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建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文学中的现实主义是一个多义多层而众说纷纭的概念,它涵容了理论、方法、原则、思潮等不同的棱面,我们这里所使用的现实主义主要取其精神的层面。而作为精神的现实主义,其核心内涵就是一个“真”字,即真实地反映世事人生的真相,真切地审视、针砭现实社会存在的弊端,真诚地关怀底层民众的生存状态。这里所说的新时期,同样是一个不确定的时间概念,我们把它限定在上世纪的70年代末到世纪之交即改革开放以来的前二十年。而这二十年的新时期小说的重要成就之一就是:现实主义的回归和深化。虽然欧美的一些文学理论家如韦勒克等对现实主义的理论、审美样式提出质疑甚至诟病,但就中国的国情和语境而言,它不仅仍然有着强大的生命力,而且从中还可以勘测出文学格局、社会现状、国民灵魂、作家人格的真相,因为现实主义在中国的发生、发展是中国社会、历史、文化流变的缩影,呈示了中国文化隐含不露的密码,因而我们今天从新时期小说的发展轨迹来透视现实主义精神的回归和深化的过程、态势,就有着重要的文化和社会意义。而现实主义在新时期小说中经历了新时期之初以伤痕、反思、改革小说为代表的向“十七年”乃至“五四”时期回归的恢复社会历史本来面目的阶段,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期的以新写实、新现实主义小说为代表的对国民生态、心态勘探写真的发展阶段和世纪之交的以底层写作为代表的纵深探索阶段。
新中国成立后,假大空曾一度充斥着生活和文坛。在新时期之初政治改革、思想解放、文学“解冻”的大背景下,新时期小说也开始承担起现实主义最基本的使命:恢复到“十七年”甚至“五四”时期的写真实的轨道上来。而新时期小说对政治、社会、历史、文化的还原和透视又依次经历了这么几个层面或过程:
其一,恢复政治的真实,即所谓拨乱反正。70年代末80年代初,与现实社会中执政党对冤假错案的平反相呼应,新时期小说也加入了政治上拨乱反正的行列。陈国凯的《我应该怎么办?》、卢新华的《伤痕》、孔捷生的《在小河那边》、刘心武的《班主任》等这些“伤痕小说”,都是对在文革中被官方制造肯定的冤假错案及株连造成的恶果进行清算,从而揭示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给千千万万个家庭、个体造成深重伤害、把民族拖入崩溃边沿的一场史无前例的社会浩劫的真相。而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李国文的《月食》、茹志鹃的《剪辑错了的故事》、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张贤亮的《绿化树》等的“反思小说”则是对“反右派”“大跃进”等运动的重新审视,对上世纪50年代以来执政党所推行的极左路线、阶级斗争带来的危害进行了大胆的揭露和批判。一改以往小说对政治一味地歌颂礼赞,现实主义的揭露、干预和批判的功能得以恢复。
其二,历史的消解和重构,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80年代中期小说中的历史与“十七年”“文革”时期小说以及历史教科书中的历史相比,呈现出了迥然不同的风貌,将被原先的政治话语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复原了以前文学中滤去的“杂质”。同样是写红军长征,王愿坚等人的小说写军民之间的鱼水情深,而在乔良的《灵旗》中,一些乡民却出卖和追捕受伤的红军战士来获取奖赏,美丽的童话变成了血腥的残杀。