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怀超
民间食帖
杜怀超
我对大地历来充满着无尽的神秘与敬畏。造物主在创造世间万物时,似乎一切都有定数,对应着未知和无限。如荸荠,这在水底在泥土深处潜滋暗长的水生植物,野生在葫芦套村庄之外,在农人的视野之外。荸荠生于江南还好,位列水八仙之一,作为水乡植物世界的翘楚;而一旦向北越过了长江,从小桥流水的河道沦落到村头溪畔,则如一个富贵人家的待字闺中的小姐,流浪为四处颠沛失所逃生的丫鬟,江南粉黛换来的是失色花容,野生野长的绿色丛林,一个瘦字,写尽晚秋的风中哀怨。
还好。失去高位和仙境江南的荸荠,虽没有了昔日如织的粉丝,一群或多或少的偶像还是有的,则是寂寞深几许。我对荸荠已经很疏远了。熟悉的疏远。不是我对她地域性的歧视,也不是褪去泥巴早已忘却村庄的背叛者。再次见到荸荠,扑面的不是馥郁的乡野土声土气,而是充斥着喧嚣的商业之气,以及夹杂着的商人与小贩的狡黠和尔虞我诈。
我说过,在大地盛产麦子稻子的罅隙里,大人们是无暇关注她的。属于荸荠的观众们,只属于我们这些在泥土里摸爬滚打的顽童们。乡村的孩子,与泥土是命里的相依。一切衣食似乎都得从土里寻找。难怪,乡村,除了矮矮的苍穹,就是这沉重的大地,间或还有或疏或密的丛林与灌木丛。我们的童年少年别无去处,大地就是我们的家园。如果我们想要精彩,想抵达丰富,那么我们不二的选择,就得向大地深处寻觅。因为我们不是村里的那些鸟儿,可以从茅草的屋檐下,一个兴起,从这屋檐下飞到那棵枣树上,然后一个纵身飞向云中。
我们没有翅膀,或者我们就是一群没有翅膀的鸟儿,寄生在村庄或大地的怀中。幸好,大地收留着我们。用着难以言说的秘密地收留,匍匐还是站立,纯乎自己的造化。
如果回溯,我是难以说清楚自己如何与荸荠相遇的。即使回到青涩的童年,或者到耄耋之年,我依旧懵懂与迷惑。这荸荠,躲藏在大地泥泞的深处,如何轻易地呈现内心的秘密?不至于从泥土皲裂的缝隙中吐出内心的黑色果实?乡村的沟沟涧涧,星罗棋布,荸荠也不知道从哪来的,春天一到,在松软的泥土里,在闪亮的水光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就长出了荸荠的苗,麦秆似的,齐刷刷地向着天空,吐露碧绿的心事。一天两天三天,只见荸荠的苗除了高了一点或者绿了那么一些,除此别来无恙。
可是,只要等到深秋时节,水瘦山寒。那些渠塘沟溪干涸之后,我们只要执一柄铁锹或者镰样工具,顺着枯萎发黄的荸荠苗往下挖掘,长得憨头憨脑的荸荠,圆滚滚地胖乎乎地,就从泥土里滚出来了,褐红的皮肤,异样的圆润,让人不忍下手或者用牙齿对待她。就像那些怀春的村姑们,在田野上劳作着,对待爱情这只小鹿,始终缄默着,不露一点心事。然一到出嫁的日子,整个人就像花苞般,瞬间开得七荤八素,姹紫嫣红。
荸荠与藕有相同之处,同样地出淤泥而不染。剥去荸荠的皮,你难以想象荸荠的内部世界,雪白,雪白,望上一眼,你也许会彻底地理解了纯洁这个词语的极致境界。荸荠的白,是纯白,是惹人心疼的白,是牵扯心扉的怜爱。这也是我如今疏远荸荠的原因之一。那样地白,在当下越发稀罕与珍贵了,吃了她,纯粹是一种糟蹋与罪过。
那年月,我们吃了好长时间荸荠,她是我们救命的口粮。乡野的孩子,就像山间落生的野草,只管生下来,存活与否,看自然造化了。所有长荸荠的地方,我们都挖遍了。甚至有时候挖得多了,吃不完还带回家给大人们吃。虽然大人们看着我们浑身上下以及书包上沾满了泥土,依旧乐呵呵地笑。因为那时候,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吃饱了没?
