”的1966的獒见证的是一段让世人震惊的痛苦岁月。身兼作家、教师、评论家多重身份的郭小东,无疑在精神气质上一直要求着自己“做一只天狗”,永远告别屈辱,获得精神上的自由,保存内心的傲气与尊严。
精神分析认为创伤都会对创作发挥动力作用,只是有的作家能够清晰意识到这种创伤性经历的动力,有的作家却无法捕捉内心真实的创作欲望,实际上只要外部刺激作用于作者的易感点,作者就会产生创作欲望。[3]郭小东显然是清晰意识到这种创伤性经历的创作动力且善加利用的作家。
记忆理论认为:“发生在十二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事件,乃是一个人一生中,最能记忆持久和最具有记忆的。”①转引自梁丽芳《私人经历与集体记忆:知青一代人的文化震惊和历史反讽》,《海南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第22 ~23页。这一阶段,尤其是少年时期所经历的事情将会影响终身,此一阶段尚未有足够的理性帮助主体开导、解惑,因此其痛苦、寂寞、困惑的程度要远高于其他年龄段。小说中的郭亚雷,多多少少有创作者郭小东自己的影子,不管是小说主人公还是小说创作者的回忆,都是在这一充满创造冲动、反抗激情、感动情怀的年龄段,这些因素一起构成了文学创作的最佳经验基础,而这一时期的特别经历将会成为文学中常葆青春的“活性因子”,一再发酵,一再生长,比如主人公所承受的痛苦折磨,尤其是作者在创作中反复咀嚼的“创伤性经历”:在遭遇红卫兵抄家的惊天变故时(“那些血流与泪流,没有伤口,他们不知从身体的哪一部分,从哪儿流出,源源不断,四处横流,令人惊悸!”[2]109) ;在每天给被关押的父亲送饭的时刻里(“我知道在路上匆匆走过的自己,心中有着无数无法言说的伤痛,却周身找不到伤口……”[2]56) ;在弟弟亚雨承受人生的巨大挫折后(“这伤口没有出处,没有具体的位置,我心中有伤,可是找不到伤口的踪影。”[2]140) ;在30年后与初恋对象唐一玲重逢的夜里(“我知道。不是痛,而是疼痛,找不到伤口却到处疼痛。到处是血,却又找不到流血的伤口。就是这种伤痛。”[2]216) ;郭小东一再地重复着对这伤口的描述,找不到伤口,却四处汩汩流血,找不到伤口,却遍体疼痛难言。这些伤口似乎并没有在岁月中被抚平,反而在郭小东反复地咀嚼中日益清晰。“遍体鳞伤疼痛惨烈却找不到伤口”,是郭小东对自己知青一代的一个准确描述,这种伤口绝不仅仅是身体的,还是心灵的、精神的与文化的,是超越知青一代的知青生涯的,是贯穿整整一代人,甚至应该是至少上下三代人的伤口;不管是普通老百姓还是高级知识分子,不管是垂垂老者还是成长中的青少年,又或者老宅古董包括《女史箴图》,以及苏州街、饮马滩等等,都是遍体鳞伤。再把历史放大了看,会发现整个中国的近现代国族命运同样是在这种“创伤性”疼痛中前行的,从个体到家园到国族,创伤性经历在他们之间具备着同构性。
(一)知识分子的创伤性经历
郭小东所代表的知青文学一代有一个成长变化的过程,后知青文学近年来展现越来越深刻的转变与提升,《1966的獒》正是后知青文学时代里,郭小东所提供的一个超越知青历史本身的知青文本。其中,知青历史甚至退到某种背景地带,主题内容直接指向“文革”早期、辐射至包括建国前夕的土改运动等,可以说是对整个“红太阳狂潮”的反思。罗德里克·麦克法夸尔在《“文化大革命”的起源》一书中提出追溯至1956年合作化运动的完成才是文革的起源。②“文化大革命”全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简称“文革”。以1966年5月6日中央下发“五一六”通知作为“文化大革命”爆发的起点,至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止,称为文化大革命时期。实际上,近年来尤其是在高华的“红太阳”研究中已经指出,“文革”与1940年代以来从延安开始的政治、文化演化是一脉相承的。从《东方红》这类代表性歌曲可以看出,毛泽东作为领袖是被誉为太阳的,太阳的光辉无处不在,同时也就意味着,“红太阳”这股狂潮席卷神州大地,四万万同胞概莫能外。