同样是以抗日战争为题材,郭澄清的《大刀记》写日本鬼子架好机枪,逼迫那些被包围的老百姓交出八路时,老乡们都大义凛然,一个个挺身而出,都自称是八路,甘愿舍身取义;而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虽然也写了老百姓对日本鬼子的仇恨,但当面临死亡时,“几百个老百姓被围在打麦场中间,有哭的,有吓得哆嗦的,还有屙了一裤的”。后者虽然不如前者让人激昂奋进,但却更为真实,因为对老百姓而言,面对死亡而充满恐惧,是合乎常理的。周梅森的《国殇》《大捷》都讴歌了国军将士与日寇的浴血奋战,而莫言《红高粱》中的抗日英雄,却是那些平时杀人越货的土匪。而这些,在以前的小说、历史书中是看不到的。柳青的《创史业》、周立波的《暴风骤雨》、浩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都写了地主、富农等人性的恶毒和残忍,而同样写农村土改的张炜的《古船》,既写了还乡团活埋四十八个村民的残暴,但也没有回避农民身上的兽性:有的生割地主身上的肉,有的将地主吊起来摔死,还有一个青年农民出于复仇,竟将一个富农的女儿——一个无辜者强奸后杀死,又割去乳房,将她赤身裸体地吊在村头的大树上。曾经在山东省档案局工作过的张炜,如此描写显然是有历史和生活依据的。
其三,对现实的弊端和国民劣根性的审视和针砭。新时期小说没有回避现实中的矛盾,也没有遮盖社会的阴暗面,在柯云路的《新星》《夜与昼》和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赤橙黄绿青蓝紫》《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等作品中,都毫无讳饰地揭露了经济乃至政治体制存在的积重难返的顽疾,并通过改革家的形象塑造提出了大刀阔斧、兴利除弊的改革方案。另一些作家则上承鲁迅的批判精神,写出国民心理的病态,以期引起疗救的注意:高晓声笔下的陈奂生尽管改革政策使他摘掉了“漏斗户”主的帽子,解决了肚子问题,但脑子、精神的问题还十分严重,还因袭着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的病态心理;李锐在其系列小说《厚土》中,侧重表现了国民在贫困、封闭的生存环境中长期形成的主体意识丧失状态下的奴性以及相应的自卑、自欺、麻木等心理扭曲,如李国文所评那样——针砭了“国民性格”中的“劣根性,惰性,奴性,兽性和一切肮脏污秽丑恶的沉淀物”[1];陆文夫的《井》、蒋子龙的《阴错阳差》、王蒙的《名医梁有志传奇》等则注重透视忌贤妒能、崇德抑才的病态文化给国民心理造成的另一种病变:内耗、守拙藏锋、虚伪等,并以西方文化中的竞争意识加以矫治。
从充满瞒和骗的假大空到直面惨淡的人生,从歌功颂德的赞美歌唱到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无疑标志着现实主义的写真实、干预现实的精神的回归,从中也看到了中国作家敢于担当、直面现实、勇闯禁区的胆识和勇气。但同时我们也发现,此时的现实主义还存在着极大的局限性,离真正的现实主义精神,还有很大的距离,还要走很长的路。
80年代末、90年代初出现的新写实小说和九十年代中期出现的新现实主义小说在现实主义精神的探索上有了新的开拓和发展,对前期小说中的现实主义回归和演进中存在的欠缺做出了矫正和弥补。
