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认识科学”(八):科学的滥用及其危害
——大卫·凯里对温德尔·贝里的访谈

2015-03-28 04:40温德尔贝里大卫凯里
关键词:贝里凯里德尔

温德尔·贝里, 大卫·凯里

“如何认识科学”(八):科学的滥用及其危害
——大卫·凯里对温德尔·贝里的访谈

温德尔·贝里, 大卫·凯里

科学一定是以容纳我们、理解我们并最终裁定我们行为这一范围内的自然为标准的。只有当我们认识到我们知识的有限性时,科学才能被明智地加以运用。不能将地方性的环境纳入考虑范围的科学应用,不是科学与生俱来的特性,它内在于一种职业化的科学系统和一种不认同任何地方性的大学系统内。科学在农业中的应用,必须以当地的各种自然条件为前提,单一而统一的产业化的农业发展,必然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科学的确是一种认识真理的好方法,但科学的运用具有地方性,其运用需要加以控制。科学扼杀了所有事物固有的不一致,损害了我们对“得体”、机智、价值、尊严等的识别力,成为现代迷信。人类应追求一种科学上和政治上的克制:允许一种公正而合理的个人和地方自主的措施。

科学;标准;地方性;迷信;控制;克制

肯尼迪:我是保罗·肯尼迪,这是“思想”栏目中的“如何思考科学”节目。

贝里:科学一定是以容纳我们、理解我们并最终裁定我们行为这一范围内的自然为标准的。

肯尼迪:温德尔·贝里为广大读者所熟知,不是因为他对科学的评论,而是因为他的诗歌、散文和小说。但是,在2000年,他出版了一本令人惊奇的书,书的名字叫《生活是一个奇迹:论反对现代迷信》。该书公然抨击的迷信是这样的一种信仰:认为科学终将给予我们一个关于所有事物的完整说明。温德尔·贝里说,虽然科学是可敬的,但是,只有当我们认识到我们知识的有限性时,科学才能被明智地加以运用。科学必须服从于自然的裁定。在今天的“思想”栏目中,温德尔·贝里为我们展示这种哲学,以作为我们连续系列节目“如何认识科学”的一部分。该系列节目由大卫·凯里主持。

凯里:温德尔·贝里第一次遭遇科学的滥用是在农业中。四十多年前,他在肯塔基州的一个山岗农场中工作和写作,他在那里长大,并且他家好几代人一直在那里种地。在那段时间里,他目睹了他称为“美国的动荡不定”的最后阶段——一方面是规模更大的、多样化种植日趋减少的农场,另一方面是少量的、负债更多的农场主,以及土地的退化、被破坏和被分散了的乡村社区。并且,他也目睹了农业科学在培育产生上述那些后果的智力和技术中所扮演的角色。

与此同时,他一直从相反的方向走向对社区的恢复和土地的保护工作。在如何恰当地使用土地方面,是由他的两位特别好的老师推动的:一位是在20世纪前半叶土壤保护和有机农业的先驱阿尔伯特·霍华德爵士,另一位是贝里的朋友、也是和他同时代的维斯·杰克逊。维斯的土地研究所位于堪萨斯州的萨莱纳,它致力于发展一种可持续的牧场农业。正如温德尔·贝里刚才在前面说的,他们两个人都坚持,自然是农业科学如何被裁定所依赖的标准。这是温德尔·贝里最近从位于肯塔基州路易斯维尔的一个录音室里对我说的;并且我问他,依靠自然去判断科学是什么意思?

贝里:接受自然作为一个标准,就是接受当地的生态系统和它的健康状况作为在该地方人类经济活动健康与否的指标。比如,阿尔伯特·霍华德爵士说,如果你在原来就树木成林的农村种田,那么,你耕作的样板、模式是那森林赋予你的。因为维斯·杰克逊来自堪萨斯——一个牧场州,所以他说过,如果你在原来是天然的、高茎草的牧场的县里种田,那么,是天然的牧场赋予你的样板和你的标准,以至于你一定在你获得成功之前的自然生态系统所执行的相同的土地保护和多样性功能的意义上,执行你的土地使用。

凯里:如何应用你自己的耕作方式呢?你在原来就被森林覆盖的土地上耕作,森林是如何赋予你标准的?

