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军
(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吉林长春130012)
北魏元湛墓志,全称“魏故使持节征东将军仪同三司都督青州诸军事青州刺史元使君墓志铭”。该墓志于1931年阴历八月五日在洛阳城北安驾沟村以北掘获,同时出土的还有其妻薛慧命墓志,为典型的夫妻合葬墓,志石现藏陕西西安碑林博物馆[1]37。据王壮弘、马成名编撰《六朝墓志检要》记载,墓志高广俱58.5厘米,共29行,每行28字,楷体书写。其形制基本符合当时三品官的规格,说明墓主生前地位显赫[2]。此志的著录及研究成果有1942年铅印本罗振玉《墓志征存目录》和科学出版社1956年刊行赵万里《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等。旧派学者的兴趣点在史志互校,偏重职官制度和履历事迹的考证,尽管贡献卓著,但与现代学术旨趣大相径庭。我们认为,出土文献研究不能停留在文本字面的解读,只有将其置于具体的时代语境,站在宏观的历史视角,秉承细腻的人文情怀,贯穿深刻的问题意识,广泛搜索内在的逻辑关联,方能揭示潜藏的宝贵信息,让冰冷的石刻焕发炽热生机。鉴于此,笔者挑选魏碑精品元湛墓志,试结合六朝社会发展之主流贵族阀阅制度予以重新诠释。
为研读便利,现将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所录元湛墓志全文抄缀于下:
魏故使持节征东将军仪同三司都督青州诸军事青州刺史元使君墓志铭。君讳湛,字珍兴,河南洛阳宽仁里人也。恭宗景穆皇帝之曾孙,使持节征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凉雍相三州刺史南安惠王之孙,使持节镇西大将军都督东秦豳夏三州诸军事西戎校尉统万突镇都大将荆汾夏三州刺史章武王之第四子,使持节散骑常侍宗正卿秘书监中护军抚军将军领河南尹司州大中正征东将军左光禄大夫卫将军车骑大将军侍中司空公司徒公都督雍华岐三州诸军事并青雍三州刺史章武庄王之令弟。其乾元应图,事炳金册,叠圣继天,备刊秘录。君禀灵和之正气,协晨晖而诞降。渊深岳峻之操,希言慎密之性,受之自天矣。美姿貌,好洁净,望之俨然,状若仙客。爱山水,玩园池,奇花异果,莫不集之。嘉辰节庆,光风冏月,必延王孙,命公子,曲宴竹林,赋诗畅志。性笃学,元好文藻,善笔迹,遍长诗咏。祖孝武,爱谢庄,博读经史,朋旧名之书海。永平四年,旨征拜秘书著作郎。追扬雄之踪,义赏名贤,文贬凶党。司空公任城王圣朝东阿,爱君文华,启除骑兵参军,寻补尚书左士郎中。握笔禁省,名振朝廷,迁左军将军。后以才丽,旨除中书侍郎。诏策优文,下笔两流,以君德茂清政,敕兼吏部郎中。诠衡得称,复迁前将军通直散骑常侍。貂珰紫殿,鸣玉云阁,优游秘苑,仍赏文艺。又以仁明公政,除廷尉少卿。赏能未尽,寻拜正卿。定国释之,何以加也。口不论人,玄同阮公,虽为王人,公事未曾漏泄,时人号曰魏之安世。清等胡威,家徒四壁,孝友忠笃,出自天性。春秋卅有八,建义元年岁次实沈月在仲吕戊子朔十三日庚子薨。朝野痛惜,惨结行云,可谓荆山崩,玉树折。圣上哀念,追赠使持节征东将军都督青州诸军事青州刺史。即以其年月在夷则丙辰朔十八日窆于邙山。聊刊景迩,以彰后代。其辞曰:赫赫元公,气连乾光,金姿玉质,令问早扬。脩身立德,休音弥彰,清宦累辟,实由才良。泽虽天降,显须人茂,非贤非哲,基业谁遘。荆璧独朗,灵芝孤秀,三台冀登,庆云不覆。三臣逝矣,诗人咸哀,羊公薨殒,淮南心摧。凤子不寿,飞鸟徘徊,长辞白日,绝望云台。皇天无亲,应祐善人,如何灾滥,祸缠青真。哀感行路,朋旧酸辛,敬宣嘉迹,敢书芳尘。西河宋灵乌文。大魏建义元年岁次实沈月在夷则丙辰朔十八日癸酉造。[3]239
