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荣
(湖州师范学院 社会发展与管理学院,浙江 湖州313000)
1949年全国解放前夕,鉴于当时南方新解放区干部大量短缺的实际,大批北方干部随军南下到达新解放区,接管政权,确立了中共对大片新解放区的有效控制。其稳定了社会秩序,巩固了解放战争的胜利果实。但是,南下干部群体的形成是与国家初建的历史语境密切相关的。在中央对干部任用的考量下,建国后南下干部在地方各级政权中逐步取得了绝对的主导地位,一方面他们宣传贯彻党的各项方针政策和党的优良传统,通过剿匪反霸、镇压反革命运动、“三反”运动等,在当地赢得了人们的支持,稳固了中共在地方的统治。另一方面他们作为外来干部,其权威的产生来自于上级,导致其对中央政权高度依赖,确立了中共中央如身使臂、如臂使指的权威指挥地位,[1](P411)成为中央集权国家建立过程中的重要一环。
1946年全面内战爆发后,中国人民解放军经过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阶段。随着战场上的节节胜利,国家建设的问题提上了中国共产党的议事日程。1948年以后,中国共产党逐步完善其纲领,提出了国家建设的各项方针政策。9月8日至13日,中共中央在西柏坡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史称“九月会议”),对战争第三年的工作进行部署:在军事上,逐步打若干次带决定性的大会战,力争歼灭更多的国民党军队;在政治上,提出召集新政治协商会议的号召;在经济上,要求必须加强城市和工业管理工作,使党的工作重心逐步地由乡村转移到城市。同时,会议提出,“战争的第三年内,必须准备好三万至四万下级、中级和高级干部,以便第四年内军队前进的时候,这些干部能够随军前进,能够有秩序的管理大约五千万至一万万人口的新开辟解放区。”[2](P1347)按照此要求,1949年后,几万东北、华北等老解放区的干部随军南下,接管新解放区,南下干部群体应时而生。
南下干部的形成主要是因为广大新解放区缺少干部。当时中共已拥有党员448万余名,[3](P823)但是党员主要集中在华北、东北、西北以及华东的一些根据地和军队中,在新解放区域,党员人数十分有限。而且有过一定领导经验和相应领导能力的党员干部,自然更为缺乏。在全国解放之际,防止权力真空出现,在新解放区建立中共的统治,干部是至关重要的因素。《中共中央关于准备五万三千个干部的决议》中指出:“战争的迅速发展,业已将全国政权所需要干部的准备工作紧急地提到了我党面前。如果我党缺乏准备,势必不能适应战争发展的需要,而使我党处于被动地位。”[4](P426)因此,新解放区干部的缺乏是南下干部群体形成的最直接原因。
但是,在解放战争顺利推进时,中共面临的问题不仅仅是确立全国统治的问题,更为重要的是中央有效统治地方的问题。在中国长期分裂与军阀混战的局面下历练成长的中国共产党,始终追求真正意义上的国家的统一,防止国家重新陷入分裂混乱的局面是其不变的理念。虽然解放战争以来中共在军事上取得节节胜利,但是在新解放区,除了分散的根据地,大部分地区缺乏党的有效组织资源或群众支持。[5](P72)党中央相信,面对这种局面,只有让熟悉党的政策,对党忠诚的干部南下,扎根于南方广大新解放区,才能更好地贯彻中央的各项方针政策,稳固党在南方新解放区的统治,并使地方能与中央保持一致。
因此,中央一方面在老解放区开展思想动员,集中开展思想政治工作,保证南下干部服从组织调动,加强纪律性,保证南下工作顺利推进;另一方面,加强对南下干部的教育工作,组织他们重点学习《中国共产党七届二中全会决议》《中共中央关于批准华东局关于接管江南城市的指示的指示》《华东局关于接管江南城市的指示》等,让他们熟悉党的政策,提高执管城市的能力,为顺利接管新解放区奠定思想、理论基础。