贝里:是的,我得告诉你,我主要在几乎全部要么是树木要么是草地的边缘的土地上耕作,而且它是陡峭的土地。这块地如何是边缘性的呢?因为它周期性地泛滥洪水。所以,我有一个农场,从那里你可以很快学到很多东西。对于任何在陡峭的土地上耕作的人来说,首先要注意的是,必须保持地面被覆盖。阿尔伯特·霍华德爵士说,自然总是保持着地面被覆盖,自然的耕作方式总是与动物的习性相一致:维持物种的多样性,维持大量的肥力储备,没有任何浪费,保存水源,等等。

凯里:在温德尔·贝里看来,在特殊土地上,耕种方法必须量身定做。他对传统的农业科学的主要批评之一是它对地方特质的视而不见;并且,他对他朋友维斯·杰克逊的工作非常赞赏,主要是因为维斯对土地的敏感性。

贝里:让我保持作为维斯·杰克逊土地研究所的一位热情的支持者的,是它对当地及其生态环境的全面接受。协会发现,牧场的正确耕种方式与在肯塔基州山区中的河谷或者加利福尼亚海岸平原的耕种方式是不同的。换句话说,这种科学真正值得赞扬的,是它对于它所研究并应用研究成果的那一片土地的恩惠:首先是在那个地方做研究并应用它自己的研究成果;其次,这种科学方法令人赞赏的地方,是它对于其方法本身未能探索到的神秘领域表示尊重,并以接受自身的无知为前提。

凯里:温德尔·贝里从30年前出版他的书《焦虑不安的美国人》到现在,一直在强调一种对某种前提的无知。他最近的文集被称为《无知之路》。但他没有试图贬损科学,更确切地说,他是为科学的局限和需要被控制这样的一种科学意识而一直在呼吁。

贝里:对我来说,科学是一种能非常确定地认识真理的方法,并且正是在这种方式上科学是值得赞扬的。但是,在我完成《焦虑不安的美国人》一书的时候,我看到了产业化农业的破坏性。我看到它对乡村景色和人类群落二者的破坏。所以,我认为,农业科学在实践的过程中呈现出不全面的特点,比如,没有必要的控制环节。我们当时在农业中所做的,并不是针对自然生态系统或更好的一种农业而采取措施,换句话说,产业化的农业在没有实验控制的情况下被实施。

凯里:正如温德尔·贝里所看到的,产业化的农业在没有任何对比标准的情况下发展。它没有在它耕作的土地与相同类型的未耕作的土地或者其他耕种形式下的土地之间作对比,所以,对他而言,问题不是它是不科学的,而是它不是充分科学的。

贝里:伴随产业化农业而来的是各种产业化方法在乡村土地上顺理成章的应用。服务于农业的科学仅仅实现了这样的逻辑——没有控制和对绝大多数的结果不作检验。比如,农业社区的破坏或者农业家庭经济的损失,根本不纳入核算;也不对有害物质的使用结果进行评估,或者也不扯掉成排的围栏,或者也不对多年生植物做年度替代,或者也不减少牧场的耕地。这些后果,据我所知,并没有被核算或仔细考虑过。

凯里:那么,你为什么认为它们没有被仔细考虑过呢?

贝里:因为对于那些农商公司而言,产业化土地使用的背后是巨大的利益,并且他们用在产量上惊人增加的优势来显示他们正在做的事是对的;但是,他们的标准,仅仅是产量的标准,当然也就是利益的标准。

凯里:那么,对于正在被采用的科学模型——这种认识的方式——怎么样呢?

