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战争叙事中的性暴力与话语禁忌

2015-03-28 09:20雷霖
怀化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性暴力

现代战争叙事中的性暴力与话语禁忌

雷霖

(怀化学院 中文系, 湖南 怀化 418000)

摘要:战争与性暴力紧密相连,但在传统文化中,只有当女性将之转化为贞节话语的一部分时,性暴力才会被讲述,它成为一种文化禁忌,这种禁忌在现代战争叙事中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再次体现出来。虽然女作家源于性别立场,有着对传统性暴力叙事的变现,但由于将这种变现寄托于民族主义,变现终未彻底。这表明,传统贞节话语因为男性和女性的共谋,使得对暴力主体的道德反省缺乏,性暴力对女性的戕害本质被忽视,这是性暴力行为在日常生活和战争中绵延不绝的原因。

关键词:现代战争叙事;性暴力;话语禁忌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9743(2015)01-0089-04

Abstract:The war is closely connected with violence.But in the traditional culture,only when women are transformed into a part of the discourse of virtue,will sexual violence be told.It has become a cultural taboo,which reflected again in a direct or indirect way in the narration of modern war.Although due to gender position,women writers achieve a realization of traditional sexual violence narration,but because of this cash in hopes of nationalism,it is not the end completely.This shows that for men and women’s seek,it is lack of moral reflection on violence in the traditional chastity discourses and that the harmful nature of sexual violence on women is ignored.This is the cause of the endless sexual violence in our daily life and in the war.

收稿日期:2014-11-05

基金项目:湖南省和平文化研究基地招标项目(HPZB2013-3);湖南省重点建设学科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雷霖,1971年生,女,湖南溆浦人,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女性文化与文学、战争文学等。

Sexual Violence and Taboos in the Narration of Modern War

LEI Lin

(ChineseDepartmentofHuaihuaUniversity,Huaihua,Hunan418000)

Key words:narration of modern war;sexual violence;taboo

性暴力作为一种特殊的性别犯罪形式,不仅在日常生活中存在,在战争环境中更是触目惊心,战争加诸女性的最大伤害就是性暴力。但在传统的性别规范体系内,这一由男性实施的暴力行为却长久处于叙述的边缘状态,历史上对此的记载通常出现于地方志中,目的用来作为嘉奖节烈女性的依据。也就是说,只有在建构女性的贞节话语时,性暴力才会被讲述,它变成一种文化禁忌。这种将性暴力禁忌化的讲述方式,不仅掩盖了男性的罪责,而且由于女性主动或被动的共谋,使得其成为集体无意识沉淀下来,直到现在还发生影响。本文试图通过现代战争叙事中的典型性暴力描写,分析传统性暴力讲述方式的呈现与变现,以及两者之间的共同性,从性暴力角度展现战争给女性带来的悲剧生存意味。

一、历史中的战争与性暴力

性暴力是指违背女性的意愿,以暴力手段侵害女性的身体乃至戕害女性的生命。它是世界上所有父权国家普遍存在的性犯罪现象,只要还存在男性对女性的权力统治关系,性暴力便不会断绝。而这种日常生活中针对女性的犯罪行为在战争中会无限地扩大,成为战争对女性的最大伤害。女性在战争中遭受性暴力的数量和程度是和平环境中无法比拟的。对于战争中的女性来说,她们不仅要同男人一样承受民族冲突或战争中的一般危险,比如饥饿、疾病、伤亡等,她们还要遭遇被强暴的命运。人类的战争史其实也意味着女人的被强暴史,性暴力成为战争的主要标志。中国的文献中就有很多关于战争中的性暴力记录,尤其是改朝换代的时候,战争绵延,社会失序,女性遭到的身体蹂躏触目惊心。例如历史上的明清之际,农民起义和异族入侵搅和在一起,造成社会的严重动荡,所以这时期关于性暴力的记述也非常多。而近代以来的战争,如鸦片战争、八国联军侵华、日俄战争、军阀混战、抗日战争中都有关于性暴力的历史记录,而就女性受害的广泛度和残酷度来说,数抗战为至,其中种种酷烈情形与明清之际不分伯仲。在日军制造的不计其数的性暴力中,影响最深的算是南京大屠杀和中国慰安妇事件。