中国知识分子在整个现代革命过程中承受了从启蒙者到被启蒙者,从革命者到被革命者的悖论转向,从1940年代开始一直在“洗澡”③杨绛《洗澡》,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洗澡》以解放初期对知识分子的第一次思想改造运动为背景,后称“三反”、“脱裤子,割尾巴”,知识分子耳朵娇嫩听不得这种说法,称其为“洗澡”。,最初是心灵的涤荡,后期是身体的折磨甚至是生命的取消。这些知识分子在1940年代之后的遭遇犹如西西弗斯的神话,一次又一次把思想改造的巨石推向山顶,却一次又一次再次面对滚下来的巨石,精神重负难以想象,稍微坚持不住,重则如老舍在艰难年代自杀,轻则如沈从文从革命大学毕业继而精神失常,以至于知识分子们在难得的平静年代里,内心里也如头顶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惴惴不安,如果稍微碰到情势紧张,更有可能作出种种不合常理之事。
小说中父亲把体弱多病的长子送往连南革命大学,一家人面对这个决定既无奈又无助,能够理解父亲的抉择背后是作为“革命者”身份政治上的“正确表态”,但无法理解父亲的抉择中作为“父亲”身份的缺失。于是,郭亚雷疑惑着“哥哥的命运操纵在父亲的手中,父亲的命运又操纵在谁手中? 1965年,偌大的中国,有多少知识分子父亲,会把自己尚未成年而且多病的长子,送到荒僻的大瑶山连南去读所谓的劳动大学?”[2]61答案是“很多父亲”。事实上,哥哥到了连南就发现,那里全部都是“地富反坏右”的子弟,所谓上劳动大学,不如说是集体劳改更准确。
在革命话语体系中,理想是作为共名状态出现的,在共名之下必须放弃、牺牲任何个人的自由选择,“于是,以革命的名义,理想高于人性,主义重于生命,共名之下无无名。”[4]在这样的革命话语体系中,知识分子孜孜追求的理想实际上在1940年代后期就渐渐发生了畸变:个体生命完全变成了一种手段而存在,个体生命完全汇聚在洪流之中,失去了个体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也只有失去这种意义与价值才能彰显“革命性”,否则任何“小我”或者“个体”的抬头都是“革命立场不坚定”的罪证。
小说中,母亲与父亲在上海恋爱,一起前往延安,可是两人走到苏北差点让日军掳走,被吓坏了的母亲拉着父亲回到了上海。“这段经历成为父亲参加革命的污点,为此,父亲付出终生的惨痛代价,母亲也因此抱恨终身。”[2]17一个是热血青年为革命理想奔赴延安,一个是缠绵女子为忠于爱情追随恋人,最终在复杂环境中没能到达延安,这一阴差阳错就此成为终生污点。谁能知道人生道路上哪一条路的哪一步就此成为日后的劫数呢?可是,中国就有太多的知识分子倒在这“一步之差”上。
这就是不断推动巨石的中国知识分子,他们从走上革命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表态、澄清、洗刷、证明、批评与自我批评,改造与自我改造,从身体力行加入革命到精神心灵自我阉割,知识分子无疑是被红太阳狂潮波及最广、伤害最深的群体。在中国当代史上,知识分子的集体创伤性经历是触目惊心,举世震惊的。
(二)伦理置换的创伤性经历