由志文可知,墓主元湛出身皇族,死于北魏孝庄帝建义元年(528)四月十三日河阴之变,享年38岁,则其生于孝文帝太和十五年(491),这个时段恰是汉化改革如火如荼、民族融合迅猛推进、北方社会深度整合的高潮期,同时也是王朝由盛转衰的滑坡期。因此,元湛的人生尽管短暂,却堪称那个特殊年代的缩影,代表了中古内徙胡人的存在境遇和演进趋势,学术意义不言而喻,关键在于释读角度与方法的选择,这直接关系到墓志史料价值的挖掘程度。
这里所说的研究框架绝非先入为主、对号入座式的僵化模式,而是源于史料、又回归史料的辅助分析方法。我们提取制约中古社会发展线索和外在面貌的贵族主义问题,以此作为扫描元湛墓志的工具。传统观点认为,受先进文明感召,旨在消除华夷隔阂,实现各民族地域、经济、语言、文化要素趋同乃北朝主导之潮流。此论固然合理,却未触及本质。国际汉学界最新成果证明,胡人的汉化突出表现为上流阶级的贵族化,即接受中原旧有的贵族游戏规则,跻身贵族的社交网络,搭建贵族的沟通平台,塑造贵族的身份特质,转换贵族的意识形态,总之利用一切条件生成贵族门第。最终,种族矛盾让位于家格竞逐,调和胡汉、巩固统治之目标顺利达到。日本学者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对此有精辟论述:“通观历史,可知北方民族如果同汉族接触,就无法避免在不知不觉中被同化的命运。如果这是宿命的话,那么,与其被时势所迫,以丧失民族尊严的形式被同化,还不如保持本民族的自豪感,有意识地推进同化,更属上策。所谓保持本民族自豪感的同化,就是在自觉进行汉化的同时,把自己改变为汉族的贵族。特别是帝室必须高踞于由此产生的新贵族头上,通过贵族,确确实实地控制整个汉民族。”[4]25可见,汉化不是消极被动的同化,而是维持尊严的贵族化,对北魏皇室而言,单凭武力和权势实难获得贵族社会的诚心吸纳,不经历贵族化的洗礼,障碍难以消除,征服就无从谈起。应该说,贵族化是广大内徙胡人进步的必然趋势,也是立足中原的客观需要。
贵族化的意义既已明确,但贵族概念尚需澄清。通过系统的归纳总结,我们认为中古的贵族,又称门阀士族,特指凭借累代积淀的家世背景(父祖三代的官爵权势),家格与人格并重,彰显婚媾、仕宦、家学门风之牢固显著特征,并为社会和国家所认可,因此享受特殊权益(入仕、就学、免役),同时承担相应责任义务(维护秩序、保卫乡梓、组织生产、兴修水利、协调纠纷、创办义学、赈赡孤贫、抚恤灾民),进而博取道德清望的家族群体或社会阶层。贵族固然不免排他的自利性、垄断性、封闭性和世袭性,但也存在超脱私利的律己精神。日本学者谷川道雄《中国中世社会与共同体》一书指出,中古贵族制之成立,不只有强制的财力、武力和家族力,还要看到自觉的道德伦理力,二者的紧密结合才比较贴近历史的真实。贵族制运作的内核是基于门第的“流品”原则,所谓流品,本指事物的类别等级或官阶品秩的高低,引申为依恃家世出身,独占某些特定资源的机制和观念。众所周知,中古时期“士庶天隔”,门第二品的贵族把持六品以上的清要职位,专享高雅的精神产品,拥有绝对的话语权,缔结闭塞的婚姻交际圈;二品以下的寒素晋身无门,只得望洋兴叹。如此,士庶各居其处、各司其职、各得其所、各安其命,形成互不干扰的利益配置格局,这是贵族的理想状态,却阻断上下对流,导致社会固化。唐宋贵族制的瓦解,平民社会的复兴,正是对“门第流品”束缚的自我突破。
