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林
那次回光返照后,我二伯就死了。他就是坐在一张板凳上死的,另一张板凳还被他抱在怀里。
我梦见我二伯了。
当然是梦见活着时的二伯,死了后的二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是什么样子。
二伯坐在他那两间墙体倾斜了15度的小屋前的一张小板凳上,他的面前,是另一张小板凳。二伯家就两张小板凳。对于他来说,他也不需要多余的板凳,因为他自始至终就是一个人过日子。你说对了,二伯就是咱村子里为数不多的一个老光棍。
一张小板凳是二伯的坐椅,另一张小板凳就是他的餐桌。不过,我也区分不清究竟哪张是坐椅,哪张是餐桌。二伯很随心,只要一屁股坐上任意的一张板凳,另一张板凳就自然而然地成为餐桌。
餐桌就是一张小板凳,那么狭小的面积,充其量也就只能放一两盘菜。其实,这张小板凳,二伯用起来,一点也不拥挤,因为他大多数时候也就是一盘菜。我很好奇,二伯的那盘菜几乎吃了一辈子,还吃得那么津津有味,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盘菜呢?
我跟二伯对酌过两回,充分感受到那盘菜的千变万化。二伯有啥菜都往那一个盘子里整,我在那盘菜里吃到了一条小鱼,那是二伯从河里打水时,那条笨得要命的小鱼钻进了二伯水桶。鱼吃完了,还有几个蘑菇,一堆野菜,还有一点茶干。我还吃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竟然是豆腐。
蘑菇肯定不是二伯从菜市场买回来的,他也懒得去菜市场,他自己家里更没有种植蘑菇,惟一的可能就是他自己采摘的野蘑菇。我吃下去后,突然有点紧张,会不会是毒蘑菇?二伯咧嘴笑笑,没毒,我吃了好多次,不还活着。二伯眯缝着的眼睛,倒是精光四射,能看出我的心思呢。
二伯的那两张小板凳,是我奶奶留给我二伯的。当时我爷爷对于这两张板凳的继承权与我奶奶还有过一番争论。我爷爷的意见是,这两张小板凳,就留给我父亲,也就是刘建国同志。但我奶奶坚持要把板凳留给我二伯,也就是刘建华同志。为了这两张小板凳,我爷爷和我奶奶还展开过一场旷日持久的板凳革命。最后还是我奶奶占了上风,因为那两张小板凳是她嫁给我爷爷的嫁妆。我奶奶搬出了几十年前的那场风花雪月,最终征服了我爷爷。
事实上,我奶奶并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很多大事小事上,她都让着我爷爷,这就让我爷爷有了绝对的权威。我奶奶挑战我爷爷的绝对权威也就那么两回。一回就是决定这板凳最终的继承权是刘建国同志还是刘建华同志。另一场挑战则是我爷爷建议我二伯去报名当兵时,我奶奶却坚决不同意。那个时候,文革还没有开始,阶级斗争为纲的弦倒是绷得挺紧。我打鱼为生的爷爷,家徒四壁,他之所以要送我二伯当兵,从表面上看,他要为保家卫国奉献自己的儿子。但更深入一层,我发现我爷爷的思想并不那么纯正,他之所以要送我二伯当兵,就是想让我二伯能混一碗好饭吃,弄一身好衣服穿。
那个时候,我二伯与我父亲的衣服是不分家的。尽管不分家,衣服也不足以蔽体。有一年冬天,奶奶咬咬牙,絮了二斤棉花,给我父亲和我二伯做了一套棉衣棉裤。在这里,我要强调一下,我奶奶并不是给我父亲和我二伯各做了一套,而是两个人合穿了那一套。我二伯和父亲商量着,今天我二伯穿棉衣,我父亲穿棉裤,明天则是我父亲穿棉衣,我二伯穿棉裤。但有一天,我父亲起了个大早,他趁着我二伯还在酣睡的当口,把棉衣和棉裤全部穿到了身上。这下,我二伯慌了,他用一种规则被打破无法适应的无奈向我奶奶告状。我奶奶狠下心来,罚了我父亲三天不准穿棉衣棉裤,这三天,全由我二伯穿。