先说一下新写实小说。新写实之新是相对于传统的现实主义而言的,它是对“十七年”“文革”及新时期之初的现实主义的一种超越和反拨。新写实小说的重要作家之一刘震云这样认为:“五十年代的现实主义实际上是浪漫主义,它所描写的现实生活实际在生活中是不存在的。浪漫主义在某种程度上对生活中的人起着毒化作用,让人更虚伪,不能真实地活着。‘文革’以后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也是五十年代现实主义的延续,《乔厂长上任记》中的乔光朴、《新星》中的李向南如果在现实中一定撞得头破血流。”[2]也就是说,以往的小说,并不是对现实人生的客观、真实的反映,而是对生活进行了一定的过滤和改造,变得虚假、远离了生活的真实,而新写实就是对这一现象进行矫正。这一努力和革新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疏离或滤去来自官方的国家意志和源于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以民间意识的视角观照底层民众的生态和心态。如前所述,以往的现实主义小说有一定的虚假性,并未透视出现实人生的本相。具体而言,“十七年”、特别是“文革”时期的小说,官方意识处于统治地位,人物成了政治的传声筒——“文革”中文学创作的“三结合”原则之一就是“领导出思想”。新时期之初,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又被强化了,人物沦为了人生启蒙的道具。而二者的共同特点是将作品的内涵集中体现在英雄人物身上,而英雄人物因为要塑造成人们学习和仿效的榜样,自然就会滤去普通人必具的杂质和缺点,从而被提纯和美化。而新写实小说则由官方话语、精英话语形态转换为民间话语形态,开始以底层民众的身份和角度客观展示普通百姓的本真的生存处境和生活状态。于是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文坛上出现了那些处在生活底层的芸芸众生的生命状态和生活图景。这里有三个女性择偶的焦虑、渴望、奔忙和无望(程乃珊《女儿经》),有血友病患者在绝境中的痛苦、徘徊和挣扎(阮海彪《死是容易的》),有由于生存的压力在单位里由清高、狂傲而变得谄媚、世故的大学生(刘震云《单位》),有因儿子的入托、对老人的赡养、住房的奔走等重压,一个壮年男子以至于没心思过正常夫妻生活的尴尬和酸楚(池莉《烦恼人生》)。这些人已经不是什么英雄,他们没有了那种为理想、为社会、为信念,甚至为自我而不息的奋争和追求了,他们已经无暇顾及外在的世界,只是为了自身的生存而奔忙和挣扎。在这里英雄沉向了底层,淡化、消融、失落在平民之中,个体的悲壮、崇高被群体的琐屑、卑微所取代了。这一新质的产生,与作家的生态、心态的变化和文学观念的革新有关。莫言在其《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表明了自己的写作姿态和立场:作家不再以国家、启蒙者、代言人的身份出场,而仅仅是以人微言轻的一介平民的身份而创作。
其二,新写实小说吸收先锋小说的精神内涵而展现个体生命的生存本相,开掘其深层内隐的心灵世界。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前者反映的人是群体的人,而后者表现的则是个体的人。新写实小说对人的理解、观照和塑造,与先锋小说是一脉相承的,都是对传统现实主义的一种创新和超越。在“十七年”“文革”和新时期之初的小说中的人物,大多都是福斯特所说的那种按照一个简单的意念或特性被创造出来的扁平人物,他们往往是某个阶级、阶层或类型的化身,因而被抽去了个体的丰富和复杂,被简化为黑白分明的脸谱化的类型。这样,人性的丰富内涵就被人为地简单化了。即使那些优秀的现实主义小说中塑造的圆形人物,虽然也表现了人物善恶的多重组合,有着丰富的人性内涵和难以言尽的美学意蕴,但是我们同样可以发现,这些人物性格往往有着一个主导性格在起作用,人物的复杂性往往只是一种陪衬。即如何其芳所说的那些具有“共名”特性的人物,虽然某一类人的某些本质特征,具有较为广泛的涵盖性,但仍然是一种类型化的人物,是对某个群体的概括和反映,不过艺术性更强些罢了。