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何处——当下小说中青年的思想构成

2015-03-28 07:51李永中

李永中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510006)

昔年钱穆初见马一浮,“望之俨然。而言谈间,则名士风流,有六朝人气息。”熊十力亦如此,“起居无尺度,言谈无绳检。一饮一膳,亦惟己所嗜以独进为快。同席感不适亦不顾。”[1]

每读到这些民国先贤的故事,除发出余生也晚,不能一睹其风采,亲炙其教诲的感叹外,也反思自己作为一介书生的思想构成的断层性、无根化与悖谬感。

汤因比在他的《历史研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在其《忧郁的热带》里都注意到了西方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球蔓延,破坏或消灭了一个又一个本土的生活方式,使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疯狂,像一台运转的机器一样永无停止之日。在这样的背景下,本文谈论的问题是当下小说中青年的思想构成。选择这个话题,源自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余华的《第七天》和阎连科的《炸裂志》这三部小说。可以说,读着这些小说,一种幽灵般的东西盘旋在我的思想深处,它们触及了内心的隐痛,刺破了生存的种种不堪,让人窥见了无尽的黑暗。这些作品也体现了中国当下小说写作出现的令人欣喜的变化,那就是对我们这个时代进行了极其严肃的思考,用一种悲悯的情怀、难得的良知与“赎罪”的勇气来抗争无家可归感。

方方广受关注的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用质朴的文字,叙写了涂自强的朴实的人生。涂自强不同于路遥式的乡村青年,不像《人生》里的高加林和《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虽然都是乡村青年的个人奋斗,但是个人奋斗的含义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涂自强比高加林、孙少平幸运得多,他考上了大学。在村里人和他自己看来,他应该有人生的美好前程。他家境贫困,是个懂事的孝顺的能吃苦的乡村青年。他体贴父母,他从父母面对灾难的坚持里看到了一种生活的韧性,也意识到了自己肩负的责任。为了减轻家庭的压力,他决定通过打工的方式凑足自己的大学学费。

他一路步行,背着被卷,腰间缠着一条细长的布带,里面装着村里涂姓人家凑的零碎的学费钱。在从家乡走向武汉的漫长路途中,他在建筑工地、牛肉馆、洗车店等地都做过零工,还在一个村庄里挖过三四天的泥塘。

叙述者以温情的笔墨反复书写涂自强一路做工的勤劳和内心的快乐以及人们的热心帮助。每次离开时,他对这些朴实的人们有些依依不舍。

他在经过沿途的村庄时,“敲门前去,要点水喝,或是坐在人家门口小憩一下,都能得到热诚不过的接待。”[2]27他觉得“原来世上的人都这么好呀”。一天晚上,因没有找到借宿的人家,“他躺在草垛上,闻着扑鼻的草香,漫天星斗都铺在眼前,涂自强觉得自己从未有过如此充实和愉快的生活。他觉得人生太美好了,而自己的力量很强大,更觉得这世道的人心十分善良。”[2]35在这里,劳动带给涂自强的归家感,不仅来自于物质上的支撑,而且还有精神上的愉悦。他在劳动的人群中找到了自我,体验到人性的善,获得了自信和生命的意义。他朴素地认识到通过劳动的个人奋斗可以创造美好的人生,正如漫天的星斗似乎预示着美丽的愿景。夜空下,他与宇宙大地乃至弥漫的草香达到了心灵的契合,一种特有的亲近感和广大感,使他情不自已,遐思未来。

可是这种通过劳动获得的自尊和自信在大学入学报到的瞬间被瓦解。当他缴费时,从腰间取下带有汗臭味的细长的布条,拿出沾满汗水的零碎的钱,一张一张地数时,他看到人们惊讶鄙夷同情的目光。“他数钱的手开始颤抖。额上的汗流过他满是灰尘的面颊,他耸着肩用衣袖拭了一下,衣袖顿时变黑,脸也花了一块。他开始茫然,心里顿成一片空白。”[2]36他意识不到自己的一身土气,他的行为方式乃至对于生活的细节其实是乡村的生活方式。它是一种地方知识,与城市差异很大,以至于他手足无措。即便如此,他依然心存感激,以为能在这里上学,乃人生之大幸。

