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亮
(香港城市大学 中文及历史学系,香港)
《玉米》由《玉米》《玉秀》《玉秧》三个中篇连缀而成,虽然三者牵连甚多,每一篇也可以独立成章而能自足。三个故事不算复杂,但是作者的讲述并不简单。故事不急不徐却简劲有力地推进,发展常在读者预料之外而又逻辑谨严。作者举重若轻地编织一张结实的网轻轻向读者罩过来,待读者明白过来时,木已成舟。比如,玉米被弃后深夜到灶台后面(她和彭国梁相亲时耳鬓厮磨的地方)自慰,玉秀玉秧看电影被轮奸,玉秧在师范学校被魏向东猥亵,这些情节突如其来,似有万钧之势,乍看显得突兀,细察却是丝丝入扣、暗藏轨迹。至于叙事的节奏,作者也拿捏得比较到位,虽然是第三人称的视角,却被赋予了第二人称的力量,这样一来,既剔除了第三人称无关己事的漠然,同时也避免了第二人称的直接和咄咄逼人,却又有了第二人称的力量。我想,这是出于作者对笔下人物的爱所致。他关切她们的命运,但抑制着自己干预的欲望,所以在叙述中涌动着潜藏的激情。关于这一点,作者也在《后记》中有自白,可资为证。
上述两个优点使得阅读成为享受。然而《玉米》吸引人的地方远不止于此,它对三个女性的悖谬般遭遇的讲述更加引人入胜。这是三个有关尊严的故事。在特殊的时代里,人的尊严被严重践踏的境况下,玉米、玉秀、玉秧这三个五六十年代出生①“现在看起来过去的十几年施桂芳全是装的,一连生了七个丫头”(毕飞宇《玉米》,江苏文艺出版社,2003 年版);“老天终于在一九七一年开眼了。阴历年刚过,施桂芳生下了小八子。”(《玉米》,第4 页)小八子是个男孩儿。据此推算,玉米生在50 年代中期前后。玉秧在七姊妹里最小,当生于60 年代末。的女性一再努力,试图为自己恢复尊严,维护作为一个人的自尊和体面,但最后都走向了反面:不仅没有维护尊严,还在这种不体面的状态中越陷越深。
父亲王连方的风流事成了玉米的心结,让她觉得耻辱;此外,要强的玉米还替慵懒的母亲背上了这份包袱,为母亲抱不平。她设法羞辱与父亲有染的女人们,为了挽回面子;父亲被解职后,她惟一的希望寄托在婚事上,想借未婚夫的权势重拾王家的尊严,却不幸落空。她在维护尊严的路上使用的工具是权力,而权力却不听她的调遣,处处调弄她,把她带向更不堪的境地。
王连方是村支书,仗着权势在村里乱搞男女关系,情人众多。因为总也生不出儿子的缘故,施桂芳对丈夫的放纵从不过问。但是玉米对此却耿耿于怀,替母亲怀怨。玉米排行老大,虽然年纪不大,却知事甚早。她无法干涉父亲的行为,但采取了不合作态度:不与王连方说话。在背地里,她以独特的方式让王连方的情妇们心惊肉跳。她常常跑到那些妇人面前,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们,“就那么盯着,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旁若无人,镇定得很。”[1]6当情妇告诉他时,王连方并不相信,觉得玉米只是个孩子。没过几个月,他正在王大仁老婆身上忙碌的时候,妇人央求他赶快完事,说“玉米马上来踢毽子了”[1]7,果不其然。等到小八子出生后,施桂芳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懒下来,除了喂奶,其他全由玉米操持。她常常抱着小八子到王连方那些情人的家门口站着,“一站就是好半天。其实是在替她母亲争回脸上的光。”[1]14“玉米一家一家地站,其实是一家一家地揭发,一家一家地通告了。谁也别想漏网。”[1]15
玉米的行为一方面羞辱了别人,一方面也为自己树立了威信,甚至成了村里妇人们教导孩子的“典范”[1]15。在这个过程中,玉米固然替母亲报了仇,更重要的是,她把自己从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地位提升到施行侮辱与损害的地位。在权力的等级秩序上实现了完全的翻转,她从权力的受害者变成控制者,从而掌握了以此伤害他人的武器。对于玉米而言,无疑这是她一直所渴望的。权力让她从弱者变成了强者。但吊诡的是,这种她孜孜追求的权力并没有给她带来实质性的好处,她对权力的使用往往出现一种反讽的效果——权力带来的自尊只是假象。