只要发生战争,这种针对女性的大量暴力活动便不能幸免。那么这种在日常生活中存在,在战争环境中井喷的针对女性的暴力行为,为什么能延续几千年而无法灭绝,即使人类进入现代文明的今天,它仍然大量存在?女性在这过程中到底会经历什么?这些问题的答案也许最终都可归结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性暴力在人类的文明中是如何被讲述的。讲述体现为对性暴力的理解、处理和评价的系统,这个系统是由男女双方共同承建的。换句话说,我们不仅要关注性暴力本身,更要关注性暴力的历史与文学的叙述方式。

中国历史记载的性暴力史实基本来源于地方志。而古代地方志对女性的记载一般是具有特别德行的女性,多为贞女、节妇、烈妇和为家庭做出很大贡献的女性,如守寡将儿子抚养成人、光耀门楣的母亲等等。而到明清两朝,鼓励女性守节的风气大大烈于前代,自杀作为道德品格的终极表现为官方和民间普遍认可。被朝廷旌表的道德女楷模绝大多数为“节烈”女性,这些女性受到地方政府和儒家文人表彰的就更多。因此,地方志中关于女性的部分基本上都与节烈有关。而由于性暴力与节烈之间的密切关系,所以使得明清之际战争中的性暴力在地方志中得到体现。换言之,明清之际地方志中对战争性暴力的记述是要表彰这些节烈女性的结果。地方志这种明显的文化意图,使得在描述性暴力以及暴力中的女性时呈现出比较浓厚的选择性,尤其是对女性的选择。

这种选择是非常有针对性的。相对于战争中遭受性暴力的所有女性而言,只有死去的女性,尤其是因反抗而悲壮残酷地死去的烈女才能被历史讲述。那些被掳去的顺从了被强暴命运的不死女性却成了历史的空白之页,文化从来没有为这部分女性提供任何可用来言说的修辞。她们的命运怎样?屈辱地活下来后将会面对什么?性暴力给予她们怎样的伤害?在历史和文学中发现不了任何关乎这些问题的蛛丝马迹。这种对遭受性暴力女性的选择性书写构成了历史上对女性言说的双声现象——选择性的发声与失声,失声的一面便成为历史与文化中的话语禁忌,即不可说。

在这发声与失声中,性暴力对女性的戕害本质被忽视。这种忽视正是战争/日常性暴力无法断绝的原因,因为它不仅缺乏对暴力主体的道德反省,还将这种行为的罪恶转嫁给女性去承担。或者说,让女性将男性的罪恶转化为对自身的耻辱,从而达到对罪恶的稀释与救赎,男性因而能逍遥地站在道德审判的法庭外。这时女性既是受害者又是被审判者。换言之,鼓励女性以死亡反抗这种性暴力,实则是变相地维护男性统治者的身份。但这种讲述方式一旦被社会高度推崇,并且有女性积极参与后,它便成为集体无意识沉淀下来,影响深远,直到现在这种无意识都还在起作用。可以说,这种关乎战争性暴力的传统讲述方式一直存在中国的文学中,也存在本课题所讨论的现代战争叙事中,下面就结合具体创作来分析这种讲述方式的呈现与变现,以及这种呈现与变现对女性的意味。

二、现代战争叙事中性暴力讲述的传统呈现

如前所说,历代战争中都有大量的性暴力,但是由于上面所说的原因,除了部分女性被地方志记载外,其在文学中很少得到反映。即使有个别类似情况的描写,一般也像地方志中的记载一样,给予女性不堪侮辱的死亡结局。性暴力的话语禁忌产生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到了思想松动、社会巨变的晚清和五四,乃至抗战时期,文学中关于这方面的讲述同严酷的现实相比也还是完全不对称的。晚清战争叙事中的女性形象很单一,绝大多数为参与民族国家大业的铁血巾帼。在描述庚子事变的个别作品中,写到了女性在战争中的苦难命运,但涉及女性受辱的描写很少。到了五四,作家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写了一些在战争中遭到奸污含恨死去的女性。虽然赋予女性死亡的结局更多的是为了控诉战争的恶,而不是为强调女性的贞节话语,但在个人权利伸张的五四,对战争中受辱的女性这种粗略的描写,与时代的整体氛围还是显得滞后的。即使像冰心、石评梅、庐隐这样的女作家在涉及这一形象时,都没有耐心或意念将这类女性放在主人公位置上,加以细致的命运展开。除了给这些女性死的结局外,似乎对如何描写她们一筹莫展。

到30、40年代,由于现实的刺激,被强暴的女人在文学中的出现比以前多了,文学叙述的方式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但即便如此,同整个30、40年代女性遭受性暴力的数量和程度比,文学的表现实在是太薄弱了。相关的作品有萧军的《八月的乡村》,柳青的《被侮辱了的女人》,陈瘦竹的《春雷》,碧野的《奴隶的花果》,田涛的《潮》,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时候》、《新的信念》,草明的《侮辱者》等。这时期性暴力的文学表述体现出明显的性别特征,女作家的讲述开拓了前所未有的文学展现方式,因此下面将会分开论述。试图围绕下面问题进行讨论:不同性别的作家如何去塑造被强暴的女人?是否存在着共性?制约性暴力讲述的因素是什么?其又说明了什么问题?