1949年4月渡江战役之后,大批干部在经过思想动员与集中训练后,随军南下,到达南方新解放区。在初期,接管城市后,基层政权领导成员基本是由南下干部、军队干部、当地干部三方面人员组成的。以杭州市为例,浙江省委决定:以谭震林、杨思一、张劲夫、林枫、李丰平、顾德欢、柯里、李代耕、周力行、李迎希等同志组织新的杭州市委。上述十名领导成员中,南下干部与军队干部占1/2,当地干部占据1/2。浙江省委还专门提出:对于当前的工作,“只有依靠军队干部、外来干部与杭州本地干部三者结合起来的力量,才能达到目的”。①1949年5月11日.省委关于结束前杭州市委工作与成立新杭州市委的决定.浙江省委党史研究室、浙江省档案馆编.中共浙江省委文件选编(1949年5月—1952年12月).1988:2.实践证明,在解放初期,南下干部与当地干部的结合,既发挥了南下干部懂政策的优势,又发挥了当地干部熟悉地情的优势,有效实现了顺利接管、稳定社会秩序这一重大任务。
但同时也应该看到,初期稳定工作的实现是以军事力量为后盾而实现的。不管是剿匪反霸,还是取缔反动会道门社、稳定金融秩序,绝大部分工作都是以军事管制委员会的名义进行的。因此,可以简单地说,1949年至1950年初的这个时期内,南下干部在当地工作的顺利开展基本上是以军事力量为依托而实现的。而对于另外一些工作,特别是一些与人民群众直接打交道的工作,南下干部却因情况不明、语言不通、习惯不合等因素,容易简单生硬地部署工作,造成工作上许多严重问题。特别是在征粮过程中,一部分南下干部甚至不顾当地实际,硬性贯彻执行上级征粮任务,激发“民变”形成了初期大规模的“匪乱”现象。[6](P229)据估计,在征粮工作中,第一年就有3000名以上的干部被杀。[5](P86)
上述情况表明,一方面南下干部的权威来自于中央,对上级负责是南下干部工作的基本出发点。南下干部在当地积极贯彻上级要求来开展工作,往往忽略或不了解其地方实际。另一方面,由于缺乏必要的教育宣传和动员工作,南方新解放区的群众对中共政权的信任,特别是对中共干部的信任存在一定程度的缺失。这两方面问题的存在导致了南下干部与当地群众的剧烈冲突。不仅如此,南下干部和当地干部矛盾也是日益凸显。但是无论是南下干部与群众的冲突,还是与当地干部的冲突,都随着社会运动的开展和南下干部主导地位的确立而逐步得到解决。
1949年,南下干部到达新解放区时,他们与当地干部的矛盾就表现出来。浙江省委的文件中指出:“由于大家过去所处的工作环境不同,生活方式,工作作风某些不同,以及由于互不了解,互不熟悉,语言不通,会师后因形势发展工作繁忙,未能进行很好的动员教育,因此各地已经开始产生某些不融洽,不够团结的现象,如南下干部看到坚持同志②坚持同志,系引文语,即当地干部。在接管城市工作中,纪律性、组织性和处理问题的原则性较差,生活水平太高,来往亲友多,有些看不惯,不耐烦。坚持同志对大军及南下同志要求高,以为解放后可以出头痛快干一番,结果受政策、纪律限制太严,生活较前降低,南下同志文化水平不高,说话不大清楚,亦看不惯、不耐烦。”③1949年6月2日.省委关于南下干部与坚持干部会师后处理团结问题的指示.浙江省委党史研究室、浙江省档案馆编.中共浙江省委文件选编(1949年5月—1952年12月).1988:22.对此,浙江省委下达六条指示,要求南下干部与当地干部处理好团结问题。
从文件的叙述中可以看出,在南下干部眼中,当地干部“原则性较差”、认为“受政策、纪律限制太严”,更受制于“来往亲友多”,在贯彻中央政策时,当地干部就会不坚决、不到位。对于在南方新解放区坚持的当地干部而言,受当时条件的限制,他们不太有机会进行集中学习,对党的政策的理解和把握能力相对较弱。他们考虑问题,基本以当地地方的实际情况出发,按照以前的工作经验,对上级的政策、措施会进行灵活变通,这种状况在土地改革运动中反映地更为明显。