在大学里,他一直在学校食堂打工,也在校外做家教。虽然很辛苦,但他感到心满意足,他认为自己通过劳动能实现某种人生目标,时时遐想未来把父母接到身边在城市里安家立命的情形。

到了大四,才终于意识到没有家庭背景、经济实力和各种关系,很难找份体制内的工作。当他听说惟一的可能就是考上研究生,于是在不具备继续读书的条件下报考了研究生。可是临近考试时,因父亲去世,丧失了考试的机会。

于是涂自强踏上了艰难的求职之旅。他的卑微的目标就是在城市安家、扎根。涂自强先后做过许多工作,在城中村租住低价的破旧房子。生活极不稳定,工资低,工作很辛苦,很少有休息时间,还会遭到老板的训斥,甚至有一位老板在年底携款逃走。在遭遇老家旧房倒塌、母亲受伤后,面对无钱修缮老屋且老母无处可住的状况,虽明知自己只能勉强养活自己,但还是毅然把老母接到武汉。老母以为儿子出息了,自然高兴。当来到武汉后,发现儿子窘迫的情形,她说,“你在城里就住这点房子?……我儿,你不是读了大学吗?”虽然母亲的期望遭遇了冰冷的现实,但涂自强还是坚信自己能够奋斗出来。

涂自强朴素地认为,只有拼命打拼,未来才有可能。为了业绩,他每天都在工作,几乎没有休息日。因城中村拆迁,他又一次不得不搬家到另一个更贵的城中村,生存的压力更大。

他母亲腿伤好后,也很快适应了城市生活。她主动提出做事。一生勤劳惯了,实在闲不住。先后做过几次工,终因方音太重,与人难以沟通等原因,从此涂自强就再也不让母亲在外打工。从这里可看出,即使母子都辛苦工作,也难以在城市过上安稳的日子,更何况涂自强一人要扛起家庭生活的重担。当他失业,又找到一份新工作后,他感到身体乏力,精神委顿,被诊断为肺癌晚期(其实这就是早年读书时咳嗽无钱治疗造成的后果)。他没有医保,也承担不了巨额医疗费,在城市里也死不起。他陷入巨大的悲痛,尤其是担心母亲的生存。他不敢把自己的病情告诉母亲,担心母亲受不了这种刺激,更怕她惟一的精神支柱崩溃。所以,他编造了一个美丽的谎言,他告诉母亲要去美国出差,可能停留很长一段时间。这样他的母亲也很高兴,以为儿子有出息,生活又有了希望。把母亲安置在莲溪寺后,看到母亲的快乐,涂自强强忍着泪水离去。

涂自强回顾自己短暂的一生,回忆当年一路打工攒钱的快乐时光。这其实反衬了在城市打工的种种不堪以及了无乐趣。但是他回不去了。他曾动过的回乡的念头被一一打消,一是同学的劝告,二是母亲也适应了城市,三是他不愿意以失败者的面目回到乡村。因此,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了重温真正的快乐时光,他踏上了他当年从家乡走到武汉的那条熟悉的路,走在了反向的赴死的精神还乡之路。