在上面提到的男性作家作品和解放区的某些作品中,都有一个传统的贞节话语的转换机制,这个机制是通过激励和劝诫两种方式共同完成的。所谓激励就是指遭受性暴力后的女性以自杀或强烈的复仇行为来洗涤女性的耻感与罪感,死亡是女性洗涤自己的最高形态。这其实是传统烈女的现代演绎。《八月的乡村》中的李大嫂在被敌人奸污后,看到死去的孩子和情人唐老疙瘩,她拿起枪走进战斗队伍,最后牺牲。《春雷》中的梅大娘为了替夫报仇,以身饲狼,在敌人奸污她的时候,她果断地用剪刀刺死了他,自己也死掉了。《被侮辱了的女人》讲述主人公赵宽嫂多年未生育,却在被鬼子强暴之后怀了孕。她倍感耻辱屡次想自杀,都被村人劝止。赵宽嫂对于这个孩子是又爱又恨,当再次被日军“慰劳”后,巨大的羞愤和恐惧感使她疯狂,她杀死了象征她耻辱的孩子。这里的疯癫是死亡的变体。

这个故事与前面稍有不同的是作者所要强调的是女主人公的耻感而非仇恨,仇恨是第二位的。赵宽嫂不可承受的耻感既来自身体的受辱,又来自怀上敌人的孩子。孩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与强暴者之间的身体联系。这在传统贞节话语中是罪孽最深重的,因为其不仅玷污了女性的纯洁,也玷污了男性家族血缘的纯洁性。女性作为男性家族的附属品,她的生育只能为自己的夫家所享有。而在赵宽嫂身上,这个孩子更意味着民族血统纯洁性的被破坏。所以她的最后发疯杀子的行为是她为自己做的最后救赎。

劝诫是实现传统贞节话语现代延伸的另一种方式。它是指男性以诱导、规劝的话语强化女性的贞节规范,使女性以此作为最高的伦理道德准则,这种劝诫主要表现在解放区文学中。《未婚夫妻》(李古北)是一部典型的作品。主人公艾艾是村里有名的漂亮姑娘,母亲舍不得女儿跟着八路军去打仗将她留在家里,结果日本鬼子在村里安了据点,使得她的处境非常危险。她去找自己的未婚夫来水商量,此时来水已参加了游击队。两人之间的对话饶有意味:

“你还象过去那么扔着我,往后你能放心么?村里这么多吃人的!”

“实在我腾不开手去顾你,我天天半夜回来,半夜走。日本贼对你怎么样,你就咬死他。”

“我才十七八,我不是男子汉呀!我在世上还等着你呀!”

“真是!闺女家。这是说的什么话。”[1]

这段对话非常能说明女性贞节话语的生产首先是来自于以男性为代表的父权文化对女性的压控。艾艾害怕被奸污,同时又希望自己无论怎样都能活着去享受爱情,这本是个体爱本能和生本能的正当投射。但是来水一句“闺女家。这是说的什么话”便否定了艾艾女性个体生命需要的一切正当性。在注重女性贞节的父权文化中,受辱的女性不代表女性自身,她只是父权制文化受辱的符号,女人只有死亡才能抹掉这一耻辱。

这种暗含绝对权力关系的劝诫在孙犁的小说中也是比较常见的。《白洋淀边一次小战斗》中借当地老人之口赞美女性的贞节:“同志,咱这里的人不能叫人侮辱,尤其是女人家,那是情愿死了也不让人的。”《荷花淀》中水生交待妻子最重要的一句话也是“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2]。《采蒲台》中女主人公小红同青年妇女唱的歌里面就有一句“你临走的话儿/我记得牢,记得牢/不能叫敌人捉到/不能叫敌人捉到/我留下清白的身子/你争取英雄的称号”[2]。劝诫与激励分别显示女性贞洁话语前后不同的生产阶段,前者为外在制约,后者为制约的内在化。只有女性将之内在化之后,贞节话语才能高效地发挥作用。否则就像艾艾一样,会出现因贪念生存而破坏这一话语神圣性的可能。但反过来,女性的内在化过程又必须要依赖外在的制约,没有这种强大的压力,女性的生存本能会产生反动力。所以男性在建构女性的贞节话语时,是将这整个过程牢牢地掌控在手里的。