是的,感谢光亮洁白的荸荠,感恩神秘未知的大地,给了我们在黑暗中生长的希望和力量。
芡实。据说古老的诗经里都有记载,古人总是充满着敬畏,在祖先祭祀或者重大节日里,那些遍野的植物,则被请上祭台,化身为神圣的背影,隐藏着不可窥知的密语。古人对植物的理解,远非我们现代人对植物的态度。物质的膨胀造成我们头脑的僵化甚至病态。在一切物质欲望面前,现代人早已丢掉敬畏和尊重了。
在葫芦套,再神圣的芡实也不过尔尔,与乡野上其他植物一样,在农家生活之外,寂寞生长。在农人的稿纸上,只有两大主题:生存与生活。祭拜祖先朝圣芡实,现实的问题是首先要活着。我少年的记忆中,农人对芡实没有什么深刻印记,甚至就连这么诗意的名字也失传了,农人叫她鸡头米、卵菱、鸡瘫、鸡头实、雁喙实、鸡头、雁头、乌头、鸿头、水鸡头、鸡头果等等。可见,这么有名望的植物,居然与鸡鸣狗盗之辈混为一谈,掉身价了;当然另外一面也印证了农人内心,唯生与活尔。
对芡实的漠视我有点庆幸,失落感也是有的。这么一处可以喂饱肚子的果实,居然无人问津或者说人很少过问,乡场附近的沟渠里,多少芡实在夏日盛大的阳光下,抽藤整叶,稍不留意,就会铺满整个水塘。那呈现的勃勃生命,还有无数躺在水面上或者从水中直起身子的芡实,昂着公鸡般的头颅,似乎在翘首打量着什么。是寂寞无人的孤芳自赏,还是一个人的独舞。也许在强忍着一肚子的心事,等待揭去红盖头的那一幸福瞬间。
周敦颐说,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说的是莲。我觉得对于芡实,也再合适不过了。莲,身姿绰约,清香迷人,夏日游客趋之如鹜;而芡实,可爱者甚寥。究其原因,你要是亲自看到芡实成熟的样子,你也许会退避三舍甚至望而生畏的,她,分明是在水中静立的“刺猬”。浑身密布硬刺,锋利的暗光让人不寒而栗,有胆大者,下水潜游到芡实身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冒着被刺痛的危险,直至用疼得已经麻木的手摘得几个芡实带回岸边,哀痛的呻吟依旧不断。可见这芡实,阻隔多少人的亲近。
农人淳朴,再难吃的苦都能承受。我见过祖母在纺车旁昼夜不吃不喝的镜像。但在芡实面前,他们则远远地离开或者视而不见。他们吃过苋菜、荠菜、树叶甚至树皮,但芡实很少问津。即使那微小的果实怎么有滋有味,那也是随风游走的传说。那些年里,而我则年年被芡实刺痛,刺痛的还有父亲。至今想来,只要与芡实邂逅,就有一种浑身麻木般的痉挛。
但芡实属于我的,或者说我属于芡实的。这不是说我对芡实的一种赤裸裸的强权,虽然你我处于毫不相干的生存语境里。走进芡实,是注定在疼痛中跋涉的。看似是从岸上到水中的距离,或是一根竹竿的长度,就可以把成熟的芡实从水中打捞上岸。我是在一个少年的盛夏走进芡实的。那是个日头火爆蝉鸣炸裂的午后,村子里的鸡鸭鹅猫狗牛以及从田畴里归来的人,早已躲在树荫下,开始疲倦地喘息、修整。我赤脚走在阡陌上,凹凸不平的土块,长满阳光的金针,滚烫滚烫地,刺得我尖心地疼。这疼痛让我对大地的辽阔和人自身的渺小甚至卑微有了深切的体悟。一个生命在饥饿难挨的时分,一片阳光一阵风或者一根枯萎的枝丫,都有可能准确地击中你的身体。我是饥饿的,饿得我迫不得已要在午后的阳光里寻找饱腹的物什。那个年代是饥饿的,葫芦套也是饥饿的。大人们对抗饥饿的最好方式就是埋头睡觉,然后等待下一顿晚餐的到来。
