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人物的身份与关系

2015-03-28 01:26戴玉金
关键词:龙之介大公芥川

戴玉金

(龙岩学院 外国语学院,福建 龙岩 364012)

芥川龙之介(1892-1927)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颇有影响力的“新思潮派”的代表作家,也是“私小说”题材的代表作家,在日本文坛享有“大正文学的象征”之称。[1]在其短暂的一生中,以独特的艺术风格,创作出160多篇作品,既有浪漫主义特点,又具有现实主义的倾向,[2]丰富了近代文学的历史。发表于1918年的《地狱变》是芥川中期纯文学领域的一篇力作,是根据日本古籍《宁治拾遗物语》卷三中的的《绘佛师良秀喜欢火烧自家记》和日本古籍《古今著闻集》卷十一中的《弘高的地狱屏风图》的故事创作而来。[3]“地狱变”是佛教之语言,是通过呈现恶人入地狱后遭受各种各样的刑法和折磨的痛苦画面,来引导世人弃恶从善。芥川创作的这部小说,描述了一位服务于封建公侯的画师良秀为了追求艺术至上的理想境界、把握真实的美,在明知封建领主崛川大公因霸占自己女儿不成而恼羞成怒设下的陷阱,还不惜残酷地牺牲自己的女儿,完成了一幅妖血斑斑的“地狱屏风图”而后自杀的故事,从而将一幅充满希望与绝望、喜悦与悲伤、自信与自卑的“地狱”呈现在我们眼前。

这一故事的思想主题,在于体现艺术和道德的矛盾和冲突,暗喻这一时代文明背后的人的本性,故而表达了芥川龙之介在艺术上的勇进的精神。[4]与此同时,这部小说通过勾勒出“描绘地狱屏风图”这一事件,将各个人物串联在一起,通过人物的身份与关系,也就是以结构主义的方式来寻求对事物本质的诠释,尝试阐释文学文本的新方法。[5]本文即以画师良秀之女为中心,围绕这一女性形象,从崛川大公、良秀两个不同身份的角度,梳理小说之中的人际关系,了解人物的本质特征与身份存在,领悟芥川龙之介的人生悲剧意识,由此来展示芥川龙之介艺术世界的独特魅力。

一、缺失“身份”的存在:良秀之女的人物形象

《地狱变》小说故事短小,篇幅不长,但是却塑造了一个个鲜明而富有人物个性的突显形象,营造了惊心动魄而又悲凉凄厉的骇人场面。小说刻画的人物之中,良秀之女尽管着墨不多,但是却引起了读者和评论界的关注。这一人物在文中连真正的名字都不曾被提到,只是以良秀之女的身份而出现——这一无名的身份,或许也意味着可以代表一切的人的存在,但是在整个人际结构之中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且作为小说故事情节展开的中心,在传递与再现小说的主题思想之际发挥着主导性的作用。

这一人物尽管是一个无名的存在,但是却作为一个饱满的形象而呈现在读者眼前。芥川龙之介采取了多视角的、他者性的方式来描写这一人物。在仆人“我”看来,她单纯而善良;在崛川大公眼里,她美貌又有孝心;在父亲良秀身边,她乖巧孝顺,对待她救下的小猴也表现出了视如亲人的怜悯。她是一位集真、善、美、忠、孝于一身,将自己凄婉的生命融入于熊熊烈火,演绎着地狱火焰的苦痛,谱写了一曲消魂落魄的苦难之歌的人物。这一人物让人于悲痛中震撼,于惋惜中深思,其不幸的悲剧可以说正是日本传统女性形象的代表和缩影。[6]