三、女性性暴力叙事的传统变现与失现

也只有在女作家笔下,受辱女性才会获得活下去的机会,那么她们活下来又会遭遇到什么呢?女性如何建立起自身性别的性暴力叙事?丁玲的《新的信念》、《我在霞村的时候》,和草明的《侮辱者》是为数仅有的代表性作品,在这几部小说中,都出现了对女性身体的特别关注。《新的信念》描写了一个农村老太婆在被日本士兵轮奸后挣扎着回来然后活下去的情形。陈老太婆不仅拒绝死,她还开始打破沉默,到处去讲述她的经历。她对儿媳讲,对儿子讲,对其他的村民讲,她的反复讲述让众人不知所措,甚至让她的亲人感到发狂,觉得她就是个疯子。

众人的反应意味着陈老太婆的讲述已经形成了猛烈冲击传统贞节话语的陌生化经验,这种陌生化来自历史上第一次女人开口讲述身体被强暴的体验,并试图通过对体验的不断复述,来寻求身体遭受痛苦的意义。这个被强暴女性发出的欲言又止、破碎零乱、词不达意的话语,与她的痛苦体验高度吻合,昭示着完全由男性控制的女性贞节话语的打破。男性父权文化从来不屑为陈老太婆这样活下来的受辱者提供任何言说,陈老太婆则靠自己建构起属于自己的言语,获得了在历史上隆重出场的机会。而在此之前,陈老太婆这样的人只是巨大的历史黑洞中微不足道的部分。

《我在霞村的时候》颠覆策略与此又有所不同。《新的信念》中丁玲是通过呈现被辱女性残损的身体及全部痛苦体验,以演说的方式实现了体验的共享,从而减弱女性被辱的耻感与罪感。《我在霞村的时候》则最大程度地弱化了女性的这两种体验,也不再去展示女性受损的身体。她既没有陈老太婆那样衰弱残损的外相,“一点点有病的像征也没有,她的脸色红润,声音清晰,不显得拘束,也不觉得粗野,她并不含一点夸张,也使人感觉不到她有过什么牢骚,或是悲凉的意味。”[3]也没有陈老太婆那样至深的痛苦体验,“现在也说不清,有些是当时难受,于今想来也没有什么,有些是当时倒也马马虎虎过去了,回想起来却实在伤心呢。一年多,日子也就过去了。”“我变了么,想来想去,我一点也没有变,要说,也就心变硬一点罢了,人在那种地方住过,不硬一点心肠还行么,也还不是没有办法,逼得那么做的哪!”[3]贞贞对自己的经历表现淡然,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改变。传统受辱女人的耻感与罪感在贞贞这里仿佛从来不曾强烈地存在过。

显然,贞贞以一种退化了的耻感与罪感,和对强暴者的复杂体验完全颠覆了传统受辱女性的形象。她不仅拒绝投水、上吊、吞金、发疯等她这类女人常用的自杀手段,而且还用抗婚将这种反抗推向了最高潮。婚姻是传统文化给予受辱女人最大同时也是最稀有的恩赐,女人受辱不死已是不该,却还要受辱而拒婚这简直是无耻。无怪乎霞村的人们几乎愤怒了。贞贞比陈老太婆走得更远,后者只是发声,建构起属于受辱者自己的话语,而贞贞却用沉默中的对抗试图去抹掉“渣滓”“污秽”、“残破”、“弱者”这些镌刻在受辱者身上的印记。这是丁玲最革命性的贡献,革命性就在于:她试图给一个被传统文化判定为最不贞洁的女人认定为最贞洁的女人,所以她把失贞的女主人公叫贞贞。丁玲对传统贞节话语的拆解凌厉地挑战了父权文化深处运作的男性强权逻辑,她勇敢对男性说“不”的行为也激怒了男性,以至于解放后周扬还在谴责丁玲在贞贞这个“(本质上是)娼妓”的女性人物身上投入了过多的同情[4]。的确,同前面提到的所有身死或掉进历史黑洞的受辱女人相比,丁玲这两篇以受辱者为主人公的小说,开辟了前所未有的女性性暴力叙事,这是对女人个体权利的弘扬,对女性被迫符号化的反叛。

