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齐
从《怪谈》看小泉八云的比较意识(一)
张思齐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怪谈》是小泉八云文学创作的代表作。小泉八云一生中共创作了五十篇怪谈故事。这些故事具有浓郁的泛灵论色彩。这说明灵性思维是贯穿其文学创作的一根红线。他认为,日本是一个以佛教为底色的社会。虽然神道教是该国的第一大宗教,但是它早已与佛教相融合,二者构成其民族文化,并支配其民族心理。作者在该书中实现了世界文学的真正融汇。在该书中我们可以看到印度、威尔士、俄罗斯、荷兰、丹麦、美国、中国和阿拉伯各国文学中优秀作品的影子。小泉八云还是一位成果丰硕的研究者。他的宏富成果说明了一个卓有成效的研究者必须具备比较意识。小泉八云的一生,从四个方面诠释了比较文学的意义。
世界文学;小泉八云;文化底色;思维模式;比较研究
我们的研究对象叫小泉八云(Koizumi Yakumo,1850-1904年)。小泉八云具有极强的人格魅力。小泉八云是一位具有传奇经历的日本近代作家。小泉八云更是功勋卓著的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使者。他一生风尘仆仆,足迹遍涉欧洲、美洲和亚洲。为了明白研究对象的勋业,我们必须先为之做小传。
在一部家庭用《圣经》的扉页之上,有这样的一条记录:Patricio, Lafcadio, Tessima, Carlos, Hearn. August 1850, at Santa Maura. 这部《圣经》为小八开本,它是由祖母送给一个名叫查尔斯·赫恩的男子的。这位男子不管走到哪里,都将这部《圣经》带在身边。上面的这条记录就是这位男子郑重其事地写下的。前面那5个单词,正是他一字一顿地书写的,而且全都是大写开头。你看,在每个单词的后面,书写者都加了一个逗号。这说明他把这5个单词看得有多么重要啊。这五个单词意味着什么呢?原来,它们就是传主的姓名。
传主的姓名颇值得我们考索一番。这是因为,一个人的姓名往往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东方人如此,西方人亦然。传主原本的姓名很长,它由5部分组成,即Patricio Lafcadio Tessima Carlos Hearn。第一名Patricio,帕特里奥,系传主出生后不久受洗时获得的教名。因为传主在希腊东正教的一座教堂里受洗,故而其教名之念法具有希腊风。其实,此教名即英文的Patrick,帕特里克。它来源于拉丁文教名,含义为高贵父亲之子,西方男子多用以为名。第二名Lafcadio为出生地。传主出生在圣毛拉(Santa Maura)。这是希腊爱奥尼亚群岛40余个岛中的一岛,其古称为勒乌卡迪亚(Leucadia)。传主出生后,母亲为了儿子记住出生地,便以该岛古称的变体拉夫卡迪奥(Lafcadio)来呼唤儿子了。第三名Tessima,这是传主母亲娘家的姓。父母以之为儿子的第三名,乃是为了孩子不忘本。第四名Carlos,系Charles这一常见英国人名字的希腊语念法。原来,传主的父亲名叫查尔斯·布什·赫恩(Charles Bush Hearn)。父母以之为儿子的第三名,仍然是为了孩子不忘本。第五名Hearn,就是传主的姓了。老赫恩是英军驻希腊部队的一名少校医官,他具有爱尔兰血统。他喜欢把自己的姓Hearn故意念做hern,而hern在古体、方言和诗歌用语中就是heron,意即苍鹭。英国桂冠诗人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09-1892年)在《溪流》(The Brook)一诗中写道:“我来自大鷭和苍鹭筑巢处,/嗖的一下我从重围中突出。/闪闪发光我穿行在蕨丛中,/吵吵闹闹我一路冲下山谷。”(I come from haunts of coot and hern./I made a sudden sally/And sparkle out among the fern/To bicker down a valley.)[1](p.99)苍鹭腿长翅膀长,极善飞翔。老赫恩自己喜欢周游世界,他以其部队驻扎在海外的希腊而自豪。他和希腊美女所生的儿子,亦即小赫恩,也继承了他的禀性,而且,足迹更远,终于成为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伟大使者,其著作等身。