小说之中,画师良秀的女儿年纪十五岁,在崛川府邸当小侍女,是一位“娇美”的姑娘。尽管早年丧母,缺少母爱,但是却“特别懂事、伶俐,对世事很关心”,因而博得大公府里众人的喜爱。作为一个性情温和的孝女,她对于自己的父亲也尽孝道,还有一颗怜悯之心。为了从小公子手中救下小猴,她曾求情微笑说:“它叫良秀,是我父亲的名字,父亲遭难,做女儿的怎能不管呢。”逼得小公子没法子,只好就此收手。[7]12这一点亦体现出其尽管纤弱无比,但是有着一种无畏之勇气,让人感受到“博爱”与“仁善”。

在这篇小说之中,与良秀之女有着密切关系而又无法摆脱的两个人物即她的父亲良秀与她的主人堀川大公。给了她生命的父亲良秀虽然赋予了她人性方面的许多厚爱,但无法保障她存在之身份;而给予了她存在之身份的主人堀川大公只是垂涎她的美貌而宠爱于她,但终究因为达不到自己的目的而扼杀了她的生命。可以说,这两个对她极其至关重要的人物,虽然给了她不同方式的“爱”,但是这种来自不同目的而赋予的自私之“爱”让她感受到存在的窒息以及无可逆转的宿命安排。因为这一时期的日本等级制度森严,女性的社会地位低下,言行操守严格细密,并要求“四行”,即“妇德、妇言、妇容、妇功”[8]。作为儒家经典,亦规范女性必须保持“谨慎”“恭敬”“柔顺”的金科玉律。[9]因此,作为地位卑微的小侍女良秀之女,虽然有着性格温婉、内心刚烈的一面,但是,在封建领主的权势面前,或者说不可脱却的自我身份,使她注定是一个盲目顺从、毫无反抗能力的柔弱女子,只能陷入到世俗之网,摆脱不了惨遭最高统治者——崛川大公活活烧死的悲惨命运。

二、对立的上下关系:崛川大公与良秀之女

在小说中,堀川大公作为第一个人物首先登场。小说写道:“像堀川大公那种人物,不但过去没有,恐怕到了后世,也是独一无二的了。”因为“在他诞生以前,他母亲曾梦见大威德的神灵出现在她的床头。可见,出世以后一定不是一位常人”,大公还保持着一种所谓“与民同乐”的度量,即便是在地狱的世界之中,堀川大公也极具震慑力,“遇到二条大宫的百鬼夜行,他也全不害怕。甚至据说,那位画陆奥盐灶风景的鼎鼎有名的融左大臣的幽灵,夜夜在东三条河原院出现,只要大公一声大喝,立刻就消隐了。”所以,“京师男女老幼,一提到这位大公,便肃然起敬,好像见到了大神显灵”。[7]8

通过小说起始部分的这一段描述,我们可以了解到:堀川大公是一个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封建领主,上通天界,下抑鬼神。他的身份、地位、权威、名誉、尊敬、爱戴不是凭借实力得来的,而是上天“赋予”的东西即“约定俗成”的东西。[10]根据常人的理解和判断,堀川大公是一个完美无缺、神灵的化身,是所有人必须服从、尊敬和爱戴的最高人物。

正是这样的人人敬重的封建领主堀川大公却任性而恶意地改变了一个容貌娇美、气质优雅的小侍女的命运。由此,产生了一系列堀川大公对待良秀之女的态度转变,由最初的关注到喜欢以致宠爱最后因霸占不成而采取报复。这个小侍女是良秀之女,由于她对动物的怜悯之心,一次偶然的机会,从小公子手里救下一只小猴,从而引起了堀川大公的注意“看不出还是一个孝女哩,值得夸奖呀”。然后良秀之女得到大公的分外宠爱。正因为一个意外义举,良秀之女的温柔婉约又善良的女性气质暴露在了崛川大公的眼前,于是世间就出现了一种流言:“大公看中他女儿的美貌,不管她老子情不情愿,硬要收房”。这一结果,一方面,良秀之女惨遭致大公猥亵,整个人“积满泪水,变得睫毛低垂,眼圈黝黑,显出分外忧伤的神情”;另一方面,面对抵死不从的良秀之女,大公“出于对女子的报复”,命令其父良秀画“地狱变”屏风,设计将她作为地狱图的牺牲品活活烧死。后来,当这种残酷行为受到人们指责时,堀川大公却为自己狡辩,称其真正的意图并不是要烧车杀人而只是惩戒屏风画师良秀的“邪恶根性”。

