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台:被嫁接的城市景观与宋诗书写

2015-03-26 08:32陈燕妮
湖北社会科学 2015年2期

摘要:从战国抵宋存在的“吹台”,被宋人主观嫁接了实际上存在于商丘的地点事件。“吹台”与梁孝王的联系在此被宋人生动地传承下来,抒发了对历史时空中这里曾经存在知遇的渴求。吹台又因与都城文人的雅集相连,成为城市的标志性景观而存在。这种观念直到南宋,在时空的阻隔中,仍然存在,成为文人对故国和王朝深情的眷念。在这些有关北宋东京的城市文本中,“吹台”作为建筑景观和文学景观而存在,构成了与这座城市息息相关的“城市文脉”。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477(2015)02-0122-06

作者简介:陈燕妮(1981—),女,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基金项目:2013年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华中师范大学“丹桂计划”——“唐宋文学视野中的两京建筑景观研究”(CCNU13A03002)资助成果之一。

北宋都城东京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都。在北宋建都之前,战国时期的魏,西汉时的梁国、五代时期的后梁、后晋、后汉、后周都曾以此作为首都。在这座古都中,朝代的演义,人事的变迁使其形成了积淀深厚的“城市母语”。“城市母语是人内心对城市的认知、思考的最具体也最完整的呈现,是人对城市建筑风貌、特点的体验和反映,具有深厚的人文内涵。” [1](p1)于是,位于城市中的,那些越过朝代纷繁仍然存在的建筑或遗址因为有了历史人事的浸淫,成为了城市与人关联的重要链接。与此同时,文人在此停留的歌咏也使其具有了超越于建筑物质意义之外的“超验”感,成为城市景观之一。这些“文本中的建筑承担着人物活动的场所、时间推移的标志、情节推进的手段、情感抒发的媒介乃至主题意蕴的折射等诸多功能,是城市书写之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也应当是城市文学研究中的重要观照对象。” [2](p3)在这其中的“吹台”便是其中著名的建筑景观之一。本文试从城市建筑景观的角度,以《全宋诗》中与“吹台”相关的篇目作为主要考察文本,来看待城市与文学的关联。

一、被宋人嫁接典故的“吹台”

“吹台”在清代学者周城《宋东京考》卷十的记载中位于“城东南三里许,一名平台。”除此之外,它还有别名,“本师旷吹台,汉梁孝王增筑之,为鼓吹台,一名梁台。”在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卷二二中,它因“晋世丧乱,乞活凭居,削堕故基,遂成二层,上基犹方四五十步,高一丈余,世谓之乞活台。”它“后有繁氏居其侧,里人乃以姓呼之”“繁台”(佚名《太平寰宇记》卷一)。在明人陈耀文撰写的《天中记》卷一五中,又因“谢惠连于此赋雪,又名雪台。”不仅如此,“古人见诸歌咏者多矣”(周城:《宋东京考》卷十)。正始时期的阮籍就在此有“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的《咏怀诗》。在唐时,杜甫“尝从白及高适过汴州,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人莫测也。”(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二〇一)在此留下《遣怀》诗:“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名今陈留亚,剧则贝魏俱。……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中唐的李贺有《梁台古意》“梁王台沼空中立,天河之水夜飞入。台前斗玉作蛟龙,绿粉扫天愁露湿……”至于五代宋朝,于此登临游览的文人也堪称纷纭。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第三九记到,五代的王仁裕与门生曾于此雅集,“……适暮春,与同门生五六人,从公登繁台佛舍。繁台,即梁孝王吹台也。公是日饮酒赋诗,甚欢,抵夜方散。尝记得公诗曰:‘柳阴如雾絮成堆,又引门生上吹台。淑景即随风雨去,芳樽宜命管弦催。谩夸列鼎鸣钟贵,宁免朝乌夜兔摧。烂醉也须诗一首,不能空放马头回。’其天才纵逸,风韵闲适,皆此类也。”北宋初期的梅尧臣也在此与好友登台有感,“在昔梁惠王,筑台聚歌吹。笙箫无复闻,黄土化珠翠。当时秦兵强,今亦归厚地。”(《同江邻几龚辅之陈和叔登吹台有感》)可见吹台在春秋战国时出现,直到宋依然存在。