小赫恩两岁时便被送回爱尔兰老家,由他的姑姑照料。故乡的亲人本想把他培养成为神职人员,但是小赫恩生性好动,弄伤了一只眼睛。从此,他便用一只眼睛来对付双眼也感到吃力的大剂量的宗教书籍的学习,于是他渐渐失去了充当神职人员的信心。19岁时,他就到美国打工去了。在美国,青年赫恩顿感心胸开阔。只要能挣钱,他什么行当都干。他干过酒店服务生、邮递员、烟囱清扫工等。后来,他成为记者,发表过大量的稿子。1890年,赫恩四十岁,已到不惑之年了。这一年,他决定远赴日本。来到日本之后,他曾在中学做过英语教师。名声渐起之后,他又到东京帝国大学和早稻田大学讲授英国文学。之后,他与日本女子小泉节子结婚。为了在日本社会生活方便,他决意放弃他者之立场(the stance of the other),做一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于是,他从妻姓小泉,并依据日本文学名著《古事记》中的典故,取了一个诗意盎然的日本名字八云。
在《古事记》上卷,有一则英雄斩杀八俣大蛇的故事。八俣大蛇就是一个长着八个脑和八条尾巴的蛇妖。在出云这个地方,有一条肥河穿流而过。在肥河的上游,住着山神原一家人。山神原家中有8个女儿,每年都被八俣大蛇吃掉一个。如今只剩下一个小女儿櫛名田姬了。这时有一个英雄出现了,他名叫须佐之男命。英雄斩杀了八俣大蛇,并同小女儿结了婚。英雄还在须贺(今松江市)建起了一座宫殿。这时,见卿云飘来,他志得意满,唱起了一支歌:“八雲立つ,出雲八重垣。妻籠みに,八重垣作る。その八重垣を。”[2](第10页)这首歌的大意是说:八朵卿云起,筑起八重墙。我娇妻,住里房。筑起八重墙。八重墙,多辉煌!这是日本文学史上的第一首和歌。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一首祝婚歌。从文类上看,它相当于西方文学中的epithalamium(新婚喜歌)。这一单词的构成颇有启迪性。这是一个经由拉丁文而进入英文的希腊单词,epi-,前缀,意为upon;thalamium,词干,意为bridal chamber,亦即洞房。因此,西方文学中的epithalamium这一文类。其字面含义就是“闹洞房的歌”。英国大诗人埃德蒙·斯宾塞(Edmund Spenser, c. 1552-1599年)正是以这一文类而蜚声世界文坛的。在为《埃德蒙·斯宾塞作品集》所写的《引言》中,当代批评家提姆·库克(Tim Cook)指出:“除了弥尔顿和莎士比亚,很少有诗人对英国文学产生了像埃德蒙·斯宾塞那么多的影响,至1900年前后,他们还和乔叟一起被尊为英国诗歌最卓越的四位大师。”[3](p.x)其实,早在提姆·库克之前,小泉八云就达成这样的认识了。你听,须佐之男命所唱的和歌不正是一支新婚喜歌吗?你看,那八重墙的后面不正是他和櫛名田姬的洞房吗?赫恩把自己的名字起为八云,说明了他对日本文化的深刻理解。原来,他自比为须佐之男命,他要和日本在精神和肉体上都结合在一起。
小泉八云于1896年加入日本国籍,1904年去世,在日本一共生活了14年。小泉八云是一位作家兼学者,他写过许多向西方介绍日本文学和日本文化的书,堪称近代史上有名的日本通。
不过,小泉八云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日本通,他是具有多语种治学能力的日本通。在他的诸多著作中,有一部书被人们忽略了,这就是Gombo Zhèbes。此书是一部克里奥尔语的成语及谚语小词典。青年赫恩曾经作为纽约哈泼兄弟出版公司的特约撰稿人,于1889年前往法属西印度群岛担任特约通信员。他在那里生活了两年,非常熟悉当地居民克里奥尔人的生活。克里奥尔人是欧洲人和黑人的混血后裔。他们的语言叫做克里奥尔语,也就是欧洲语言尤其是法语、西班牙语或英语与非洲语言的混合语。西印度群岛的克里奥尔人主要是法国人与黑人奴隶的混血后裔。他们所讲的克里奥尔语为法语与非洲语言的混合语。Gombo,一作gumbo,来源于班图语kingombo。这是一个带前缀ki-的名词,意为秋葵荚,也称羊角豆。在克里奥尔人喜欢吃的菜肴中,正有一种美食名为gumbo。欲深究语词的来源,在中国有《辞源》一书。在英语世界,《基于历史原则的精编牛津英语词典》具有类似的功用。根据此书的解释,这是一道风味鲜明的以鸡肉或海鲜为主,加上秋葵荚而熬成的浓汤,往往还掺进大米、黄樟叶粉末等一起熬煮(A spicy chicken or seafood soup thickened with okra pods, rice, filé, etc.)。[4](p.1170)实际上这道菜就是炖出来的杂烩。如果以鸡肉为主,就称为chicken gumbo,即羊角豆炖鸡。如果以虾为主,就称为shrimp gumbo,即羊角豆炖虾。之所以要加上黄樟叶,乃是为了味道更加浓郁。据此,我们可以根据法文辞书进行推测。在法文中,有zebu一词,与zhebes相近,意为瘤牛。因此,这部词典的名称,如果意译,可译作《冈波语成语词典》;如果直译,当为《羊角豆炖牛肉》。以法属西印度群岛的一道美食为书名,可谓风趣之极。由于羊角豆炖浓汤的特点就是大杂烩,因此人们也把美国路易斯安那州和法属西印度群岛的克里奥尔人和黑人所讲的方言称为Gumbo (冈波语)。编写这部词典的时候,青年赫恩采用了六种方言的材料。