我对着芡实举起了自己的屠刀。虽然我从碧绿的镜像中看到了芡实的无畏,以及那在周身裹满针刺的果实,依旧毫无惧色。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我卷起裤管,蹚水下塘,用木棍拨开脸盆大的叶片,在水中看到了芡实的身影,同时还有无从下手的刺在锋利着,在等待着。我解下腰带,围绕着芡实打结,然后在奋力地挣扎中,把芡实拖上了岸。至今回忆起芡实,深感内疚,在与针刺的搏斗中,总是不由自主地连根拔起,那是一场多么惨无人道的灾难,好似一场灭绝人寰的战争。
一切都是讲因果的。我对佛家的话深信不疑。在接下来剥芡实的过程中,锐利的刺总是不断地光顾我的手掌,甚至不断地冒出细小的血珠,直到完全剥出那黄豆粒大小的果实,送入我饥饿的胃部,血似乎才有了停止的态势。那刺,至今仍扎在血肉里,疼痛着。
藕茎,也许大家还是不甚清晰。瘦弱的,苗条的很,它有着藕的长度、造型,却没有藕的气质与胸怀。那种天生贫血、畸形的面孔。这藕茎在池塘或者菜市场,是十足的废物、弃儿,没有人愿意多瞧上一眼。因为遍地荷塘,随处都有成片的荷花池。三十年前的乡村葫芦套,恰似原生态的自然,野生野长野气野性,泼皮的草家族沿着荒废的阡陌肆虐生长,想怎么长就怎么长,想怎么枯萎就怎么枯萎。别说岸上,再看河流里,鱼虾成群,只要愿意,随便洒下一渔网或者设置一渔具,不到晌午,一顿鲜美的鱼汤就会端上饭桌。我记得少时走在午后的岸上,一条斤把重的鲫鱼居然从水中跳到岸上,我居然白白捡到一条鱼;而到了夏季暴雨暴涨,淹没了池塘、乡场。等到雨水退去,我们在乡场上都可以捡拾到迷失的鱼。至今想来,实在弥足珍贵。如果我们看看如今的河流或者池塘,死水翻不起半点微澜。沿着化工厂或者城市的河流,裹挟着城市排出的污浊之水、化工厂的工业废水还有居民生活之水,曾经生机盎然的河流早已寸草不生,即使侥幸在河水中钓到鱼或者虾,那浑身乌黑的模样也会让你惊慌失措。
我对藕茎的怀念,不只是对当初原生态般自然村落的念想。实则对藕茎依然铭刻在心。在我童年的生活里,藕茎对我们家来说,何等的重要。放学回家,首要任务就是我和大姐二姐挎着竹篮,在挖藕的人群中等待着。那些对藕茎不屑一顾的人,都会在挖尽那些雪白胖乎乎的嫩嫩的,似乎婴儿大腿似的藕之后,把那没有长出藕的茎扔得远远的,有种除恶务尽或者对藕没有尽到责任生长的一份责怪。他们哪里知道,这一举动对我们来说又是何等的欣喜。上世纪80年代初期,我们家依旧沦陷在细细的岁月中,父亲和母亲在土里刨食。在那一亩三分地里,种上白天、黑夜还有无尽的劳作,才能勉强填饱肚子。那时,能不在家吃闲饭,就是对家园的最大贡献。而捡拾藕茎,就是我们经久的希望。每次看到父亲和母亲在餐桌上吃着并不可口略带苦涩的藕茎,那微笑,是对我和姐姐们的最好奖赏。感谢那年的藕茎,从夏天一直陪伴我们到冬天。从藕茎上喂养的日子,我们感触到了泥土的沉重和水的胸怀。是的,水孕万物,水,有容乃大。只要人不趴下,种下汗水,你就会收获黄金。
