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学峰
(无锡开放大学 ,江苏 无锡 214011)
乡土眷念与生命体认
——论司马中原的小说《狂风沙》
吴学峰
(无锡开放大学 ,江苏 无锡 214011)
台湾作家司马中原的长篇小说《狂风沙》以关八爷带领盐帮闯荡江湖为线索,依托作者自己离乱经历和人生体验去描绘故乡景、故乡人和故乡事,以现代的生命意识、人文意识去观照和审视乡野生活,同情怜悯水深火热之中的生灵,寄寓着对英雄的赞美、生命的体认和人性的思考,呈现了对侠义英雄、和平生活的期盼与想象。
司马中原;乡思;生命体验
长篇小说《狂风沙》出版于1967年,是司马中原的经典之作,曾入选《亚洲周刊》评选的“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司马中原以相对“不同途径,通往现代小说书写”[1]。司马中原本名吴延玫,1933 年出生于江苏淮阴县渔沟镇,1949年赴台[2]。
司马中原与许多大陆赴台作家一样,背井离乡是他心中隐藏的痛楚,思乡怀乡是他笔下常见的主题,故乡的风土是他歌咏不尽的题材。“我所爱的民族,我生是你的子民,死是你怀中的一掬泥土!你是我思想的根蒂,智慧的源头”[3]。
司马中原是位写景圣手,对故乡的景物恋恋难忘,在他的散文中,对故乡景物的描写俯拾皆是。与散文相比,小说中的景物描写除了浸润着司马中原的审美感受,也融入了小说人物的内心情感,内涵更加富有意蕴。《狂风沙》中对苏北景物的描写是小说显著的特色之一。作者多处采用散文笔法描绘故乡景象,勾勒出一幅幅苍茫的苏北平原大地图画。小说中的有些景物描写还与跌宕起伏的情节相互映衬,如盐帮运盐的路上漫天芦花、猛密沙雨、鹅毛大雪,居民伏击北洋军时无边的沙浪等,细致的手法和粗犷的风格,渲染了扣人心弦的气氛,推动了故事发展趋向高潮。精彩壮美的景物描写既是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也可以独立出来与作者的乡土散文相媲美。与司马中原的其他小说相比,《狂风沙》中的景物描写独树一帜,因为它带着苏北特有的乡土气息和审美特质。《狂风沙》的景物描写与众不同,浸润了司马中原浓郁的思乡之情。
“童年时代的种种生活情状,甚至极为平凡的一草一木,都成为远离故乡的作家的最珍贵记忆。[4]”在《狂风沙》中,司马中原对苏北有些名胜古迹的地理和历史记述甚至经得起考证。小说描写的淮阴城区的西坝盐市、中洲岛、花街、娃娃井等遗址名称未变,如今所在位置也与小说叙述完全一致。作者在创作中不由自主地灌注了对乡土的满腔热忱,凭借自己对故乡景观的熟悉,放开笔墨,绘制出了一幅淮阴城的“清明上河图”。小说点明了西坝盐市具体的位置“在盐河与老淮河之间”,描述了盐市的兴隆,“重重叠叠的房舍展有七里路长;十八家盐栈,六家岸商的堆栈,一家小盐庄群集在这儿,使它成为两淮盐集散的中心;各家档子店里,住满了运商、岸商,稽核所的老爷,一掷千金的湖客和各方来的买主,每家沿河岸的茶楼和妓馆里,整天整夜繁灯如锦,不辍弦歌”,列出了十八家盐栈的具体名称,甚至提及了民国时期淮阴曾拥有的铁路。在写到淮阴主城时,作者亦是不厌其详:有全景描写,“十里长街,沿河的码头,春夏里渔船群聚的中洲岛,弦歌不辍的花街,慈云寺的市场,东区的娃娃井和西区的纪家楼”;有精致的建筑细节描写,“慈云寺两侧,窄窄的石板街曲折延着,古老精致的建筑挤在一起。长廊檐高门斗,重叠的朱漆木架雕着花,两街面的檐口几乎吻在一起”;有夜景刻画,门斗下挂着灯笼,“远远望过去,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灯笼何止百盏,汇成一片轻旋缓荡的灯海,彩色繁复的光晕糅合在一起,荡出一番撩人的情致”。除此之外,作者还调动眼耳鼻舌身意,采用工笔描摹街道弥漫的气息、商铺客栈繁忙、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等,来展现旧淮阴城的热闹与昌盛。他情不自禁地将自己对故乡的情感和记忆倾泻出来,复原了淮阴城的历史原貌,给读者有时光倒转、历史沧桑之感。司马中原虽身处台湾,离家日久,但对家乡的街头巷陌、草木花鸟记忆犹新,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眷念乡土之情。“乡愁写到最真处,终于使即将消失的记忆又活灵活现,醒转过来。”记忆的醒转并不排除作者对家乡的过分美化,但真切地反映了作者对繁荣和平的珍惜和想象,更有对百姓蓬勃生命力的赞美。繁荣和平来自于百姓的辛勤劳作与努力维护,为小说随后书写民众奋起抗争北洋军阀、保护自己的利益而奠定情感和逻辑基础。从这个意义上说,作者的乡思之“乡”可以说是历史之乡、传统之乡、理想之乡。