文人提到此处时,有了两种说法。按照阮籍和梅尧臣的歌咏,可见是战国时梁惠王所筑。而按照杜甫,李贺,王仁裕的说法,则与西汉时期的梁孝王刘武有关。我认为吹台最先是与梁惠王有关,随着历史的推移,它逐渐与梁孝王合为一体。

今人赵为民在《开封古吹台肇建考》一文中对此作出了详细地考证。晋人阮籍《咏怀》诗云:“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战士食糟糠,贤者处篙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夷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从诗中的“魏都”和“秦兵”以及“华阳”这些词句,可见都指向战国时期以大梁为国都的魏国之往事。将这首诗与梅尧臣的“在昔梁惠王,筑台聚歌吹。笙箫无复闻,黄土化珠翠。当时秦兵强,今亦归厚地”(《同江邻几龚辅之陈和叔登吹台有感》)诗两相印证,可知古大梁今汴京的吹台最早是与梁惠王有关。赵为民最后认为“开封古吹台创建于战国时期,为梁惠王所筑。相传师旷筑吹台,实为梁惠王为纪念师旷而筑吹台之误。梁孝王创建吹台或增筑吹台之说,实为筑商丘平台之误。” [3](p83-84)他这种说法是有根据的,但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虽然他谈到,关于梁孝王与开封古吹台之关系,明人刘昌即已提出质疑。刘昌《吹台驻节诗序》云:“夫孝王国于梁,自是梁郡(郡,当为国)在归德州睢阳宋城之间,李白所作‘梁园吟’正指此。开封在汉为陈留郡,非孝王封内,则吹台乌得孝王台邪?”(李濂《汴京遗迹志》卷十五),但也有其他的说法。郦道元的《水经注》卷二二就记到“《竹书纪年》梁惠成王六年四月甲寅,徙都大梁是也。秦灭魏以为县。汉文帝封孝王于梁。孝王以土地下湿,东都睢阳,又改曰梁。”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志》卷八也记到“梁王都大梁,以其地卑湿,东徙睢阳,今宋州是也”,可见历史上梁孝王有过一次迁都的行为,从大梁(开封)迁往睢阳(商丘)。虽然睢阳属宋州,但国号仍以“梁”继。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就将睢阳也加上了“梁”的地域名称。除此之外,梁孝王在睢阳大筑宫室园林,“……于是孝王筑东苑方三百余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五十余里……”(司马迁《史记》卷五十八)。不仅如此,他在离开大梁时,还在大梁筑起了一道“蓼堤”连接到“宋州”睢阳。“蓼堤在(开封)县东北六里,髙六丈,广四丈,梁孝王都大梁,以其地卑湿,东徙睢阳,乃筑此堤至宋州,凡三百里。”(李吉甫《元和郡县志》卷八)因此,就有学者认为“此蓼堤当是与‘东苑’相配合以连接梁宋。这说明梁园的范围确甚广阔,在前人心目中,‘梁园’概念所反映的区域似已是东起雏阳,西达开封。” [4](p104)周城的《宋东京考》卷十就记载,“梁园”也是在京“城东南三里许。世传为汉梁孝王游赏之所。”这种说法依此当有根据,并非误传。可见得,在开封和商丘各有一处高台,而且梁孝王在两处都留下痕迹,因此位于开封的吹台渐渐与梁孝王紧密相连了,就连在商丘的平台也渐渐与此合为一体。唐时,李白,高适,杜甫三人曾游于此。按照他们的作品考证,应是在商丘,即杜甫所言的“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李白也在此写下了《梁园吟》“平台为客忧思多”。杜甫应是晚年误记,才写下了他们登上的是“陈留(开封)”的“吹台”。 [4](p104)而就在这样的误记中,赋予了位于开封的吹台被嫁接的含义。这种说法逐渐被因袭下来,“甲午,以高明门外繁台为讲武台,是台西汉梁孝王之时,尝按歌阅乐于此,当时因名曰吹台。其后有繁氏居于其侧,里人乃以姓呼之,时代绵寝,虽官吏亦从俗焉。”(薛居正等:《旧五代史》卷四)