小泉八云精通英、法、希腊、西班牙、拉丁、希伯来等多种语言。对各种外文的深入掌握是成就小泉八云的学术特色之具有根本性的基础。这是因为,人类的思维,归根结蒂,乃是通过语言来进行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才看到,小泉八云的文学创作与研究成果大都具有深刻的东西洋文化底蕴,广泛的母题和主题采撷,以及深刻的多元文化渗透。当这一切交织在小泉八云的代表作《怪谈》中的时候,它们就体现为书写主体那浓厚的比较意识。
小泉八云是具有世界文学背景的日本作家,他的学问底子主要由不列颠学、法兰西学和美国学构成。尽管小泉八云后来没有以教牧人员的身份存在,但是他自幼深受天主教的熏陶。对耶稣基督的挚爱潜在地贯穿于小泉八云的著述之中,这主要体现在他以求真的眼光观察世界各地的文化与民俗,以期探求出各民族文化所具有的普遍价值。
回到爱尔兰后,小赫恩由姑母照料。他的姑母很富有,意欲将小赫恩培养成为一个大人物。在她的安排下小赫恩进入一所教会学校学习。可惜姑母不久破产了,小赫恩被送往法国学习。不过,他却由此打下了坚实的法文基础。再后来,他不得不自己挣面包了。19岁那年,他只身前往美国。在那里他生活了21年,经受了丰富的人生历练。起先他在美国西部俄亥俄河畔的辛辛纳提市的一家报社当记者。后来他到了美国南方,在新奥尔良市的一家报社当记者。记者的生涯迫使他大量写作。这是非常好的练笔机会。他写下了大量报导、特写、随笔、人物素描、社会短评和讽刺杂文。他还利用业余时间,翻译了大量的法国文学作品和文学评论。他是最早向美国读者介绍莫泊桑、福楼拜等法国大文豪的翻译家之一。特殊的国际家庭环境的熏陶,少年时代所受的良好教育,成年后的勤于练笔,业余时间的海量翻译,这些就是小泉八云成长的四大文化要素。由于这四大文化要素的共同作用,所以小泉八云具有西洋文化的深厚底蕴。这就是小泉八云从事东洋学术研究的基盘。顺便说,笔者所在的大学立有这样一个制度。硕士生们进校后先不分导师。经过数月的了解之后,他们再与导师须实行双向选择。还记得2004年深秋,有硕士生Z君几次见我欲言又止。后来有一天,她终于在武汉大学文学院底楼过道上叫住了我。她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她那久久埋藏于心中的愿望。原来,她想请我做导师,指导她研究日本文学。我愉快地答应了,不过我问她为什么要研究日本文学。她说:研究西方文学,首先要学习许多西方文艺理论,术语太多,麻烦得很,而研究日本文学简单些。我收下了Z君。不过,后来经过我的逐渐引导,该生终于从治西方文学开始,写出了论文并获得了发表。待到做毕业论文的时候,Z君才埋头研究日本小说家安倍公房。之后,又有S君随我学习日本文学。我也是让她从希腊文学入手学习。待到她发表了研究希腊文学的论文之后,才让她转而埋头研究日本文学。后来,S君以研究谷崎润一郎的小说做毕业论文,受到专家们的好评。不过,S君是主动的,她之所以选择我为导师,是因为她本科毕业就留校工作,她明白了我指导学生研究东方文学的路数是先西后东。S君欲有宏大抱负,故而笃信这一点。硕士毕业后,S君去了北京,在经济部门工作,文学依然有用,因为磨练了头脑。数年后,S君有信来。我知道,学生毕业后如果主动来信向导师描述生活和工作,就说明那小厮混得不错啦。近代以来,西方各国引导着世界潮流,在科学技术和学术思想领域尤其如此。现代社会的世界格局给学者们提出了历史的必然要求:惟有以西学为基盘,方能获得国际舞台的话语权。顺理成章地,行中医者必须先打好西医的基础,治国学者必须先打好西学的基础,画国画者必须先有素描和油画的基础,演奏民乐者必须打好钢琴的基本功。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就是小泉八云给我们的启迪。我们今日研究日本、印度、阿拉伯、西亚等东方国家和民族的文学,难道不应该夯实西学的基本功吗?