从涂自强的个人经历可以看到当代青年的思想变迁。涂自强在诸多方面不同于高加林、孙少平等80 年代以来的青年。

孙少平不喜欢田间劳作,与乡村有关的劳动都有些厌恶,认为是对他追求自由发展的束缚。他认为一个新时代的青年的价值应该是离开乡村,在城市里寻找人生的梦想。虽然,在他通往城市的追求中,他也做过揽工汉。但是这种劳动是他的自我提升、自我塑造、走向体制内工人的必然要经历的磨砺,与劳动本身没有关联。从个人气质和精神状态来看,他不属于揽工汉,他和这个群体有明显的差别。他和他们很少有交流,在劳动之余和收工之后,不管多苦多累,条件多简陋,他都会看书,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艰难时世》《简爱》《苦难的历程》《复活》《欧也妮葛朗台》《白轮船》《马丁伊登》《热爱生命》等。“所有这些人都给孙少平精神上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满足。他现在可以用比较广阔的目光来看待自己和周围的事物……他本质上仍然是农民的儿子,但他竭力想挣脱和超越他出身的阶层。”[3]正是通过静静的阅读,他超越了这个庸常的现实世界,进入个人主义和理想主义的精神世界。即使后来成为煤矿工人,但是这里的劳动是在城市体制下的一种身份转化和个人价值实现形式的劳动,与乡村的劳作具有本质的差异。而《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则恰恰相反,涂自强渴望劳动,劳动是他实现卑微愿望的惟一手段。他惟恐不能劳动,否则无法生存下去。在这里剔除了劳动的理想主义光芒,虽然涂自强也有理想,但这已不是带有浪漫色彩的理想,而是在冰冷的现实面前,维持基本生活需求的愿望而已。

涂自强有过三次春心萌动,也许还算不上爱情。第一次是高中同学采药。采药落榜后送给涂自强一首诗,表达了他们不同的路和她的个人悲伤。涂看后,很伤感,也常常牵挂她,但他终究认为他们所走的路不同。第二次是钟情于和他一起在食堂打工的女大学生,但这个来自乡村的女孩最终还是有意疏远他,选择和有钱人交往。第三次是公司女同事。这女孩告诉他:“你要房没房,要钱没钱,不是我的菜。”涂自强听后不服气,便说,“我年轻,有志气,难道以后挣不到钱?再说了,一起打拼的爱情才更可贵。”涂自强的话语遭到了男女同事的嘲笑。女同事说:“就你?在城里连半个关系都没有,租间石牌岭的破房子,家里还蹲着个老娘,找你还不死定了。”男同事也告诉他,“这里的女人都是想找有钱的主过舒服日子,没人会跟你一起打拼到等你有钱的时候。这都什么时代了?你还指望有爱情?”[2]126~127涂自强的有着共同追求的个人奋斗的爱情理念遭到了颠覆。

这就是涂自强遭遇的所谓的“爱情”,与路遥式的爱情大不相同。在路遥那里,独特的才华魅力气质,丰富的知识,一种对精神生活的强调,对共同理想的追寻,对一种有意味的生活的追求构成爱情的重要部分。在《人生》里,高加林与黄亚萍的温馨的散步,急切的情爱表白,苦苦的思念,都带有浪漫主义色彩。高加林虽贫困,但他能借助体制的力量,从贫穷中解放出来,自由地追求自己的精神生活。在《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更是得到高干子弟田晓霞的爱慕,她通过各种途径塑造着孙少平。

然而在涂自强这里,上世纪80 年代的个人主义与理想主义话语置换成新世纪的物质主义话语,有关精神、意义、解放等等现代话语都遭到了解构,所谓的自我反抗、自我解放、个人的自由以及人类的终极意义被资本的权力所规训和抽空,这就是黑格尔式的解放叙事和利奥塔所谓的“元话语”的终结。也就是说,当“求助于诸如精神辩证法、意义阐释学、理性主体或劳动主体的解放、财富的增长等某个大叙事”的现代话语遭到颠覆时,[4]对于涂自强这种还带有现代爱情观念的打工者来说,无疑是时代的巨大的错位。他也无力凭借个人力量进入体制,只能立足于凡俗的生活,努力于卑微的生存。无论怎么打拼,也难以摆脱生存的困境,最终走向死亡之路。

因此,涂自强的死预示了个人奋斗的终结,也宣告了个人解放的元历史、元叙事的终结,一种没有深度、没有意义的后历史的来临。它也展示了乡村身份的“原罪”所带来的无可选择的悲哀。