比如在羞辱父亲的情妇这件事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反讽如何呈现。王有庆的老婆柳粉香是王连方最宠爱的姘头,玉米对她的怨恨自然不在其他人之下,她也曾抱着小八子王红兵去粉香家门口试图羞辱她。粉香毕竟见过世面,非比寻常村妇,玉米只勉强打了个平手。虽然粉香被羞辱了,她不仅不忌恨,还在玉米遇到急难时予以帮衬。当彭国梁到玉米家相亲时,来得太急促,玉米一时没有合适的衣服,也来不及赶做,粉香拿出自己当年演出的报幕服送给她。当玉米收到彭国梁退还的一包信和照片、被解除婚约时,粉香把玉米拉到家里劝慰她,并为她保密。粉香对玉米的帮衬甚而怜惜是真心实意的,因为她自己的经历让她对玉米的遭遇多了一份理解和同情。所以,玉米对她的羞辱并没有激起应有的效果。粉香不但没有记恨,反而对她充满同情并一再施以援助。权力运行的逻辑在这里完全失效了,玉米那种让别人难堪从而使自己有优越感的自尊在柳粉香身上落空了。
王财广家的也是王连方的旧情人,玉米“一家一家地揭发”时自然不会漏掉她。“事发之后,财广家的还喝了一回农药,跳了一回河,披头散发的,影响很不好。”[1]87财广家的受了羞辱,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但是并没有忘记。玉秀和玉叶的厄运就是她一手所致。玉秀带着玉叶去看电影,彼时王连方因破坏军婚东窗事发已经被解职,所以姊妹俩识趣地“站在了外围,人群的最后一排”[1]87。财广家的正好在,就客气地招呼她们,还让座给她们。电影看到精彩处,姊妹俩被拖到一处稻草堆上轮奸:“四周突然又混乱了,一个女人压低了声音,厉声说:‘不要乱,一个一个的,一个一个的!’玉秀听出来了,有点像财广家的,只是不能确定。”[1]88~89在恐惧、混乱的关头还辨认出主犯,实在难为她,这不确定已经很确定了。在这个事件中,我们看到,权力所带来的另一种效果,即被羞辱的对象并没有屈服,反而在沉默中酝酿着更大的反击,勉强得来的尊严终难稳固,很快就遭遇更彻底的瓦解。玉秀的命运也从此改写,而此后她进城到玉米家发生的一连串事故都与此相连。
玉米对权力的追求和使用往往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这种情形在小说中还很多,又比如玉米的婚事。王连方出事后,玉米觉得王家的多重耻辱(父亲的放纵和解职,王家被人瞧不起等等)都必须仰仗她的婚姻,来让王家重新扬眉吐气。她希望彭国梁在部队提干,“这上头不能有半点的闪失”,[1]63这是她的救命稻草。她在彭国梁面前守住最后一道关口,她的盘算是:“要想拴住这个男人,一定要给他留下一个想头。”[1]51然而她的期待落空了。当彭国梁听到谣传,以为玉米也被玷污,断然解除婚约。不可否认,玉米爱这个男人。所以,在双重的失望下,顺理成章地有了玉米深夜在灶台后自渎的情节。她希望通过婚姻为王家重塑尊严的梦想也破灭了。
另外,在与姊妹们的关系上也表现出权力运行的悖谬。玉米全盘接管了家务后,策划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饭桌上修理不顺服的玉秀。玉秀仗着自己漂亮、会撒娇,处处有父亲的偏袒,不把玉米放在眼中,这成了对玉米权威的挑战。终于,在饭桌上,蓄谋已久的玉米恩威并施、软硬夹击,收服了玉秀。但是玉秀真的拜倒在玉米的权杖之下了吗?恐怕多半是表面的。当玉秀进城后,为了留在镇上而巴结郭家兴父女、与会计小唐交好到罔顾人伦与郭左调情最后怀孕被弃,都是在扇玉米的耳光。玉米其实不需要什么,只要别人的顺服,承认她的权力,以此显示自己的尊严。她心里其实对玉秀早有安排,只不过玉秀偏偏不顺服,一再地背叛她、给她添丑。
