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谢天
(上海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1306)
飞散之伤与爱情灵药
——《疾病解说者》中四则婚姻故事的“创伤理论”解读
沈谢天
(上海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1306)
《疾病解说者》是印裔美籍女作家裘帕·拉希莉斩获普利策小说奖的处女作。本文从作品总共九则短篇故事中抽取四个婚姻故事构成故事环,在利用“飞散”的社会学、人口学意义阐明移民婚姻的病症根源之后,采取“创伤理论”分析“断裂性焦躁”在四个婚姻中的具体症候,并通过解读“飞散”在全球化语境下收获的新意说明新“家园意识”的确立是移民婚姻关系和整体生活恢复健康的最佳方案之一。
裘帕·拉希莉;《疾病解说者》;飞散;创伤;断裂性焦躁
凭借处女作《疾病解说者》(Interpreter of Maladies,1999)赢得2000年普利策小说奖后,时年33岁的裘帕·拉希莉(Jhumpa Lahiri,1967-)在读者圈和批评界同时赢得盛誉和关注。拉希莉出生于英国伦敦,成长于美国罗德岛,父母是第一代孟加拉族印裔移民。青年时期的拉希莉在波士顿大学先后获得英语、创作、比较文学三个硕士学位,以及文艺复兴研究博士学位。对乔叟、弥尔顿等经典作家的热爱让她立志将所学与所好应用于自己的写作[1]。谭恩美(Amy Tan,1952-)如是评价拉希莉的文风:“很有文采……文字流畅,叙述从容,难以相信作品出自一位年轻作家,而且是第一部作品。”[2]获谭恩美盛赞的“作品”就是拉希莉的处女作——短篇小说集《疾病解说者》。
飞散的社会学、人口学定义是其本义,也是移民之症的病原所在。飞散(diaspora)的词源是希腊词diaspeirein。前缀dia-指“散开”(apart or across),speirein指播种、散布(to sow,scatter)。古希腊人用“飞散”指当时的人口流动和殖民状况,即某民族由于政治、经济和宗教等方面的原因离开故土,在异国他乡重获生机。在《旧约》(Deut.18:45)中再现时,“飞散”是指上帝有意让犹太人散到世界各地。犹太人的飞散先后经历耶路撒冷被毁和巴比伦王国镇压等历史重挫,此词因而富含“历史受害”(victimhood)心态[4]115。现已成为全球第一人口大国的印度在近代史上的首波飞散潮也与“历史受害”联系密切。在英国殖民统治阶段,大批印度契约工(indenture laborer)飞散至宗主国,从事经济作物生产。艰苦的劳作和深重的剥削形成了印度飞散群体的集体创伤记忆(collective traumaticmemory)。独立之后的印度掀起第二波飞散潮,为超过136个国家带去了大约2000万移民[5]。印度由此成为当今世界的移民输出大国。良好的教育和稳定的工作让这批移民中的大部分人获得了目的地国家的公民身份,工作、生活环境大为改观。印度民族的创伤记忆却并未因此消弭,而是以新形态继续深度影响飞散群体的物质和精神生活。
飞散与生俱来的“断裂”效应在移民身上造成的不适(discomfiture)与焦躁是这种“新形态”的主要症候。萨尔曼·拉什迪认为,移民受困于三重“断裂”(triple disruption),“包括根的丢失、语言以及文化的错位”[6]。“断裂”对移民们的威迫是“持续、不明的”(constant,unidentifiable)[7]88,它让移民们“骑跨于两种文化之上,掉落于两张板凳之间”[6],由此表现出形色各异的“断裂性焦躁”。成为“我们这个世纪最重要的构成性(formative)经验”[5]的“断裂”,成为《疾病解说者》中婚姻疾患背后的发生机制。