“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母亲只生了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这是一首传唱甚广的歌曲。这首歌体现的正是中国革命年代一种特殊的价值观:即革命伦理超越一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是很显然在革命世界里,心灵才是最重要的抉择标准,这如同宗教文化,心灵归属才是人的真正选择。所以,在这种被党的光辉照耀才开蒙的心里,政治立场是应该取代情感取向的,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被要求以革命伦理取代血缘伦理。前者如小城镇里“春姑的命运”,这个容貌姣好的女子反反复复被批斗,原因仅仅是她“跟过两个男人,样子又长得俊俏,肯定不是什么好货,红卫兵们便给她戴了一个坏分子的帽子”[2]27,还有中尉的故事,其未婚妻做着张志新做的事情,承受与张志新相似的命运,而中尉则要在未婚妻被枪毙之后,缴交五分钱子弹费,当然也少不了要表明态度划清界限这一系列无异于掏心挖肺的表白。后者则如郭亚雷的母亲与父亲的选择与遭遇。
1.女儿与妻子
小说中的母亲,出生“硕士第”,其父亲是1924年美国普林斯顿的教育学硕士,国民党高官,家族又有在泰国的生意,生活富足奢华,这位出身高贵的女子一辈子都单纯天真,一生中让她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见弥留之际的父亲,最惊惧的事情就是组织逼迫她与丈夫离婚。“她始终对她父亲为共产党游击队做了许多事,最终却死于另一支游击队手中的遭遇而迷惑。”而在自己父亲想见自己的弥留之际,“她却因为丈夫正在土改队工作,而迟迟没有前往。这成了她心头永远的痛。当时,母亲的理由是怕因此连累丈夫。”她深爱自己的丈夫,“父亲是离她最近的,近到她根本不知延安为何物,执意跟随父亲走上去延安之路。”这种感情在丈夫去世几十年之后仍然浓郁,可是在畸形扭曲的年代里,却有人来强迫她与自己深爱的丈夫离婚,否则可能就无法保全自己与孩子。在那样的年代里,为了要保护参加革命工作的丈夫而放弃弥留之际的父亲,“这些理由,在今天看来,很荒谬。”[2]185这样的悲剧在当时的神州大地处处上演,从土改运动时期不敢见自己的父亲,到“文革”时期被迫考虑与丈夫离婚,前前后后近20年一直都在这种荒谬的价值伦理下做出种种奇怪的抉择,这些抉择明明是违反情感,扭曲人性的,却以“革命”的理由被堂而皇之地提出,甚至真正被实施。
2.“逆子”身份
小说一开头就有一段对父亲家庭背景的描述:“我父亲的家庭是大地主家庭。父亲的回乡,曾给这个濒临厄运的大家族带来希望。这个自1938年离家出走,随后又在《星岛日报》登报与地主家庭断绝关系、投身革命的逆子,此刻成了这个大家族的唯一救命稻草。可是他们想错了,这个十多年前离家的地主家庭的逆子的归来,对这个家庭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2]15
在这一段叙述中,伦理、亲情、政治等等概念在价值上一再转换,不了解那段历史的人阅读这段文字简直会产生头晕目眩之感。其实质恰是当时社会奇特的革命伦理取代了血缘伦理的逻辑,不是一般性的取代,是绝对取代。父亲放弃大地主少爷的身份离家出走,甚至登报与地主家庭脱离关系,从中国传统文化而言,这是典型的“逆子”行为。从巴金叙写《家》开始,觉慧一代就在这种抉择中脱离与家庭的关系,放弃优渥的生活,不仅放弃,还要从登报脱离关系这一类标志性动作中强化这种放弃与背叛,用这种决绝的姿态将原本属于精神上的放弃与背叛具象性地表现出来。他们为了成为革命者,甘当家族的“逆子”,按道理,革命成功,“逆子”就成为“忠臣”,曾经的叛逆家庭的姿态应该成为“逆子”的正面材料,应该为“逆子”与“逆子的家庭”带来好运才对,可是没有,从土改运动开始,建国之后接连开展的“反右”、“文革”等一系列运动中,这些“逆子”以及“逆子的家庭”都遭受厄运,无一幸免。尽管曾经在革命战争年代登报脱离关系,但在文化革命年代,他们依然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依然是混进革命队伍的三反分子,他们曾经是“家族的逆子”,此时竟又变成“革命的逆子”,“逆子”身份不变的背后是让人惊悚的悖论逻辑。