我敬重父亲母亲,从贫瘠枯瘦的土地上,最终建筑起生活和庇佑日子的炊烟。他们用身体、血汗和骨骼,在四季和天气的缝隙中,握着极其原始的农具,近乎赤裸般地与土地战斗,把生的希望掘进大地的深处。这是一场难以想象的生死斗争,纯粹的与天气与大地之间的肉搏战。他们不是为了生活得更美好,而是为了活着。这是多么低微和卑贱的要求啊!极其简单的人性本质要求。然而,在父亲和母亲肩上,是那样的沉重与苦涩。
我时常涌出这样的念头,感恩生活。感恩父亲给予我们那样一段瘦弱的童年,让我们靠着藕茎和鱼生活。我记得那时候家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鱼吃。那时的葫芦套,谁家不是鱼满仓?以致后来鱼吃得起,盐和油还供应不起呢。鱼,给予了我们聪颖的大脑、骨骼;而藕茎,用那中通外直的营养,喂养了我们的身体和灵魂,使得长大以后的我们,在厄运面前,始终保持着藕茎那笔直和纯洁健康的秉性,一种水样的情怀和大地的宽容。
三十年河东河西。夜不能寐的是,藕茎如今再次在生活的舞台上上演。多少酒店饭店,在山珍海味的旁边,藕茎占有一席之地,平起平坐。这是超出想象的意外。有的饭店居然以藕为水产品特色,做起品牌饭店来,生意火爆的很。食客们说,现在还有什么能吃的?苏丹红、“蒜你狠”、三聚氰胺,加上禽流感、口蹄疫等,就连当初的米面也沾满了现代化的农药,人类的嘴该如何张开?吃尽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现在一起把目光投向了水底深处的泥土里的水八仙之藕了。照此下去,也许有一天人类无食物可吃了。周敦颐说,藕,出淤泥而不染。是的,现实是有多少人在醉生梦死的物质生活中能和藕一样洁身自好?怀念藕,怀念藕茎样的日子和清白的人生。
野芹菜,其实就是野生的水芹菜。它与市场上卖的肥胖茁壮的芹菜一个家族的,只是一生于乡野,一长于皇宫——蔬菜大棚。我对野芹菜的接触是通过母亲。她是天生的大地菩萨,对着大地上生长的植物,在我的认知中分明就是一部鲜活的《本草纲目》,诸如接骨草、米口袋、播娘蒿、白英、节节草、画眉草、鸡眼草、窃衣、艾草、积雪草、牛膝、狼把草等等,知根知底,从饮食到治病,荒野则是母亲极其丰盛的菜场、取之不尽的民间药房。各种野草喂养着我们的胃部,时刻在危急关头,用汁液治疗我们的肉身。当然,野芹菜则不过是母亲手中的一种草而已。
野芹菜陪伴我很多年,不是因为我对野芹菜的偏好,主要原因是母亲从野地回来,总会割一些野芹菜回来炒菜吃。乡村集市,对于母亲来说,只是个遥远的地址,难得挎着竹篮到集市上走一圈。与母亲挨得很近的,则是脚下贫瘠的土地。母亲说,乡下人,就是吃泥巴长大的,那些大鱼大肉都是富贵人家的餐桌之物。母亲一生都在田地和菜园里劳作,与扁担、锄头还有镰刀为伍,养活我们姊妹三个。我有时感喟母亲是个神奇的魔术师,对野芹菜有着不可言说的神秘,野地山沟纵横,她总能准确地找到野芹菜的下落。