涂自强的赴死的精神返乡意味深长,体现了城乡之间的巨大差异,也反映了乡村青年的强烈的身份焦虑。

小说是在城乡之间展开的。小说人物的塑造也是在城乡差异中进行的。涂自强的个人奋斗也遭到来自室友的揶揄。赵同学告诉他:“你既没有背景,也没财力,你有的只是个人奋斗的动力。但是,现在的社会,没有人际关系,个人奋斗到死,也没有什么用。”室友们毕业的不同去向印证了赵同学的判断。赵同学赴美留学,归国后进入银行。马同学赴美留学定居美国。李同学到地委办公室工作。只有涂自强在底层辛苦打拼,无法改变生存的困境。

小说也对城乡差异进行了反思。在涂自强的一次同学聚会上,争论的话题即是城乡的差异。“城市孩子和农村孩子之间与生俱来的不平等。城里孩子吃好喝好上舒服的中学、少费劲就能上好大学还能轻易地找到好工作,农村孩子每一样都得拿命拼,结果一切都不如城市孩子。就算有几个混好了,代价也会沉重无比,说不定半条命就去掉了。”[2]75

虽然意识到城乡差异,但是没有人想到也不可能去反抗它,颠覆它,仅仅只是抱怨而已。因城乡差异的合法性早已作为集体无意识而内化到人们的思想深处,城市是优越性先进性的表征,而乡村在一种现代性的文化传统中是作为低级的落后的愚昧的他者而存在的。这是乡村身份的“原罪”,也是青年无可摆脱的宿命。

梁漱溟曾感叹中国近百年史其实就是一部乡村破坏史。他认为中国文化的根在乡村,但是由于现代性的卷入以及帝国主义的侵略,乡村及从乡村而来的中国文化遭到了空前的破坏,并且作为文化整体性的乡村不复存在。[5]在这里,梁漱溟是把传统乡村作为中国文化的象征来看待的,他所谓的乡村更多是指乡土中国,他没有关注现代乡村身份的焦虑。

现代的乡村被启蒙话语、马克思主义式的知识范式、城市权力话语塑造为他者,一个低级落后的所在。

自“五四”以来,在启蒙思想的影响下,中国国民性思想转化为农民的劣根性批判和改造。在某种意义上,“五四”乡村小说的发生与这种思想密切相关。此后,乡村成为各种话语斗争的漩涡,在乡村改造的过程中,尤其在破除迷信活动以及破四旧的运动中,乡村文化作为落后的封建的迷信的文化,遭到了一次又一次的批判。

在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话语里,无论是土地改革和后来的大包干,乡村依然处在弱势地位。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资产阶级使乡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它创立了巨大的城市,使城市人口比农村人口大大增加起来,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脱离了乡村生活的愚昧状态。”[6]在《德意志意识形态》里说道:“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的最大一次分工,就是城市和乡村的分离。城乡之间的对立是随着野蛮向文明的过渡,部落制度向国家的过渡,地域局限性向民族的过渡而出现的。它贯穿着文明的全部历史直至现在。”[7]

马克思主义认为,城乡分离是劳动分工的必然结果,是历史进步的表现,乡村必须从属于城市,受到城市的统治。城市体现了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具有优越性和进步性,而乡村的生活则是野蛮愚昧的。因此乡村被构造为落后性。

建国后工业优先的战略也造成了乡村对城市的从属。中国城市优先、工业优先的战略实际上仍然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的必然要求,因为社会主义在这方面与资本主义有内在的一致性。

传统乡村本来是中国人的一种生存方式,是中国文化、价值、精神之本源,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工业化、城市优先的观念进入后,传统中国城乡一体、城中有乡,城与乡连为一体,互为补充的关系被打断,代之以西方式的工业优先、城市优先、资本主义优先的格局,乡村成为一个落后、愚昧之所在。