在郭大风这一代人的身上,革命伦理与血缘伦理的置换是从“五四”时代就开始的文化熏陶的结果,对于郭亚雷来说没有切肤的痛苦感受,他只是被动地与整个家族一起承受着,即使父亲当年主动进行了伦理置换依然难逃厄运。而在郭亚雷这一代少年人身上,革命伦理与血缘伦理的置换简直就是一场未施麻药的外科手术,切肤拆骨,换血抽筋,痛不欲生。这就是“青少年成长的创伤性经历”。
(三)青少年成长的“创伤性经历”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这首创作于1950年代的歌曲歌颂的是一个伟大祖国对自己的孩子的保护与关爱。生活中的郭小东,作品中的郭亚雷正是这1950年代花园里的一朵花,然而他们所经历的却是一个孩子在最重要的成长过程中出现的恐慌、自卑、无助与痛苦。
在一个由出身来决定你的命运前途的社会里,无法对此进行选择的孩子只能被动地承受一切变故与打击。运动初始,在校道上读到批判自己父母大字报的亚雷“双脚虚浮,脑袋嗡嗡嗡的,一片茫然,惊骇极了。”[2]29童年戛然而止,美好的家园轰然倒塌,“我只想做一个出身贫苦人家的孩子,免受歧视与欺负,我的内心自卑到极点。”[2]5面对这样的晴天霹雳,郭亚雷连躲的地方都没有,他只能终日流连于寮居,流浪于饮马滩,与名为远方的獒日日相伴。本应该享受和暖阳光的花朵突遭狂风暴雨,本应该追求真善美的少年时代,却在所有人都被异化的岁月中变得扭曲。
1.亚雷面对父母、朋友的复杂矛盾
郭亚雷是建国后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孩子,自己的父母都是学校高级知识分子,他的整个成长过程在家庭环境中是无忧无虑、骄傲优越的,但是一旦被置身于社会环境中,就显示出一种与大环境错位的痛苦。此后在重要的少年成长阶段,最多的感受就是恐慌、惊惧、羞愧、耻辱、痛苦,而惟一能做的选择就是赎罪一般漂泊到远方开始知青生涯,以更大的身体与精神的代价来寻求在社会上的一席之地与心灵的一小片安宁。
在新中国朴素的价值观培养下,来自上海的母亲处处显示出与新社会环境格格不入的“上海味道”,今天被年轻人积极追捧的摩登情怀、小资情调,在当年都是让郭亚雷极为不解甚至厌恶的生活细节。这种在萧也牧所创作的《我们夫妇之间》就已经讨论过的文化隔膜以及由文化隔膜所带来的亲情困扰,在建国以后困扰了很多人很多家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1966年“文革”正式爆发,被抄家,父亲被关押,母亲盐场劳动等一系列事情的发生使郭亚雷变得非常矛盾。一方面是父母离开家庭,姐姐柔弱无助,哥哥远在连南,下面还有弟弟,郭亚雷短时间内迅速成长,被迫承担起家庭主心骨的责任;另一方面,在一个被不断强化“父母有罪”的社会环境中,他的内心世界又迅速枯萎,痛苦无助;“我觉得我已经极端分裂,面对父母,我从心里不希望他们遭遇不幸,幻想他们能够平安躲过运动,不要受伤。面对自己,我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划清界限,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我必须与反革命父母彻底决裂。”[2]114“1966年的岁月,加附在我身上太多的黑暗,而这黑暗却又以光明的、热烈的、以革命的名义和恐吓的形式强加给我,它把我内心曾经的善良涤荡得无影无踪。”[2]79是什么样的社会才会培养孩子仇恨自己的家庭,仇恨自己的父母,仇恨自己的出生?是什么样的革命,会涤荡孩子心中的善良,最终让人变得阴暗、丑陋,充满痛苦与仇恨,充满惊惧与不安,在亲情文化与革命文化中被撕扯?