贵族主义尽管痼疾缠身,但在六朝却是引领时尚的主流思潮。北魏视之为改弦更张、变夷从夏的不二法门,自孝文帝汉化改革,当政者无不奉如圭臬。太和十九年(495),孝文帝借助汉族王朝之成规,全面厘定胡汉姓族,根据先世阀阅划分等第,分配权利。于是,贵族制度渐趋成型。《通典》卷一六《选举典》载《魏书》佚文:“孝文帝制出身之人,本以门品高下有恒。若准资荫,自公卿令仆之子,甲乙丙丁之族,上则散骑秘著,下逮御史长兼,皆条例昭然,文无亏没。”[5]390清浊流品大行其道。清河大族崔僧渊赞颂道:“三光起重辉之照,庶物蒙再化之始。分氏定族,料甲乙之科;班官爵命,清九流之贯。礼俗之叙,粲然复兴,河洛之间,重隆周道。”[6]卷二四:631吏部尚书元顺亦云:“高祖迁宅中土,创定九流,官方清浊,轨仪万古。”[6]卷一九:484在这种情况下,皇室成员凭借天潢贵胄的声威捷足先登,跃升代北“虏姓”榜首[7]卷一九九:5678,成为北方冠冕之平等分子。可以说,贵族化是北魏洛阳时代的主旋律,勾勒出皇族群体的进化轨迹,这一点与南朝皇族不约而同。他们的生活方式和行为习惯深深打上贵族的烙印,直接影响到事迹的书写记录,史书碑志无不秉承贵族基调撰写,集中反映贵族化运动的成就与诉求。因此,贵族主义是探析北魏社会的重要窗口,也是破解邙山墓志的关键锁钥,据此视角判读元湛墓志乃最佳的技术方案。
如前所述,家格与人格是贵族概念的两大要义,二者相辅相成、密不可分,下面将分别阐述。家格是贵族安身立命的根本,取决于先世的荣冢枯骨和现世的官爵权势,祖先的恩荫仅具参考价值,曾祖、祖父和父亲的世资三状更具决定效能。研究发现,六朝甄别贵族身份的基准便是三状俱在五品以上①毛汉光:《中国中古社会史论》,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44页。日本学者宫崎市定认为,贵族准入资格在南齐以后下降至六、七品的清官,参见氏著《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52页。,拥有这样的家世才能获得象征高门的二品乡品,是谓“二品系资”。鉴于此,中古谱牒史志开篇无不追溯三代,以标榜高贵出身。元湛墓志即为实例,志文明载其世系:曾祖恭宗景穆皇帝,乃皇朝至尊;祖父使持节、征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凉雍相三州刺史、南安惠王,综合职级为一品;父亲使持节、镇西大将军、都督东秦豳夏三州诸军事、西戎校尉、统万突镇都大将、荆汾夏三州刺史、章武王,综合职级同为一品。王子王孙皇曾孙的雄厚世资折射到元湛的乡品上,跨越二品绰绰有余,一品当之无愧。墓志作者意犹未尽,额外增加其兄的官爵:使持节、散骑常侍、宗正卿、秘书监、中护军、抚军将军、领河南尹、司州大中正、征东将军、左光禄大夫、卫将军、车骑大将军、侍中、司空公、司徒公、都督雍华岐三州诸军事、并青雍三州刺史、章武庄王,综合职级还是一品。按照常规,兄弟权势通常不入三状,但此举并非画蛇添足,意在夯实家世,辅证门庭显赫。中古门第注重当世权势的累积乃不争的史实。
此外,皇族身份为其提升等第增色不少。志文有云:“其乾元应图,事炳金册,叠圣继天,备刊秘录。”颂辞呼应道:“赫赫元公,气连乾光,金姿玉质,令问早扬。”说明元湛延续皇家血脉,是著录金册玉牒,谱系有档可查,朝廷核准确认的宗室胤嗣。人所共知,宗室闪耀皇亲国戚的光环,历来是凌驾异姓的特权阶层,加之北魏信赖宗室的程度旷古罕见,使之真正成为立国的根基栋梁[8]。虽然政治层面的皇族并不等于社会场域的贵族,但其皇权附庸的地位赋予了贵族化竞赛中得天独厚的优势,稳妥保障领衔贵族排行榜。需要补充的是,元湛祖出景穆帝,死在孝明朝,逸出当朝皇帝四庙高(高宗文成帝)、曾(显祖献文帝)、祖(高祖孝文帝)、祢(世宗宣武帝)的服纪范围,应算亲尽而斩的疏宗,但朝廷并未削夺其宗室称号及待遇,证明孝文朝依五服辨族的政策并未坚持贯彻,宗室终究是七庙子孙,即始祖神元帝拓跋力微的全体后裔[9]。所以说,前朝风起云涌的家族化运动非但没有影响元湛升晋,相反还为他编织绵密的人际网络,助其在贵族高峰登顶成功。