在小泉八云的众多文学创作之中,似都有一粒粒钻石在闪烁着泛灵论的光芒。泛灵论又叫万物有灵论。原始人类在形成宗教之前就有泛灵论的观念了。看着太阳升起来又落下,江河奔腾回旋而又向前,花草树木萌芽、抽枝、长满绿叶,然后结出累累硕果,原始的人们就会觉得,一定有某种非物质性的东西,它像活的一样,在支配着这一切。这时他们就认为,这难道不是万物都有灵吗?渐渐地人们由外物而及于自身。人们从对影子、回声、呼吸、睡眠、水中映像,尤其是梦境等现象的感受中,也会觉得在人的物质的身体之内具有一种非物质的东西,它像活的一样,支配着人,使得人有生命。当这种东西离开身体而不复返时,身体便丧失活动能力和生长能力,呼吸也随之而停止。这时他们就会认为,这难道不是万物都有灵吗?塔吉克族产生过一位伟大思想家伊本·西那(ibn-Sina),他在欧洲以拉丁化的名字阿维森纳(Avicenna,980-1037年)而著称。伊本·西那在阿拉伯世界活动,著有《论灵魂》一书。伊本·西那在该书中谈到了人们认为万物有灵的情形,他写道:
我们说,首先应该讲的,是证明所谓灵魂的存在。然后我们将要讲这以后的东西,说:有时候我们看到有些形体是有感觉的,并且有随意的运动,活着看到有些形体摄取着营养,生长着,并且繁殖出同类的东西来。它们之所以有这些作用,并不是靠它们的形体性。由此可见,要发生这些作用,它们的本质中就得有一种异于它们的形体性的本原存在。发生这些作用的东西(总之,就是一切作为产生作用的本原的东西,这些作用是一律伴随着意志的),我们就称之为灵魂。[5](第8页)
后来,英国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Edward Tylor,1832-1917年)便采用了一个拉丁文的单词anima(本义:气息,含有生命、灵魂之义,音译阿尼玛)来称呼这种寓于万物之中的东西。泰勒还认为,原始人有推论的能力,他们推论出一切具有生长或活动现象的东西,比如,动物植物,江河湖海,乃至在梦境中出现的一切东西,都具有灵魂。泰勒把这一学说称为animism。西学东渐的时候,有的学者把它译作泛灵论,有的学者把它译作万物有灵论。青少年时代的赫恩,读书并不专一。赫恩读书,具有博猎旁涉的特点。他当然对这一学说感到兴趣。赫恩所接受的教育相当驳杂,又喜欢周游世界,这些都造成了他对泛灵论的认同和向往。日本列岛四季分明,日本民族对大自然的变化感觉敏锐。这也反映在日本语的词汇之中。牵牛花早上对着太阳露出笑脸,日本人就称之为“朝颜”。加贺的千代(Kaga no Tiyo,1703-1775年)有俳句云:“朝颜に,つるべとられて,もらぃ水。”[6](第2页)大意是说:牵牛花蔓长,缠住吊桶无奈何,只得邻家找水喝。夏天的日本,天气潮湿,在早上凉爽的空气中开放的牵牛花,的确能够慰藉人们的心灵。再有,齐开齐落的山樱在日本众多的樱花中最受人们宝爱,因为日本人认为它体现了大和民族的统一意志和齐心协力。还有,原野上迎风摇摆的荞麦花,本来并不起眼,可是因为其茎坚韧,其花淡淡地红,日本人喜欢它得不得了,称之为“大和抚子”,并以之为勤劳刻苦、坚贞不屈的日本女人的象征。是的,这样的女人,她不美,但很好(not beautiful, but very good)。伟大民族的女性,比如,英国妇女,不都是这样的么?艳丽美人,有什么用呢?真正的美丽,不需要太多的打扮!再看本来就有着泛灵论思想的赫恩吧。他来到日本之后,简直觉得这回才算是来到了真正的家乡。在日本,那些能够体现泛灵论的事物简直是太多了,尤其是日本的古代历史,还有那些取之不竭用之不完的民间故事。总之,日本的一切,与他心中所要的东西是那么地合拍!于是,勤于写作的小泉八云就从采编日本民间故事入手,写下了一部经典著作《怪谈》。
在《怪谈》中有一篇故事《貉》。有一个女子,身材窈窕,气质高贵,衣着得体,头发整齐,披在肩上,看上去像来自善良人家。其实,这女子是由貉变来的。最后一个看见貉的人,是住在京桥的一位商人。某日傍晚,他发现一名女子孤伶伶地蹲在壕沟边抽泣,一副将要投河自尽的样子。商人来到女子身后,想尽力帮助她。女子不搭话,依然哭不停,还用长袖遮面。商人提出要帮助她。那女子缓缓地站起身来,依然背对着商人。商人轻轻把手搭在女子的肩上,又柔声地呼唤姑娘。“终于,那女子转过身来,放下了袖子,用手朝脸上一抹!商人顺势一看,登时吓得面色苍白。原来,那女子脸面光光的,鼻子、眼睛、嘴巴统统都没有。商人惊叫一声,拔腿就跑”。[7](第26页)慌忙之中,他来到一家小摊前,趴在摊主面前大口喘气。摊主问他,何故惊吓如此,是否遇见了强盗。商人连声说太恐怖了。他之所见,简直形容不出来。摊主哦了一声,背过身去,又突然扭过头来,也朝脸上一抹。商人惊恐地看到:摊主的那张脸,像鸡蛋一样光滑,脸上也是什么都没有。