无论是以直报怨还是以德报怨都是对玉米希望通过权力实现控制欲的颠覆。她希望通过权力来博取尊严不但没有成功,反而让自己被权力所腐蚀,滑向更不体面的深渊。最极端的体现是她的婚姻——她对父亲王连方说:“‘给我说个男人。’……不管什么样的,只有一条,手里要有权。要不然我宁可不嫁!”[1]73后来她嫁给半百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郭家兴当补房、饱受继女欺凌,再次表明了权力并不听她使唤,以此求尊严无异缘木求鱼。叶芝的名诗《驶向拜占庭》说“一个老年人不过是卑微的物品,披在一根拐杖上的破衣裳”(袁可嘉译),玉米那卑微的尊严恰如这样一件本该穿在身上的衣裳,却被她错误地挂在了权杖之上,一不小心便被戳得千疮百孔。
作者花了两页[1]85~87的篇幅来写玉秀仗着自己漂亮和聪明而肆无忌惮。她不但知道自己漂亮,还故意打扮得很风骚,一心一意要做狐狸精和美女蛇,并以此为凭借与玉米抗衡、在村里招摇,显示自己的高人一筹和体面尊贵。下面我们看看她的胜算如何。
玉秀仗着自己漂亮,在村里也有些势力,成了很多女孩子的偶像。自然,在暗中也成了很多人意欲猎取的对象,只是迫于王连方的权势,不敢轻举妄动。王连方解职以后,这蠢蠢欲动的暗流便汹涌地吞没了玉秀。在那个热闹的晚上,这张早已布置好的罗网终于收拢,俏丽骄傲的狐狸成了群狼撕咬的对象。遭此大劫,玉秀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收敛,依然很招摇,以至于仍在人前搔首弄姿且当众恶言伤害女伴张怀珍。张怀珍也非善辈,岂甘白白受辱,遂收买一群村童到玉秀家门口宣扬她的丑事:10 来个孩子“每个人捏着一把蚕豆,来到玉秀的家门口,一边吃,一边喊:‘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1]103玉秀颜面扫地、无地自容,仓皇逃离村子。她无处可去,只好硬着头皮投奔玉米。
进城后,玉秀想留下来,于是百般讨好郭家兴父女,实际上已经站到了玉米的对立面。玉米的计划中是有玉秀的,因为她聪明,玉米希望把她留在镇上,实现她为王家重新扬威的目的。然而玉秀自作主张地巴结郭家兴父女,触怒了在家中处于弱势的玉米,所以她并未告诉玉秀自己的安排。玉秀利用自己的拿手好戏为郭巧巧妆扮,终于被允许留在郭家,但好景不长,郭巧巧进了纺纱厂,她的去留又是个问题。这时玉米怀孕了,在家中的重要性愈来愈明显,玉秀发现自己站错了队,只好低三下四百般央求,好歹留了下来。但一贯的叛逆注定了她不会就此服帖,有了机会狐狸尾巴必定露出来。郭左回来后,她与之勾搭。姨侄不伦,玉米岂能容忍这种丢人现眼的事,郭家兴可是革委会副主任啊;身为“郭师娘”,她的颜面往何处放?于是她不得不出下策,告诉郭左玉秀被轮奸的事。这直接导致了郭左意气用事把玉秀睡了一走了之,“反正七八个了,多自己一个也不算多。”[1]151
与小唐的交往再一次表明了玉秀的依仗并不可靠,反而让自己成为猎物掉进陷阱。玉秀玩弄乖巧与会计小唐套近乎,想学艺为留在镇上添加砝码。这一切被小唐看在眼里,却装作不知。她一步步诱导玉秀,给她所要的,心里打着更如意的算盘:把她介绍给儿子高伟。但是玉秀因为被轮奸留下的心理阴影在他们约会时爆发,粉碎了两个算盘。玉秀的会计梦破灭了,小唐的心血也白费了。更要命的是,此举为玉秀接下来的命运埋下了可怕的伏笔。郭左一去不返,她却怀上了郭左的孩子,惶恐无助的玉秀只能独自面对,其艰难可想而知:一方面,要上班、伺候怀孕的玉米;一方面怕被人发现,不得不拼命隐藏。可巧被小唐窥破了秘密,于是小唐以旧友知心的身份贴心地关照她,给她进补,本来不算明显的肚子迅速膨胀。镇上的人因此都知道了她的秘密,却心照不宣,乐得看她的丑相。
玉秀的弄巧还体现在同玉米的关系上。玉米本来就打算把玉秀弄到镇上来,实现她重振王家的计划,因为玉秀聪明、上得了台面。但是,玉米的致命之处在于控制欲。而玉秀呢,偏偏仗着自己漂亮、聪明而不甘心屈居人下,处处拂逆玉米的心意。她进城后,无论是讨好郭家父女、与郭左勾搭还是与小唐周旋,都是逞聪明与美貌希望获取更体面的生活——城镇人的生活、吃公粮的身份。她的擅自行动、自以为是恰恰是玉米所无法容忍的,所以她的行动与其愿望往往背道而驰。她聪明、漂亮,所以骄傲,不服人,哪怕是亲姐姐。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却处处弄巧成拙,最终还是跳进与别人“合谋”编织的罗网中,自食苦果,颜面碎了一地。