郭小东曾经谈到:“浪漫放达多才多艺的父亲,是我童年的精神导师。一个大地主的长子,却去抗日救亡,热衷马列主义,放弃万贯家财,登报脱离父子关系,为红色政权鼓吹呐喊。”[2]371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小说中的郭大风正是以郭小东的父亲为原型来塑造的,但重要的不是对父亲生平事迹的引用,而是郭小东在文本中所描写的郭亚雷对父亲的情感以及在特殊时代的矛盾态度正是来源于自己生活的体验。运动开始后郭亚雷从大字报上重新认识父亲:“我一直以为父亲不过是出生于地主家庭的革命干部,却不知道他竟然是一个混进革命队伍的罪大恶极的三反分子。”[2]15童年的精神导师轰然倒塌,家庭的顶梁柱猛然折断。当他看见父亲戴着高帽子游街的时候,“我无法不去想象他的难受,却又必须痛恨他。”一个少年在天生的爱与被迫的恨之间徘徊痛苦,“我甚至非常懊丧同时痛恨,我为什么有这样的父亲!这样曾经让我非常骄傲和快乐现在又深感屈辱。”[2]4枪毙八相时,父亲陪斩,亚雷以为父亲已死,大雨中痛苦难言:“他所犯的罪行,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道,他是我的父亲。”“我才明白,无论父亲如何罪大恶极,但是,我依然是爱他的!无法不爱,因为血缘,因为父亲。”[2]82面对家庭变故,郭亚雷期盼迅速成长,可是现实的痛苦与前途的渺茫让他更感困惑,成长之后又能怎样?“像我的父亲一样,置他的父亲于不顾?因为他是一个反动分子,一个罪人,势不两立,斗争到底。”
不仅仅是面对父母的矛盾态度,在紧张恐怖黑暗的社会情势下,面对突然归来的夏谷,亚雷一时间心底竟起了对朋友的背叛想法:“可是在当时,我承认我被吓坏了,它吓住了我的良心,篡改了我与夏谷生死与共的情谊。”“夏谷是谁?他是我哥哥的殉葬品,是我父亲为了政治资本的垫背,是她母亲为了表明自身对主人的仁义、感恩而艰难地出卖。”[2]235在那样奇怪畸形的环境中,整个社会仿佛一个吸血鬼横行的时代,被咬过的人无一不是鲜血淋漓,同时迅速演变为新的吸血鬼。在“文革”这一刻,中国千百年来的文化传承,人伦道德链条被生生扯断,对于当时尚处于成长时期的青少年是难以想象的打击,造成了难以愈合的创伤。
2.亚雨对知识文化的态度
郭小东在小说中反复强调的“受伤的心灵是无法康复的”。其中一次重要的表述就是在写亚雨的章节中,尤其是写到亚雨对知识文化的抗拒:“亚雨从小辍学之后,再没有机会上学,也拒绝去考函授或者自考什么的。他对知识与学问,有一种天然的排斥,他也不相信上学能改变命运。”[2]140从后文可以看出亚雨的内心并不是真的抗拒知识文化,否则当自己的两个儿子都考上大学之后他不会为此自豪,更不会专门去父亲墓地报告这两个大喜讯。他抗拒的不是知识文化本身,而是知识文化所带来的“厄运”,亚雨亲眼看着“父亲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死于非命,活不到五十三岁,还吃了那么多的冤枉苦。”他所相信的知识改变命运,只是把人的命运往更坏的方向引领,当年有多少“亚雨”这样的青少年因为看到父母作为知识分子的创伤性经历之后,异变得对知识学问抗拒、排斥、抵触,希望逃离“冤枉苦”的命运,最终却在社会前进的大潮中,在人到中年时难逃厄运被淘汰,那又是知青一代(包括亚雨这种没有成为知青的同龄人)的另一段伤痛了。而亚雨这种对知识文化的抗拒也是这一代青少年成长中极为惊人的“创伤性经历”,它使得年轻人少年人对知识文化心寒、冷漠、抗拒、排斥,难道不是一个国家文化的最大厄运吗?其所形成的恐怖幽灵至今依然四处游荡。
(四)国族命运的创伤性经历与遗忘背弃
郭亚雷身上的伤是具象的,也是抽象的,是一个虚构的中国人郭亚雷的,同时也是现实的作者郭小东的,当然也是一个抽象的中国人的群体的。如果把眼光投注到整个中国现代史就会发现,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也是“创伤性经历”。从近代社会开始,当西方开始扩张性地现代发展的同时,作为承受方的东方、中国所经历的却是创伤性的发展过程。在整个近现代社会发展历程中,中国人承受了太多的恐慌、惊惧、羞愧、耻辱与痛苦,艰难前行。