我父亲刘建国对我奶奶的这个严惩措施非常不满,他曾多次抱怨说我奶奶只知道偏袒我二伯,对他这个最小的儿子从不知道疼爱。这话传到了我奶奶的耳里,我奶奶并没有恼怒。她甚至笑眯眯地对帮我父亲主持公道的我爷爷伸出了她那双粗糙的手,十个手指伸出来有长有短,我能把十个手指都变得一样长吗?我奶奶这样反问我爷爷,我爷爷一时语塞,张口结舌了半天,无言以对。
按说当兵能混到好饭吃好衣穿,我奶奶为何阻拦我二伯当兵呢?我奶奶当然有她心中的小算盘,那个时候高音喇叭里整天吵着备战备荒抓革命,我奶奶就以为当兵的人就得去打仗,我奶奶说我二伯体质弱,扛不动枪。而且,我奶奶还说,她在生我二伯的时候,梦见了我们这儿的土地爷,土地爷说我二伯不能杀生。我奶奶害怕我二伯去扛枪杀人,所以就坚决不同意我二伯当兵。
我爷爷的计划再度被打乱,反正我爷爷说什么我奶奶都听不进去。我爷爷说得多了,我奶奶就把她那两只板凳一抱,坐到了门口的大槐树下,对着大槐树痛哭。一边哭还一边用哭腔唱出了对我爷爷的不满,反正挨千刀的、黑了良心的都被我奶奶哭唱出来了,我奶奶把我爷爷哭唱成了一只凶狠的大怪兽后,她还不甘心,那两只板凳一直不让我爷爷坐。无板凳可坐的我爷爷,只得对他的计划作出了调整:那就让建国当兵去吧,建华留在家里。我奶奶这才破涕为笑,我奶奶高兴之余,把我爷爷安坐在其中一张板凳上,她坐在另一条板凳上,帮我爷爷捏腿子,那种按摩里透出了我奶奶无尽的亲昵味儿。
你们可以看得出来,关于我奶奶的那些事儿,似乎都与我二伯的那两张板凳有关。当然,还有门前的那棵大槐树。那棵大槐树关于它的成长史,有过许多版本,最离奇的版本就是《天仙配》里的那个董永经过了我老家门前的那棵大槐树,大槐树变成了月下老人,给董永那个懵懂的小子与七仙女牵了红线。不过,这离谱的说法,不要说你不相信,就是我本人也不会去相信,尽管我也曾对着大槐树发过无数次的呆,期望他给我也牵一次红线。
比较靠谱的一种说法出自于我爷爷嘴里,他说这棵大槐树是他的爷爷也就是我爷爷的爷爷亲手栽下来的。不管怎样,反正那棵大槐树在我老家的门前生长了很多年,粗枝大叶的,每到夏天,就是一个优良的避暑胜地。我二伯在天气热的时候,经常抱着那两张板凳到大槐树下乘凉。
在大槐树下乘凉的还有咱们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她们经常会对二伯开玩笑,说大槐树快显灵吧,给刘建华找个媳妇儿。我二伯就嘿嘿地憨笑。
我到了县城后,有一次回老家,远远地就看到我二伯又抱着两张小板凳坐在大槐树下乘凉。自从我进了县城后,我老家那棵大槐树已经没有什么大姑娘小媳妇去乘凉了,只有我二伯还在坚守,成了村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当我走到大槐树下与我二伯面对面时,我二伯突然抬起头,用他不常见的狡黠的眼光盯着我,问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睡过女人没?
我的脸当即就红了,二伯的这个问题突如其来,让我一点防备也没有,而且这样的问题,似乎也不应该从憨厚老实的二伯嘴里说出来。我先是下意识地摇摇头,然后又是点点头。对于我古怪的表情,二伯其实并没有太在意,我后来才弄明白了,二伯睡了一个女人,那可能是他这一生中睡过的惟一的女人。他很开心,但他的开心又没有人能够与他分享,所以他才没头没脑地问了我那么一句话,那只是他的一个开场白,为后面他娓娓道来打下了埋伏。
二伯睡过的那个女人其实没有啥可值得炫耀的,那是咱村里的一个相貌很平常的寡妇,而且年纪还比我二伯大几岁。那个女人的儿子外出打工了,她一个人在家,许多活儿干不来,就主动来跟二伯搭伙过了一段时间的日子。至于那段日子过得咋样,由于我不在老家,我未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为此还问过村里的一些人,可他们都茫然摇头,也表示不知道。我这才明白,我二伯与那个寡妇的事,在村里根本没有人去关注。我以前听过许多人说过,寡妇门前是非多,可是我二伯与那个寡妇的事情,怎么就不能在村里闹出点动静呢?