贝里:认识的方式,仅仅是去发展一种补救方式或者一种技术科学的产业化解决方式,然后应用它。如果它是用来增加产量,或者控制杂草,或者控制昆虫,那么,它就被应用并且非常快速地在农业中被普遍应用。首要的就是这一应用的普遍性问题。就是说,它被假定,在一个地方能运用就能在另一个地方加以运用。所以,我认为,从工业化开始,我们在农业中所运行的,是与地方性适应相反的、可怕的生态和社会结果。

凯里:这种不能将地方性的土地环境纳入考虑范围的“无能”,难道是科学项目本身内在的和与生俱来的吗?我的意思是,这种“无能”不是在其自己的理想形式中,而是它实际上被建构在西方国家的形式中。

贝里:它内在于一种职业化的科学系统和一种不认同任何地方性的大学系统内。他们在地方所做的效果,通过检验结果的方式被记录在案,而这一点对于他们极为重要。我作为一个批评者的观点一直是:我绝对是一个认同地方性居所和地方性社区的人;并且,这正是我的工作与他们的工作之间的不同之处。

凯里:在上个世纪,大学一直是技术在农业中使用的主要孵卵器。但是,温德尔·贝里说,它们已经从那些技术的后果中被转移掉。他在《焦虑不安的美国人》中写道,这种抽象化了的科学,“从杀死坏新闻送信人的必然性中得以保留;因为坏新闻就居住在迷宫的中心,而在坏新闻的送信人能到达那里之前他们就迷路了”。特殊的方面从来没有不得不被认真考虑过。

贝里:现代大学里的研究被看做本来就是好的,如果它以在那些可能有效的景区和耕种社区的地方系统性地被应用为判断标准,那么,很难发现这种研究是否有缺陷。问题应该是:这是有益于健康的吗?它对景区是有益的吗?它对实施其应用的农场主、他们的家庭以及社区是有益的吗?另外,它对于那些食用如此生产食物的顾客的健康是有益的吗?我认为,健康是不可避免的标准,并且它是这项工作最终必定要被判定的标准。我认为,关于“健康性”应该是一个具有地方性的问题,而不是一个被应用的普遍标准的问题。

凯里:健康具有作为一个整体的人或地方的属性。正如温德尔·贝里在《焦虑不安的美国人》中所指出的,所有“健康”(health)和整个来自于英语同一古老词根“hal.”的“治愈”(heal)、“把……视为神圣”(hallow)这些词汇以及“圣洁”(holy),都承袭了这一血统。但整体是没有个体的责任的。现代科学在总体上一直是还原性的,把事物分解成更小的、更容易支配的部分,结果一直是永远发展的专门化。温德尔·贝里说,这并不总是一件坏事;但是,当它如此走得太远时,就是致命的。

贝里:我认为专门化不是原本就是错误的或有损害的。如果你想要做成并做好工作,那么你不得不通过有经验的人来做。并且,这意味着你不得不具有一个专门化的措施。如果你想在你的房子上加一个新的屋顶,你宁愿让某个从前就能把屋顶放上去的人去完成它。所以,专门化在这一意义上是实用性的。但是,如果一位专家被专业化到这样的程度,以至于他或者她不能与其他领域的同行对话,或者在他或者她的专业上不能作为一个公民和一位邻居对人们和一些地方正在做的事情作出判断,那么,这就太专业化了。它不应该阻止人们提出由公民身份和地方性的忠诚所引出的责任问题。

凯里:在农业中的传统智慧发展或者死去、做大或退市的一段时间内,地方性的忠诚一直受到非常猛烈的攻击。在温德尔·贝里的小说和故事里,组织严密和很大程度上是自给自足的农耕社区,现在大部分都消失了。然而,他说,在这种毁灭中间,也一直有复兴。