在宋人的视角中,他们并非不知位于汴京吹台与战国时期的梁惠王有关。除了梅尧臣提出了这样的看法外,仁宗时进士刘敞也从另一个角度如此认知。他有《送晏公留守南都》诗。从诗题看,就指向北宋的南京商丘,题中“晏公”是晏殊。他于公元1027年,留守南京,在此兴办教育。“自五代以来,天下学校废,兴学自殊始”(脱脱:《宋史》卷三百十一)刘敞尾句“复道平台弥百里,邹阳何处曳长裾”中的“复道平台”指的正是历史中实际上位于商丘的梁孝王吹台。他最后对晏殊的南行寄托了殷殷的厚望,希望他恢复起此地消失已久的文坛佳话。显然,宋人已知“吹台”的真实所指和所在,却将位于汴京的吹台多赋予汉代梁孝王的故事,并以此展开吟咏。

由五代南唐入宋的徐铉在《使浙西先寄献燕王侍中》诗中写到在浙西想念京都,设想与友相约游玩的情形,“……五年不见鸾台长,明日将陪兔苑游。欲问平台门下吏,相君还许吐茵不”。这其中提到的“兔苑”指的正是京城与梁孝王有关的“梁园”或“梁苑”,因此尾联的“平台”也与此有关。可见宋人将在商丘的梁园和平台都嫁接于东京了。仁宗时进士宋庠有《暑雨初霁》。按照诗意,宋庠此时应不在汴京。在描写了雨后清爽清丽的景色后,他在倚栏杆处平生出对远方京华的无限相思,“凭高更结京华恨,魂绕梁园旧吹台。”在诗中,他明确把吹台梁园与汴京两处联系在一起。王安石也有《梁王吹台》诗提到了这种联系,“繁台繁姓人,埋灭为蒿蓬。况乃汉骄子,魂游谁肯逢。缅思当盛时,警跸在虚空。蛾眉倚高寒,环佩吹玲珑。大梁千万家,回首云蒙蒙。仰不见王处,云间指青红。宾客有司马,邹枚避其锋。洒笔飞鸟上,为王赋雌雄。惜今此不传,楚辞擅无穷。空余一丘土,千载播悲风。”首先他提到了梁王吹台即汴京的“繁台”。虽然随着时间流逝,王侯名士云集吹台的吟咏歌吹慢慢风流雨打风吹去,沦落为平民聚居的寻常所在,但这个地点的存在意义却来自前者。他依托史料的记载,“梁王与邹、枚、相如之徒,欢游于其上,故亦一时之盛事”(陈耀文:《天中记》卷十五),怀想出汉时此处的盛况。云间高台之上,在梁孝王招贤纳士的诏令下,在大汉帝国广袤的版图上,四方的才子云集在此。歌舞婆娑,环佩玲珑,宛若天音,从高台上散落成落英缤纷。在歌吹欢笑中,来自蜀中的司马相如,从狱中获释被奉为上宾的邹阳,从吴国投奔至此的枚乘各自以自己五色的彩笔在此书写这个时代最华丽的赋章,凤凰一样翱翔在这个历史的时空中。其时,司马相如的《子虚赋》成为西汉大赋的名篇,光芒湮没了枚乘的《柳赋》,《梁王菟园赋》,如今却篇存人亡。王安石的追忆屡屡被当下呼啸而过的悲风打断。云深压城,那些出现过的人事片段地闪过,又慢慢淡出历史的时空。战国时期的大梁正是王安石彼时的汴京,很显然,他将历史上存在于商丘的梁王故事移植到此。就是生活在南宋的刘克庄也依照这种思维写下了《和高九万雪诗》,在慨叹高九万贫士不遇的同时,也为他的才华作出了有力的肯定和展望,“君才堪续梁台赋,早晚楼船济汴河”。

除此之外,明人陈耀文也认为此处称雪台不妥,“夫谢居江左,赋假相如,安得云‘于此赋雪’耶?通志因之,俱误。”(陈耀文:《天中记》卷十五)但吹台又名“雪台”的称谓也被宋人承袭下来。刘克庄有《十迭》其五中提到:“赋繁台雪云将暮”。很显然,刘在这里用的正是谢惠连于此赋雪的典故。