贵族主义倡导的人格,不是狭义的品德操守,还包括与生俱来的资质和后天锤炼的心性。在时人看来,唯有高贵的家格方能培育优异的人格,而优异的人格反过来又会巩固高贵的家格,两者互为表里、彼此促进[10]297。墓主元湛头等的家格自然会遗传卓越的人格,志文曰:“君禀灵和之正气,协晨晖而诞降。渊深岳峻之操,希言慎密之性,受之自天矣。美姿貌,好洁净,望之俨然,状若仙客。”颂辞亦云:“泽虽天降,显须人茂,非贤非哲,基业谁遘。荆璧独朗,灵芝孤秀。”墓志不吝辞藻讴歌元湛天赋异禀、气度非凡,这不仅是对本人的赞颂,还是变相恭维家门的尊崇,表明继承家族的优秀基因才是个体卓尔不群的关键。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推演“气运”学说解释人类素质的差异,这在邙山元魏墓志中相当普遍。如《元晖墓志》:“公体玄元之秀气,禀黄中以为质。”[3]110《元寿安墓志》:“公含川岳之秀气,表珪璋而挺出。”[3]191《元举墓志》:“君禀山川于气象,戴日月而挺生。”[3]215《司马悦墓志》:“君禀灵和之纯气,含雄姿于岳渎。”[3]58《高道悦墓志》:“君禀河山之秀气,含晷电之神精。”[3]104也就是说,贵胄子弟承载天地正气,应运而生,故而清明灵秀、忠孝仁义,这样间接导出门第发端自然、天意不可抗拒的结论,从根本上论证阀阅制度存在的合理性与必然性,此乃贵族理念成熟稳固之表征。元湛墓志渲染家格同人格的高度统一,无疑是顺应方兴未艾的贵族化浪潮。
光鲜的门第是贵族的必要前提,崇高的道德声望和深厚的学识素养也是不可或缺的要件。作为基层组织的领袖,贵族的追求绝非坐享权利,而是践行伦理信条、遵守礼仪规范、履行社会义务、捍卫公平秩序,做到这些,民众便会通过清议等舆情媒介给予正面评判,从而形成贵族赖以维系的乡望。学问的意义在于改善教养、陶冶情操、砥砺德行,增强自身的责任感和使命感。知行合一塑造了贵族的独特性格。《韩诗外传》云:“积学而正身,行能礼仪,则归之士大夫。”它们的关系诚如日本学者谷川道雄所说:“德与知在各种形态的相互支持之中,构筑了名望家的人格,成为了名望家支配的泉源。以德来超越自我且摆脱世俗,用知去把握自然与社会的一切,二者在根本上是联系在一起的。”[10]229元湛墓志不乏德与知的描述,恰好印证上述观点。
首先,元湛被刻画为典型的文士形象,且知识架构与心态取向极具时代特色。中古时期,南北学风迥然有异,大致说来,在传承关系上,北学是汉代经学的孑遗,南学是魏晋新风的延续;在研究对象上,北学专攻儒家经典,南学普遍弃儒入玄;在学术风格上,北学渊综广博、艰深刻板,南学清新洒脱、超然自我;在治学方法上,北学偏重训诂考据,南学讲求诠释阐发;在价值导向上,北学积极入世、务实进取,南学消极逃避、任诞虚玄[11]。据此标准衡量元湛,墓志说他“博读经史,朋旧名之书海”,显然是河北学术的根底。“性笃学,元好文藻,善笔迹,遍长诗咏。祖孝武,爱谢庄”,无疑深受南朝文学的熏陶,后文所语“追扬雄之踪,义赏名贤,文贬凶党”“握笔禁省,名振朝廷”“诏策优文,下笔两流”“优游秘苑,仍赏文艺”,皆是对其文学造诣的评价。又“口不论人,玄同阮公”,表明痴迷江左抽象思辨的哲学沙龙。另外他还热衷魏晋名士游园宴饮的交际方式,“爱山水,玩园池,奇花异果,莫不集之。嘉辰节庆,光风冏月,必延王孙,命公子,曲宴竹林,赋诗畅志”。这种场合除了美景醇酿,更有浓郁的诗礼氛围,他挥斥方遒、直抒胸臆,尽情展露文士的豪放。元湛作为知识精英步入上流社会,他紧跟贵族文化时尚,兼收并蓄、博采众长,南北士风交融荟萃由此可见一斑。