大姐、二姐对野芹菜也有多年的交道了,我们的胃部早已是野芹菜的天下。野芹菜跟普通的芹菜有很大的区别,每次吃野芹菜,一股煤油般的气息从滑唧唧的根茎传过来,从嘴唇到胃部到心里,火烧火燎的滋味袭击全身,以致我有了一种呕吐般的恶心。加上它本身的面黄肌瘦,我时常有种难以下咽以及心碎的感觉。虽然这种感觉在那青黄的日子里转瞬即逝。填饱肚子,有野芹菜已经是很惬意了。我只是对野芹菜的味道难以接受罢了,吃煤油的滋味,在我童年里是家常便饭。那时候没有电灯,一盏罐头瓶或者药瓶制成的煤油灯,伴随着我读书的夜晚。瞌睡时常导致头颅靠近灯火,一种黑乎乎的油烟钻入鼻子,早晨起来一鼻子的黑胡灰,要是伸出手指进去掏,准会掏出黑色的泥巴状物什,好在黑色的鼻孔,一洗干净。
对于肚子而言,我是乐意吃下野芹菜的,那种难闻的煤油味道,除了解决饥饿,还在我心里渐渐幻化为灯盏,一种隐秘的幽暗的微光。我对野芹菜有着另眼看法的,当然对一切野生的植物抱有先天的敬畏与尊重。众所周知,我们的自身与自然界的草木似乎构成天生的对应关系,那些低到尘埃的草木,剖开生命的纹理,究可发现在生命的隐秘处,它们用汁液、肉身或者骨血,在时刻等待着肉身的召唤,从我们的皮肤到肌肉、血液、骨骼、经脉,无不一一抵达。在人类之外,有一个强大到无限的草族军团,时刻在时光的荒原上守卫着,不离不弃,从春到秋,然后不倦地轮回。
人到中年,回首看看当初的野芹菜,忽而莫名的恓惶与恐惧。念及野芹菜,有种呼喊邻家小妹的疼痛。上世纪70年代乡村里女孩子叫小芹、水芹、海芹的众多,就像水塘里成片成片野生的野芹菜。我不能释怀的是,这些水灵灵而又弱不禁风的水生植物,寂寞生长,当初我们是如何下咽的。
我要说的槐花,就是洋槐花和国槐花。这两者都是根植于北方的华北平原或者黄土高原。中年以后,多次梦到在昏黄的土塬上,单调地生长着洋槐树,五月一到,树枝完全被簇拥的洁白花朵席卷了,包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在村庄之外,似乎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盘旋于树林之上。恰似苏轼的那句,“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个盛景我是多次见到的。虽然少年时候的记忆是停留在肚皮上的想法,但槐花疯狂的嫩白,与大地的昏黄,使得我在芬香的空气里,在把一簇簇花朵采撷回去的路上,莫名地恐慌与惊悸。
葫芦套里,缺啥都不缺少苦命。随便拧巴着一把黄土,总能拧巴出半碗血汗来。对此我完全持肯定意见的。这也许是个荒诞与异端的判定。只要看到父亲在土里没命地开垦、挖掘,那弓腰的身姿,有着要把自己埋葬在黄土深处似的,那比黄土还要苍凉的无奈瞬间从葫芦套的高坡上倾泻下来,淹没我。大风中卷起的尘土,迷蒙了大地上泪眼婆娑的人们。那时父亲总是有个习惯性的动作,就是朝着手心吐口唾沫,低首猛地吆喝一声。那声响穿破黄土和沉闷的空气,惊飞了远处的倦鸟。后回望着村子,继续挥舞着锄头。村子里,我和两个姐姐,欢腾着十来岁的童年时光,正在槐树间忙碌,一顿再平常不过的槐花宴即将登场。母亲在给我们讲述那段惊惶岁月时,总是叹息连连。那些日子都是用命换来的,那段日子苦得腌心。母亲说这往事时,已经是三十年后的事了,但回忆中依然噤若寒蝉般,不堪回首。父亲始终往前看的。背后那千山万壑的辙,是命,无话可说。我无法解读那个时代的伤疤,可从父亲那肩上的馒头大的茧,还有铜铸的筋骨,我似乎触摸到了岁月的铜墙铁壁,以及父亲在与日子对抗与黄土对抗的悲壮与惨烈。这不是一个人的惨烈,也不是一个人的战斗,而是黄土地上当初千万人的瘦弱不堪的背影,在低音部的歌谣中,拖曳着生活的车轮。
