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
评论家、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1990年代后期开始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和当代文化批评。发表文学批评40余篇,曾获《当代作家评论》奖。
把顾彬这组散文(《鼠与酒》《酒壶杂忆》《饮中国白酒之艺术》《足球与白球》)和他今年在《青春》第三到十二期连载的《翻译与死亡》《白酒与诗歌,瓶子和空虚》《美》《老房》等)对读,你会发现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如果我们把这两组散文的作者都抹去放在一起读,你还能肯定地说这两组散文都是出自同一个作者顾彬之手吗?这两组散文,《青春》这一组,据主编育邦说是顾彬用汉语书写的,而《美文》上的这组则有不同的四个译者——四个译者译出了四种不同文风的“汉语世界的顾彬”。看来真的如顾彬自己所说,译者是“第二作者”。如同顾彬说葛浩文的翻译创造了“国外的莫言”,这四个译者也创造了“汉语世界的顾彬”,而且一下子就是四个。我曾经说过,翻译成汉语的域外文学其实是另外一种汉语写作。好在顾彬自己懂汉语,不只是懂,而且能够使用汉语娴熟地写作。我想,顾彬读到《美文》上这四个译者的译作,会怎么评介呢?顾彬自己说过:
翻译家会死两种死,其中有好的死,也有不好的死。什么叫好的死?如果一个译者通过翻译工作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么,这就是好死。他怎么会搞翻译的时候作为新人呢。他可能提高了他的母语水平,加深了他的思想范围,修改了他的世界观。这样,连坏人翻译的时候也变成了好人。(《翻译与死亡》)
我很关心顾彬自己认为这个四个译者通过这次的翻译工作变成了一个怎么样的人。还有一个有趣的问题——这里面有一个假定的前提,《美文》上的这组散文是从德语翻译过来的——当顾彬用汉语和自己的母语写作是一种怎样的不同感觉?如何能够从容地在语言和语言之间切换?但即便存在着译者不同的风格,现在依然能够看出《美文》上的四篇散文是“德国式”的,它思辨、理性、批判,所以,和直接用汉语写作不同,《美文》上的四篇散文更晦涩和绵密。这种晦涩和绵密,不只是意义层面的,而且是行文——是意义的推进和转移,是文字的搬运和安置。《美文》上这组散文,推进和转移、搬运和安置,往往省略了中间过程的,这使得这组散文和呆板安静的汉语散文完全不同,你在阅读的时候,你的思维要跟着顾彬奔跑起来,而奔跑,还不能停止思考。因为,顾彬的奔跑不是在预先划了线的跑道,而是足球场。在这个驰骋语言和思想的足球场,顾彬有自己的路线图:个人40年观察和记忆中的中国;世界中的中国以及更古老时间中的中国——历史和现实中晦暗和暧昧的中国,这种晦暗和暧昧可以是中国的语言,中国的风景,更多的是顾彬所经验的中国日常生活,与酒相关的日常生活。
是的,这是一组和酒相关的散文,而且显然酒做了顾彬奔跑的“催情剂”,更高更快更强,顾彬的这四篇散文有着尖锐的速度感。在《白酒与诗歌,瓶子和空虚》中,顾彬这样说:“我不喜欢喝德国的白酒,它太淡。我也不喜欢喝美国的威士忌,它也不够浓。我爱喝真的东西,比方说北京的二锅头或金门的高粱酒。58度以下的酒对我来说不是酒,是水,可以用来刷牙,也可以用来洗浴,但是不能用来作为仙人。”顾彬善饮,而且好度数很高,有时候价格很贵的中国白酒,这在中国文学研究界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我也曾经不只一次听他在白昼里的所谓学术研讨会侃侃而谈,看黑夜的他怎样沉迷于美酒,然后渐跌入微微醺的佳境而露出顽童的本色。这时候再去想他流传甚广的“中国当代文学垃圾论”就不意外了,虽然此“垃圾论”据说后来被他谨慎地修正为专指某些“美女作家”,但无论具体所指为谁,有一点是肯定的,顾彬对中国当代文学的“伟大成就”有不同意见却是一个事实。顾彬的言论是不讨喜的,就像鲁迅笔下那个令人不快的贺客。刘再复先生说他是“殖民者姿态”,一个“欧洲愤青”。不过我以为,如果中国当代文学真的已经伟大到“世界”,肯定不会因为顾彬的“抹黑”而就不光明了。——对,是“抹黑”!你要知道,在中国,“黑”是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抹”出来的吗?还是本来就是很“黑”,那些“抹黑”者只是揭开层层包裹的帷幔,看得见黑,然后透进的一丝一丝的光亮而已。而且,如果我们内心不足够的虚弱,就算“抹”几下,能够就被“黑”掉吗?一个健康的民族不能把所有的异见都指责为居心叵测——非我族类,必生异心。所以,读顾彬《美文》的这组散文,如果你是中国读者,你要准备好强大的自省的内心,看他如何挑刺“中国”。
