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银忠 李禄胜
平罗县地处宁夏平原北部,滚滚黄河水由西南向东北斜穿而过,淤积的泥沙在这里形成了千里平畴。很早的时候边民就在平罗开荒垦殖,种植小麦水稻,依靠上天恩赐的这方水土,日子过得殷实康泰。改革开放不久,许多农民面对给予他们安康生活的土地却表现得爱恨交加,一方面黄河水浇灌下的土地每年能给自己奉献可观的粮食收获,另一方面连连上涨的农资费用又使农耕活动无法经营。是继续耕种土地还是外出务工,当初他们犹豫不决。今年65岁的张喜峰就十分感慨地向我们讲述了他自己这些年来与土地的恩恩怨怨:实行联产承包制以后自己农忙种田农闲搞建筑,率先在村里解决了温饱问题;城市改革开放以后,自己狠心抛弃祖祖辈辈耕种的土地,追随着工业化的浪潮进城打工,并凭着自己的勤劳和手艺挣得了期望的工钱;城市化改革允许外来人口在城市购房置业,自己拿出打工积攒的工钱,外加农村承包土地被征用获得的补偿款购买了楼房,堂堂正正地住进了城市;当然在城市要立稳脚跟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没有社会保险,因为年老力衰退出建筑劳务市场,他只能以拾荒为生。以后怎么办,人们也许会担忧像张喜峰这样的老年农民工晚年的归宿,其实他们早已做好了谋划,自己实在干不动了,就打道回府依靠那些承包在自己名下的承包田养老,让儿孙们继续在城市打拼。
访谈者:是儿子带您来银川生活的吗?
张喜峰:我来银川已经二十多年了,应该说是我带着儿子来银川生活的。
访谈者:是这样啊!为什么?
张喜峰:我家在平罗县,包产到户后我就外出打工了,不过一直在平罗县城;大概是1995年前后吧,儿子中学毕业没考上学,我就领着他来银川打工了。
访谈者:您那么早就出来打工,是因为家里生活困难吗?
张喜峰:我很早就跟人学了土木建筑手艺,农业队的时候除了种地以外,我还会给村里干点儿修修补补的零活儿,因此我家的生活比村里其他人家过得好。
访谈者:在村里日子过得比较滋润,怎么还要往外跑?
张喜峰:手艺人就爱耍弄手艺吃饭;何况那时包产到户了,再不受别人的管制约束,就想出去凭手艺挣碗饭吃。
访谈者:你是彻底不种地了,一心一意去搞建筑?
张喜峰:没有,我是边种地边搞建筑。
访谈者:你搞了建筑怎么还能顾上种地,两样搅在一起恐怕一样也干不好吧。
张喜峰:种地和搞建筑在时间上是不冲突的。每年春节过后我赶紧把地耙了,把肥施到地里,再把麦子种上,这时候各个建筑工程才逐渐开工;麦收季节虽说建筑工程不会停工,但高温酷暑总要放十几天避暑假,我就乘机回家把粮食收了。
访谈者:只有十几天假,来回路上耽搁,恐怕回家干不了多少农活吧?
张喜峰:我那时在平罗县城搞建筑,离家不远;往往家里有什么急事,我总是连夜赶回去处理。
访谈者:粮食种上了,但田间管理还得有人,像除草、施肥、灌水、打药这些农活谁去干呢?
张喜峰:这些零碎活有我妻子呢。如果实在忙不过来,利用周末时间就让儿子女儿帮着干一干。
访谈者:您这是亦工亦农主业副业两不误啊!
张喜峰:只有夏粮秋粮一起抓才能有好收成。
访谈者:农副结合你们家的日子肯定好过多了。
张喜峰:那时我们家的光景在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提前买了彩电,提前买了洗衣机。
访谈者:你是什么时候来银川的?
张喜峰:上世纪90年代初吧,我记得很清楚,那时邓小平南行讲话不久。
访谈者:在平罗干得好好的,为什么又要来银川呢?
张喜峰:邓小平南方讲话以后,全国各地都在搞开发,银川当时的工程项目很多,经人介绍我就到银川来了。
访谈者:你来银川,家里的承包地咋办,娃娃们在上学,你妻子一个人能操持过来吗?