父亲在土里劳作。我们在树上忙碌。洋槐树的针锐利得很,一不小心就会吻上姐姐的手臂,随后发出稚嫩的生命尖叫。我在树下捡拾槐花,不让这些圣洁般的花朵染上尘埃。贫瘠的黄土,谁不惊诧洋槐树在失常的天气里,孕育着疯狂的花朵,白得叫人贫血,还有语言无法抵达的嫩。抚摸着它,若抚摸着一个人白雪般的肌肤,或者轻触着属于生命的血肉,有着婴儿般的美好与心碎。我那时就有一种惊悸与恐惧,在姐姐不断扔下的花朵中,那堕落的姿态,我看到了自己在凋落的伤感。我与槐花,槐花与我,似乎是一个人或者一朵花,转瞬凋零死去。花朵在枝上,下一个路口是果实。而我在槐花盛开的时分,咽下一个花季。我们的枝丫上,未来抵达的会是什么?是果实?还是无法窥知的迷惘?我记得父亲第一次把我送上学堂时,站在学校的门口要我承诺考上大学时,我始终一言不发。也许我应该给他一个对抗生活的理由与图腾,或者宽慰的话语,然而我做不到。岁月这个弯曲的藤蔓上,谁能保证花开鲜艳,花落结果?未来是美好的,一切充满着无限可能和未知。这个就像黄土地上的父亲般,他能给出生命的回答?我们都在路上,我们都在生命的枝丫间,下一个路口或许是镰刀,斩断花开。姐姐在树上叫喊,够炒一顿菜的吧!我忙不迭地点头。实际上我早就巴望着这场对花朵屠杀的行动停止。停止残害杀戮,停止对未来的扼杀。
那段白与黄的日子我们家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毫无疑问的是,槐花也陪伴了我们许多年。到底是槐花滋润我们生命还是我们对槐花一次又一次惨无人道的杀戮?只有日子知道。青黄的年代,那些野花野草就是黄土地里上等的粮食,能活命。父亲在吃我们采撷来的槐花菜时,筷子夹住还含苞欲放的花蕾时,总是很凝重。父亲说,这叫槐米,槐花的槐,大米的米。是的,我们好久没有吃到大米了。也许半年,也许得等到新年。这事我已经不怎么牵肠挂肚了。惴惴不安的是我们吃了好多年的槐花,什么时候花开呢?姐姐也有这样的困惑。
当然,我们后来还吃到了一种槐花,是一味中药,熬汤可以治疗多种疾病。其树叫槐树,又叫国槐、豆槐、白槐、细叶槐、金药树、护房树等,“袅袅秋风多,槐花半成实”(白居易《秋日》),“风舞槐花落御沟,终南山色入城秋”(子兰《长安早秋》),这些诗写的就是槐树。之前的那个槐花应该叫洋槐花,树则称之洋槐树。两种树,花的作用不一样,一个关乎我们的胃部,一个关乎我们的疾病。植物的世界就是充满着神秘的密码,在黑暗中神灵般守卫着我们。
乡土树,味同寻常。我对乡村树种总有命里的亲切,念及,身体内总有一股强大的乡土气息漫漶着,迤逦着,浑身遍布生根拔节的声响。榆树、柳树等,这些围绕乡村生死轮回多年的树种,成为我们很多人回忆故乡回到老家的树碑。农人对榆树总是情有独钟,究其缘故还是榆树的果实缘故,即榆钱。但凡从饥荒年代走过的人家,家前屋后,总是少不了榆树。生命线上,总有榆钱身影。