因此,在宋人的视角中,“吹台”多作为一种与文学有关的地点所在被转移到了东京。“吹台”这一被嫁接意义的历史过程本身充满了文学意味。在这个地点,重叠着历史留下的一个个典故,因此“吹台”不仅仅作为东京的一个建筑存在,在这些意义的叠加中,它成为了与这个城市有关的建筑景观和文学景观。

二、作为怀古幽情的对象和寄托怀才不遇情怀的“吹台”

法国建筑师鲍赞巴克所说:“语言是我们学习和分享的共同回忆,我们也可将之转化成个人拥有的、独一无二的财富。每个人的空间和看见的事物都属于私人的回忆,但也属于情感的体验,建筑物的世界、各地的城市帮助我们将之转化为共同分享的记忆。因此,如果说建筑就像语言一样工作,或者说建筑旨在成为一种语言,这并不是一种愚蠢的说法。……在数个世纪中,建筑的核心理念,旨在分享所有人都可触及的回忆,因为它是一种公众的艺术。” [5](p142-143)承接了几千年历史的“吹台”在宋人眼中,就是这样成为一种分享回忆的公众场所所在,作为怀古之幽情的对象而存在。

真宗时期进士穆修有《城南五题》,其中的《朱亥墓》就写到了这种情怀:“闲登朱亥游侠墓,却望梁王歌吹台。台上墓边芳草绿,游人心事立徘徊。”按照周城的《宋东京考》卷二十中记载,“朱亥墓,在城西南”。可见得,穆修是在此眺望城东南的“梁王吹台”。两处皆芳草萋萋,战国风云从历史的时空汹涌而过,斯人斯事历历分明却又倏忽远去,只留下不尽怀想和感慨。而吹台值得后人怀想的正是它与汉代梁孝王的关系。它作为君臣风云际会的象征为后世文人所感怀,因此它成为文坛佳话和怀才不遇抑或意欲得到知遇的典故频频出现在宋诗中。

仁宗时的宋祁有《看雪》,慨叹“平台宾客今何在,谁继邹枚从孝王”,以抒发此时的寥落之感。同时期的文同也抒发了这样的感受。他写到此时独自吟哦的寂寥后,引发了对昔日文坛唱和的羡慕之情,“……与谁把酒邀明月,独自吟诗到夕阳。因念平台有佳兴,邹生枚叟奉梁王。”(《登陵阳云山阁寄上吴尹》)

仁宗时的夏竦在《和太师相公秋兴十首》其十中先自谦了才华不及,文不成武不就后,明白抒发了自己时不我待的焦虑,“彤管少文堪约史,霜戈无艺可防边。孟诸苍莽平台远,坐对秋光又一年。”古宋国的大泽孟诸苍茫无边,梁王的平台杳渺,正如他昏暗不明的前景,他坐对时光的流逝忧虑而无奈。仁宗进士宋庠有《送巢邑孙簿兼过江南家墅》,他对友人的才华无人识深为惋惜,对其的“督租勾簿”的现状作了展望式的宽慰,“督租勾簿真沈俊,终冀梁台一召邹。”仁宗时人刘攽有《晨起汴上口占寄韩玉汝》,也表达着随时身入长安,东山再起的希冀,“……去远不堪登灞涘,言归时复念东山。梁台客在文章盛,修竹何当复共攀。”

神宗时人晁说之有《海陵闲居》,在描写了自己闲居海陵的悠闲时光后,仍然对暗暗滋生的白发有了惊心动魄之感。他的魂梦在明月下远逐梁王吹台而去,他的壮心未已,“莫话艰难催白发,从教颠倒长青苔。明朝此兴如能在,梦到梁王旧吹台。”徽宗时人张纲有《次韵苏晋翁见寄》,以反讽的笔调写下了对朝堂的失望,“不见梁王旧吹台,年来愁眼向谁开。求贤廊庙无虚日,报国涓尘自乏才……”南宋宁宗时人李龏的《梅花集句》其三七中以萧索荒凉的时代气象入诗,“听钟投宿入孤烟,旅馆寒灯照不眠。竹里江梅寒未吐,平台宾客有谁怜?”他以诗游士大夫间,似曾短期出仕。时代的江河日下和曳裾侯门的稻梁之谋使得宋季文人成为江湖游士,来去山林与城市之间,此中辛酸与落魄唯有自知。李龏作为时代文人的代表,在自怜之余,仍对自己的才华有着自负,却生不逢时。