不过,据我考证了刘建华同志也就是我二伯的生平历史,我终于找到了答案。二伯在村里就像那棵开始不为人关注了的大槐树一样,人们都在忙着发家致富,楼房一幢接一幢地盖起,已经没有人有空闲去关注我二伯以及那座老房子和那棵老槐树了。村里人建房的时候,我二伯也时常去帮帮忙,搭把手啥的。到了吃饭时,村里的人想拉他跟瓦工、木工们一起吃饭,但我二伯不喜欢坐席位,我怀疑他这辈子都没有正儿八经地坐过席位,他就恋着他那两只小板凳。从村人家里随便打包了点菜,就悄无声息地溜回家,在那两张小板凳上吃得津津有味。
后来,村人们也习惯了我二伯的习惯,每次我二伯帮完忙,就弄点菜给他,说一声:拎回家吃吧。我二伯就真的屁颠屁颠地拎了点剩菜跑回了他那两张小板凳。坐在小板凳上,二伯显露出很舒服很惬意的样子,不知道是二伯依赖板凳还是板凳依赖二伯。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二伯让我蒙了羞。我父亲也是这样认为的,他早就要对那两张小板凳下手了。我父亲说我二伯就是命贱,就是这两张小板凳害的。我父亲有好几次,明抢了我二伯的小板凳,扬言要放到灶房里烧火。我二伯死死地抱着小板凳,任我父亲使尽力气就是不肯放手。我父亲刘建国同志明抢不行,就采取了一个极其卑鄙的行径,他趁我二伯不在家的机会,将那两张小板凳偷了回来,准备劈成柴烧了。但我二伯似乎与那两张小板凳心有灵犀。我父亲举起斧头,还没劈下去,我二伯出现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抱起那两张小板凳就跑,好像刑场劫人似的,边跑还边嚷:刘建国,你一直恨我这两张板凳,我知道,你就是恨,你还记恨着俺娘!二伯将我父亲对板凳的下手无限地上纲上线。我父亲哭笑不得,只得由着他去了。
两年前,二伯见我回老家,鬓发尽白、皱纹满面的二伯把我拉坐到他的小板凳上,他看了半天,又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刘颂,你有当官的样子,你一定会当个大官。我惊讶,二伯啥时成了算命的了。我告诉我二伯,我就是一个写字儿混饭吃的人,百无一用是书生,与官老爷八杆子打不着。二伯还是不信,还是固执地认定我当着官或是将要当着官。
二伯之所以认定我当官,其实他是另有所图的。原来,一个大企业家捐了钱,给镇上新建了敬老院,要把全镇的孤寡老人全拉进敬老院去,享受社会主义和谐的阳光。二伯想求我说说情,他不想去敬老院。为此,我们劝了他多少回,在敬老院,吃饭有人管,生病有人照顾,衣服也有人洗,寂寞时,还可以跟一帮老头老太唠唠家常。但不管我们怎么说,也不管镇村的干部们怎么说,二伯就是不肯去敬老院。夏天下起暴雨,镇上怕出事,租来车子将所有的孤寡老人全部硬拉进敬老院,我二伯也是被强拉进去的之一。但去了两天,二伯突然又回来了。他是偷着溜回来的。我们想再把他送去,二伯死活不依,他就抱着那两张小板凳,任你劝、拉,他都是无动于衷。我父亲刘建国同志长叹了一口气:也罢,不去就不勉强了,他就喜欢遭受这苦命,就留家里吧。
二伯从敬老院溜回来后就生了一场大病,我父亲刘建国把二伯送到了镇卫生院。医生说要住院治疗,我二伯照例是死活不愿意。僵持不下中,还是我父亲刘建国同志精明,他附在我二伯耳朵边说:我知道你惦念着那两只小板凳,我这就回家给你取去。我父亲刘建国回家帮二伯取回了那两张小板凳,我二伯笑了。他安心地住了院,不过,他的怪癖还是有一些的,那就是输液时,他一定不会躺到病床上,而是坚持坐着那小板凳上接受输液。医生为此不知道发了多少次火,我父亲也为此不知道多少次赔着笑脸给医生敬烟、说好话,我二伯的这个怪癖才得以保留了下来。
板凳没能救二伯的命。二伯住了一个月院后,病情加重了。医生说,别治了,回家吧。我父亲刘建国觉得二伯不应该就这样回家等死,还想把他往大一点的医院转。我当时插了一句话:转也是折腾,就这病,只能等死。没想到我父亲刘建国当时就火了,他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冲我吼了一声:滚!
父亲刘建国与我二伯刘建华其实很是格格不入,但在二伯的生命尽头,我父亲不知道出于啥目的,反正就是要想办法延续一下我二伯气若游丝的生命。也许这就是兄弟情吧,但奇怪的,我父亲对此又不承认。他一直说,摊上二伯这样的人做兄弟,是这辈子最大的不幸。这句话,我父亲当着我二伯的面也说过几次,我二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父亲,也说了一句很有哲学色彩的话:下辈子,我们想见也见不着了。
从医院回来后,我二伯开始了等死的日子。也就是你们所说的生命倒计时,不过在这儿我还是用等死两个字。因为我二伯听不懂生命倒计时,他只知道他是在等死,他也确实是在等死。
等死的二伯有一天精神抖擞,他竟然从板凳上霍地站起,抱着两条板凳,飞跑到我奶奶的坟前。我在此有必要交待一下,我二伯到我奶奶坟前时,我奶奶已经辞世二十年了。那天,我以为我二伯会坐在坟前哭的,但是我二伯没有。他就把两张板凳对称地摆放着,他一会儿坐在这张板凳上,一会儿坐到那张板凳上。盯着坟头一下午,若有所思或若无所思。
那次回光返照后,我二伯就死了。他就是坐在一张板凳上死的,另一张板凳还被他抱在怀里。我二伯死后,我们忙于处理后事,没去二伯的小房子。结果后事处理完后,再去那个老房子,二伯的板凳就不见了,好像长了翅膀似的。
飞哪儿去了?我们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