“‘人’的观念的发现,人对自我的认识、发展和描绘,人对自我发现的对象化,及‘人’的观念的演变,是贯穿与推动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的内在动力。[5]”作为20世纪文学的肇始,五四新文学张扬个人主义旗帜,提出了“人的文学”观点,重新审视人与天地、社会的关系,探索心灵情感,挖掘生命意义,使得中国文学获得了丰富的精神滋养和广阔的发展空间,走出了传统文学创作手法和思想的窠臼。20世纪60年代,当大陆文坛强调人的革命性、阶级性的时候,台湾文坛在对人性的挖掘、内心的探索上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当时,由现代诗发端的现代主义席卷了整个台湾文坛,小说家深受“精神分析学、存在主义、超现实主义、意识流等西方现代文艺思潮的影响”,“把表现自我放在主要地位,着重开掘人的‘内心宇宙’,对内心世界进行自我省思”,“在表现手法和艺术形式上追求多元化,广泛运用隐喻、象征、超现实和意识流手法,刻意于意象的经营和语言的求新求变”[6]。司马中原是“五四”新文学后成长起来的作家,赴台后又经受西风美雨的影响,心理描写、象征等现代主义手法应用娴熟,台湾后现代代表作家张大春在创作技巧方面就得到司马中原的点拨。
《狂风沙》现代主义风格较为显著。司马中原在创作中从民间故事和乡野传说中取材,同时继承传统的“说书的技巧”,但并不能将其划归到通俗作家行列。他努力将传统与现代糅合,展现对生命意义、复杂人性的深入挖掘、思考和反映。司马中原认为,“民间传说的鲜活性,全得自于适度的夸张”,因此,《狂风沙》在叙述上大量采用了现代主义表现技巧,淡化了传奇玄幻的色彩,人物形象塑造更加扎实,景物描写内涵更有层次。小说多处采取心理描写来表现人物性格,通过人物回忆来交代故事背景。小说赋予幽微的雨、沧桑的树、被困的马等意象以象征作用,隐喻着坐困愁城、虎落平阳的关八爷。现代主义的表现技巧深化了小说的内涵,关八爷孤独、压抑、痛苦的内心世界和坚强、隐忍的生命姿态跃然纸上。
司马中原认为小说“写反抗不人道时代现实的乡野英雄的受难和牺牲,那是勇壮的悲剧”。 《狂风沙》摆脱了通俗小说的大团圆结局,作品中盐枭、苦力、妓女、农民等社会底层人物激于义愤,自发团结起来反抗土匪和北洋军阀,目的只是要争做“人”的资格。
司马中原也能从“人”的角度去观照所谓的反面人物。司马中原在小说中对人性和生命的体悟,与他曾有的枪林弹雨、生离死别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也是《狂风沙》在境界上高于“乡野传说”系列作品的重要原因。司马中原说,“文学不是空洞的说理,它得透过生命中涌溢而出的真纯的情感,透过悉心绘出的感人图景和精神境界,像春风般的吹拂人心”,《狂风沙》呈现出了作者对“人”意义的探究和生命的深沉体悟,重构和提升了乡野传奇的艺术境界,既保持民间文学“传说”的特点,又充满浓郁的现代色彩,是对民间文学艺术形式的超越。
司马中原的小说“把在传统中已经僵化的忠孝节义,都化成民间故事或乡野传闻,再次呈现于台湾文坛”。司马中原在小说中有意融入了中华传统文化,以传统美德规范去塑造人物,描绘风土时也流露出对传统风俗的赞美与留恋。当然,司马中原并不固守传统文化规范与思维,塑造的江湖英雄既有侠肝义胆,又有鲜明的人文精神;赞美人民反抗北洋军阀义举,同时又表现出对生命消亡的怜悯,对战争暴力的厌恶与和平生活的向往。
司马中原也意识到盐枭、侠客等传统英雄在思想境界上只是处于除暴安良、激于义愤的层次,并不具备推翻北洋军阀、建立新秩序的能力,所以把江湖英雄置于风起云涌的资产阶级革命中,赋予现代的理性思维和人文精神。关八爷无疑是这类形象代表,他武艺高强又足智多谋,屡次大败土匪朱四判官,失去双眼仍能成功复仇;不愿趋炎附势到帅府去谋个亲随侍卫;还得到了万菡英、爱姑等多位女性的喜爱。这些都与武侠小说中的英雄形象类似,但不同的是,关八爷是个人文主义者,他重出江湖是为了六合帮的兄弟及普通民众成为独立的“人”;然而,人文精神和侠肝义胆简单相加,没有更现代、系统的理念支撑和引领,侠客的反抗只是行侠仗义,而不是真正的革命,必然遭遇失败,最终只能是“握一把苍凉”[7]。
作者将战争与杀戮的原因归咎于北洋军阀的私欲与物欲贪婪,只是停留在道德层面的简单批判,无法充分解答自己在小说中反映出的问题。另外,小说将实现和谐安定的理想寄托于北伐军,有明显赞扬国民党的意图。处于台湾的司马中原应该明白,历史早已证明,国民党在大陆取得统治地位,并没有帮助百姓摆脱水深火热的生活。作者没有描绘出资产阶级革命、民国社会体制的弊病以及底层人民的真正需求,显出了历史观念和意识形态的局限性,从而更映衬出作者理想失落的悲哀和苍凉。