其次,墓志格外强调元湛品性涵养的蜕变。志文曰:“虽为王人,公事未曾漏泄,时人号曰魏之安世。清等胡威,家徒四壁,孝友忠笃,出自天性。”颂辞云:“脩身立德,休音弥彰。”孝和友是中古乡论的主要内容,往往用来褒扬逝者的高洁品质。如《元寿安墓志》:“孝以事亲,因心自远,友于兄弟,不肃而成。”[3]191《元灵曜墓志》:“孝友闺门,望之俨然。”[3]137《元显魏墓志》:“孝友淳深,理怀清要。”[3]166《元爽墓志》:“立身唯孝,因心则友。”[3]308《元宝建墓志》:“孝友之行,自己形人。”[3]341《元士深墓志》:“天资孝友,自然忠信。”[3]356作为封建道德的核心,孝旨在培养对权威的顺从精神,友则是谦逊恭谨地待人接物。孝友是贵族阶层维护家族秩序的处世准则,也是北魏政权突破胡人国家体制、创建专制皇权的思想武器。如众所周知,拓跋君王本是代人部族基于利益分配公推的总盟主,根本没有君权神授之无上威严,国家既为诸部共有的财产,酋豪勋贵自然在皇帝面前桀骜不驯,北魏早期阋墙不断便源于这种以下克上的有权意识。洛阳时代,统治者弘扬孝友之道,意在配合礼制改革,系统导引华夏纲常名教,完成尊卑贵贱之角色转换,为树立皇朝政体扫除障碍。从这个意义讲,元湛皈依儒教是文明国家化面临的全新课题,堪称朝廷为全体胡人树立的表率,其踏实稳重的气韵、清正廉洁的作风亦水到渠成,志文便有了“德茂清政”“仁明公政”的赞许。总之,综合素质的改观及由此产生的良好反响是元湛等皇室贵族化的显著标志。
前文已述,墓主元湛凭借皇族桂冠和雄厚世资轻松获取顶级乡品。遵循九品官人法的规章,中正乡品绝非空头支票,而是可期兑换仕途前景的资格证明,乡品与官品按比例协调配合,共同制约仕进,贵族流品习俗就浓缩在这个过程当中。也可以说,仕宦履历能够准确反馈元湛的贵族性。具体而言,乡品提供士人三项承诺:起家官、平生所任最高官和连接二者的晋升途径,下面将结合墓志分别叙述。
起家官通常是指士人步入仕途授予的首项正式官职,六朝释褐情况俨然出身等第的铭牌,故贵族异常珍视。起家官的要点有三:起家年龄、品级和职位类型。弱冠起家是贵族的特权,《梁书》卷一《武帝纪》:“甲族以二十登仕,后门以过立试吏。”元湛宣武帝永平四年(511)首任公职,刚满20周岁,符合贵族传统。起家品级取决于乡品,二者一般相差四级,即官品晋升四次方与乡品持平[4]66。元湛的起家官是旧令正五品的秘书著作郎①元湛起家之时,北魏官场业已通行太和二十三年(499)颁布的新《职员令》,然新令乃切割太和十七年(493)旧《职员令》六品贵族线以上部分重新划分正从九品的结果,无法精确体现官品与乡品的对应关系,故此处采用旧令。另外,新令照比旧令官品的绝对值尽管降低,但相对效力未有实质改变,疑二者长期并行,授官时相互参照,否则魏收修撰《魏书》不会兼收两令。,反推其乡品必为一品,印证了笔者先前的推断。贵族青睐的起家类型是职闲廪重的清官,如秘书著作、黄门散骑、东宫及王国属官等[12]55。元湛解巾之秘书著作郎乃清流上选,非头等高门不得居任。《梁书》卷三四《张缅传附张缵传》:“秘书郎有四员,宋、齐以来,为甲族起家之选,待次入补,其居职,例数十百日便迁任。”可见,元湛的门第获得贵族阶层的普遍认可,当然这也与他文才见胜有关。从起家信息来看,元湛的贵族资格毋庸置疑。
按照日本学者宫崎市定的讲法,贵族例授二品乡品,以六品官起家,六品以上便是他们垄断的区域,乡品二品以下的寒素穷极一生也只能在此边缘徘徊。因此,在理论上只有贵族才能兑现乡品许诺的最高官品,这也是判定贵族身份的有效办法。元湛平生所任最高官是旧令正二品、新令正三品的廷尉卿(志石规格与之完全相称),虽然超越六品贵族线以上,却因遭逢河阴之变未能达到一品,这只能说宦海沉浮、人生无常,充满了偶然性,好在死后追赠使持节、征东将军、仪同三司、都督青州诸军事、青州刺史,综合职级为旧令正一品、新令从一品,算是迟到的补偿。尽管曲折,元湛最终实现官品与乡品的重合,充分享受了贵族的礼遇。