倘若貉无灵,何以变成人?倘若那商人有足够的灵性修炼,为何不能接受一切皆好唯有脸蛋差些的姑娘?倘若那只貉心中没有灵性,为何还要化作摊主考验商人的爱情?这一则故事的泛灵论倾向是明白的。所谓众生,泛指有生命的人或物。小泉八云在《怪谈》中暗示我们,人类不仅要有生态意识,还要重视环境保护,因为大自然中存在的所有生物都是人类的朋友。不仅如此,小泉八云还向读者提出了一个深层次的问题:不仅人需要神操(spiritual exercises),众生都需要神操。关于精神操练,依纳爵·罗耀拉(Ignatius Loyola,1491-1556年)指出:
在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在一次可视的观照或默想中,例如,当一个人观照我们的主基督的时候——基督就是可视的,想象中的综合体就是发现我要观照的对象之有形的地点。我说有形的地点,举个例来说,就是可以找到耶稣基督或圣母玛利亚的那一座圣殿或圣山,它可以根据我想要观照的内容而定。在一次不可视的观照或默想中,例如观照各种罪孽的时候,它们就成了那个想象中的综合体。试请考虑:我的灵魂被囚禁在这有形的躯体中;再请考虑:在身体这条溪谷里的所有化合物,它们宛如被流放到了野兽群中一样。我所说的是灵魂与肉体的所有化合物。[8](p.322)
一只貉变成了美女,显然只能是泛灵论产物。小泉八云在《貉》中还写道,这篇故事是一位年迈的商人讲述的。故事发生在那位商人年轻的时候。从青年到老年,几十年的光阴过去了。那么,我们不禁要问:那位商人几十年来做了些什么呢?尽管那位没有五官的少女执意要向他显现,他却不敢面对那位没有五官的少女。对于这样一件刻骨铭心的事情,那位商人几十年来都在反思,他无法不去反思。商人的灵魂被囚禁在臭皮囊中。这具臭皮囊,罗耀拉称之为溪谷。商人的骨头、器官、肌肉、筋腱、血液以及其他有形之物,与受到流放的野兽相比,其实是没有多少区别的。在《貉》的故事中,那一只貉从表面上看是野兽。其实那一只貉乃是正常的人。在《貉》的故事中,那个商人从表面上看是人,其实那个商人是野兽。不,他甚至连野兽都不如。你看,他悄悄地走到少女的身后,温存地与少女搭讪。那商人想做什么?不就是想做爱吗?与谁做爱?与他心仪的美丽少女做爱。做成了吗?没有。为什么没有?他全然不敢面对那位少女的本真。这样的商人还少吗?不少。比比皆是。甚至还有更坏的家伙。那么,怎么办?办法只有一个:进行神操。神操,这是一个神学意味浓郁的宗教术语。借用普通的话语来说,就是一个人必须加强思想锻炼。唯有如此,才能对待事物的本真。
小泉八云对泛灵论做了重新诠释:世界之所以精彩,因为有魂灵存在。这魂灵不是别的,就是上帝。在《怪谈》一书中,小泉八云记录了许许多多具有和风的事物。在这些具有和风的事物中,上帝常常以别样面貌顿显,而小泉八云则通过那些故事来表达他对上帝存在的顿悟。在他看来,万事万物不过是上帝的分殊。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小泉八云的顿悟观念是如何形成的呢?这得益于他少年时代生活的环境。小赫恩从两岁起生活在爱尔兰。在爱尔兰,居民主要信奉罗马天主教,信徒占人口的比例高达95 %。在每年一月六日这一天人们都要过主显节(Epiphany)。该节日起源于东方教会的圣诞节,亦称Appearance (现身节)和Manifestation (宣示节)。在这个节日里,人们举行各种庆祝活动,纪念耶稣曾经三次向世人现身并宣示其神性。据圣经《新约》记载,第一次为耶稣诞生的时候。神秘的大星灿然出现在苍穹,引领东方三博士前去伯利恒朝拜,显示那诞生的小男孩是基督。此见《马太福音》第二章。第二次为耶稣受洗的时候,圣灵变化为鸽子降临在他的头上,显示出他是上帝的独生子。此见《马可福音》第一章。第三次在耶稣参加迦南城的婚宴时,耶稣将水变成美酒。这是耶稣所行的第一次奇迹。这显示出他的荣耀。此见《约翰福音》第二章。在这三次显现中,天主教会最注重的是第一次显现,故此节又称为三王来朝节。在小泉八云生活的那个时代,即19世纪下半叶,爱尔兰天主教徒在庆祝主显节的场合,有一套特别庄严的仪式。首先,神父要用拉丁文念诵一段话语:Ecce advenit Dominator Dominus: et regnum in manu ejus, et potestas, et imperium.[9](p.128)这段拉丁文意为:看啦,他降临了,主宰降临啦,主降临啦!在他的手中有王国,有权柄,还有统治。其实,这是一段经过缩写的话语,出自《旧约·玛拉基亚》3:1。在汉语《圣经》思高本中,这一节经文译作:“看!我要派遣我的使者,在我前面预备道路。你们所寻求的主宰,必要忽然进入他的殿内;你们所想望的盟约的使者,看,他来了。”