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种子 相信岁月

2015-03-24 03:06杨斌
江西教育B 2015年2期
关键词:李泽厚叶圣陶美育

杨斌

一直非常喜欢梭罗富有哲思而又不乏诗意的言说:“相信种子,相信岁月。”回眸自己语文教学教研的一路烟雨行程,感慨最深的还是这句话。农人最现实,但他们决不指望今天早上播下种子,明天傍晚得到收获;不管墒情如何,土质怎样,也不管未来是怎样的收成,总是该浇水的时候浇水,该耕耘的时候耕耘。

漫漫语文美育之路

最初走上语文讲台,是在家乡的一所乡镇中学。师范毕业伊始,即碰上了“文革”结束后初中恢复三年制的首届初三,而且一教就是六届。可能是进入师范之前曾经当过几年民办教师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年轻人特有的那份激情吧,那时的初三语文课教得一点也不累;非但不累,而且非常享受课堂上和学生一起读读讲讲其乐融融的感觉。但说实话,那时候对语文教学还谈不上有什么认识,语文课怎么上,主要还是“跟着感觉走”。

1985年,我调入省重点中学——灌南县中学。幸运的是,我遇上了对我的教学观念产生很大影响的李坦然老师。其实,在我们每个青年教师的成长路上,都会有这样能给你以切实帮助和影响的人。重要的是我们是否真正“认识”与我们同行的老师,是否抓住身边的这些学习机遇,以及是否拥有一份开放的心态?李老师是我们的教研组长,我又恰好和他同教一个年级,因此听李老师的课便是家常便饭。几节课听下来,我便发现李老师的课与一般的课不同。没有流行的从时代背景到段落大意的固定模式,印象中似乎也没有刻意追求什么教学的重点、高潮,更没有盛行于当时观摩课上演讲一般的慷慨激昂之态。一切,都来得十分自然,也十分流畅,像乡间的小河款款流淌,浸润其间的是对语言对文字的品味和赏析。从课内到课外,从观念到实践。从李老师的“声音”里,我悟出了语文教学的不少门道,也让我在起步之时少走了许多弯路。

受李老师的影响,我也努力追求一种朴实无华的教学境界,教学中总是力求在课文中找出一个个语言的精彩亮点,让同学们去讨论,去发现,去揣摩作者的用意,领悟语言的魅力。当时还无力对它进行理论概括,但我已经朦胧地感觉到,理想中的语文教学似乎就应该像李老师这样,沿着“语言”(或规范地说“言语”)的路径,走向更深更远的地方。而从语言入手,品味词语,咀嚼细节,鉴赏技巧,正是我最初语文美育实践的三个着力点。《语文》教材对语言的要求很高,出自名家之手,经过千锤百炼,言浅意深、言简意丰之处甚多。“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关键词语、经典细节、艺术技巧,更是作家语言艺术的凝聚之处。由此入手,走进文本深处,走进文字背后的思想和情感内涵,即品味语文之美。显然,这还是一种大而化之的简单归纳,语文之美的发现空间其实十分辽阔和深远!但我的语文美育的确就是这样简简单单起步的。

真正理性地省视自己的语文教学,是在读了李泽厚《走我自己的路》之后。关于这本书给我的启发和帮助,我也曾在多个地方说起。而要说清我研究语文美育的因缘,这本《走我自己的路》,确也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因为正是该书中作者的“治学经验谈”,让我清醒地选择了自己的专业发展方向。李先生在多次讲演和文章中反复强调“读书要博、广、多,写文章要专、细、深”,要“以小见大”“由小而大”,“题目越小越好”,“可以有一个大计划,但先搞一个点或者从一个点开始比较好”。在谈到研究题目的选择时,李先生强调:“应该在自己的广泛阅读中,发现问题,找到前人没有解决的问题或空白点,自己又有某些知识和看法”;要兼顾主客观条件,选择“在主观上适合自己的基础、能力、气质、志趣的方向、方法和课题,而不是盲目地随大流或与各种主客观条件‘对着干的。”这些话,也许不算什么特别新颖的见解,但由李先生这样知名学者结合自己的学术经历说出,却使我有如久旱逢甘霖。

正是在李先生这些“治学经验”的指引下,我选了语文教学领域的一个个很小的点:教学情境、教学情绪、教学风格、教师素质、教学创造……结合自己的教学实践,从审美的角度作些探讨,很快,短短几年内,我相继在《教育研究》《普教研究》《教育探索》《江苏教育研究》等刊物发表了一系列研究文章。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我就这样莽莽撞撞地踏上了漫漫语文美育之路。