1950年,随着剿匪反霸斗争的结束,新解放区土地改革随之提上日程。是年冬季,土地改革运动在新解放区农村大规模展开。在南方,相当一批当地干部出身富裕家庭,与所谓的地主、富农都能“沾上边”。土地改革运动没收地主土地,划分阶级成分,不可避免地与当地干部产生纠葛。而且土地改革不仅是经济方面的变革,更涉及政治上的考量,是要通过土地改革运动来赢得广大人民群众对新政权的信任,“可以满怀信心地支持新制度”。[5](P89)在城市,中共于1950年开展的镇压反革命运动,1952年开展的三反五反运动等,也是希望通过政治动员的方式,强化党的组织能力,从而使得党获得城市市民的真心拥护。在稳固政权的前提下,中央对于出身富裕家庭,且“来往亲友多”,与当地地主、富农、商人、资本家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当地干部,能不能不折不扣地贯彻中央的各项政策也是有所顾虑的。
随着朝鲜战争的爆发,战争氛围促使土地革命运动日趋激烈,“必须以革命的手段解决农民土地问题”。[6](P619)而在激烈的土地改革运动中,南方当地干部的做法越来越不能适应中央的要求。此时广东省就因为进行温和土改,而受到中央的批评,毛泽东批评广东“犯了地方主义错误”,并在广东开展“反地方主义”的运动。关于广东“反地方主义”问题,著名学者杨奎松曾在其著作中写道:“表面上,1952年广东发生的这场名为反‘地方主义’的政治风波,是因为叶剑英、方方等在主持土改工作的过程中,强调地方特殊性,坚持在土改中对华侨要采取温和态度,引起毛泽东不满所致。实际上,毛真正不满的是,方方等土生土长的地方领导人及其所依靠的本地土生土长的各级干部,以广东特殊为借口,反对在广东开展激烈的阶级斗争。对于毛泽东而言,这不仅会严重妨碍中央意志在广东的贯彻,而且会使广东的农民无法像全国其他省区的农民那样,彻底从地主阶级的压迫下解放出来,从而毫无保留地拥护共产党和解放军。……因此,当地干部的问题是在阶级斗争话语下而凸显的。当地干部在激烈的阶级斗争中立场是‘问题的’。毛泽东和其他各级军政领导人相信,广东出现和平土改,并不是偶然的。它和中共历史上历次土改斗争中都曾经出现过的‘富农路线’是一脉相承的。根本上还是地方干部和地下党人员的家庭出身、较高学历和成分所决定的。”[1](P409)
一直以来按照以阶级成分和出身来衡量对革命忠诚度的习惯经验,中央对于没有经过战争考验和整风运动而出身于富裕家庭的党员和干部,带有一定的天然不信任。在南下干部进入新解放区,与当地干部在政策上发生冲突的情况下,这种不信任变得尤其突出。特别是激烈的社会改造运动中南下干部与当地干部,关于运动中斗争的手段、方法和对象等都或多或少产生矛盾,这甚至使得中央认为广东党内有相当一大批坏分子(其中包括贪污腐化分子、阶级异己分子、恶霸分子和与敌人始终保持联系的内奸分子)占据着重要岗位。①1952年3月21日.罗瑞卿关于广东地方组织不纯的报告.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广东省档案馆、广东叶剑英研究会、广东叶剑英基金会编.叶剑英与华南分局档案史料(下册).1999.在此种认识下,相比较而言中央认为南下干部能够更为彻底地贯彻党的各项政策,因为他们“对地主阶级有很深的仇恨,久经革命锻炼,立场坚定。而这些,恰恰是广东地方干部所缺乏的”。②1952年7月6日.陶铸在分局扩大会议上的发言——关于土改和反地方主义的问题.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广东省档案馆编.广东省土地改革运动史料汇编(1950-1953).1999:621.