在开篇故事《临时停电》中,舒库玛尔(Shukumar)和秀芭(Shoba)原是一对幸福的二代印度裔移民夫妻。二人的孩子在生产过程中不幸夭亡,夫妻关系进入冰点。几无交流的二人只能在为期5天、每天1小时的临时停电中,因看不到彼此而勉强对话。夫妻关系的裂痕源于二者间深刻的文化断裂。虽同为二代移民,“舒库玛尔待在印度的时间没有秀芭多”①(12),因为水土不服,父母从不在舒库玛尔记事后带其返回印度。成年后,舒库玛尔只是通过教科书了解印度史,“就好像它和其它课程一样”(12)。秀芭则要“印度化”得多。“印式思维”告诉她“没有孩子的婚姻被认为是平庸(banal)和不完整的(incomplete)”[8]102。想起丈夫因出差未能陪自己进产房的往事,又亲见丧子之后的他一如常态,秀芭痛感夫妻在分享悲伤方面的不对称。不信任(distrust)转化为疏离(alienation),疏离挤走了往昔的爱恋。夫妻缘分宛若停电,成了临时的事。
标题小说《疾病解说者》中的夫妻关系中埋藏有深重危机——达斯夫妇的二儿子鲍比(Bobby)是达斯太太(Mrs.Das,即Mina)与丈夫朋友通奸所生。夫妻俩与子女们一起初访故国印度。纯美式的穿着和口音让导游卡帕西先生(Mr.Kapasi)将长着印度人面孔的达斯一家归于一般外国游客一类。“‘哦,米娜(Mina)和我都出生在美国’,达斯先生带着突如其来的自豪感宣示说。”(45)丈夫对夫妻二人美国公民地位的自豪宣示让妻子米娜陷入“身份”危机。拥有美国“身份”的米娜却在生活中严守印度规则。米娜和拉杰(Raj,即Mr.Das)因双方父母是印裔移民社区中的老相识而认识、相恋。在双方父母的撮合下,二人感情迅速升温,还未完成大学学业的他们便匆匆成婚,随即生下长子——罗尼(Ronny)。因传统婚姻成为印式主妇的米娜过上了温奶喂子的日子,没有了事业、社交和爱好。面对在下班后只会耍逗孩子而对自己鲜有问津的拉杰,米娜只能借助与拉杰朋友的肉体交流求得一时的麻醉与解脱。
《森太太》中的标题人物因婚姻而受迫成为第一代移民,因此,相较米娜,森太太身负更深的文化“裂度”。随森先生来到美国后,森太太为了打发操持家务之外的时间,接了一份看孩子的活儿。她对自己看护的白人孩子埃利奥特(Eliot)说:“这儿,在这个森先生带我来的地方,我有时候因为太过安静而睡不着。”(115)习惯了邻里间热闹聚谈的她,在宁谧的夜晚体尝“断裂”之苦。一句“森先生带我来的”尽显森太太的不甘与不愿,印证了飞散人群固有的“受害心理”。森太太丝毫没有为丈夫跨越文化断层的想法,她依然通过穿纱丽、点朱砂的方式与故土保持联通。森太太在故事结尾处遭遇车祸,前来处理的交警看到她额头的朱砂,便“认为森太太还弄伤了自己的头皮”(134)。文化断裂加厚了森氏夫妻间的隔膜,二者间的互不认同反过来又加深了裂度。恶性循环之下,婚姻幸福已无从谈起。
《疾病解说者》中的几个家庭同在“断裂”中徘徊、挣扎。他们同患重疾,受制于同一症结,呈现出驳杂的症候。心理学家将“断裂环境”(disruptive environment)引发的症候群称作“断裂性焦躁”(AbD),它可以导致患者在社交、职业,尤其是家庭领域内的功能障碍(dysfunction)[7]94。
《临时停电》中的夫妻双方因在受“印度化”的程度方面存在差异,妻子秀芭认为丈夫舒库玛尔不解丧子之痛,因此丢弃了对丈夫的信任。“不信任引发孤立(isolation),而孤立本身又会加剧信任的缺失。”[7]92陷入痛苦循环的夫妻二人让“疏离”成为情感生活的唯一注脚。攻读博士学位的舒库玛尔无心写作论文,“他反而想起他和秀芭是如何在仅有3个卧室的居室里成为相互躲避方面的专家的,他们尽可能长时间地待在各自的房间内”(4)。停电周期到来之前,秀芭会在进卧房之前对丈夫说一天中唯一的话:“别太辛苦。”(8)出于“没话找话”目的的“关心”将夫妻间本属常态的温存仪式化了,这形同官方声明的“嘱咐”同时让婚姻没有了温度。持续5天的停电给了夫妻俩最后的“沟通”机会。身陷黑暗的夫妻俩因无需直面彼此而有了对话的可能。这一怪相背后的潜台词是夫妻双方已无颜且无心面对彼此。“当房子黑下来以后,有些事情会发生。他们俩又可以谈话了”(19)。秀芭在第五晚已恢复正常供电的情况下依旧关了灯,她向丈夫挑明前四晚对谈的目的在于向丈夫提出分居。夫妻双方在前四次夜谈中的自爆其丑原来是妻子设计来增强彼此厌恶感的手段,为的是最后“自然地”提出分居要求,而并非是丈夫预计中的婚姻转机。丈夫对对谈意图的美好解读与妻子预设的目标截然对立,这说明“断裂环境”造成的疏离根深蒂固,沟通与缓和只是“临时”的,夫妻关系本身也是“临时”的。