张喜峰:直接撂荒了,不再去种了。
访谈者:那么好的土地,一年有较好的收成,白白撂荒多可惜啊?
张喜峰:种地原来还可以,可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那几年就不行了。各种农用物资连连涨价,尤其是化肥和农药价格成倍地翻,水电费也跟着涨,而粮价却原地不动,种地不仅不赚钱,还赔钱。
访谈者:不种地各种税费怎么办?
张喜峰:就用打工挣的钱给人家交。
访谈者:为什么不把承包地退还给村里?
张喜峰:承包合同没有到期,村里也不要。
访谈者:实行大包干以后农民自主耕种土地吃饱了肚子过上了温饱日子,谁知到头来土地竟成了累赘。
张喜峰:那时候致富心切,觉着种地没效益就干脆撂了。
访谈者:到了银川以后,活好找吗?
张喜峰:比在平罗强多了,到处是在建的工程,到处需要技工,像我这样木工瓦工技艺样样精通的人工头抢着要。
访谈者:你是时来运转大显身手了。
张喜峰:当时银川的建筑行业技术还比较落后,我凭着自己多年练就的瓦工手艺很快就干出了声誉,好多工地的包工头都请我过去。当年银川的一个高层建筑顶端的圆形穹隆就是我扎的龙骨。
访谈者:哦,能想象出来你当年很有成就感。
张喜峰:更让我感到自豪的是收入的增加,当时我的月工资是普通干部职工的两三倍。那时我走在银川的大街上再也不自卑了,相反有些城里人神气活现地从我旁边经过,我就在心里嘲笑他们:牛啥牛,挣的没我多还瞧不起人!
访谈者:人的心气大多都是钱撑的,乡下人有了钱自信心也就增强了许多。
张喜峰:那是自然。不过咱农村人跟城里人不一样,我趁着手里有几个钱就把家里所有的房屋翻修了一下,全是一砖到底的砖瓦房,在我们村里数一数二。
访谈者:当时工资那么高,为什么不在银川购房置业,还要翻修农村的房子?
张喜峰:那时农村户口的人不能在城市买房,再说当时房子还没有完全商品化。
访谈者:长期在城里搞建筑,羡慕城里人的生活吗?
张喜峰:羡慕啊,每天按点上下班,一周工作五天,刮风下雨工资一分不少,咋不羡慕呢。
访谈者:当时就没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变成城里人?
张喜峰:没有想过,这不现实。
访谈者:是城乡分割的二元体制把人禁锢死了。
张喜峰:不过后来一个政策差点让我变成城里人了。
访谈者:什么政策?
张喜峰:好像是1998年前后,我们县出台了一个政策,凡本县农村户口交钱就可以转成城镇户口,我就把我儿子和女儿的户口都转成城镇户口了。
访谈者:为什么不把全家都转成城镇户口?
张喜峰:按照规定全家都转为城镇户口就要在村里销户,户口被注销了,责任田也就没有了,我犹豫了一下,就把我和我妻子以及我母亲的户口留下了。
访谈者:你不是说当时种地没收益倒贴钱嘛,干脆转了城镇户口把承包地退还给村里多省事?
张喜峰:我当时也这么想,可上面的转户政策还附带一条,政府只负责转户不负担商品粮。那么多年咱农村人稀罕城镇户口就是稀罕人家的商品粮;现在转了户口吃不上商品粮,咱耍那个牌子图啥,所以就没都转。
访谈者:既然觉着转户不合算,为什么还要把孩子的户口转了呢?
张喜峰:大家都在转,我想也许以后会有什么好处。
访谈者:眼下都没有任何好处以后还能有什么好处!
张喜峰:原先国家不是一直给城里人解决工作嘛,我想不负担商品粮是国家暂时有困难,负责安置就业是一贯的政策,只要弄个城镇户口以后就有解决工作的资格。
访谈者:结果怎么样?
张喜峰:结果怎么样?等来等去先是城里人也停止供应商品粮了,接着是城里人也开始下岗了。
访谈者:既然国家政策提倡交钱转城镇户口,难道就没有一点作用吗?
张喜峰:啥作用都没有,孩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只能回家务农。
访谈者:你们找政府问过没有?