贝里:我认为,在世界范围内,真正拒绝接受专业化冷漠和过度专业化的必然性的人群正在逐渐增加;并且,他们正在通过支持地方性的农场主的市场、农业支撑的社区、地方性的食品经济等诸如这类的事情,使他们的拒绝具体化。我生活在一个人口相对较少的、还明显是农村的县里,它有它的问题。首先,土地价格超出了农场主的购买力;但县里的某个小镇有个农场主的市场席位。在周六和周三农场主的市场就摆在县政府的院子里;它供应丰富的地方性的食品,并且深受当地人的青睐。与我妻子和我都是朋友的一对年轻夫妇,就有一个由农业农场支持的非常成功的共同体。这些事情一直在发生,并且它们几乎发生在我去过的每个地方。

凯里:温德尔·贝里关于科学的最初的反思是他刚才所陈述的涉及农业的主题,但在2000年,他用一本名叫《生活是一个奇迹:论反对现代迷信》的书拓展了他的聚焦。该书的直接起因是爱德华·威尔逊在两年前出版的一本书。威尔逊是一个生物学家,一个直率的自然资源保护论者,并且他是“生物社会学”的发明者;“生物社会学”是他给他1975年出版的一本雄心勃勃的书起的名字,用他自己的话说,该书试图进行一种“对所有社会行为的生物学基础的系统研究”。1998年,威尔逊出版了《一致:知识的统一》;该书引起了温德尔·贝里的关注。该书的内容推进了他在《生物社会学》一书中提出“所有知识将有一天在科学的庇护下被统一”时就已经开始的宏大综合。贝里发现了威尔逊那令人担忧的论证。

贝里:该书令我感到惊恐。我认为该书是某种科学陈述的典型;这种科学陈述相当频繁地出现在目前有声望的科学家脱离经验科学的情况中,包括科学建立某种确定真理的令人钦佩的能力、冒险进入预言和对某种主宰生活的科学方法胜利的辩护。而这些对我而言是可怕的。所以,当我读《一致》一书时,我开始问我自己,在我自己、在我的思想、在我的阅历中,有什么可以用来反对我所认为的威尔逊先生书里的危险的冲动。

凯里:《一致》的字面意思是一起跳跃,它的要点是,人类文化的所有要素最终将在一种统一的描述下显露出来;并且这一描述应该在已经应用于自然科学领域的一种解释的基础上被构建。威尔逊以一种宽容的、优雅的和仁慈的方式提出他的思想,但是,在最后,他毫不犹豫地断言:宗教、艺术和人类心理学,都将被证明有一个物质的和生态学的基础。温德尔·贝里对这种断言敬而远之。

贝里:这本书对我而言是可怕的还原论思想。我认为,比如,人类的尊严不是建立在认识每一事物的基础上的。我认为,你和我有一个关于尊严的尺度和被赋予的关于尊严的尺度的区别,因为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冒昧地说他完全理解我们。并且,对我而言,这种尊严、这种神秘,是极其值得保护的。

凯里:在我们时代的环境里,你感觉到它的危险了吗?

贝里:是的,我感觉到了。

凯里:科学是通过科学的进步而发展的吗?

贝里:是的,通过科学的进步而发展。比如,通过农业科学发展的意愿,在没有经过恰当的争论,或者实验过程,或者预见,或者尊重地方性的条件和地方性的生态整体的情况下,就大规模地应用基因工程的产品。是的,我认为,这是危险的;并且,政治权力趋向于以这种同样的方式运作。我追求一种科学上和政治上的克制:允许一种公正而合理的个人和地方自主的措施。

凯里:威尔逊的《一致》展现了科学正在进步的形象:科学正在发展成为一个可能的、但还尚未实现的知识统一体;从某种意义上讲,最好的科学还没有到来。这是该书的基础内容之一,也是温德尔·贝里花费最多笔墨的地方。在他的观点里,真相即将在下一个街角处到来或者就在下一个山岗的那边。这将有两个重大的和致命的后果:第一,它将我们还不知道的与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结合在一起;第二,它把过去仅仅视为更好未来的一个梗概。