进一步思索会发现,玉秀的遭遇涵藏了更丰富的内容。“玉秀漂亮……玉秀什么都不缺,要什么就有什么。”[1]85这是她的自我认定,而这一认定里潜伏着一个巨大的危险:僭越。一个人无论如何漂亮也不敢称为完美,更何况只是色相。“什么都不缺”和“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只能是超越一切、自有永有的神。下意识里,玉秀把自己抬高到凌驾一切的地位,所以她跌落的悲剧不可避免。此外,玉秀不仅想做狐狸精,还想做“美女蛇”。蛇恐怕不只是腰肢迷人,更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文化符码,它是诱惑,是恶毒,也是堕落。这样的读解会不会有点“过度诠释”了?且让我们重新审视一番玉秀的作为。她依恃美貌在村里招摇,引得虎狼环视终被轮奸;于众人面前恶意中伤女伴导致了自己被逐出村子;勾引姨侄郭左遭始乱终弃而成为镇上的笑柄。本为凡躯,却巧弄蛇的手段僭求神一般的荣光,令她连人本有的尊严亦无从保守,何其悲哉!
玉秧没有玉米的心机,更没有玉秀的漂亮和聪明,在学校也是个“弃儿”:合唱没有她的事,失窃也怀疑她,被同学挤兑捉弄……总之,被集体排斥在外。这个处在自我意识初觉时刻的孤独的笨丫头实在需要外在的认同,需要接纳。
如果说玉米、玉秀确实聪明,那玉秧的聪明只是自以为是。这一点在小说第三部开始就有暗示。她考上了师范学校,得力于“舍得下死功夫,吃得下死力气”[1]185;母校请她留几条经验,“她憋了半天,留下了一条金科玉律,就一个字:背。”[1]185这不是故意贬损,后面的故事将会予以证明。
运动会时,宿舍里庞凤华丢了钱,由于玉秧那天长跑完就回到宿舍,别人都不在,所以她嫌疑最大。老师、同学都怀疑她,还给她强烈的暗示。最后,有个曾经是“右派”的老师站出来,出于保护学生的目的,说只要去邮局把钱汇来,概不追究。结果收到4 张汇款单,其中一个是玉秧的笔迹,但玉秧并没有偷钱。她的嫌疑大,心想,毕竟同住一室,也难免留下指纹在庞凤华的箱子上,万一查出来也说不清楚。而庞凤华的钱也并没有丢,只是放在了别的口袋里,忘记了。既已闹出这么大动静,她也不敢开口讲出实情,只好将错就错。学校取出用左手填写的汇款单里面的钱,其余3 张锁进了抽屉。玉秧的自作聪明不仅没有为她洗刷掉嫌疑,还以尊严,还使她白白损失了20 元巨款。更要命的是,这张汇款单为她埋下了毁灭性的把柄。随着情节的展开,我们会发现,这个措辞绝非耸人听闻。
学校成立了校卫队,加强治安和管制。但校卫队的人在明处,对行在暗处的人毫无办法,于是负责人魏向东想到了一个妙招,在学生中安插“卧底”,老实笨拙的玉秧就成了最好的人选,不显山不露水,正适合潜伏在“敌人”内部。她被要求监视师生的言行,每周一次书面报告。玉秧对组织的信任受宠若惊,她本来就渴望信任和接纳,如此一来,工作非常卖力,她不谎报、不搞打击报复,这是她比别人更受器重的原因之一。她偶然在图书馆看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深受启发,信心满满地在监视中自觉运用,为此她颇为自得。
玉秧没有料到的是,她竟然被匿名举报恋爱且怀孕。这事非同小可!魏向东把她叫到办公室,说要亲自检查,或者去校医院。权衡利弊后,玉秧同意让魏老师检查。这个性无能和猥亵狂如愿以偿。但是玉秧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陷阱,反而觉得“还有什么比组织的信任更令人欣慰的呢”?[1]249所以说她的“聪明”纯属自作出来的。事情并没有完。魏向东这个变态者,利用汇款单的事,彻底把玉秧拖进一个深渊。他当着玉秧的面烧了汇款单,让这个自作聪明的老实丫头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许诺无论怎样会想尽办法让她留在城里。况且,只是摸摸而已,让玉秧觉得这个交易“划得来,并不亏”[1]261。如此一来,玉秧沦为魏向东的玩物,每周日上午到他办公室供其猥亵。“侦探”不仅没有测知自己的命运,还助纣为虐撕碎了自己所追求的高贵尊严。