正是在上述因素的考虑下,中央越来越依靠南下干部,而排斥当地干部。在土地改革过程中,当地干部逐步被边缘化。1952年土改胜利结束后,中央进行大规模的干部调整,包括广东在内的整个南方新解放区,大批当地干部被调离,离开当地的领导层和重要岗位。甚至还采取激烈方式对待当地干部,导致了一批冤假错案,一些当地干部被打成“反革命集团”“右倾投降主义”“地主恶霸集团”“匪特分子”等,大批干部受到打压直至杀害。
20世纪50年代前期中央发动了一系列的社会改造运动,重构整个社会结构,使得南方新解放区面貌焕然一新,也使得广大人民群众真正站在中共一边,拥护党的领导。同样,经过一系列社会运动的检验,中央认为当地干部在贯彻党的政策时候不够坚决。经过干部调整,建国初期,在政权领导组成中,南下干部与当地干部各占1/2的局面不复存在了,南下干部在新解放区各级政权中占据了绝对优势地位。而这种优势地位的确立,对于中央而言也是至关重要的。
进入1953年,农村的土地改革和城市的社会运动基本结束,国家进入社会主义建设时期。1953年底,中共中央宣传部发布《为动员一切力量把我国建设成为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而奋斗——关于党在过渡时期总路线的学习和宣传提纲》,提出为社会主义工业化而奋斗,并将发展重工业作为工业化的中心环节,标志着优先发展重工业的工业化道路的确立。按照世界各国经济发展规律,后发展国家在进行工业化建设中,政权的作用尤其突出。在其发展基础薄弱的情况下,国家集中人力、物力、财力进行工业投资是其必然的选择。因此,在20世纪50年代的中国,中央集权不仅是传统的延续和战争的必然结果,也是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必然要求。
早在1948年,中央就开始重视相关制度建设,强化中央权力。1月,中央发出指示,要求在全党各级组织中建立请示报告制度,规定“各中央局和中央分局,由书记负责(自己动手,不要秘书代劳),每两个月,向中央和中央主席作一次综合报告”。“各野战军首长和军区首长,除作战方针必须随时报告和请示,并且照过去规定,每月作一次战绩报告和损耗报告外,从今年起,每两个月作一次政策性的综合报告和请示。”实施严格的报告制度,其目的就是“把一切必须和可能集中的权力集中于中央”[7](P1264),确保“全党上下思想上、政治上、组织上高度统一”。[3](P768)后来,九月会议上还通过了关于请示报告制度和健全党委制的决定,以进一步加强党的纪律性。
建国以后,中共继续加强集权建设,以保证中央的各项政策措施在地方有效实施,使中央赢得人民的支持,得到人民的拥护,而干部南下便是其中最有效的举措之一。如前所述,在政策贯彻和执行中,中央认为当地干部囿于血缘亲情关系,在激烈的阶级斗争中往往趋于软弱或退缩,而达不到党的要求,削弱了党在人民群众的影响力。而南下干部经历过战争的考验,受过整风运动的洗礼,大多出身贫苦家庭,“对地主阶级有很深的仇恨”,“立场坚定”,更能在地方体现党的政策。在上述对比之下,中央自然更倾向于重用南下干部,依赖南下干部。
另一方面,大多数当地干部一直坚持在南方发动群众,开展游击战争,在当地人民群众中有一定的威信和知名度,具有一定的群众基础。而南下干部大多数是第一次来到南方,对当地民情、民风、民俗等都不熟悉,他们的权威直接来自于中央和上级的授予。因此,坚决地、不折不扣地甚至是超出要求地贯彻中央政策,是南下干部稳固在地方领导权的唯一途径,也是南下干部赢得地方人民群众支持的唯一方法。
正是如此,1952年前后,南下干部在政权组成中确立主导地位,全面接管南方新解放区地方党政军民大权,使中央政策在地方得到有效地贯彻执行,同时也建立起来了一个由上而下的高度集权的体制。南下干部对于中央高度依赖,而中央对南下干部的使用也是“放手放心”、“得心应手”,中央对于地方的高度控制得以实现。也正是基于这种体制,以后开展的人民公社化运动、大跃进等才得以在全国范围内迅速推进。
[1]杨奎松.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史研究(1)[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9.
[2]毛泽东.中共中央关于九月会议的通知.毛泽东选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3]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一卷·1921—1949)[M].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1.
[4]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十七册)[M].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
[5]R.麦克法夸尔,费正清.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1949—1965)[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6]王海光.征粮、民变与“匪乱”——以中共见证初期的贵州为中心[M].中国当代史研究(1).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7]毛泽东.关于建立报告制度[A]//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