从语文之美到教育美学

在语文美育之路上,一走就是20年。我也从一位青年,走成了中年,从杏坛学徒走成了特级教师,也从苏北小城走到江南,走到了苏州。有了自己得心应手的课堂,有了自己不断累积的体会,也有了自己的第一本语文美育专著。一次,我阅读英国教育家赫·斯宾塞,他的一段话给我印象极深,而未曾想到的是,这段话从此开启了我的又一段新的旅程。斯宾塞是这样说的:“你会设想一滴水,在俗人眼中看来只是一滴水,而一个物理学家懂得了它的元素是由一个力量集结在一起,而那力量突然释放时可以引起闪电,在他的眼中那滴水会是什么吗?你会设想在普通人不经意地看来只是雪花的东西,对于一个曾在显微镜中见过雪的结晶的奇妙多样形式的人不会引起一些较高的联想吗?你会设想一块划了些平行线痕迹的圆岩石,对一个无知的人和一个知道一百万年前冰河曾在这岩石上滑过的地质学家,能激起同样多的诗意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斯宾塞的话引起了我的思考和顿悟。斯宾塞用“诗意”一词来解释科学的魅力,而对于语文来说,语文之美,就是作者凭借文字营造出来的氛围意境思想情感,是作者流淌在文字中的生命,是源自作者心灵的歌哭,或者说,就是作者的心灵。同时,语文之美,也是作者凭借文字呈现出来的母语自身的魅力,或者说是语文形式的魅力。不同的文体有不同的魅力,不同的风格有不同的魅力,不同的表达方式也有不同的魅力,甚至,不同的教学个性、不同的教学语境都会碰撞、生发、创造出不同的语文魅力。语文如此,其他学科也莫不如此啊!

于是,近几年,我从惨淡经营多年的语文美育基地重新出发,从语文学科走向整体教育。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欣喜地感悟到了发现学科魅力或者说学科之美的重要意义。在我编著的《什么是真正的教育:50位大师论教育》一书中,我即从教育学整体构架出发,把“知识的魅力”作为全书的一个重要章节。我认为,学科之美应该成为教育学研究的重要内容和极具创新意义的突破口。一番追寻和叩问的结果是,我逐步形成了自己的教育美学思想框架:教育本质之美、教育内容之美、教育艺术之美、教育主体(教师)之美、教育主体也是教育对象(学生)之美。教育应该是一项充满智慧同时也是培育学生智慧的的工作,教育应该是一项在为学生幸福人生奠基的同时,教师也能从中体会到职业幸福的工作,教育应该在让学生经常感受到学习之美的同时,教师也能体验到劳动之美的工作。与教育之美同行,教育生活会丰盈而温暖。归真返璞,正本清源,你会发现,教育原来可以如此朴素而美好!

站在教育美学的高地上,再来审视我的语文教育观,我觉得用“发现语文之美”来表述要更加贴切。语文美育,尽管还是更多地着眼于语文的外在功能,虽然这也是语文教学必须承担的任务,但它还是缺少了对学科内部规律的洞悉与揭示;而“发现语文之美”,则是进入语文内部,着眼于语文自身的魅力,其中自然就包含了对语文学科内部规律的探求。

走近大师,走近叶圣陶

早在上世纪80年代,我就知晓当时全国有过学习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的热潮。但于我而言,其实也就是记住了诸如“教是为了不教”之类的教育格言而已,真正走近大师叶圣陶,还是2001年我来到苏州之后的事。

苏州一中是叶圣陶的母校。1907至1912年,叶圣陶在这里度过了五年中学学习生活,接受了当时最先进的现代教育。因此,人们一直都把叶圣陶在苏州一中的五年求学生活和在甪直小学的五年教学生涯,看作是叶圣陶教育思想最重要的两个源头。来到苏州一中不久,我即担任学校教科室主任工作,学习研究叶圣陶教育思想,成了我的“分内事”。恰在此时,有一股否定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的“风”在语文圈内圈外陡然兴起。本来,如果作为一种学术讨论或争鸣,对一种学术思想见仁见智都是正常的。但在当时,似乎形成了一种强大的潮头:新的教育理念来了,一切传统的教育思想教育方法统统过时了,落伍了!

在此背景下,既由于本职工作的需要,更因为对眼前纷繁现象的质疑和警觉,我开始了认真阅读和深入思考叶圣陶的过程。不得不再次提到李泽厚。李泽厚的哲学和思想方法又一次给予我极大的启迪。多年以后,在我编选李泽厚论教育《人生·美:献给中小学教师》一书的长篇后记中,有一段话表明了这段时期的心路历程:

在教育改革进程中,如何看待西方教育思想和中国传统教育智慧的关系,李泽厚的文化观也对我们启发良多。如何看待传统文化,李泽厚一直是既不保守又不激进。一方面,李泽厚主张大力引进西方先进观念,但同时他又主张继承汲取传统文化精华。他既不主张否定传统全盘西化的激进做法,又不赞成不分青红皂白地照搬所谓“国学”精粹,用李先生自己的话说叫做“转换性创造”。可以说,李泽厚后半生就是致力于这种思想文化的“转化性创造”。教育也是一种文化。用李泽厚的思想观照我们近些年一波接一波的教育喧腾,很多现象就可以看得比较清楚。即以语文教育为例。我们的母语教育形成的优秀传统,尤其是五四以来叶圣陶、朱自清、夏丏尊等那一代语文巨匠的教育经验,我们真的能说扔就扔,弃之若敝屣?真的能轻率地全盘否定或者动辄“走出窠臼”?那种过分的激进,是不是可以说是思想方法的片面偏狭或者不够成熟呢?