贝里:对我而言,爱德华·威尔逊的书最为有趣的特征之一是,遍及前沿的比喻说法的普遍性;并且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浪漫主义的。我不知道是否科学从艺术中经遗传而继承了这种浪漫主义,或者它本身就是来自艺术;但是,我们从他那里听到的始终是前沿科学。它强调的是创新,并且其明显的假说是:人类的科学事业总是走向之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地方。所以,我们听到的是前沿的科学,我们听到的是处女地和到达那里的必然性。因此,对我而言似乎是,犯错的一类科学家,把他们自己想象为我们时代的哥伦布们和丹尼尔·布恩们;而且这对我而言似乎是危险的,因为,它首先从过去的时间和地点中将所有事物中的价值去掉——而正是这些过去的时间和地点应将价值深深地根置在新的事物中,然后,过于频繁地接受那些没有被检验的、过高估价的新价值。我们倾向于诋毁我们的祖先的成就和思想,这意味着我们失去了作为我们导向的文化遗产。

凯里:正如温德尔·贝里理解的,E.O.威尔逊把科学知识看做是一种稳定的发展。我认为,无论科学是否真的如威尔逊所说的是稳定发展的进步,这种继续在科学哲学家中使用的观点也是一个问题。不过,这有点与温德尔·贝里的观点无关。他试图关注的,是被他称为“前沿的比喻说法”所造成的破坏,以及这种比喻说法投射在过去上的阴影。这是他在《生活是一个奇迹》中展示的、当科学超出其恰当的边界或者可以说溢出它的“堤岸”时所发生的有害影响的许多实例中的一个;另外一个实例,是当它被科学的抽象概念“移植”到人们每天都在谈论的话题时所造成的破坏。

贝里:科学的影响之一,是它给予我们对说“大话”的多音节词的一种不应有的热爱,就是说,我们现在相当乐意地说一种使用我们仅仅部分理解的词汇的官样文章的话。医学科学教会我们这么做。现在几乎每个人都在谈论药物和医疗过程等,实际上他们根本没有在有益的意义上理解它们。

凯里:当我们的谈话充满着这些对科学半消化的舶来品时,在彼此说话的能力上会发生什么?

贝里:我认为,它会降低我们彼此谈论那些涉及我们具体事物的能力;不过它也涉及来自个人经验权威、地方性经验对普遍知识和普遍权威的传递。比如,如果我从官方或者商业的农业知识中学习如何耕作我的土地,我将犯严重的错误;并且,如果我最终在我的土地上耕种得好并保持这样使用它,那么,我不得不在那里依靠我自己的经验和我自己关于它的知识。我与妻子和孩子的关系也是同样的道理,对于我用一般的心理学的或科学的忠告如何可能成功地处理好与他们的关系,是有限制的。最后,我不得不了解那个与我说话的人,并且最糟糕的是,我不得不了解我自己并认识我自己的弱点和癖好,以便我始终处于恰当的状况。

凯里:那么,如何应用语言呢?

贝里:这意味着,我们对语言的使用不得不对我们特别了解的事物具有详细说明、准确表达我们想表达的意思的能力。比如,有人擅自认为完全理解了你的意思,这是非常无礼的;特别地,如果这人是,比如说,一个根本不知道你身体状况的医生,情况更是如此。所以,我认为,有许多生病的人理解这样的状况,你与你的医疗专家见面,变成了一场争论:你是否可以坚持和维护你身体的特有状况和你独一无二的“己”,以至于可以反对将被应用于你的一般化治疗?