而新写实小说就不同了,它表现的是个体,虽然人物也处于某一个阶层,但却不承载这一阶层的共性,而是从职业、身份、社会地位中游离出来,还原为一个活生生的“这一个”。刘震云《单位》中党小组长女老乔完全凭任个人的好恶而将积极入党的小林玩弄于股掌之间,而老孙、老何则为了谋取权力相互勾结,甚至拉选票。这与以往小说中共产党干部的形象已不可同日而语,但它却更真实地表现了人性的真实。新写实小说还不同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对人物描写仅仅局限、停留于意识领域,它开始深入到人物潜意识层面摹写人物内在的私秘世界。叶兆言的《枣树的故事》中的老乔,身为政府机关里的一名科长,一个“事实上绝对的正派人”,当他家的保姆,一个饱经苦难而又颇有几分姿色的岫云讲起过去遭受来自各种男人对她的凌辱时,“老乔深深地同情她的遭遇”。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老乔的善良和平易近人,但我们从中又可以看出老乔的人性深层的另一面:以同情为幌子来窥视别人的隐私以满足猎奇的欲望,“喜欢同情别人的人,却很容易借了同情的名目,大意失荆州,无意中干了和同情丝毫不相干的事”。老乔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最后和岫云睡在了一张床上,还生了一个私生子,从一个同情者变为了一个岫云故事中应该被诅咒的角色。这里作者从一个独特的视角越过老乔的社会角色而直指其内心隐秘,有着让人震惊的真实感。正是由于新写实小说中人物性格的复杂性、无主调性,所以人们往往难以对之加以概括,无法从一个人物身上总结出某一类人的基本特征,因为每个人都是独特的“这一个”。不过,新写实小说的普遍意义不仅并未因此而消解,相反,它对生命个体的观照比传统现实主义以社会学为依据的提炼、集中、概括的艺术典型更具有形而上的意义,因为它淡化、消解了人物的社会、阶级、阶层、职业等这些外在质素,而直指和凸现人的本性,因而更具普遍性。
我们再看一看新现实主义。新现实主义又称为现实主义冲击波,是90年代中期出现的新的小说思潮和现象,是对新写实小说的延续、拓展和深化,尽管它还存在着许多不足甚至倒退,比如宏大叙事的重新注重、意识形态意味的返潮等等,但在现实主义精神方面的探索上无疑增加了许多可贵的元素。
首先,新现实主义小说在还原和呈示社会人生本相的基调上,关注的目标由原先的生活琐事转向与国计民生密切相关的重大事件,并对人生苦难和社会阴暗面进行了双向透视。何申的《村民组长》写了农民不堪苛捐杂税的重负,在社会底层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谈歌的《大厂》写了工人月底领不到工资、生病无法就医的人生困境。而这些又都是各种社会弊端导致的:这里有农村政策、制度上的顽疾,也有基层干部的贪污腐化(何申《村民组长》);这里有厂长的中饱私囊、化公为私,也有商人的道德败坏、生活糜烂(谈歌《大厂》)。正如雷达所论的那样:“虽然就‘无距离的真实’这一点来看,它们与前一阶段风行的新写实小说并无不同,但它们已不再满足于形而下的原生态描写,不再专注于一个小人物或一个小家庭的日常生存戏剧,而是带着更强的经邦济世的色彩,着眼于国计民生的大问题和整体性的生活走向……我们为它们面对新的矛盾,提供了鲜活的新形象和新图景,提出了某些令人警策的社会问题而倍感新鲜。”[3]
其次,新现实主义小说敢于正视尖锐的社会矛盾,及时反映现实中存在的复杂的人际关系,并为解决这些矛盾设计出了相应的措施。在张平的《抉择》、刘醒龙的《分享艰难》、谈歌的《大厂》、关仁山的《大雪无乡》等作品中,都程度不同地涉及到诸如官员与企业家的权钱交易的合谋,企业家与商人既对立又合作的尴尬,底层百姓对富商的依赖、屈从、仇恨、抗争但又羡慕、敬佩、向往的纠结,这些在以往闻所未闻的复杂关系、尖锐矛盾,都被新现实主义作家力透纸背地表现出来。就此雷达写道:“它们以较前更全面、更冷静、也更求实的眼光,以不回避的正视姿态,来看待现实关系的复杂性和某些现实问题的尖锐性,没有削平、淡化或回避生活中新出现的重大矛盾,也没有简化现实关系的新的错综状态,从而把文学的真实领域发掘到一个新的层面,扩充到一种新的广度。”[3]