张喜峰:很多企业的职工都一茬一茬地下岗呢,政府有啥办法。
访谈者:看来市场经济只能自谋职业了,这以后你是咋办的?
张喜峰:咱那小县城不好找工作,我就带着儿子一起到银川去搞建筑。
访谈者:你儿子没有学过建筑手艺吧?
张喜峰:没有,建筑手艺从来都是边干边学的。
访谈者:那就得吃好多苦了。
张喜峰:学手艺就得吃苦。我让儿子首先从最基本的筛砂和浆做起,边干边摸索;我有机会就给他指点一下。
访谈者:你儿子学得怎么样?
张喜峰:年轻人,有文化,好多东西一指点就明白。
访谈者:最近一二十年建筑行业发展迅猛,技术手段越来越先进,技术层面上的活儿也越来越多,光传授你的那些手艺能让你儿子跟上形势的发展吗?
张喜峰:肯定跟不上,还得学新东西。
访谈者:到哪里去学习呢:
张喜峰:我让儿子自费上了宁夏建筑学校。
访谈者:学完以后有效果吗?
张喜峰:不多几年他就成了工地上的技术员,指导别人干活。
访谈者:儿子能独当一面了,你也该放心了。
张喜峰:暂时可以放心了,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访谈者:你还有啥担忧的,儿子不是已经当上技术员了吗?
张喜峰:房改以后许多人开始在银川买房,我儿子看着眼热,在我面前不停地嘀咕。
访谈者:银川房价在全国不算很高,但相比宁夏人的工资水平还是很高的。
张喜峰:是啊,城里人买房都很困难,何况咱乡下人。
访谈者:房价太高不能承受就再拖一拖,毕竟经济是个硬杠杆。
张喜峰:可是儿子不答应啊。现在的年轻人就知道赶潮流。
访谈者:那你有啥办法呢?
张喜峰:我把前几年搞建筑积攒的钱全部拿出来,再加上征地补偿款,又在银行贷了点款,几项合起来在北环批发市场附近给儿子买了一套房子。
访谈者:征地补偿款?哪里的征地补偿款?
张喜峰:就是我们家在平罗乡下的承包地啊。
访谈者:为什么征用?
张喜峰:县上要建工业园区,地址选在南门外的河滩一带,就把我家的几亩河滩地征用了。
访谈者:征地补偿了多少钱?
张喜峰:一亩地两万块钱,5亩地总共征了10万块钱。
访谈者:不少啊,在咱们宁夏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
张喜峰:是啊,我这么多年辛苦打工才积攒了不到10万块钱。
访谈者:关键时候还是土地帮了你的忙;如果当初退掉承包地,征地就领不到补偿款了。
张喜峰:谁能想得到呢,那么不起眼的几亩河滩地竟值10万块钱。
访谈者:有了房子,又有可观的务工收入,你们家在银川的日子一定很滋润吧。
张喜峰:是滋润了一阵,可惜好景不长。
访谈者:又怎么了?
张喜峰:我从建筑行业下岗了。
访谈者:你不是有数一数二的手艺吗,怎么会下岗呢?
张喜峰:我的手艺都是传统的木工和砖瓦工,那是要靠力气的;年龄大了,没有力气,什么都是白搭。
访谈者: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建筑行业的?
张喜峰:2005年的时候已经干不动木工和砖瓦工了,就在工地上给人家打打杂;2009年开始我就没再去工地了。
访谈者:干不动了也好,反正儿子已经成家立业了,你完全可以缓一缓,享享清福了。
张喜峰:不行啊,我还得帮衬儿子过日子呢。城市生活花销那么大,房款没还清,儿媳没工作,孙子还在上学。
访谈者:你现在干不动了还能怎么办呢?
张喜峰:我现在开始捡拾破烂儿换钱。
访谈者:现在拾破烂儿的人也很多,你捡拾破烂儿收入怎么样?
张喜峰:我主要去建筑工地上捡拾破烂儿。在工地上捡拾破烂要看运气,运气好了真能挣上钱,比如一个小区既要拆旧楼房又要开始新建楼房,拆下来的钢筋、钢管、暖气片、防盗铁门、居民家里的家具等等非常多;新建楼房时,有些材料买多余了、有些材料大小不合适,还有大楼交工时剩余的东西等等,有时候一个小区的几十栋楼房要全部拆除,要盖小高层,这时候被丢弃的东西真的不少。收入也不错啊!