凯里:科学不可避免地要一般化;而经验是独特的。这就成为一个问题。温德尔·贝里论辩道:只有当这种不同未被认同时,只有当如同在他最后一个例子中所描述的情况发生时,经验才能在反对科学的一般化中为自己辩护。此外,这个问题不是科学本身的问题,而是科学没有意识到它自身的界限和可能的不正当的结果的问题。温德尔·贝里说,知识可能是一种混合的福音,在它增加光明的同时也强化了黑暗。

贝里:当知识增加的时候,伴随它而来的是问题的增加。所以,如果你的科学知识增长没有关注到根据适当的标准而恰当地使用这种知识,那么,你可能会说,作为知识的半径将成比例地增加无知的周长。让我们这样来理解这一点:我们作为一种生物的基本实践责任是地方性的适应。大多数的现代科学家接受进化论和与其伴随的真理,即每一种生物在其进化中都遇到地方性适应的必然性。如果一种动物或其他有机体没有适应其居住地,它就会完全衰退。并且,让我一直感到迷惑的是,那些人是怎样设法把我们人类从这种必要条件中免除的。所以,我认为,作为我们一般化的知识、作为这种知识增长的力量,以及增加破坏的力量,以至于它未能接受适应地方性的这一责任。

凯里:几年前,一套叫《美国作家》的丛书中有一卷是关于温德尔·贝里的。在许多献礼篇和批评的文章中,其中有一封来自20世纪50年代在斯坦福大学曾是贝里老师的华莱士·斯特格纳的信,后者写信给贝里说:“经过20世纪每一个老一套规则的洗礼,你可能是无趣的。”在斯特格纳的思想中,有一些现代规则是:人们对城市比对乡村持有更多的兴趣,对未来比对过去持有更多的兴趣,对罪恶比善行持有更到的兴趣,对闲暇比工作持有更多的兴趣。正如华莱士·斯特格纳所知道的,温德尔·贝里绝不是无趣的;但是,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倒转了所有那些规则。他故事和小说中的主题一直是歌颂肯塔基州乡村某个小地方已经消失了的生活和工作方式的出色;并且,在他那些作品中,他最为生动赞美的事情之一,是在他的孩提时代还在实践着的那种耕种技艺。他描写了存在于古老的混合农业中、在男耕女织中、在经济作物与生活之间、在耕种过的土地与荒凉的土地之间以及农业内在经济中,许多要素的平衡;他还描写了以这种生活方式所培育出来的非凡能力的范围,以及它辛劳但从容不迫的生活步调——为地方性的谈话留有时间、为养殖花卉的习性留有空间。这种形式的耕作,除了像温德尔·贝里自己一样在一些特殊场合还有保持外,已被产业化的农业大量地毁掉了;农业变得依赖于遥远的大学开发的方法和大公司提供的产品,农场主失去了他们的时间和自治权而成为债务的跑步机。温德尔·贝里说,他们变成了消费者。

贝里:随着产业化农业的增长,方法论的消费者或者产品的消费者,成为高度一般化指令的被动跟随者,以至于作为一种均匀性的、作为这种技术的抽象力量所接管的、关键性的损失之一是智力。换句话说,消费者或者使用者,只允许用集中于一个公司或一个中心地方的智力去取代许多个人的智力。并且,我认为,如果我们认真对待优质土地使用的可能性,如果我们认真对待地方性适应的必然性;那么,我们不得不看到,我们需要涉及其中每一个人头脑的智力,我们需要坚定地将智力加以应用,并且我们不需要被默认的必要条件:所有的人仅仅服从于在其他某个地方存在的几个被选中的和雇佣的头脑的智力。