一个说出皇帝没有穿衣服的孩子,他的清澈动人不都是讨人嫌的,至少顾彬喝酒的时候是可爱的,而且说酒的时候也很可爱,比如他写“那个像莽汉一样喝得又快又急的美美小姑娘”“她不停地去洗手间呕吐,多次在饭桌和马桶之间地飞来跑去,跑得比梁山伯的好汉在京师和荒野之间往返还快。”比如他写一个豪饮的女“红学专家”也是喝醉了,“我们的女英雄完全脏得像个孩子,躺在沙发上,像醉死了一般。”还不是写酒喝女人,比如他写球和女人,“在汕头的山下,球和女人奇特地融为一体。男人们在山谷里顽强地拼搏,女人们在场边激动得出汗。结局相同,每个踢进球门的球,像童话里的小矮人一样又冒出来。”(《白酒与足球》)哈哈,每至写到女人们,顾彬就不再那么普鲁士人的冷峻理性地批评,而是腴润和幽默,这样腴润和幽默同样是“非我族类”,德国式的。我私下以为,看男人,当然也包括看一个男性作家内心是不是善良,就要看他怎么对待女人,看他怎么去写女人。读《美文》的这组散文,每次从那些段落中跳出这些句子,我总会想顾彬藏身在文字背后柔软地看这些女人们。是啊,爱女人,爱生活;或者反过来,爱生活,爱女人。而也只有爱生活,才可能写出《鼠与酒》这样一派天真的文字。再或者,是不是可以说,只有懂中国的白酒,你才能真正的懂中国。至于,谈酒的那些人,中国的古人早就说过“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
顾彬的这组散文是在向他热爱的中国古代诗人致敬。在中国,确实没有多少人知道,顾彬是曾经写出过《空山》这样著作的顾彬。我甚至认为顾彬理想中的“中国”一直停留在“唐朝”,就是那个“空山不见人”的唐朝:
“文化大革命”末我在北京学了一年现代汉语。当然不是一个唐朝的地方,可是那里的颐和园还保留一些唐朝美学的成分。所以我经常在那里散散步享受风景。夏天在南方旅游时,我到处跑去找唐朝,特别是在南京,可是没有找到。我找到的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城市。
从1974年到1994年在北京上课或搞研究工作,我老问我自己,除了颐和园以外北京还有一个地方能满足我对唐朝的渴望吗。没有想到,我入了快雪堂后,我马上就发现了,它的美就是我想象的。堂很高,外面有松树,地方不大。太阳没有办法入进去。堂里面的黄昏让我想起日本最美的寺庙来。跟日本古老的建筑一样,快雪堂还发了它木头优质的味道。啊,我找到了我的天堂。(《美》)
顾彬是时间暴力中的古典主义者,一个唯美主义者,一个悲观主义者。应该看到顾彬不只是站在“旧中国”的一面,而且是站在整个世界“现代性”的对立面。“第二次大战后的德国主张现代性,什么都应该变新。旧的东西不再要了,新的东西才算好。老城的破坏这么就开始了。我讨厌现代性,因为我爱老房子。”“现代性白送的死亡不光是身体,更是离魂的,精神的。我们的身体在自然的污染之中还没有完全死以前,我们的灵魂与精神在没有记忆,没有老房子的社会里已经死掉。只有政治家会把这种漫长的死亡叫成漫长的进步。我讨厌进步。”(《老房》)只是中国和德国“现代”的微妙时间差,顾彬等于一生目睹了两场巨大的毁灭——中国就这样步了发达国家的后尘,和世界接轨了。“老房子讲故事,德国历史学家是这么说的,新房子也会讲故事吗。我从1974年的秋天开始差不多每年在华语世界滞留一段时间。原来的北京不再是我的北京,也不是北京人的北京,是一个政治家与资本家创造的,不自然的北京。”(《老房》)“中国大陆是拆房的世界中心。拆房,这是拆历史,拆人家的记忆。中国大陆不要老百姓的记忆,记忆很危险。要避免危险,那么就到处拆房子。”(《老房》)
而“北京”“党委书记”“拆”在顾彬的散文里有时候同样的都是有巨大破坏力的“动词”,他们强力地改变着顾彬的异乡,而这却是我的故乡或者祖国。“在汕头的山下胡乱踢球,常听见隆隆的闷响,是在炸山。山炸开,风更好吹到平原上,把最新消息从迷失的北京传来:钢筋水泥制成的,才是美的,好的。”(《足球与白酒》)
是的,美的,好的,这就是他们许诺给我们的“美好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