与《临时停电》直达婚姻生活的内核不同,《森太太》通过刻画主人公在生活困境中的具体行为来反映夫妻关系中的难破之局。丈夫对自己不闻不问,森太太只有操持家务的权力。她完全摸不到融入北美新生活的渠道,对故国难断的情感粘连让她在“断裂”的泥沼里越陷越深。每当森太太提到“家”,她“指的是印度,而不是她在里面切菜的那间公寓”(116)。去印度人开办的鱼市买鱼集中体现了森太太对故国的眷恋。她坦言“那里的鱼尝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印度的鱼”(123),即便如此,她也能在这些“至少是新鲜的”(123)鱼身上寻找家乡的味道。然而,丈夫的指令一下,森太太必须摆出了一副乐于融入美国社会的姿态——学驾驶。“森先生说只要我拿到驾照,一切都会好起来”(119)。对此深度怀疑的森太太学车是因为另有想法,她问埃利奥特:“我能一路开去加尔各答吗?那要花多长时间,埃利奥特?走完1万英里要多长时间,如果我每小时开50英里的话?”(119)眼见回归故土无望,森太太用近似控诉的腔调声明自己拒绝融入新国度的决心——“我恨它。我恨驾驶。我不会继续了。”(131)像森太太这般不能认识和解读“断裂环境”的移民,“需要在混乱之中紧靠某些完全确定(absolute certainty)的东西”[7]92,这本应是丈夫们应当承负的责任。既然丈夫成不了自己在陌生国度里的归宿,森太太自然难脱对故国的情感依附。从她在驾车闯祸之后提供给交警的唯一解释——“森先生在大学里教数学”(134)可以看出,美国和丈夫都没有迈进森太太的心田。对美国交规,她一无所知;丈夫对她而言,只有“教书匠”这一个冰冷的身份。
在《疾病解说者》中,同处“断裂环境”的米娜和森太太一样有倾吐欲,因为“受困于‘断裂性焦躁’(AbD)的人会有言说和分享苦恼的强制性需求”[7]95。森太太对埃利奥特谈印度,米娜则对导游卡帕西先生袒露隐私。导游只是卡帕西先生的兼差,他的主业是为当地的一位医生充当古吉拉特语翻译,即替医生解说各位古吉拉特族病人的症状。听到这里,原本漠然淡定的米娜突然兴味盎然,对卡帕西先生的主业发出“真浪漫(romantic)”(50)、“真雅致(neat)”(51)的赞叹。亟需倾吐恼人隐私的米娜只是将身为“疾病解说者”的卡帕西当成了可以聆听、解说甚至解除她内疾的人。“你不理解么?八年来,我不能对任何人说这事儿,不能对朋友说,当然也不能对拉杰说。”(65)吃惊非小的卡帕西不能理解达斯太太怎会向陌生人诉说隐私。米娜于是接着解释到:“我希望你可以让我好受一点儿,说正确的话。推荐一些治疗方法。”(65)她寄望于“疾病解说者”,却从未反省自己的症结究竟何在。米娜是一位飞散断裂(diasporic disruption)的受害者,她身披美式外衣,内心却依然被印式思维左右。“她的印度式内心将一起孤立事件转化为了她必须背负一生的巨大包袱。”[8]104断裂环境之下,包袱难除,痼疾难愈,米娜只有不断表现倾吐欲这一种选择,被生活逼入死角的她只是将卡帕西先生当作重复性倾诉行为中的一个对象。
水利工程施工进度控制,主要包括编制进度计划、实施进度计划、检查与分析实际进度及进度实时调整四个方面内容,具体过程如图1所示。
“拉希莉强调,为了适应和调整,弥合夫妻间的情感和精神距离非常必要。”[9]32“适应和调整”是医治婚姻顽疾的一方灵药。“弥合夫妻间的情感和精神距离”暗示了灵药配方的核心成分—爱情。爱情加快实现“适应和调整”,“适应和调整”又会反过来为爱情升温。这一良性循环的发起者应是印度裔男性移民。关于这一点,拉希莉首先从反面给予了提示。