凯里:温德尔·贝里说,产业化的农业把智力中心化了。农场主依靠标准的方法和标准的投入,对他特殊的土地失去了感觉。这可能似乎是一种浪漫的或乡愁的表达,但我并不如此认为。贝里知道并且表达了,在他时代很久以前的美国农耕时期、已经在华莱士·斯特格纳称为“赶往新兴地区安家的人”(boomers)和“坚持不懈的人”(stickers)之间做了区分。赶往新兴地区安家的人,感兴趣于开发和往前走;坚持不懈的人,决心从事管理工作并坚持陪着他们的土地。并且贝里认识到,在作为农业综合企业的农场主的劳役偿还制度开始之前,肯塔基州他自己那一部分良好的土地就被滥用了;但他仍然坚持认为,独立的农场主会更好地使用土地。我们照料属于我们自己的土地;产权和得体本质上是同一个词——在我的词典里称它们为成对物——适合地属于同一个家庭。在《生活是一个奇迹》中,得体是一个重要主题。几年前,在一本叫《可怕的力量》一书中,C.S.路易斯认为,在我们所学习的科学进步的课程中,用他的话说,“扼杀了所有根深蒂固的不一致”。温德尔·贝里也认为,在我们匆匆打开所有的存在让科学来注视时,我们搁置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对什么是我们的”感觉的某种得体、某种灵活机智。

贝里:得体(decency)和机智很可能依赖于我们对什么是合适的古老感觉,并且我们几乎已经丢弃了我们所拥有的词——“得体”(propriety),因为我们把它与某种自负、某种关于如何行为的毫无意义的规矩联系在一起。但是,得体的真正含义是在给定的环境中做合适的事情的能力;并且通过如是说,我们激活了这个词并赋予它一种实践的力量。所以,我们要说,在我们的社会关系中,得体就是我们在某种环境中合适地做和说的能力。如果我们在刚刚有父母过世的房屋里,那么,在那里一定有某些不适合说的事情,并且,得体需要我们不说它们。如果我们在一所房子里,那里有一个病重的或非常苦恼的孩子,得体意味着需要我们知道,在那种情况下说什么是适合的。因此,在土地使用方面的得体,含有并需要相同类型的适当。我们需要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环境是什么状况,然后,我们或许才可能在该地方继续实施一个适合去做的可信赖的思想。问题是,实践的问题是:在做可能是巨大的、我们不能修复它的破坏之外,我们在那里还能做什么?

凯里:你认为某种科学已经伤害了那些识别力?

贝里:是的,关于这一点,我认为是没有疑问的。如果我们是科学家,并且我们假定:在一个实验室或一所大学里,我们仅仅从事将不可避免地有好的结果的专长和工作,那么,这对我来说似乎是,我们被卷入巨大的个人混乱和可能的巨大危险中。并且,科学的现代史使我们意识到这种可能性。比如,如果你从事原子物理学、并假定你的唯一的责任是对你的科学负责,那么,你可能不得不最终处理那些真正悲剧的和令人不安的结果。我们知道这样事情发生过。我认为,那些关注财富和权利的科学也是一样的结果。我们不能简单地假定,某种仁慈的、旋风般的快速行动,将那些事情只引向令人满意的目标,从而将那些事情丢在那里不予理睬。所以,是的,以一种毁灭性的方式从事科学是可能的;当然,以一种毁灭性的方式从事任何科学也是可能的。

凯里:在《生活是一个奇迹》中所发现的有趣的事情之一,是一个小小的离题,或者也许它不是一个在文学中有关猥亵语言的离题,在那里再一次有前沿的意识,关于边界总是有被推动的意识;并且,这对我而言,似乎是一个关于科学如何在艺术和人文科学中泛滥的更大问题的一部分。

贝里:是的。韦斯·杰克逊(Wes Jackson)称这为“物理学羡慕”(physics envy)——对人文学科中开拓者的形象、处女地发现者即第一位进入未开发领域的人的意愿表达,并且这时常激励人们用这种意愿去言说迄今为止还不能用语言表达的事情。它对我而言,似乎是,在那里我们很快遭遇一个限制。猥亵的语言有某种力量、特别是对纠正过度的文雅。我理解这一点,并且我有点因这一动机而被我自己猥亵的语言和粗鲁所吸引,也因为它时常是有趣的。但是,对于这种猥亵语言的使用,是要有限制的。我记得,在这本书里我谈到,部分作者出于艺术目的而去挖掘他们亲戚和朋友的事情。我自己的感觉是,艺术是不值得毁坏友谊或家庭关系的。对于你的朋友和家庭,或者任何人来说,有些事情你是不应该做的。比如,你不应该为了你的艺术而让一些人感到局促不安。

凯里:你称《生活是一个奇迹》是“一篇反对现代迷信的论文”——对科学这样的表述是一件很大胆事情。在书中,迷信的确切含义是什么?