虽然同为女性作家,草明的《受辱者》却没有丁玲的革命色彩。女主人公梁阿开因舍不得离开劳作了二十多年的工厂,在故乡沦陷之后被抓进了日军的慰劳队,之后她逃了出来。村里人都以为她死掉了,她没有勇气坦白自己的这段经历,于是编造了一个死里逃生的故事。但她的慰劳经历被一个地痞知道,梁阿开为了不让他说出去,只好接受他的欺诈。当听说自己热爱的工厂要被日本人接收后,她对后者的仇恨爆发了。一天她偷偷跑到工厂,用硝酸毁坏了机器头,自己也晕死在地上。

梁阿开与陈老太婆的相同都在于她们认可自己受辱者的身份,并因此倍感痛苦与耻辱。但不同在于,陈老太婆通过言说让众人分担了她的痛苦与耻辱,从而使之淡化,而梁阿开却通过欺骗隐藏自己的痛苦与耻辱,它不会减轻,最后化成复仇的行动。这种叙事本质上同传统性暴力叙事没有多大区别,都是张扬受辱女性的耻感与罪感,最后将之转化为救赎的行动。然而两者也非完全等同,梁阿开的隐瞒与欺骗是一种表演性行为,它流露出女性强烈的求生欲望。这也是女性对抗传统贞节话语的策略之一,虽然这种策略的有效性与持久性让人怀疑。它说明,受辱女性面对传统贞节话语的压力时,也不是完全被动的,只要有可能,受辱女性都会寻找机会从话语压迫中逃逸。

三篇小说揭示了受辱女性三种生存的可能性,每一种生存都在动摇受强暴女性的传统定义。她们不仅展示自身的受害,同时更展示对这种受害者形象的打破。传统性暴力叙事中的选择性失声得到了医治,尤其由于丁玲下的猛药,更使其发出尖厉锐叫的声音。男性父权文化要受辱女性死,女性作家却让受辱者活,并且尽量活得有尊严,这是追索女性生命与生存权利的表现。三个文本都有一个共同点,即主人公最后都被民族主义拯救。陈老太婆最后鼓动起了大家的民族复仇情绪,从而消解了自己的受辱者身份;贞贞给自己队伍弄情报,觉得自己的牺牲是值的,最终也得到去延安治病的机会,离开了霞村;梁阿开不堪忍受失贞的折磨,终于靠销毁机器发泄了自己的仇恨。显然,民族主义赋予她们生命的价值与女性主体性,但问题在于:为什么一定要靠民族主义拯救?依赖民族主义建构的女性主体性可信度到底有多大?

其实依靠民族主义拯救受辱女性这一叙事本身就昭示着传统贞节话语的巨大力量,它说明传统贞节话语内部不可能产生反叛它的资源,必须借助于外力。换句话说,只有依靠民族主义,受辱女性才有可能冲出传统贞节话语的围困。但一旦借助民族主义,受辱女性就必须接受它的规训,这就可能造成对受辱女性新的伤害。例如革命队伍对贞贞身体的利用和病痛的忽视。而且让民族主义拯救女性会形成最大的遮蔽,那就是使日本人的暴力凸显,而传统贞节话语中中国男人的隐形暴力则安全地潜伏下来,得不到应有的清算。本质上说,他们都是受辱女性反抗的对象,但民族主义的存在,使得女性同中国男人形成同盟,失掉了双重反抗的立场,如《新的信念》和《受辱者》。写作《我在霞村的时候》的丁玲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她找不到比民族主义更好的清算方式。

总之,女作家源于自己的性别经验,在性暴力叙事中,通过赋予受辱女性一定的自主性有力冲击了陈腐的传统贞节话语,显现出性暴力叙事的新特征。但这种对传统贞节话语的变现不可能彻底实现,一是传统贞节话语本身的强大,二是女主人公内心的矛盾和冲突,三是民族主义拯救的苍白与无力,因此当女作家最后建立起受辱女性与民族主义之间联系的时候,就意味着关于传统性暴力叙事的变革还将继续,性暴力作为文化中的话语禁忌仍会顽固存在。

参考文献:

[1]人民文学编辑部.解放区短篇小说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363.

[2]孙犁.孙犁小说选[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20,93.

[3]丁玲.丁玲作品集[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66.

[4]周扬.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袁良骏编.丁玲研究资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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