从仕途的起点到终点,存在不同的迁转通道,崇重的乡品使元湛得以清要捷径扶摇直上。18年间他总计晋升5次,历实职8项:新令从六品的司空骑兵参军事,正六品的尚书左士郎中、吏部郎中,从四品的中书侍郎,正四品的通直散骑常侍、廷尉少卿和正三品的廷尉卿;武散位阶2项:新令从四品的左军将军和正三品的前将军。平均每3年升迁1次,每半年获得1项新职,如此频繁的调转正合乎贵族口味,唯此方能在激烈竞争中抢占先机,同时为后辈尽快腾出有限的员额,确保本阶层整体仕进的通畅。墓志作者以副词“寻”“复”“又”对此过程进行修饰,烘托墓主的锦绣前程,这是邙山墓志惯用的技法。元湛的升迁幅度也有违常规,他从尚书左士郎中转中书侍郎,左军将军晋前将军,俱跨越三阶之多,这种破格超迁也是朝廷给予贵族的恩赏。
必须强调的是,元湛所任皆士人趋之若鹜的显职。司空骑兵参军事虽非清职,却有机会攀附统治集团的核心人物充当后台。尚书左士郎中隶都官尚书,执掌刑法,台郎庶务繁忙,历来不受重视,《宋书》卷五九《江智渊传》:“时高流官序,不为台郎。”然出于运筹权力的考虑,南北朝后期地位加重,位列其间意味着操作王朝的政务枢纽。吏部郎中司职铨叙黜陟,左右组织人事,因此在诸部台郎中脱颖而出,成为炙手可热的清要官,就任此职标志着跻身贵族阶级的高层。中书侍郎是中书省的副长官,负责草拟文诰、出纳诏命,位高权重且对文化素养要求极高,实乃顶级清要。通直散骑常侍隶集书省,主侍从禁中、顾问应对、拾遗补缺、参与机要,系正宗清官,志文所载“貂珰紫殿,鸣玉云阁”,为外在服饰特征①李林甫:《唐六典》卷八《门下省》引《晋令》:“(诸散骑)冠右貂、金蝉,绛朝服,佩水苍玉。”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46页。,备受朝野瞩目。廷尉少卿及正卿典掌大理,侦办重案,据北魏《职员令》,两者分列本品第二清[13]391。由上可知,元湛的迁转阶梯俱三清九流之官,故颂辞夸耀“清宦累辟”,其贵族特质无需赘言。
最后,要额外谈下元湛的赠官。赠官是朝廷表彰官员生前功绩追授的职位,属丧礼的重要组成部分。北魏追赠规制甚严,一般是将军军号搭配地方长官号,品级比临终官职高一至二阶,若出现中央官号或越级则是特殊背景下的超赠[14]。志文说元湛追赠使持节、征东将军、都督青州诸军事、青州刺史,与篇首题名结衔比对,发现遗漏了“仪同三司”这个重要官号,此职类比朝堂三公,位列新令从一品,高过临终正三品廷尉卿三阶之多,如此双管齐下破格安排,其中定有隐情。原来,元湛惨死河阴之变,尔朱集团为挽回颓势、收拢民心,普遍超赠遇难者。《魏书》卷一2《孝庄帝纪》:“死于河阴者,诸王、刺史赠三司,三品者令仆,五品者刺史,七品以下及民郡、镇。”元湛不是王或刺史,即便超赠也不过令仆,但对他恩上加恩,特授仪同三司,想必皇室贵胄的身份发挥了作用。
综上所述,墓志碑刻本为记录生平、歌功颂德、超度亡魂、寄托哀思的文字,它植根具体的时代环境,因而成为记录特定历史片段的真实载体。邙山出土的元湛墓志即是如此,墓主亲身沐浴华夏文明,经历了北魏洛阳时代轰轰烈烈的贵族化运动,并有幸成为这场巨大变革的受益者。墓志客观反映了逝者生前的不懈追求与价值理念,展示了皇室族群的崭新的气质风貌和发展态势,为洞悉中古北方社会提供了绝佳的视场。由志文可知,北魏摹仿魏晋南朝,阀阅体制日臻完善,贵族主义之精髓家格门第、清浊流品得到全面深入的贯彻,昔日的草原蛮族变身高雅的衣冠士族,先贤汉化即贵族化的论断所言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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