在《疾病解说者》中,导游卡帕西先生被米娜拉入了自己隐秘的内心世界。他的“在场”反衬出丈夫拉杰的“缺席”,米娜的行为同时纵容了自己的逃避和丈夫的漠视,因而根本无法实现“疾病”的“解说”。“在场”的卡帕西先生尽管英语流利,但他扎根印度本土,从未有过任何飞散经验,因而与身为第二代移民的拉杰没有可比性。他完全不能理解处于文化断裂中的米娜会有怎样的治愈需要。米娜也与卡帕西帮助过的那些文化背景单一的古吉拉特病人有着天壤之别。卡帕西先生因而只能凭单向度的印式思维将米娜对自己的“兴趣”误读作某种引诱。当发现并非如此后,“卡帕西先生感觉受了羞辱,因为达斯太太(米娜)居然让他解说她那常见、琐碎的隐疾”(66)。被“常见”和“琐碎”羞辱了的卡帕西用一句“达斯太太,您是真感觉痛苦呢,还是感到内疚?”粉碎了米娜的治病梦想,实现了报复,同时也暗示同属飞散人群的丈夫才是唯一的治愈希望所在。
作了铺垫的拉希莉终于在《第三块大陆、最后的故土》中推出了移民丈夫中的正面典型。作者将对理想丈夫的所有期待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同时,“最后的故土”照应了其“完结篇”的地位,拉希莉借此安排暗示将对全书中的各种“疾病”给予最后的关怀与治疗。
丈夫应当承担起先行者和学习者的角色。率先实现“适应和调整”的丈夫才能帮助妻子尽快融入新环境,从而让婚姻生活步入良性循环的轨道。1964年离开印度的“我”先供职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图书馆,在麻省理工学院图书馆谋得差使后,前往美国这片家乡和英国之外的第三块大陆。飞机上的“我”便通过阅读《北美留学手册》开始了解美国。在“基督教青年会”提供的简陋寓所暂住期间,“我”不但借助《波士顿环球报》(Boston Globe)继续学习美国生活,还仅用一周时间适应了最典型的美国早餐—牛奶加麦片。“我”在租住克罗夫特太太房子的六周时间里完全实现了“美国化”。103岁的克罗夫特太太教会了“我”对包括“阿波罗登月”在内的所有美国大事说“了不起”(splendid)(180),让“我”明白了准时、衣着得体和恪守男女关系准则对形成美国品格的重要性。老太太过世后,“我”坦言:“克罗夫特太太的去世是我在美国哀悼的第一起死亡,因为她本人是我钦羡的第一个生命。”(196)对凝缩了百年美国文化特质的克罗夫特太太顶礼膜拜表明“我”的美国化过程已经完结。一个美式的“我”做好了迎接印度妻子玛拉(Mala)抵美的技术准备。
此外,移民丈夫还应调适对待妻子的基本态度。以责任感为第一要素的待妻之道才能为将至的爱情铺路。“我”与玛拉的婚姻由男方的兄嫂安排。未见妻面,“我”就清醒地认识到:“这是大家期待我实现的一份责任。”(181)责任感让丈夫的技术准备产生实效。丈夫主动出击帮助婚姻双方跨越“断裂环境”造就的情感天堑。一天,“我”目睹一位推着婴儿车的印度裔女子被一只由白人妇女牵领的小狗袭扰。这一幕大大增强了“我”的责任感,“我”在内心深处表态:“照顾好玛拉是我的责任,我要欢迎她,保护她。”(190)
技术与态度方面的准备决非全部,能否切实地帮助妻子和自己实现婚姻和移民生活的双重和谐根本还在于丈夫在妻子抵美之后的行事水平。“我”携带妻子前往探视克罗夫特太太。老太太是“我”短时间实现美国化的助推者,这样的会面在帮助玛拉认识美国生活方面意义重大。在从头到脚审看身着民族服饰的玛拉之后,“克罗夫特太太带着我所了解的那种等量的惊异与喜悦宣告说:‘她是一位完美的女士!’”(195)。克罗夫特太太的盛赞象征了美国文化与印度文化相互认可、交汇融合的可能性,也坚定了夫妻二人一同寻找幸福的决心。“在克罗夫特太太家客厅的那个时刻就是我和玛拉之间的距离开始缩短的时刻”(196)。之后,“我”在波士顿城内安排了各种节目让夫妻俩度过了一段蜜月般的美妙时光,“我”还向玛拉叙说各种往事,最终令自己与玛拉在精神和肉体两方面都实现了融合。
技术和态度方面的双向准备以及不折不扣的执行力让移民丈夫们调制出治愈婚姻顽疾的灵药。服下了灵药的夫妻双方将共同驶入幸福生活的快车道。移民夫妻在新生活中的新心态、新定位是治愈的真谛、“灵药”疗效的精髓。