这是今天乡村青年的悲哀。对于今天的乡村青年来说,出生之地的乡村文化被强势文化构造为一个落后的愚昧的文化,对乡村文化的眷恋不复存在。而城市文化,又难以融入,乡村文化的根已被斩断,通向城市的路已经阻断,既无法回到乡村,又无法在城市扎下根来,个人主义的奋斗在拼爹资本主义时代举步维艰,寸步难行,节节败退。也许这就是《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带给我们的启示。

《涂自强的个人悲伤》的结尾写到了涂自强在城市里死不起,他踏上了返乡赴死之路。这种反向回归,也许是死后的精神还乡。

《涂自强的个人悲伤》的终点正是《第七天》的起点。《第七天》用幽灵般的文字写城市里各色人的死亡生活,游魂的世界与现世的生活并存在一起。在这里贫民百姓生命卑微并经常遭到践踏,死也死不起,死无葬身之地。而有权有钱的人的葬身之地则极尽奢华。

人的世界实为非人的世界,然而非人的世界反而成为人的世界。那些因拆迁、死婴事件、城市交通等原因而死的没有墓地的游魂,那些在尘世被损害、被欺凌、被忽略的普通百姓在死后的世界里亲如一家人,有了平等与温情,尊严和关爱。

由于对上述两个世界的重构必然牵涉到对叙述方式的重组,也就是要探索诸种事件和诸种可能性的同存性和延展性,这导致了余华的小说写作处在蜕变的途中,一种带有宗教情怀的凸显空间同存性(不同事件的同存性,现世和幽冥世界的同存性、空间的同存性等)的叙事方式开始出现。

伍超和鼠妹都是本性淳朴的乡村打工青年,是住在城市地下防空洞里的鼠族。他们先后在发廊、餐馆打工,梦想学好手艺后将来开自己的小发廊、小餐馆。但这些梦想都一一破灭。

做事麻利勤快的伍超与长相漂亮的鼠妹都是发廊的洗头工。当鼠妹遭到经理的责骂,伍超愤而反击,于是他们只有辞职。后在餐馆打工,鼠妹是包厢服务员,遭到商人和官员的调戏,然而鼠妹不是轻浮女孩,她把遭遇告诉伍超,伍超一气之下赶去与他们打架,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而毫不畏惧。

鼠妹也曾想去夜总会做小姐,赚些钱回老家和伍超结婚盖房子。伍超不同意,宁愿饿死也不要做这种事。

失业后,他们捡矿泉水瓶和易拉罐谋生。后来,因伍超送的山寨iphone4s,鼠妹以为男朋友欺骗她而跳楼自杀。鼠妹曾在QQ 里留言告之网友自己准备自杀事宜,网友却纷纷建议不同的自杀方式,没有一人阻止劝阻她。鼠妹最终决定跳楼自杀,在自杀的现场,围观的看客众多,这种悲剧的场所成为小商小贩兜售商品的理想地方。

也许这就是余华独特的生命书写,一切的生命都与我无关,生命的状态已麻木虚空到冷漠,没有感动、没有关怀,只有生命的不堪,甚至还有一种消费社会的嘉年华心理。

鼠妹死后,伍超从家乡返回城市。他无力给鼠妹买一块墓地,只好到地下买卖器官的场所卖掉了自己的左肾。他也因感染而死,死后成为游魂,因时间差,当他来到游魂的世界时,在一个有音乐、花草、树木、河流、歌声的宗教场景里,鼠妹在亲如一家的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底层人的簇拥下,进行净身,洗刷尘世的污泥,得到灵魂的净化,迈向纯净的安息之地。而伍超没有墓地,无法安息,也不能和相爱的鼠妹相逢。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乡村青年只要有一点骨气、有一点血性、有一份尊严,想凭借自己的劳动在城市里安身立命何其之难。

假若涂自强、鼠妹们彻底抛弃自我,没有羞耻之心,毫不迟疑地融入这个资本无处不在的社会,接受消费社会的文化逻辑和行为法则,那么他们就会成为《炸裂志》中的孔明亮、朱颖之类的时代英雄。