“吹台”在宋人笔下,或成为真实歌咏的对象,或成为抒发情怀的典故。就在这样的书写下,宋人在这个真实或是虚拟的城市地点与历史对话,获得了一种心理上的慰藉和假想中的满足。与此同时,他们的书写也赋予了城市与这个建筑景观的紧密联系,构成城市的“文脉”。

三、作为都城胜地的“地标”和赠别之处的“吹台”

吹台在宋人的视角中,还是都城的一处名胜,一年四季都成为游览的佳处。王安石弟王安礼有《常州寄吕进之五言一首》。诗中极力地书写对分隔两地的友人的思念后,在尾联提出了与友人相聚京都,春游吹台的想望,“何时春风来,从我繁台游”。诗中的“春风”既是对时节的描述,也是对皇恩浩荡的期盼。神宗进士李之仪从战乱之地的河朔归来都城,在春日中也思念与友郊游的吹台,“河朔初辞爨析骸,都城还许谢烦埃。日长穷巷春归后,万绿阴阴锁吹台。”(《试笔柬赵德麟二绝》其一)

按照宋人的书写,在东京的文人多在重阳“九日”这天左右,登此吹台游览并题咏。国初的徐铉有《十日和张少监》,就写到了在此处雅集的情形,“重阳高会古平台,吟徧秋光始下来。黄菊后期香未减,新诗捧得眼还开。每因佳节知身老,却忆前欢似梦回。且喜清时屡行乐,是非名利尽悠哉。”他身处五代时的旧时岁月如梦般远去,进入新朝的他安于这种现世太平、岁月静好的悠悠时光。在登高度过佳节的吟咏中,他有一种“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万事转头空”的情怀。贺铸有《九日怀京都旧游》,“昔年九日登临处,把酒梁王旧吹台。今年九日登临处,江上黄华殊未开。一川落日随朝下,万里西风送雁来。节物可惊人更老,宦情归计两悠哉。”在诗中他写到自己的京华岁月。在九日这天,他与仙侣侠朋相约登此吹台,把盏临风,思今怀古。而今相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引发的是他对年华老去,英雄迟暮的叹息。九日的怀想不仅是对时间流逝的追忆,更是对旧时京都的吹台上“少年侠气,结交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的少年贺铸的深情追忆。北宋末年的胡寅也有《和李生九日二首》,其二中也提到了曾近的京华旧游,“骚客悲秋心易催,主人醪醴正时哉。登高何必仙家术,酬节聊凭笑口开。凤岭胜游诗自好,龙山高宴首空回。独余眇莽梁园念,想见黄花满吹台”。可见,曾经的九日佳节,胡寅与友人必是在吹台有过登临和雅集。而今又是九日,吹台上西风斜照,黄花满地,却不见旧时踪影。

吹台不仅是秋日登临的所在,而且在冬日也是出游的首选。神宗时人赵鼎臣的《次韵夏倪均父见和辕字韵诗六首》其六中就写到了他与友人何得之,常子然在京都的游踪,“探花梁苑春骑马,踏雪繁台夜叩门”。很显然,赵将“谢惠连于此赋雪,又名雪台”的故事嫁接在此,进一步延续古人的文脉。

正因为“吹台”为都城名胜,哲宗时人胡刍与友人写下了在此盘桓的交游记录,“何郎闽越英,畴昔昧平生。邂逅同衾宿,夷犹共舸行。繁台半床梦,颍水一篙清……”(《口占赠何秀才》)仁宗时人宋庠也曾与友人聚于此地,效古人高会,“岁钥愁云暮,朋簪夕宴开。贤如颍川聚,兴是剡溪来。泻酒蟾波溜,雕章烛刻催。三英知绝拟,况复是平台。”(《凌景阳寺丞与韩综监簿,蔡襄秀才,雪夕会饮联诗数十韵以相示因成诗句》)这其中的“三英”指的正是被杜甫嫁接到此的与李白,高适登此台的典故。