榆钱,又称榆实、榆子、榆仁、榆荚仁,实则是榆树的果实,术语叫做“翅果”。其形状薄如钱币,“轻如蝶翅,小于钱样”,榆钱因此得名的。榆树不是名贵树种,但在民间一直成为独特风景。多数人都知道榆钱可以食用,唐代诗人岑参在《戏问花门酒家翁》中写道,“道旁榆叶青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明代诗人吴宽在《咏榆》中说:“生钱闻可食,贫者当果蓏。”饥馑年代,家家户户门前的榆钱,成为村里的上等粮食,春风一吹,榆钱都滋滋冒出来,一大串一大串,密密地缠绕在树枝上,嫩嫩的,发出诱人的光泽。这时,母亲总会使唤我们姐妹几个,爬上树摘下串串榆钱,洗干尘埃,沥尽水分,放在铁锅里炒着吃,或者开水烫熟撒上盐凉拌吃,还可以拌上面粉,做起榆钱饼来。可惜那年哪家有那雪白面粉啊。一小把面粉,对于那个年代来说,都是奢望。炒榆钱,是我们春天里最好的盛宴。从资料考证来看,吃榆钱确也名副其实,据《博物志》说:啖榆,则瞑不欲觉也。即吃榆钱,可安稳睡觉。它和合欢,还有萱草,也就是金针菜一样,具有心理、精神治疗作用。嵇康在《养生论》中也说“豆令人重,榆令人瞑”。原来此榆同愉,同根同源。唐代诗人施肩吾写有《戏咏榆荚》:“风吹榆钱落如雨,绕林绕屋来不住。知尔不堪还酒家,漫教夷甫无行处。”欧阳修对榆钱也颇为嗜好,吃完榆钱粥后,激情难耐中挥笔写下“杯盘粉粥春光冷,池馆榆钱夜雨新”之诗句。清代诗人郭诚在《榆荚羹》中也对榆钱甚是赞美:“自下盐梅入碧鲜,榆风吹散晚厨烟。拣杯戏向山妻说,一箸真成食万钱。”
年成好时,民间栽种榆树者依旧不乏众多。路人走过,总会说上句,榆钱甚多。主人则不胜欢喜,连忙邀请路人歇脚喝茶。欢愉之情溢于言表。究其原因,榆钱乃是“余钱”的谐音,说主人家余钱,谁不欣喜?原来是充满吉祥与祝福的喜话。这榆钱,居然为民间的吉祥符。
老家门前至今还有榆树。这是父辈执意栽种的。父亲说,想当年榆钱都救过我们的命呢。哪天你们回老家,只要顺着榆树的方向,你们何时都可以回到胞衣之地。可不是?城市化的进程下,乡村在大面积地撤退或者溃败,水泥钢筋的建筑正坚硬地矗立在旷野中央,直到庄稼逃亡,榆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千人一面的花草与观景树,恍惚在缭乱的岁月里。而榆钱,只能发芽于记忆的家园,她那阳光下悄然的翻飞,月光下惊艳的舞蹈,婉约为一树梨花一树诗。与榆钱相见最好不要在暮春,那时榆钱已经走向极致,原本嫩绿的圆叶,已经消瘦为惨白的纸钱。这不由人联想到那些为吊唁死者的白幡与纸做的铜钱,撒落在通往坟墓的途中。凄美至极。这是属于榆树的绝唱,还是民间属于生命的挽歌?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榆钱,尤不能自已的是,生命最后的绝唱中,以一曲圣洁之雪殇作别尘世,零落成泥。
(责任编辑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