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福 顺
(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130012)
朝鲜半岛(以下简称“半岛”)中古史,始于314 年高句丽南下迫使带方郡侨置于辽西,止于918 年王氏高丽建立。总体说来,此时期的半岛具有如下几个特点。
上古时期分居散处于半岛上的诸势力,经过整合与重组,至中古时形成了三个较为成熟的政权。按《三国史记》的记载,新罗于前57 年立国于半岛东南部,935 年新罗王主动降于王氏高丽;高句丽于前37 年立国于卒本川(今辽宁桓仁)之上,668 年为唐、新罗联军所灭;百济于前18 年立国于马韩故地,地处半岛西南部,660 年为唐、新罗联军所亡。此外,半岛南部还有3 世纪末期以金官伽倻为核心建立的六伽倻联盟,至5 世纪初瓦解,先后并入新罗、百济;新罗末期,又分裂为新罗、后高句丽、后百济,然存在的时间较短。就中古时期新罗、高句丽、百济诸政权的发展历程观之,有两点值得关注:第一,新罗、高句丽、百济虽然立国于上古,但其发展为较成熟的政权体制均在中古。新罗(斯卢)原为辰韩十二国之一,先后并入了音汁伐、悉直、弁韩等二十九国,4 世纪中叶逐渐走向强盛;高句丽先后整合了梁貊、大水貊、小水貊、荇人、沃沮、真番等势力,3 年琉璃明王迁都国内城后,发展较快,渐为强国;百济(伯济)原为马韩五十余国之一,于4 世纪中叶统一马韩诸国,且侵夺带方郡之域而走向强盛。总体说来,半岛三国于3—5 世纪具备了较为完善的官僚体制,新罗以骨品制为核心,高句丽、百济以五部、五方为统治核心,逐渐步入成熟国家阶段。第二,原本立国于辽东的高句丽势力进入半岛北部。313 年,高句丽美川王南伐乐浪郡,迫使带方郡于次年侨置辽东,郡县体制在半岛消失。427 年,高句丽长寿王将政治中心由今鸭绿江流域的国内城迁于半岛北部今大同江流域的平壤城,扩张重心由辽东转向与新罗、百济争夺半岛,形成半岛内三国鼎立的局面。
按半岛人文地理区域言之,半岛中古史体系可分为北南二系列。北方系列包括高句丽、渤海诸政权,其特征是政权建立初期均活动于鸭绿江以北的中国东北境内,并一直隶属于中原王朝。高句丽人最初隶属于汉玄菟郡高句骊县,势力增强后,扩张至半岛北部,据有辽东郡及汉四郡的大部分地区,并取代了中原王朝自西汉以来的以郡县体制直辖的方式对大同江流域的统治。然唐灭高句丽后,以其故地设置安东都护府,可见高句丽政权完全是自中国郡县区域内成长起来的中国古代地方民族政权。渤海政权的性质与之类似,其初立国于敖东城(今吉林敦化),后迁都于上京城(今黑龙江宁安),强盛时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其疆域东南部包括半岛北部高句丽故地的大部分区域。南方系列包括新罗、百济、伽倻诸政权,其特征是政权建立的初期均活动于半岛南部。新罗活动于今韩国庆尚南北道一带与洛东江流域,“国有六啄评,五十二邑勒”。百济活动于今半岛西南部,东接新罗,北邻高句丽,初都今汉江流域之汉城,后迁熊津,终于泗沘,“国有二十二檐鲁”,“如中国之言郡县”。
从时间演进上,则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高句丽、百济、新罗三国鼎立阶段。高句丽控制半岛北部,百济、新罗控制半岛南部。第二,新罗与渤海分治半岛阶段。百济、高句丽相继灭亡,加之唐朝对半岛控制力量的弱化,新罗先后窃取了原百济之居列城、居勿城、沙平城、德安城、古省城、韩始城、马邑城等重镇。虽然在唐朝的打击下有所收敛,但并没有阻挡住其“多取百济地,遂抵高句丽南境为州郡”。而当唐玄宗将浿江(今大同江)以南地赐予新罗后,“终新罗之世未尝得浿西之寸土也”。在半岛东北部,新罗的井泉郡(今朝鲜咸镜南道德源)与渤海南京南海府(今朝鲜咸镜南北道一带)为邻。总之,新罗的扩张在唐与渤海的遏制下,西北以浿江与唐为界,东北以泥河(今朝鲜龙兴江)与渤海为界。
以南方的三韩为主体民族衍生出的百济、新罗、伽耶与以北方高句丽族、渤海族为主体民族衍生出的高句丽、渤海,这两个系列始终处于平行发展状态,终中古之世未统而为一。然而,随着中古时期南方系列“统一新罗”北进政策的推行,北方系列诸政权的控制地域逐渐为其蚕食侵夺,最终在辽朝以后,中国势力基本退出了半岛区域。
中古时期的高句丽、渤海、百济、新罗、伽倻,分属不同的民族源流体系。高句丽民族主体出自秽貊族系,如前述,先后整合了大水貊、小水貊、梁貊、荇人、沃沮、真番等秽貊系诸族,当其势力延伸至半岛时,又整合了半岛北部的土著夷人,以及大量汉族移民,尤其是313 年以降据有乐浪郡辖区后,大同江流域的汉人全部融入了高句丽民族体系之中。渤海族的民族构成以粟末靺鞨为主体,据魏国忠等学者的研究,认为“至少已有靺鞨、高丽、汉人、契丹、奚人、九姓杂胡、达姑以及夫余、沃沮、秽貊人的后裔等不同的民族成分”,当为肃慎、东胡、汉、秽貊等族系诸民族混合组成的新的民族共同体。