《狂风沙》书写了故乡“粗劣的土地、质朴的民俗、频生的战乱构成一幅苍莽的原乡景象”[8],富有浓郁的乡土风味和传奇风格。作者以现代的生命意识、人文意识去观照和审视乡野生活和历史风云,传递出苍凉的理想主义情怀和“震撼山野的哀痛”。小说有一定的历史局限,但积极融汇现代主义与通俗文学写作手法,反映了北洋军阀时期军、民、官、侠、匪、妓等各色人等艰困的生存状态和细腻深邃的内心挣扎,是台湾文坛相当罕见的大河小说。可以说,“这是一部乡愁书、怀旧书,也是一部震撼心灵的怀旧书”。
[1] 陈芳明.台湾新文学史[M].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1:410,411.
[2] 裴高才.“当代蒲松龄”司马中原[J].名人传记,2014(1):25-31.
[3] 司马中原.握一把苍凉[M].南京:凤凰文艺出版社,2014.
[4] 方忠.台港散文40家[M].郑州:中原农民出版社,1995:283.
[5] 朱栋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00)(上)[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2.
[6] 方忠.20世纪台湾文学史论[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4:11.
[7] 毛宗刚.“乡野传说”与《红丝凤》[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1995(3):46-48.
[8] 王德威.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茅盾·老舍·沈从文[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31.
(责任编辑:郑孝芬)
Yearning for Hometown and Life Realization——A Study on Sima Zhongyuan's NovelFreakSandstorm
WUXue-Feng
(WuxiOpenUniversity,WuxiJiangsu214011,China)
Taiwan writer Sima Zhongyuan's full-length novelFreakSandstormstartswithGuanBayewholedthesaltgangstotravelaroundthecountryasclues,andtellsabouttheheroicdeedsoftherock-bottomordinarypeopleinNorthernJiangsuProvinceagainsttheNorthernWarlords.SimaZhongyuandescribesthescene,thepeopleandthestoriesinhishometownwithhomesicknessrelyingonhisownexperienceinchaos.Helooksatandstudiestherurallifewiththemodernlifeconsciousnessandhumanitiesconsciousness,andpresentsthepraisefortheheroes,thecognitionofthelifeandthethoughtofthehumannature.Theauthorexpresseshismercyonthekillingcreatureandhishopesforheroes,humanitiesandpeaceinthestyleofidealism.Thenovelisfullofroughruralfeeling,gloomytragicmarkandamixtureofthemysteriousatmosphere.
Sima Zhongyuan; homesickness; life experience
2015-04-21
国家开放大学立项课题(G14A1402Q)
吴学峰(1976-),男,江苏泗阳人,讲师,硕士,主要从事港台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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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7961(2015)04-003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