总之,新写实小说叙述立场上由官方意识、精英意识向民间意识的转移和人物塑造中由阶级典型的注重向个体内隐心灵的关注,新现实主义小说对社会弊端的揭露和对现实矛盾的正视都是现实主义写真实、关注现实、揭批世事人生阴暗面等精神在新时期小说创作实践中的发展和光大,对现实主义精神的丰富有着重大的意义。
在新时期晚期,也即世纪之交,小说创作以对底层民众的人文关怀、对官商合谋的利益集团贪腐罪恶的揭批、对在逆境中持守着高尚节操并抗争邪恶的仁人志士的礼赞,共同构成了此期现实主义精神的新的内涵和亮点。
世纪之交的许多小说中出现了一个新的群体:底层——这不仅存在于冠以“底层文学”“打工文学”等的特定思潮、流派的写作中,也是大多数作家所共同关注的对象。底层是由下岗职工、农民工、待业青年、收入微薄的人等弱势群体组成的庞大队伍,他们为了维持最基本的生活而苦苦挣扎,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不得不付出青春、尊严甚至生命的惨重代价。陈应松的《太平狗》、刘庆邦的《卧底》、鬼子的《被雨淋湿的河》等都写了民工不仅在身体上受到摧残和虐待,而且还在人格和心灵上遭受凌辱和践踏。曹征路的《霓虹》中的倪红梅被迫下岗后做保洁、端盘子,最后为了家庭的责任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肉体而当了娼妓。葛水平的《黑口》中孤儿兰州李穷得只剩下他自己:他的生命和力气。他把自己的力气连同生命一起押给了私人矿主,以换回金钱来治自己的豁嘴和娶媳妇。但一场意外的事故夺去了他的生命,使他的一切美好愿望都随之化为泡影。罗伟章的《故乡在远方》、阿宁的《灾星》、邵丽的《明惠的圣诞》、曹多勇的《悬挂立交桥上的风景》等都程度不同地体现了对底层群体的关注。底层形象的书写、底层观念的形成、底层立场的确立,我们可以从中看到“五四”精神的复活和创新,也可以看到现实主义精神的新拓展:作家不仅正视、揭露了现实社会出现的异化、荒谬现象,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站在民众这一弱势群体的一方。
世纪之交的小说现实主义精神的可贵之处还在于,它进而入木三分地揭示了产生底层群体及其悲苦人生的根源:部分新生的富豪、权贵及其罪恶和他们滋生、膨胀的丑恶环境。一些富有者对财富的掠夺和占有不仅导致许多人因为失去财富而沦为底层,同时还使底层的人在这一过程中心灵情感备受伤害。在曹征路的《那儿》、陈应松的《太平狗》、刘庆邦的《卧底》等作品中,作家们对那些通过不正当的手段短时间内获得大量财富的暴发户们,特别是那些私企业主、私矿老板们的为富不仁、残忍暴虐进行了无情的鞭挞:这一暴富阶层为了追求高额利润,不仅对民工进行超生理极限的、惨无人道的榨取和盘剥,使他们沦为了生产的机器,而且还剥夺了他们的自由、践踏了他们的尊严、凌辱了他们的人格,使他们成为了非人。这样的揭露与马克思的那段“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4]的名言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作家们还进一步透视了底层陷落的更深层、更普遍的原因:官商合谋,通过权力寻租、权钱交易将国家、社会的财富中饱私囊、化公为私、据为己有——这已经不再只是一种个别的、偶然的社会现象,而是因权力失控而造成的一种体制性、系统性的腐败。尤凤伟的《泥鳅》、杨川庆的《官道》、李春平的《我男人是县长》、陈世旭的《七彩路》、阿宁的《灾星》、李铁的《我们的负荷》等作品不仅对这一现象进行了社会学的深度探究,还更深一层地从伦理学层面拷问了这种制度性腐败造成的灾难性后果:权色、钱色交易既使婚姻、爱情的伦理被颠覆,又使那些恃钱仗权而情欲横流、为所欲为的人沦为了寡廉鲜耻的禽兽;而权权交易、权钱交易的普遍盛行则使社会失去了基本的公正、公平。