因此,正是在否定叶圣陶、否定教育传统甚嚣尘上的那些日子里,我和我的教育同仁们一起,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具体说就是在我们学校,大力推动开展学习实践叶圣陶教育思想活动。进行深入的学习研讨让我们形成共识:西方有西方的教育哲学,东方有东方的教育智慧。东西方教育都在不断吸取对方的长处,但绝不应该是全盘照抄;我们要在学习借鉴一切先进教育思想的基础上,努力完成传统教育的现代化转型。而对于我们的母语教育,理所当然应当从本民族语文教育传统中汲取营养传承经验,而不是生搬硬套其他语言系统的什么法则和定律。民国时期处于旧式教育向现代教育转变的关键节点,承前启后,民国语文是中国现代语文教育奠基的关键时期,那一时期积淀的语文教育经验十分宝贵。从某种意义(譬如学科教育)上说,那也是一个需要巨匠而且产生了巨匠的时代。叶圣陶、夏丏尊、朱自清就是那一批巨匠中富有典型意义的代表人物。可惜,我们很多人已经忘记了这些熠熠生辉的名字。而对于什么是真正的语文,什么是符合母语特点和规律的语文教育,常常盲人摸象一般,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或搬弄概念,故弄玄虚,把语文弄得与母语教育的本质渐行渐远。

“十年辛苦不寻常。”十年过去了,我们的叶圣陶研究工作也在不断走向新的境界。学校建立了叶圣陶教育思想展馆,省教育行政部门批准苏州成立了江苏省叶圣陶教育思想研究所。于我个人而言,则出版了三本有关叶圣陶教育思想的选本。其一,叶圣陶教育思想读本《如果我当教师》,整本书以叶圣陶“为人生”教育思想作红线,分教育观、教学观、语文观、教师观、学生观等七个板块,构建了一座叶圣陶教育思想大厦;其二,《教育照亮未来:民国八大教育家经典文选》,聚焦蔡元培、胡适、陶行知、叶圣陶等一批民国教育家,做教育理念方向的横向比较,试图从教育家层面上厘定叶圣陶教育思想的历史方位;其三,《什么是我们的母语:民国语文三大家经典文选》,聚焦叶圣陶、夏丏尊、朱自清三位民国语文教育家,做学科方向上的横向比较,试图从语文教育家层面探寻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的历史坐标。如此,三个选本形成三个不同维度,支撑起叶圣陶教育思想(包含语文教育观)研究的一个稳定而自足的文本世界。我把这三本书视作向先贤的致敬,更是对教育未来的叩问。

人生即选择,选择即放弃

哲人说:人生即选择。其实,我们也可以说:事业即选择。在我们事业发展之路上,也常常充满着各种诱惑、歧路和各种机缘形成的困扰。不同的选择,即意味着不同的事业路径和不同的发展结果;而每一次选择,即意味着对其他方面的放弃。某种意义上,选择之难即放弃之痛。

在我的事业旅途中,也曾有过两次比较重要的选择。第一次在1984年夏天,我刚刚走上教坛的第三个年头。一场铺天盖地的教育改革大潮在家乡涌起:校长聘任制。县教育局任命校长,而校长以下包括副校长在内的所有人员均由校长聘任,谓之“组阁”。这种改革的力度之大,即使在30年后的今天看来也是前所未有的。在这场改革大潮中,才担任教务副主任半年的我被任命为一所乡镇中学校长。由于种种原因,我在暑期开学前夕选择了辞职,重新去做一名普通语文教师。说实话,这个选择在当时是有遗憾也有痛苦的,虽然我在给教育局领导的辞呈中有诸如“我可能成为一名优秀语文教师,而不可能成为优秀校长”之类的话,其实那更多只是一种托辞而已。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已认定语文教师,这已成为我的宿命;优秀必须成为我的信念。我只能沿着这条道路前行,别无选择。第二次选择就是2001年,我放弃了重点中学副校长的职位,选择了江南,再次做一名普通的语文教师。如果说,第一次选择,还或多或少有些无奈的成分,这一次,则完全是轻松甚至愉快的选择。已过不惑之年的我,非常清楚自己内心的需要,也非常明白自己在哪儿能找到职业的幸福。此时,自己的专业发展目标愈益清晰,信念也愈益坚定!

选择是重要的,比选择更重要的是坚持。目标明确之后,需要的就是要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韧劲。咬定语文美育发展方向之后,30年来,我的专业关注目光就始终没有游离过。这在世事纷扰名利喧嚣的今天,应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执著是重要的,但执着不仅仅是专注。在行走语文的旅途中,一路有李泽厚、叶圣陶两位大师的思想和智慧同行,是我的幸运。不仅让我少走了许多弯路,而且也开拓了我的胸襟和视野,丰富和滋养了我的人生。

相信种子,相信岁月!相信种子的生命力,也相信岁月的公正。岁月是什么?岁月就是栉风沐雨的历练,就是冰雹霜冻的打磨;之后,才是丰腴,才是果实。(作者单位:江苏省叶圣陶教育思想研究所 苏州市教师发展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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