可以说貌似岸然的堀川大公表面上宽宏大量、德高望重,实际上是一个图谋不轨、阴险狡猾而又凶残的伪君子。当面对良秀之女惨不忍睹的死亡之状,大公却“紧咬嘴唇,时不时地狠毒地冷笑着,眼睛盯着这些场景,连眨都不眨一下”;良秀之女没有哭泣,没有喊她的父亲,也没有痛斥崛川大公,只是“仰起被浓烟蒙住的苍白的脸,披着被火焰燃烧的长发”,从容赴死,在“一片销魂落魄的大火的怒吼”之中,留给在场观看而吓得屏息战栗的人一个无言的蔑视。在此,“美与善”化身的良秀之女、表面“神”化而内在“险恶”的崛川大公,二者之间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把人性的真善美丑表现得淋漓尽致,令人感触。

三、矛盾的父女关系:良秀与女儿

在小说中,画师良秀在一开始就被描述为“吝啬、贪心、不顾面子、懒得要命、唯利是图——其中特别厉害的,是霸道、傲慢,放荡不羁,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恶人形象。他对于弟子,不断折磨与苛刻;对于周边人,他表现出冷漠态度,也引得众人厌恶。但是,就是这样孤傲不群、漠视一切的良秀,唯独对他唯一的女儿在生活上关爱倍加,在人性情爱上给予了一个不同寻常父亲的深情之厚爱。

正如小说描述的,良秀爱女儿,“爱得简直跟发疯似的”,平时吝啬小气的他,对女儿“身上的衣衫,头上的首饰,备办得周周到到,慷慨得叫人不能相信”;倘若有人讲他女儿一句坏话,他就“不难雇几个街头的流氓,把人家暗地里揍一顿”;当大公把他女儿提拔为小女侍后,良秀三番五次不畏大公的权势,恳请大公放还自己的女儿。这一系列的所做之举,展现的是画师良秀作为一位父亲所特有的慈爱无限、满怀关切的形象,本能体现的是人性“本善”的一面。

但是,即便是在父女关系之中,也隐藏了良秀自私而残酷的一面。良秀可以说是间接制造自己女儿悲剧的人,芥川龙之介在描绘良秀的艺术才能时,给予了不同寻常人的肯定性的笔墨。但是,良秀的高傲自大也招致堀川大公对他的不满,所以当女儿被当做小侍女后,良秀拼死想从堀川大公要回自己的女儿,解救自己的女儿,却遭到大公的拒绝,因为堀川大公了解良秀的绘画之才能,也懂得他对艺术追求的执着和痴迷,深知良秀的存在意义是为了绘画。于是不动声色地设下陷阱,命令良秀画一幅《地狱变》的屏风。之后,良秀潜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即将面临的命运,在梦里梦见自己女儿下了地狱:“我当是谁……哼,是你吗?我想,大概是你。什么,你是来接我的么?来啊,到地狱来啊。地狱里……我的闺女在地狱里等着我”[7]23。梦醒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活着的女儿就像活在地狱里,死亡不啻为最好的解脱。后来,良秀向大公提出希望看到火烧少女的真实场景,这也正中了大公的下怀,导致女儿被烧死。由此可见,良秀作为艺术之人,为了追求艺术的最高境界,画出一幅最完美真实理想的地狱变之图,间接地为自己制造了一个理由,使自己的女儿走上了一条为艺术献身的不归路。这一行为的背后,亦折射了他的人性“丑恶”的另一面。