小说中对于“疼痛”与“伤口”的追问,是从个体的少年经历辐射到家庭的变故再到整个知识分子群体的命运,甚至全体中国人的遭遇。不管是城市知识分子郭大风、洪子国,还是包帆工会的渔民华荣、无脚蟹,又或者是小镇居民九索、唐九,甚至是“文革”中的当权派罗德宏等人,或者在当时或者在日后都曾遭遇厄运,可以说无一幸免。这种“伤口”也不仅仅是人类的,还包括物:老宅、古董、文物,尤其是“在英国人心目中等同于三艘驱逐舰”的《女史箴图》手卷至今下落不明。经历被焚烧,被抢救,又再次失踪,围绕它,中尉、父亲、母亲都劫数难逃。这种伤口还辐射整个历史文化:小镇的苏州街不是在经济发展城市建设之后才死亡,而是在贴满大字报,如伤口如鬼魅的时代里就已经奄奄一息;刺血槽“品尝过上千无辜者血的味道,这些味道至今依然飘扬在饮马滩上空。上千名孤魂野鬼,无家可归,饮马滩中的哭声,是厉鬼还魂的抽泣”。还有饮马滩,“现在的人们不会忆起饮马滩连同它消失的城。在连饮马滩也已经消失多年,变成一片石屎森林的今天,饮马滩连同它消失的城的记忆,也将永远的消失,不复存在。”[2]74人身上的伤口,何尝不是城身上的伤口,苏州街身上的伤口,何尝不是文化的伤口,饮马滩身上的伤口,又何尝不是历史的伤口?“创伤性经历”在整个国族命运中,与生活于其中的个体以及群体,人、事、物,文化以及历史中处处可见,它们之间有着惊人的同构性。
“一个人其实并非由未来构成,更是由过去塑造的,而我们却常常忘却过去而期许着未来的自己,在期许中一天天欺骗自己,消失真实的自己,以至于对旧事全然遗弃。”[2]4饮马滩从城市变成荒滩,又从荒滩变成城市。《女史箴图》被烧被救又被烧。刺血槽上厉鬼飘荡,海边冤魂不散,历史欠了太多的债。被当代文明掩盖,碾压在水泥森林下的何止是刺血槽上曾经流淌鲜血的魂灵,成千上万人的生命,长达十几二十年异样折磨下的精神,同样在经济发展的时代中被莫名遗忘。
“找不到伤口”是小说中一个高度凝聚的核心意象。伤痕文学把“伤口”作为主要的描述对象;反思文学把“寻找伤口的成因”作为根本的诉求。岁月走过40年,郭小东在自己的小说创作中走向了更深刻更有开放性意义的思考:我们找不到原因,或者找到原因却又无处且无法诉说。文学创作最适合在这种现实思考中出场,而这种现实思考又足以推动文学创作走向一个新的高度。“遍体鳞伤却找不到伤口”——生活的悖论,往往是文学创作与文学理论的突破口。
周作人说:“我们都是祖先的鬼的重来。”“创伤性经历”在这个国度如此普遍,以至于人们渐感麻木,更多地选择了遗忘与背弃。“孙子对爷爷没有印象。……他们对过去的年代没有记忆。”[2]140可是,一旦选择了遗忘与背弃,我们就会真的变成“祖先的鬼的重来”。这一点,也许正是郭小东迟迟不肯让伤口愈合,宁可带着“创伤性经历”不断前行不断创作的原因。
郭小东的身份是作家、教师、学者。他曾经这样描述自己的状态:“在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这两种思维两个领域里,我试图自由地游走,以期寻找一种互为引证的圆通感觉。我企图努力缩短它们之间的距离,又期望以一种‘间离’的状态,来维系这种距离。”[5]在高校的象牙塔内,单纯的学者身份,规律的教学生活,殷实的作家生涯,都是有可能磨平一个人的锐气与斗志的,但是从这些年的创作与文学评论来看,郭小东依然时时保持着激情四溢的状态,似乎随时可以如鲁迅所言,冲出宁静的院墙,“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6]那个生活在郭小东内心世界里,时不时跳将出来的正是一只天狗,一只名为远方的獒,如一位精神斗士。
“我愿意做一只1966的獒,一只天狗,而不愿做一个直立的行走着的人。”故事从远方这只獒开始,所叙述的是一个孩子想要洗刷耻辱,逃离痛苦,寻找“简单而深邃的快乐”,追求“无畏的决心和蔑视一切的高贵”[2]4的历程。名为远方的獒这一形象是整个小说的核心意象,也是情感与精神定位点;在很多时候,远方与郭亚雷是统一的,远方是另一个郭亚雷,是他内心世界对自己的期许、渴望,他盼望如同远方的獒一样,“只要是心是自由的,没有什么可以锁住我。”同时,名为远方的獒也是创作者郭小东内在的自我审视与自律。在多年的思考与沉淀、以及写作实践之后,郭小东抵达了“找不到伤口”这一新的突破口,“遍体鳞伤却找不到伤口”是不合逻辑的,但却是一种政治文化症候的全新逻辑,很多作家已经在不断地触碰这个空间,却少有真正的开发,郭小东真正将其做了特别的提取,将其作为小说主题反复呈现,不断提升,最终实现了小说创作的新突破。