世纪之交小说的现实主义精神还表现在,作家面对底层和特权势力的尖锐对立、冲突的时候,坚定地站在了贫而贱的底层群体一边。张炜在其《柏慧》中将人分为“善”与“恶”两个家族,并这样表明自己的态度:“我终于明白了又一条简洁的定理:善,就是站在穷人一边。”又在此书的代后记《夜思》中这样写道:“一场壮丽的、亘古未见的大拼搏开始了。这是一场合成人与有生母的人的最后决斗。……所有热血沸腾的人必须团结一心,迎击一场侵犯。这场侵犯的残酷性极为罕见,它将使我们失去仅有的一片田园。就为了生存,为了一个希望,为了一种报答,让我们奋起向前吧。已经没有什么退路,也不必幻想。”在作家们的笔下,当富贵阶层把底层群体不当人的时候,身处底层的一部分人却仍维护着人的尊严,保持着人性的完整和健全,面对邪恶的势力不媚不屈,甚至奋起抗争。董立勃的《杀瓜》讲述了明暗交织的两个官逼民反的故事:村民刘红国只因没有投村长的选票,就被村长多次报复,甚至女儿和自己的生命都受到了威胁和危害,最后忍无可忍而杀了村长;而另一个村的村民陈草,一向老实温顺、逆来顺受,但在不堪忍受村委主任的多年只打白条不付款的变相压榨下,终于向村霸发出了愤怒的吼声。季梁栋的《钢轨》中的主人公孟庄然为了维护学校利益、教育的纯洁、师生的尊严,面对他多次挽救而屡教不改、如今靠非法手段而暴富的学生的以怨报德的羞辱和挑衅,面对昔日十分欣赏、寄予厚望的学生而今成为大权在握的市长的无情背叛、威胁利诱,他没有放弃原则、屈从权势,虽然为此而招致杀身之祸也无怨无悔。
在新时期小说二十年的发展过程中,我们窥测到了现实主义精神回归、发展和深化的轨迹和态势:新时期初期以“伤痕”“反思”“改革”为代表的小说虽然没有脱去政治色彩,残留着浓厚的意识形态意味,但恢复了现实主义揭露阴暗、正视现实、疗救国民的功能;新时期中期以“新写实”“新现实主义”为代表的小说淡化了国家的官方意识、知识分子的启蒙意识,而从民众百姓的民间立场、视角来观照世事人生,直面社会的复杂关系和尖锐矛盾,在写真实的道路上又有了拓展;新时期后期以“底层写作”为代表的作品则体现了现实主义精神的回归、高扬和光大:坚定地站在底层民众一边,揭露、批判、抗争权贵和富豪联合的特权势力,并对贫富分化拉大的社会弊端进行深刻的剖析。从中我们可喜地发现:现实主义挣脱了历史、政治、文化、社会“瞒和骗”、“假大空”的传统枷锁的禁锢,终于破茧化蝶,呈现出了勃勃的生机和活力。它还告诉我们:虽然在网络、手机、微博、微信对现实生活的介入、干预更快捷、更有效的时代,但小说仍然有着不可取代的优势,它的叙述的虚构性、表达的象征、隐喻性,使它透视社会人生会更全面、更系统、更深刻,从而也拥有了更多的空间和更大的自由。它还是一个作家人格、勇气、智慧、胆识的检测仪:面对如此复杂的社会、微妙的现实、严峻的处境,是否能够担当起时代的使命,坚定地站在底层民众一边,针砭时弊,抗争邪恶,呼唤改革,礼赞真善美。它还提出了一个崭新的、富有挑战性的、充满风险的课题:当今社会,小说是否还可以揭露、干预和批判以及怎样揭露、干预和批判。
[1]李国文.好一个李锐[J].文艺报,1987(1).
[2]刘震云,等.新写实小说家、评论家谈新写实[J].小说评论,1991(3).
[3]雷达.现实主义冲击波及其局限[N].文艺报,1996-06-27.
[4]马克思.资本论[M]∥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