[10](第1499页)接着,唱诗班开始合唱圣诗,开头几行是这样的:Deus judicium tuum regi da: et justitiam tuam filio regis.[9](p.128)这几行诗在拉丁文武加大本圣经《圣咏集》中作第七十一首。在汉语圣经思高本《圣咏集》中作第七十二首。《咏》72:1:“天主,求你给君王传授你的权柄,求你给太子传授你的公正……”[10](第913页)圣诗唱完之后,群集的民众便齐声高呼:Gloria Patri.[9](p.128)这句拉丁文的意思是:天父的荣耀!爱尔兰的百姓,口头所讲的语言当然不是拉丁文。他们通常说爱尔兰语,在公干办事的时候也说英语。不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些简短的拉丁文,他们早已铭刻在心里了,他们听得懂,也能说出来。
三王来朝节这一名称,在中国天主教界普遍使用。它符合中国人的为节日命名的习惯。所谓三王,并非国王,而是贤人。在古汉语中,王也可用作尊称,指首领或同类中最强最大者。《庄子·天道》:“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道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11](第43页)郭象注:“此皆无为之至也。有其道为天下所归而无其爵者,所谓素王自贵也。”[11](第43页)素王,在此便是尊称,指有帝王之德而未得居王位者。然而,这不过是各民族间思维之契合罢了。在法语中,除了说la épiphanie之外,也有类似的节日命名法:la Fêtes des trois(三者的节日)。在德语中,除了说das Epiphanias之外,也有类似的节日命名法:der Dreikönigstag(三王日)、 das Dreikönigsfest(三王节)。由此可见,基督宗教要求人们对存在于万事万物之中的灵进行观照和默想这一要求,乃是具有普世的价值和广泛的民族基础的。存在于万事万物中的灵,归根结蒂,仍然指向圣灵。具有根深蒂固的基督宗教意识的西方人赫恩,就这样变成了日本人小泉八云。在以前极为陌生的日本这片国土之上,赫恩就这样发现了栩栩如生的可以昭示圣灵的事物。小泉八云的文学成就,似乎告诉人们一个真谛:圣灵在工作。这种情形正如奥地利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年)在《杜伊诺哀歌》(Duineser Elegien)中所说:“天使!哦你拿吧,采摘它,这小花灿开的药草。做一个花瓶吧,你保管好它!你把它放在那尚未向我们开放的欢乐中。”(Engel! O nimms, pflücks, das kleinblütige Heilkraut. /Schaff eine Vase,verwahrs! Stells unter jene, uns noch /nicht offenen Freuden.) (拙译)[12](第118页)小泉八云凭借灵性的思维,辛勤地从世界各国文学中采撷养分,酿造出了醇厚的美酒。
在《怪谈》一书中,我们还可以举出许多具有泛灵论思想的作品来。小泉八云的文学创作是丰富的,其文学成就并不止《怪谈》这一本书。纵观小泉八云所创作的其他作品,它们也大都具有泛灵论的色彩。有鉴于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说,灵性思维是贯穿小泉八云文学创作的一根红线。
(待续)
[1] Alfred Tennyson,(New York: R. Worthington, 1880).
[2] 赵晓柏,应杰,陶振孝.日本文学选集[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
[3] Edmund Spenser,(Ware, Hertfordshire, UK: Wordsworth Editions Ltd. 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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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伊本·西那(阿维森纳).论灵魂[M].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
[6] 杜武媛.五十音图日本文化手册:日汉对照[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7.