新罗立国于三韩故地,其居民主要由辰韩、弁韩构成(据杨军、苗威等学者研究,“辰国居民除土著韩人、后迁来之秦人外,在卫氏朝鲜灭亡前后又迁入古朝鲜人”),还包括汉人、倭人等。百济为秽貊族系南迁的一支于三韩故地建立的政权,统治民族以夫余族为核心,被统治民族主要由三韩故地的马韩人构成,是秽貊族系与三韩族系相互融合而形成的新的民族共同体。伽倻的居民则主要由弁韩和倭人构成。
总而言之,中古时期半岛的民族成分相当复杂,由半岛南部区域的三韩族系与半岛北部区域的汉、东胡、肃慎、秽貊等族系混合构成。不过,经过王氏高丽、李氏朝鲜时期的民族融合,半岛单一民族——朝鲜族逐渐形成了。
在高句丽介入半岛南部纷争之前,新罗与百济“世为仇敌,数相侵伐”,新罗需要摒弃罗、丽间的旧有冲突,“质子”并听命于高句丽,以集中力量与百济抗争,并应付倭人袭扰。高句丽好太王时期(392—412 年在位),南下“往救新罗”,重创百济,并致“倭寇大溃”。高句丽长寿王时期(413—490 年在位),迁都平壤,全力经营半岛,使得据有半岛南部的新罗、百济面临严重的生存危机,迫使双方结为防御性的军事同盟关系,共同对抗高句丽。据金锦子研究,罗、济同盟期间,双方于455 年、475 年、481 年、484 年、494 年、495 年、548 年、551 年共8 次对高句丽采取联合军事防御行动,有效地遏制了高句丽的南进政策,保持了半岛三国鼎立的局面。
遏制了高句丽的南下,也为新罗崛起与百济中兴创造了有利条件。原本国力孱弱、但求自保的新罗,经过智证麻立干(500—513 年在位)和法兴王(514—539 年在位)的励精图治,实施“谥法”“定国内州郡县”“军主”“肇行佛法”等举措,至真兴王时期(540—575 年在位)国力倍增,一跃成为半岛强国。百济也在与高句丽的对抗中不断壮大,至圣王时期(523—553 年在位)渐显中兴之势。而此时的高句丽则陷入内政与外交的双重困局,不再保有此前强力南下的态势。于是,新罗与百济为了各自利益,尤其是对半岛南部伽倻地区的争夺,导致双方松散的军事结盟关系逐渐瓦解,甚至出现了百济“设栅于炭岘,以备新罗”的事件。此后,高句丽用兵的主要目标转向百济,而丽、罗间鲜有冲突,为新罗的扩张提供了空间。不过,新罗对伽倻的吞并,引起了倭人的不满,倭人以“新罗寇任那”为由而援军百济。可见,6 世纪中叶以降,伴随着半岛内三国国势强弱之变化,呈现出的相互间的利益关系相当复杂。当隋唐统一王朝建立后,半岛内三国争相朝贡、请求册封,希图以为后援。其中,面临压力最大者乃高句丽,使之不得不南下扩大势力以抗衡隋唐,结果招致隋唐的强力回击,百济、高句丽也相继而亡。
总之,中古时期半岛内的三国经常相互攻伐,均欲成为半岛内的强者,然因国力所限,鼎立局面终未改变,半岛内核心认同体系未能形成。
虽然高句丽、百济、新罗皆为比较成熟的政权,但均非完全独立的国家,均向中原王朝朝贡,其国王均接受中原王朝带有地方官性质头衔的册封,与中原王朝之间形成一种羁縻体制。如北魏孝文帝“遣使拜王为使持节都督辽海诸军事征东将军领护东夷中郎将辽东郡开国公高句丽王”;梁武帝诏“册王为持节都督百济诸军事绥东将军百济王”;北齐武成帝诏“以王为使持节东夷校尉乐浪郡公新罗王”;唐高祖遣刑部尚书沈叔安“策王为上柱国辽东郡公高句丽国王”;“唐高祖降使,册王为柱国乐浪郡公新罗王”;唐高祖“嘉其诚款,遣使就册为带方郡王百济王”;等等。台湾学者高明士《从天下秩序看古代的中韩关系》一书,附录有“西晋初东夷诸国内附、朝贡一览表”“燕晋南北朝册封表”“隋唐对朝鲜三国册封表”,清楚地表明了中原王朝与半岛诸政权间保持册封朝贡关系的这种羁縻体制的常态性。高句丽、百济灭亡后,唐则继续册封新罗王,如唐玄宗诏“封王为骠骑将军特进行左威武卫大将军使持节大都督鸡林州诸军事鸡林州刺史上柱国乐浪郡公新罗王”,羁縻体制绵延不堕。
在羁縻体制下,中原王朝经常致力于解决半岛内的争端。如北魏时,“君临四海,统御群生”的孝文帝,面对勿吉联合百济谋取高句丽这一局面时,诏曰三国“同是藩附,宜共和顺,勿相侵扰”。隋文帝面对高句丽的“专怀不信,恒自猜疑”,要求其“守藩臣之节,奉朝正之典;自化尔藩,勿忤他国”,努力化解半岛内三国之矛盾冲突。唐初,面对高句丽、百济不守藩礼,联兵攻伐新罗之事件,在劝告无效的情态下则直接出兵灭之,进而稳定羁縻统治秩序。在中原王朝的治理下,这一羁縻体制一直延续至王氏高丽统一半岛。此后,辽朝与王氏高丽之间的隶属关系则由羁縻体制转化为宗藩体制,历经金、明、清,直至李氏朝鲜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