访谈者:建筑工地上破烂儿多吗?难道其他人就去不了建筑工地?
张喜峰:其他人去不了。我长期在建筑上干活,凭着半辈子在建筑上干活,关于捡破烂的想法找建筑公司的头儿说过了,头儿也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再加上认识的包工头多,现在儿子又在搞建筑,我去工地上捡破烂儿,也就没人阻拦了,有时还能捡到比较值钱的东西。当然了,一些成套的钢筋、钢管、暖气片变卖后的钱就归人家公司了。
访谈者:看来干什么事都得有人脉还要碰运气啊。
张喜峰:从来都是熟人好办事嘛。
访谈者:你家的承包地都被征用了吗?
张喜峰:没有,还有十几亩水浇地呢。
访谈者:还在撂荒?
张喜峰:早就转包给别人了。
访谈者:种地不是倒赔钱吗,怎么还有人转包土地?
张喜峰:那是原来,现在不同了。这几年粮食蔬菜价格连连上涨,只要会经营就赚大钱了。
访谈者:你把土地转包给谁呢?
张喜峰:我们统一把承包地交给村土地合作社,由它统一向外转包。
访谈者:你简单的谈一谈你们那里的土地合作社的情况。
张喜峰:平罗县这几年率先在全区推行农村土地流转制度改革,将各家各户的小块土地收集起来,转包给有实力的农业经营公司去开发经营,由开发公司返还土地租金。
访谈者:每年转租土地能得多少钱?
张喜峰:每亩地500元,我家10亩多地将近7000元。
访谈者:土地让别人耕种自己还能拿钱,真不错啊!
张喜峰:这真是闻所未闻的好事。
访谈者: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张喜峰:再干几年,实在干不动就回平罗乡下去。
访谈者:干不动了回乡下靠谁养活?
张喜峰:靠土地啊,土地依然是我们农民最大的依靠。
土地是农耕经济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和劳动对象,农民通过耕种土地获得生活所需的物资资料。在工业社会,尽管土地依然是重要的生产资料,土地的经济价值在现代生产中尤显突出,但对雇佣劳动条件下的普通劳动者来说,土地对于他们生活的价值会越来越玄远抽象。中国正在快速迈向工业化,与之相伴随的是人们生活空间的位移和生存形态的快速城镇化。作为正在被城镇化过程中的农村居民尤其是进城务工的农民工,他们与土地之间的关系又将发生怎样的变迁呢?是仅仅把土地视为自己快速迈向城镇化的羁绊予以离弃,还是将土地作为自己唯一拥有的一份资源充分发挥它的资源价值呢?老一代农民工张喜峰的经历已经清楚地告诉我们答案。
首先,土地是农民工迈向城镇的铺垫。尽管务工的收益明显大于农耕,但单个农民工务工的收入很难在城里养活全家,所以只能让家里不能务工的人留住农村继续耕种土地。作为一个生产单位来说,这样亦工亦农的家庭经营模式全部的收益肯定大于单一务工或者农耕。张喜峰改革开放初期能够快速脱贫致富就是得益于全家人亦工亦农的经营模式。
其次,土地是农民工在城镇谋求发展定居的依托。尽管农民工的务工收入远远大于从事农业的收入,但是相比高昂的城市生活成本,他们的务工收入还是显得过分微薄。农民工要想在城市投资置业长期发展,大量的资金缺口靠打工是不能完全积累的,这时他们手中掌握的土地就能发挥极大的资本价值。张喜峰买房时多年辛苦打工积攒的资金还没有几亩河滩地的征地补偿款多,这就是明显的例证。
再次,土地是农民工回归农村的归宿。尽管城镇化是不可逆转的潮流,但对一部分农民工来说,进城务工的结局不一定都能进驻城镇;由于生活成本的对比选择,他们中的好多人会理智地选择回归农村。年老体衰经营农业肯定没有多少收益,但依靠土地维持低水平的老年生活还是不成问题。老年农民工张喜峰暂时可以在城市拾荒补贴家用,但当连拾荒也干不成了的时候,农村的承包地就是他养老的可靠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