因此吹台作为东京的地标,在离开京都的文人心中成为“望京”意象。梅尧臣有《乙酉六月二十一日,予应辟许昌。京师内外之亲,则有刁氏昆弟、蔡氏子、予之二季,友人则胥平叔、宋中道、裴如晦,各携肴酒送我于王氏之园,尽欢而去。明日予作诗以寄焉》。诗中详细写到了在王氏之园中友人相送的深情,在尾句写到赠别的雅集风流云散后,他再度向这个友人所在的城市深情回望,“……酒阑各分散,白日将西颓。城隅遂有隔,北道望吹台。”他的视角正落在城东南的吹台上。仁宗时进士胡宿于雄州视远亭的登览中,在从历史的角度对历史上的人事作了总结“由来封略非三代,大抵渔樵似五湖”之后,也试图远望京都所在,“欲望繁台何处是,繁台不见见平芜”(《登雄州视远亭》),无尽延展的平芜将他的“望京”心理伸展到远方。

而宋人也多好在此赠别。宋初的田锡在诗中就写到这里曾经的别宴,“……都门柳色早春天,繁台寺中排祖筵。离杯满劝不惜醉,醉别上马魂黯然。客心易感须如是,回思故国三千里……”(《代书呈苏易简学士希宠和见寄以便题之于郡斋也》)诗中的“繁台寺”应是“天清寺”,周城在《宋东京考》卷十中记到:“天清寺在宣化门外繁台前”。梅尧臣在吹台送友人南归,“梁王吹台侧,五月多荷花。荷开对翘鹭,吴客还思家。家在水中城,四面如铺霞。焉能长相守,千里独起嗟。补官东海上,物景莫言赊。”(《送李信臣尉节县先归湖州》)诗中提到了吹台侧有荷花池。仁宗进士文同有诗云“吹台北下凝祥池”(《采茨》),可与此相互印证。据周城的《宋东京考》卷十中载到:“凝祥池,在普济水门西北会灵观侧。真宗时凿。夹岸垂杨,菰蒲莲荷,凫雁游泳其间,桥亭台榭棊布相峙。”可见吹台周围景致之佳。仁宗时人宋庠于漫天飞雪中在此送别失职的友人,有《送窦员外失职掌廪于沙苑牧监》,“平台飞雪欲成花,有客西征感鬓华。内史江莼空入梦,下邽罗雀此还家。鸿声不断关云黑,角弄初休陇月斜。駉牧未妨称吏隠,田园自有故侯瓜。”徽宗时人韩驹在十月寒风中赠别友人赴任,《送赵承之秘监出守南阳》:“繁台十月寒飕飗,置酒共祖南阳侯。九士一客相献酬,皆言南阳山水幽。……”韩驹和其他友人以南阳山水风物之美劝慰即将离开的赵承之,却在临别时分潸然泪下。异地风物虽美,不抵此地人情之美。

“吹台”在宋人的往来和书写中,它的文学意义被进一步加强,成为都城登临的胜地,进而成为城市的地标,更成为与这所城市分离时的节点。这一切与此相关的文学活动进一步加深了此地景观的含义。

四、成为南宋文人对故国追思象征的“吹台”

南渡之后,宋帝国半壁江山落入异族之手,汴京沦为金国的首都。而在一百多年的南宋时期,时战时和的北伐战争仍然成为时代的主题,激动人心。就是到了宋季,这样的热望依然存在。南宋文人诗歌中“吹台”仍然存在,但因为地域的阻隔,远在沦陷区的“吹台”成为了南宋文人的一种“城市想象”。而“城市想象”“基于城市经验与城市叙述的不同性,它强调被赋予意义的‘文本中的城市’,而意义的赋予则表明人们对文本的文化诉求。” [6](p116)出现在南宋文人笔下,作为汴京标志性景观的“吹台”或是寄托了南宋人对故国的追思,或是寄托了北伐中原的决心,或寄托了对时代没落的伤感。