拉希莉在《第三块大陆》里用珠联璧合的夫妻关系配制出治愈移民创伤的爱情灵药,以此将整个故事环的立意由“疾病解说”层提升到了“疾病治疗”层。移民在新国度、新生活中形成的新心态是评价治愈效果的唯一标准,而“家园”意识应成为新心态的内核。“家园”凝聚了人类共有的繁衍发展的生命力,表达了人类落地生根、代代相传的生存愿望,这一点在“飞散”一词意义的古今沿革中可见端倪。
“飞散”的希腊词源diaspeirein意指花粉的飞散和种子的传播生长。此意已孕有无限生机。后因被用来指涉犹太民族史上悲惨、耻辱的迁徙史,该词一度被译作“流散”。即便如此,不可阻挡的人类生存欲依然固守在“流散”的词义中,因为犹太人在巴比伦蒙受羞辱的同时,还将自己的民族文化精髓,比如神话、传说、历史、法律等汇集为《圣经》的雏形。当代文化研究者们在继承“飞散”古义中的生机之外,赋予了该词更多主动作为的意义,让它成为一个“灵活的能指”(a dynamic signifier)[4]113。“飞散”的当代意义中少了离乡背井的凄凉感,多了一分“扎根新地,创造新生活”的豪迈志趣。飞散视角下的“家园”意蕴更加博大恢弘,它“不一定是落叶归根的地方,也可以是生命旅程的一站”[4]113。“家园”不再是自己离开的那个地理存在,而是飞散者为了实现更高质量的生命而在意识、情感和文化身份上依属的地方。“家园”既是一种意识,也是一种跨越国界、民族的胸襟和“在世界中发现家园”[4]116的志向。
“在世界中发现家园”是不可拦阻的全球化进程对“家园”的新解。新的“家园”意识要求飞散者以广阔的胸襟、全面的准备在世界的任何地方兑现“家园”的本质精神——落地生根的归属感和踏实心境。对于印度飞散者而言,其本土文化中的榕树(the Banyan tree)意象揭示了该民族在发展新“家园”意识方面具备的潜能。“和榕树——印度生活方式的传统象征——一样,他(指印度飞散者)将自己的根伸向好几块土壤,当别的土壤枯竭的时候,他可以从剩下的那一块吸收养分。他根本不会无家可归,因为他有好几个家,这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感觉越来越自在的唯一原因。”[10]12“不会无家可归”,因为印度飞散者有处处为家的胸襟;“越来越自在”,因为他们敢于更新自己的家园意识。对印度飞散者在“家园”意识方面的开拓性和包容性,拉希莉有着清楚的认识。这体现在她将个人第二部短篇小说集命名为《不适之地》(Accustomed Earth,2008)上。此名源于霍桑小说《红字》的序言:“倘若世世代代都在同一处不再肥沃的土地上反复扎根,人性就会像这片土地上反复种植的马铃薯一般,难以繁茂茁壮。我的孩子们已诞生在他处,只要他们的命运仍在我的掌控之中,他们必将在不适之地扎根。”[1]“在不适之地扎根”是贯穿拉希莉整个创作历程的基本旨趣,是她对包括印度移民在内的所有飞散者发自内心的呼告,也是移民之“疾患”获得治愈的唯一判断标准。
“家园”意识让飞散者摆脱文化“断裂”和“错位”引发的“疾患”,成为扎根一地、放眼世界的“国际公民”。《第三块大陆》中的“我”和妻子玛拉就是仗凭爱情灵药重建“精神家园”的成功例子。美国公民的身份和一个在哈佛大学读书的优秀儿子是夫妻俩和新“家园”互相认同的外在体现。小说结尾处,拉希莉借“我”之口对受挫的儿子,也是对全体未脱疾困的飞散者说出了一段怡情励志的话,激发他们生根新“家园”的斗志——“当他感到泄气的时候,我告诉他,如果我可以在三块大陆上生存下来,那么他也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障碍。”(197 -198)
《疾病解说者》中的真正“解说者”其实是裘帕·拉希莉本人。从自己的移民生活经验出发,拉希莉不仅“解说”了移民之症的病根和症候,还通过一个由四个婚姻故事组成的故事环提示读者,在守望相助的夫妻关系中可以配得爱情灵药,这灵药能让移民们脱离飞散断裂造就的沟堑,重塑“家园”意识,在落地生根的踏实心态下尽享全球公民的幸福。作为终极治愈标准的新“家园”意识本质上是飞散者对新地文化的趋同(accommodation)或吸收(assimilation),其先决条件是飞散者“应该抛弃本土文化的某些现存特色”[5]70,而代价就是“他们会体验到与故国(homeland)的疏离感”[5]70。因此,在作品中凸显文化认同重要性的同时,拉希莉等当代飞散作家也应在跨民族的语境中更好地“解说”故土的历史文化,形成“更丰富的语言”[11]118,才能契合飞散“反民族主义的民族主义”[12]的精神特质,从而不让飞散在僵死的后殖民主义“一言堂”中枯萎与终止。