鲁迅在《无声的中国》看到的是中国的死寂、人们的麻木、不觉醒。《墓碣文》这样写道:“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鲁迅用一种奇特而又撕裂的文字一探自我的黑暗和自我的本源以及认知和本源的悖论关系。阎连科显然承续了鲁迅式的观看方式,在《炸裂志》中,他看到的是中国的喧闹、浮躁、人心的虚伪、欲望的膨胀、急功近利。他无情地揭开自家脸皮,那就是贪图金钱和美色、名誉和地位。他的夸张的荒诞的文字也刺向其他人,无论是官员、学者,还是普通百姓都无耻到触目惊心,人心膨胀到匪夷所思,“炸裂”不仅是一个地方的名称,亦是社会、心理、欲望的无边际的膨胀。如果说,《风雅颂》写的是整个知识圈的伦理崩溃,那么《炸裂志》是写整个社会的疯狂,大跃进式的造城运动,社会人心的极度爆炸。

小说以男偷盗、女卖淫的浓墨重彩的方式揭开了炸裂村演变为超级大都市的序幕。实行“大包干”后,炸裂村由政治狂热转换为经济狂热。乡村青年孔明亮偷窃火车上的焦煤成为受到官方表彰的“万元户”,于是他通过这种方式带领村民实现了共同富裕。乡村女孩朱颖则是在城市里做小姐,开娱乐城,经济实力雄厚。村里举行第一次选举时,朱颖回到了家乡,受到村民的膜拜。为了实施自己的家族报复的阴谋,她把村长让给了孔明亮,条件是他们必须结婚。他们的婚姻极富象征意味,偷与淫的结合预示着一个村庄的新的历史的开端。

孔明亮当上村长后,开始狂热地实施他的村改镇计划。当他成为第一任镇长后,他感觉到权力的强大,以及个人私欲的膨胀。此后,由于夜总会等特殊行业的开办、土地工业的兴起以及招商引资等等方式的实施,炸裂一路由镇改县,由县改市,由市改大城市,最后变成了超级大都市,上演了一幕幕权力、金钱、欲望操纵与斗争的画面。

在这个疯狂膨胀的社会里,孔家陷入了欲望的漩涡。孔明辉的父亲孔东德死在妓女的身上,大哥孔明光家庭破灭,三哥孔明耀左倾激进。可以这样说,孔明耀是“文革”幽灵的化身,是政治左倾和财富攫取的混合物,他在激进民族主义的旗号下,潜藏着个人的欲望与政治野心,体现了排外封闭、政治狂热和财富占有的种种左倾冒进的特征。

孔明辉是一个清醒者,他与众不同,他拒绝收受贿赂,被认为有精神病,强行送到精神病院检查。这里写出了一种颠倒的世界。社会的一切都反转了,正常的被认为不正常,不正常的反而被认为正常,因此不受贿的官员肯定是精神病。孔明辉从精神病院出来后,辞去了局长职务。他陪伴年迈的母亲,苦苦思索这个社会的荒诞与疯狂。

在冥冥中的力量的指引下,孔明辉获得了一本神奇的历书,融合了黄帝传统的天干地支、易经学系的阴阳八卦以及《书经·洪范》的五行思想。他发现这本书里蕴藏着天象地理人事的种种奥秘。于是他在由于城市的发展所废弃的郊外的寂静的老屋里研究这本神奇的历书。他感知到历史深处的幽暗,洞察了生命流转的秘密,找到了现实的救赎。他在历书的指引下,努力修复人伦的裂痕,回返人性的本善,但是却无法控制这些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疯狂的力量,如,兄弟相残,大嫂的阴谋,人性的堕落以及这个超级大都市的最终的毁灭。他只能目睹“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可见,即使皈依到中国传统文化,也无法挽救堕落和毁灭的命运。当代青年该何处何从呢?

[1]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227.

[2]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3]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一部[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180.

[4]〔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后现代状态[M].车槿山,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1 ~2.

[5]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11.

[6]〔德〕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28.

[7]〔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C]//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1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