“有一种伤痛是无法弥合的,即便是时间,也不能够使它痊愈。”[2]36几十年来,从“文革”到新时期,从激情燃烧的岁月,到价值多元英雄末路的时代,始终有人在关注着那段惨烈的时光,那样一段经历过回想起来就会心惊,没有经历过仅仅听说就会胆寒的岁月。绝大多数人在受伤之后会选择遗忘,选择尘封,甚至选择背弃,但是郭小东拒绝了,他不仅没有遗忘、尘封或者背弃,他还将这伤口变作酒曲,在岁月中发酵,他此前那些所有与知青岁月相关的小说创作、文学评论无一不是这酒缸里的酒。①“我一点也不想否认我文学视野的狭隘,我所写的作品大部分是关于知青的,我所评论的,也大部分是知青文学。”见郭小东《中国当代知青文学》,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310页。而《1966的獒》无疑是迄今为止浓度最高的一樽。与其说是“受伤的心灵无法康复”,不如说是郭小东自己固执地拒绝康复,因为康复就是对罪恶的遗忘,就是对美好追求、自由信仰的背弃。作为一位文学创作者,就好比普罗米修斯,或者盗火,或者接受惩罚,无论如何不能生活在伊甸园中;那无情的伤口就好比被啄食的肝脏,一旦完全愈合就会失去创作的激情与动力。在这个意义上,作为自私的读者,私心里更希望郭小东一直站在高加索山上,如一只天狗,一只向往“远方”的獒,带来更多醇香浓厚甚至辛辣难忘的作品与评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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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毕光明)
On Guo Xiaodong’s The Mastiff of 1966
LIU Mo-li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uangdong Polytechnic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665,China)
Abstract:The Mastiff of 1966 recalls in a stream-of-consciousness style the life experience of a teenager Guo Yalei,reflects thoroughly on“the red sun frenzy”initiated in the 1940s and recounts such“traumatic experience”as the destiny of intellectuals,social ethics culture and the growth of teenagers,which is demonstrative of the author Guo Xiaodong’s personal profound introspection of history in an unforgetful manner.The much condensed image—“the invisible wound”—in the novel has become a new breakthrough in reflections on literature,history,the current situation and culture.
Key words:Guo Xiaodong; The Mastiff of 1966; traumatic experience
作者简介:刘茉琳(1982-),女,回族,湖南长沙人,文学博士,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02-12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5)-06-004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