注释:
①本文对小说文本的引用均译自Lahiri,Jhumpa.Interpreter ofMaladies[M].New York:Houghton Mifflin,1999.后文中仅标明页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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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asporic Trauma and Love Panacea:Trauma Theory Inspired by Reading the Four Marriages in Interpreter of Maladies
SHEN Xie-tian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ShanghaiOcean University,Shanghai201306)
Interpreter ofMaladies is the debut collection of short stories by Jhumpa Lahiri,an Indian-American woman writer,which earned itswriter Pulitzer Prize for Fiction in 2000.Selecting fourmarriage-related stories from all together nine stories in the collection to form a cycle,the paper first interrogates the sociologicaland demographical definition ofDiaspora so as to lay bare the etiology of ill immigrant marriages,then by virtue of Trauma theory,analyzes the specific symptoms in the fourmarriages known as Anxiety by Disruption(AbD),and in conclusion,elaborates the cultural implicature of Diaspora which newly captures in the contextof globalization so as to submit that the internalization of a new Home Consciousness in the immigrants should be one of the best prescriptions that can help an immigrant regain the once lost health in both his/hermarriage and entire life.
Jhumpa Lahiri;Interpreter ofMaladies;diaspora;trauma;anxiety by disruption
I106
A
1671-9743(2015)02-0077-05
2014-12-18
沈谢天,1980年生,男,江苏海门人,讲师,博士生,研究方向:美国文学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