南宋的韩淲,祖籍开封,在风雨中“凉风吹雨过城头”,在时节“不近重阳不是秋”中,平生出“断送清樽欺老病,吹台供得几多愁”的感受。(《禅月台》其三)故国千里,只在梦中。林宾旸的《病鹤》更是以鹤比人地抒发了对故国的思念,“松梢秋气怯霜衣,犹为山人守石扉。仙国灵丹无处觅,故乡华表几时归。心知海上云霄□,眼见林间燕雀飞。却恨吹台消息断,草烟城郭照斜晖。”刘克庄有《与客西湖上感事》:“湖头双桨藕花新,五嫂鱼羹曲院春。只道西陵松柏下,繁台宾客更何人。”在假面繁华的南方临安,他仍然把关注的目光放到了北方的汴京。他微微地慨叹登临吹台的不是宋人了。金代学者赵秉文在《归潜志》卷九中就曾写道:“……心知契阔留陈土,时复登临上吹台。目极天低雁回处,西风忽送好诗来。”可见吹台依旧存在,只是转换了人事。

理宗时人李伯玉写下了《送萧晋卿西行》:“上马能击贼,下马能草檄。萧郎负此文武之全才,当卧元龙楼百尺。……贺兰鼠子不足平,底用西征出师表。凉州久苦寒烟埋,今年定见玉关开。凯旋只在春风后,趁取闲闲登吹台。”他高度赞美了友人的才华后,对北伐战争做了美好的设想,最后海清河晏,以登临汴京的标志性建筑景观吹台做结。

而南宋末年的诗人汪元量在《夷山醉歌》其一中,写到了城破国亡之后,被迫虏到北方的见闻:“楚狂醉歌歌正发,更上梁台望明月。朔风猎猎吹我衣,绝代佳人皎如雪。搥羯鼓,弹箜篌,烹羊宰牛坐糟丘,一笑再笑扬清讴。遥看汴水波声小,锦棹忘还事多少。昨日金明池上来,艮岳凄凉麋鹿遶。麦青青,黍离离,万年枝上鸦乱啼。二龙北狩不复返,六龙南渡无还期。金铜泪迸露盘湿,画阑桂柱酸风急。鸠居鹊构苍隼入,蛇出燕巢白狐立。东南地陷妖氛黑,双凤高飞海南陌。吴山日落天沉沉,母子同行向天北。关河万里雨露深,小儒何必悲苦辛。归来耳热忘头白,买笑挥金莫相失。呼奚奴,吹觱篥,美人纵复横,今夕复何夕。楚狂醉歌歌欲辍,老猿为我啼竹裂。”此番回到故国登临吹台,所见所感莫不令人追忆起百年前的北宋风华和变故,并联想到百年后此时的南宋王朝末日,心胆俱碎,伤悲无极。他无力改变历史的走势,只能沉湎酒杯和歌舞,在狂欢的背后是无法掩饰的悲凉。他站在时代的转折点,对时代慨叹的视角仍然选择了东京标志景观的“吹台”。

从战国直抵宋存在的“吹台”,被宋人主观嫁接了实际上存在于商丘的地点事件。“吹台”在宋代东京,伫立于城市的一角,被往来的文人登临,感怀,并见证了城市的纷纭变迁,构成了与这座城市息息相关的“城市文脉”。吹台与梁孝王的联系在此被宋人生动地传承下来,抒发了对历史时空中曾经存在知遇的渴求。吹台又因与都城文人的雅集相连,成为城市的标志性景观而存在。这种观念直到南宋,在空间和时间的阻隔中,仍然存在,仍成为他们对故国和王朝深情的眷念。在这些有关北宋东京的城市文本中,吹台作为建筑景观和文学景观而存在。透过这个颇有意味的城市建筑景观,我们“既能拾得现实社会所投射和散落的纷繁影像和意象,也能觅见城市‘被观念化’的历史和被赋予的种种隐喻、象征;既能体验到作家在城市中的生活空间、生存境遇和城市体验,也能发现作家对城市的情感态度、认识想象”。 [2](p4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