[7] 小泉八云.怪谈[M].王新禧,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9:26.
[8] Alister E. McGrath, ed.,(Malden, Massachusetts, USA, Blackwell Publishers Ltd., 2001).
[9] Society of St John the Evangelist,(Rome: Desclée & Co., 1924).
[10] 思高圣经学会.圣经[M].北京:中国天主教教务委员会,1992.
[11] 浙江书局辑刊行.二十二子[Z].上海: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2]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德汉对照本[M].刘皓明,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
(编排说明:本文参考文献的编排格式尊重作者意愿,不予改动。)
Comparative Consciousness of Koizumi YakumoRepresented inHis(I)
ZHANG Siqi
(College of Literature, Wuhan University, Wuhan, Hubei 430072, China)
is the masterpiece of Koizumi Yakumo’s literary creation. All his life he accomplished fifty grotesque tales imbued with animistic hues, which shows that the spiritual thinking is a guiding line going through his literary creation. He thinks that Japan is a country with Buddhism as the base of the society. Though Shinto is the first popular religion of this country, it has long been melted with Buddhism, and they both constitute its national culture, and dominate the psychology of its people. Koizumi Yakumo realizes a genuine fusion of world literatures in. It is easy for us to find the shadow of the excellent works of India, Wales, Russia, Holland, Denmark, the USA, China and Arabian. Koizumi Yakumo is meanwhile a productive researcher of academic studies whose research achievements show that an excellent scholar must possess comparative consciousness. Through his life Koizumi Yakumo gives a four-dimensional interpretation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world literature; Koizumi Yakumo; cultural base; thinking mode; comparative study
10.3969/j.issn.1673-2065.2015.02.019
I313.44
A
1673-2065(2015)02-0088-06
2014-03-18
课题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杜诗比较批评史和杜工部集英译”的(11BZW020)的成果之一
张思齐(1950-),男,重庆南川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武汉大学中外文学比较研究中心主任,文学博士。
(责任编校:耿春红 英文校对:杨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