小说的结尾之处“火烧蒲葵车”的场面把故事的情节推向高潮。当良秀看到自己美丽善良的的女儿被残酷地锁绑在车里,被烈火熊熊燃烧而无比痛苦的骇人场面时,他露出了一副“恐怖、悲哀、惊慌”的表情——“睁圆的眼,吓歪的嘴,和索索发抖的脸上的肌肉”。可以说这种反应是他作为人父的一个最基本的本能反应。但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随着火焰的继续燃烧,刚才犹如煎熬地狱般酷刑的良秀突然“发出异样的光芒,似乎是一种从这骇人的场面中得到某种宝物而感到内心喜悦的光”,此时的他脑海浮现的是曾经想象过的地狱图的完整画面,因此他马上一反常态地变得饶有兴致地观看“在烈火中被残忍地烧死的美丽少女”。也可以说,这一时刻的良秀已从一个为人之父的身份转变为一个没有亲情的艺术之人的身份,他从最初的痛苦瞬间转化为艺术的激情,人世间的情感意境完全消失,眼里有的只是场景中美丽的火焰和烈火中殉难的少女。这一时刻的他在人格上也已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整个人好像完全进入一个唯有艺术世界的境界。与之相反,隐忍刚烈的良秀之女的“地狱美”,则让读者看到了一个挣扎的灵魂伴随燃烧烈火,进行了一次美的蜕变,一次人格的升华。

结 语

《地狱变》这篇小说的结构是以一位老仆人——“我”以第一人称的方式,通过回顾性叙述,将有关地狱变屏风的整个事件展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产生一种身临其境的感受。芥川龙之介从不同的视角赋予了“我”双重的身份,一面是心智正常的普通人,一面是侍候堀川大公长达二十年之久的老仆人。虽然“我”不是故事的主人公,只是一个旁观者或目击者[11],却见证了这一悲剧的始末。这一人物将作品中的人物关系、结构关系梳理得清晰有序,且把良秀之女与堀川大公的对立关系、良秀之女与亲身父亲的矛盾关系充分地展现出来,塑造了各具特色的人物形象,亦构建起了一个以人物为核心的、多重性的人际结构。老仆人“我”从维护主人的不可靠立场讲述给读者,让人有种虚实难辨的感受,一种想象的空间。但是读者最后还是可以从他的叙事声音,通过常理推断而了解作者所要表达的真实意图即认清堀川大公的凶残面目。

良秀之女被认为是《地狱变》的灵魂人物,是“地狱”中的天使,是集外貌的美丽与心灵的魅力于一身的身份性的、象征性的存在。但是,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美”不可长久,从而激发了封建领主堀川大公的占有私欲,促成了父亲追求艺术最高境界的梦想,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良秀之女这一无名的身份上所体现的性格与命运,可以说是日本古代传统女性所具有的一般共性,一个至善至美的柔弱女性只能屈服森严的日本等级制度,沦为当时社会的牺牲品。芥川龙之介创作的这样残酷性的人间悲剧,一方面展现了一种纯粹的艺术之美,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处于底层无辜的人们所遭受上层统治者摧残的痛苦之惨状,将当时社会封建领主骄奢淫逸的黑暗之丑恶表现得淋漓尽致。[12]

不仅如此,我认为在“地狱天使”良秀之女的不幸之背后,亦潜藏着芥川龙之介的人生悲剧意识。正如芥川自己曾经说过“人生比地狱还地狱”[13],在人生的道路上,芥川并没有调和性地走过比地狱还地狱的人生,而是选择了以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芥川自杀之际的绝望心境或许我们难以体会,但是通过《地狱变》的人生悲剧意识,我们可以间接地了解到这位以绝望的心境来描述地狱的作家。艺术之美与生命消逝二者之间的紧张所造就的矛盾或者悲剧,或许正是芥川龙之介独特的艺术魅力之所在。

[1]陈世华,范敏磊.理想与现实的选择:艺术至上还是直面生活——从“戏作三昧”和“地狱变”看芥川龙之介的艺术观[J].外国文学研究,2012(6):93-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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