处在自尊意识刚刚觉醒的年龄,玉秧渴望被接纳和认同,但在学校却处处受到集体的排斥、他人的愚弄。偏偏这个笨丫头又爱自作聪明,她为了自尊,汇钱去洗刷“莫须有”的罪名,甘心沦为出卖别人隐私的“地下工作者”……为了一点可怜的自尊,而将自己拖入毫无尊严的泥潭还浑然不知,可怜复可叹。
这是三个关于尊严的故事,充满了吊诡。在生存环境极其恶劣和个人空间严重遭到挤压的时代,玉米她们一无依傍,只好以“肉搏”的方式对抗现实,争取一份尊严。所以,她们的挣扎和遭遇读来惊心动魄。她们别无所长,只能用最基本的拥有——身体——去博取所需。玉米用身体换权力,用权力去支配、报复和炫耀;玉秀用美貌去猎取虚荣与骄傲、城里人的光鲜身份和舒适的生活;玉秧甘当耳目,以此证明自己虽被排斥在集体之外却并非无用,给自己以虚幻的满足……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维护自己的尊严。
我们同情她们,也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她们,但不能认同,也深为她们感到悲哀。她们被环境所伤害、扭曲,反过来又认同这种加给她们的观念,比如对“尊严”的理解。仔细考察,她们的所作所为只能带来一些外在的满足,并不能真正带来尊严。而从根本上说,个人的尊严并不是从外在得来,而是一个人生而具有的;它与人拥有的东西无关,比如权力、地位、身份、别人的认同等等。我们的尊严并不依赖外物和他人,实在是我们作为人本身就有的。因此,玉米靠权力打击别人、玉秀用美貌去谋取城镇市民的身份、玉秧以“地下”身份融入组织的归属感,都于尊严无益,反而有害。一个人的尊严得以维系最关键的是他做好一个人的本分,节行无亏、自由独立。以此反观玉米姊妹,她们恰恰背道而驰。
人有一种本能的冲动,就是对自由的向往,最直接的体现在于希望维护自己的尊严,因为不自由的状态便是对尊严的遮蔽和剥夺。然而,对自由的理解常常出现偏差。自由并非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毋宁是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有了这样的自由,生命才能摆脱不必要的束缚,祛除一些欲望的缠累,尽可能减少对外物的依赖,而转向对人自身的关注。对外物的依赖越小,生命才能最大程度地返回自身、彰显自身,保持自己的独立,尊严才成其为尊严。庄子所谓“绝待”(无待)才能“逍遥”①《庄子·逍遥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方东美先生阐释说:“一个人要真正获得精神自由,必须‘无待’!那么怎么样可以无待呢?就是从事这个生活的人自己要有一个使命,要在自己的生命宇宙里面,自做精神主宰。”见陈鼓应《庄子今译今注》(上),商务印书馆,2012 年版,第23 页。即谓此。反过来,“人若赚得了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马太福音16 章26 节)[2]也是同样的意思。然而,玉米她们所追求的是什么呢?权力、对他人的支配、骄傲与情欲、虚幻的心理满足,没有一样可以达到她们所期望的目的,反如一个个漩涡让她们深陷其中,谈何尊严。是故,《玉米》不仅仅让我们看到了特殊时代里人们在欲望中挣扎的辛苦,更启发我们反省自己面对生命的态度。
[1]毕飞宇.玉米[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3.
[2]新约圣经·基督教两会.圣经·中英对照(和合本—新国际版)[M].南京:南京爱德印刷有限公司,200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