贝里:对于迷信、现代迷信,本质上我的意思是这样的假说:我们的知识将最终完全地或者甚至是彻底地胜任于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需要和经历。我们将继续感到惊奇,比如,没有人能预测到新奥尔良的毁灭。尽管我们有非常值得欣赏和赞赏的智力,还是没有人能预测到“9·11”大灾难。共同的人类经验之一是有关奇迹的经验,并且,即使是最智慧的人也要服从这种经验。

凯里:现代科学被看做一项预言和控制的事业,但是没有几项事情如我们打算的那样产生,所以,如温德尔·贝里所说的,我们不断地感到惊奇。并且,我们指望的惊奇越少,更为险恶的惊奇就会产生。温德尔·贝里的建议——作为他在这里评论的结束:我们需要开始保留一个更加真实的、平衡的清单,在其中,既要显示我们的所得也要显示我们的所失。他列举现代医学作为他的实例。

贝里:是的,现代医学科学的历史当然是一个惊人的和戏剧性的历史,因为它是一系列治疗、免疫等诸如此类的历史。我认为,我们已经从这一成功的历史中推测出——我愿意称其为迷信的假说,即:我们将最终完全成功,这个世界中的死亡和苦难可能因此而被看做异常的。我再次认为,我们将会感到惊奇。我认为,我们将发现,死亡率和苦难会超过某一不可能缩小的点,并且生活得好的智慧和能力将依赖于我们接受和处理苦难和死亡的能力。这些都将是非常难以处理的事情,它们总是一直存在在那里。除非不得不处理它们,没有人愿意处理这些事情。但是,为了妥善地处理这些事情,我们需要文化资源;并且,如果我们轻视那些资源或者无视它们,这将是一个可怕的错误。

比如,在不久前召开的一个会议上,我听到一个年轻的医生很自信地说,现代医学的功效被长寿的增加所证明。我现在的论点是,现在我们文化的衰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没有做减法的能力,我们拥有这种可怕的和不是真正美好的持续能力,好像每一样创新都是100%的净改进。所以,那个正在赞美我们增加长寿能力的年轻医生,并没有减去人们因过于长寿所带来的不幸。比如,关于长寿的统计数字,包括那些不能思维的、无法感知身体舒适状况的、确实没有多少快乐的、住在护理院的、事实上还活着的人。那些统计数字还包括那些被医疗产业自己严重损害的人。因此,在顺从地信任或使用这样的断言之前,我们需要去弄清楚,什么是需要被减除的。我认为,纯粹的好比它所声称的要少。

(淮阴师范学院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王荣江译,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刘雄友校。标题、摘要和关键词为译者所加。)

责任编辑:王荣江

“科学技术哲学”专栏稿约

本栏目以科学技术哲学为选题范围,包括自然哲学、科学哲学、技术哲学、科学技术与社会、科学技术史(科学思想史)研究等。来稿既可是单篇文章,也可是一组文章(对论题作不同视角和层面的讨论)。文章篇幅在10 000字以内,关键词3—8个,摘要200字左右,提供打印件及电子文档(E-mail:wrj6363@163.com)。本刊热诚欢迎各地学人和作者不吝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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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8444(2015)04-0450-07

2015-03-20

2013年度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13ZXB003);2014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4BZX023)。

温德尔·贝里(Wendell Berry),散文家、诗人,《生活是一个奇迹:论反对现代迷信》一书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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