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自戊戌政变以后,“遁迹海外,五洲万国,靡所不到。风俗名胜,托为咏歌。”[一]他在海外十六年期间,共创作八百六十五首诗歌,分别编辑为《明夷阁诗集》《大庇阁诗集》《须弥雪亭诗集》《逍遥游斋诗集》《寥天室诗集》《避岛诗集》《涟漪诗集》《南兰堂诗集》《憩园诗集》。其中,《大庇阁诗集》《南兰堂诗集》《憩园诗集》创作于南洋。
康有为的海外诗本来就极少受到学界的关注,更不用说海外诗之一的南洋诗了。一些谈论康有为海外诗的文章,几乎都将重点放在描绘欧美风光、科技文明、艺术成就、社会现象的海外诗,而将南洋诗给完全忽略了。[1]就连一些传记类文本也是同样的情况,作者们都从文化、政治考察的角度来看康有为的环球之旅,故只喜欢谈他在日本、印度和欧美之旅。[2]当时,南洋的文化程度相对落后,加上康有为逃亡南洋期间大多深居简出,自然也就难以成为谈论之资。
然而,若从诗歌研究的角度来看,康有为的南洋诗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地位。康有为的南洋诗,不仅是他心路历程与诗学生涯的驿站,同时也是早期南洋华人诗歌史重要的组成部分。尤其后者的意义,更是康有为其他海外诗所不具备的,因为在十九世纪末,当南洋已出现华族文人社会时,其他地区的海外华人尚处于工商社会的阶段。而康有为之避居南洋,又恰逢当地华人诗坛进行努力构建的时期,故能为之留下很好的创作借鉴。
目前,关于康有为南洋诗的研究成果,比较可观的主要有三部论著:第一部是李庆年《马来亚华人旧体诗演进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该书第四章专辟小节,论述康有为在南洋创作的《大庇阁诗集》、《南兰堂诗集》、《憩园诗集》,但主要是作简单的介绍,并无对作品进行深入的探析。第二部是张克宏《亡命天南的岁月:康有为在新马》(吉隆坡:华社研究中心,2006年),该书第七章专辟《康有为在新马创作之诗歌研究》,认为“康有为的诗歌艺术特点,研究近代诗歌的学者对其早有所评”,故暂此不谈,但从诗歌题材与内容的角度,分“感念皇恩”、“忧时伤乱”、“心系故人”、“触景伤怀”、“悠闲修身”、“绘景状物”六节,探讨康有为流亡南洋所作之诗。第三部是高嘉谦《汉诗的越界与现代性:朝向一个离散诗学(1895-1945)》(台湾:政治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博士论文,2008年),该书第五章《帝国、孔教的流亡与邱菽园的南洋诗》,着重探讨康有为流亡南洋的心境,即作者所谓的“政治遗民精神处境”。
显然,这些论著都缺乏对诗歌艺术特征的剖析;而且,就目前研究近现代诗歌的学者的成果来看,南洋诗歌受关注的程度可说是微乎其微的。如:马亚中《中国近代诗歌史》第八章《昭示未来的乘槎之举》第三节《在题材世界作环球飞跃的旧槎:康有为诗》,在论述康有为海外诗具有“神异色彩”、“雄奇阔大”的特点时,于南洋诗只选了《槟榔屿顶夜看云》一个诗例。[二](456-460)这种笼统把握康有为海外诗的方法,的确存在问题。古人很早就意识到,当不同的地理风貌触动诗人情志并发为吟咏时,所呈现出来的诗歌意境也会不同,如清代孔尚任云:“盖山川风土者,诗人性情之根柢也。得其云霞则灵,得其泉脉则秀,得其冈陵则厚,得其林莽烟火则健。凡人不为诗则已,若为之,必有一得焉。”[三](475)因此,若以康有为海外其他地域的创作特色统摄其南洋诗歌,未免会陷入含混不清的局面,从而掩蔽了康有为漫长岁月的海外诗歌艺术发展脉络。有鉴于此,笔者认为,必须先采取“分而治之”的理念,将南洋诗作抽取出来,然后再寻求一个适当的研究切入点,方能有效地集中体现康有为南洋诗的艺术特征,以及其在早期南洋华人诗歌境界的开拓意义。
一、《大庇阁诗集》的来历
《大庇阁诗集》、《南兰堂诗集》、《憩园诗集》分别收录了康有为在南洋不同时期的诗歌作品,其中,以《大庇阁诗集》最为重要。《大庇阁诗集》写于1900年2月至1901年12月逃亡新加坡、马六甲、槟榔屿期间,凡一百四十七首,约占康有为海外诗数量的八分之一。《南兰堂诗集》,写于1908年至1909年流亡槟榔屿期间,凡一百六十三首。此前,他已畅游欧、美、非三大洲,而此诗集所收之作,大多是对旅途的回忆,故与南洋关系不大。而《憩园诗集》,则绝大多数写于1910年至1911年避居新加坡期间,数首写于日本,凡五十一首,虽亦有可观之处,但情感与艺术的含金量却远逊于《大庇阁诗集》。
《大庇阁诗集》命名自康有为在槟榔屿的居室“大庇阁”,康有为在序中写道:“庚子春(1900年)徙图南溟,及夏,英海门总督亚历山大[3]馆我于其庇能节楼,名之曰大庇阁,居十五月,至辛丑(1901年)十月乃去。是时废立难作,京邑丘墟,铃雨淋道,勤王不成,思君忧国,忧愤而作,都为《大庇阁诗集》,凡一百四十七首。”[四 ] (1)“庇能”是马来语“Penang”的音译,指槟榔屿,而庇能节楼即指总督署。也许是从“大庇寒士俱欢颜”这诗句获得灵感,康有为将总督署命名为“大庇阁”,既表达了对总督庇护的感激,又说明他将在槟榔屿获得暂时喘气的机会。
康有为避居南洋之前,曾经历过九死一生的劫难。戊戌政变失败后,光绪皇帝遭幽禁,康有为匆匆逃亡至日本、英国、加拿大,在寻求保皇力量的同时,也在躲避刺客的追杀,心情是着急、惶恐和寝食难安的。[4] 就在这关键时刻,倾慕维新的“星洲寓公”邱菽园出手解困,诚邀康有为前往新加坡避难,于是,康有为于1900年2月抵达新加坡,开启了他的南洋流亡岁月。逋到新加坡时,虽然获得华侨与英殖民政府的保护,但仍然面对刺客的威胁而忙于东藏西匿。之后,康有为离开新加坡一路北上,先隐居于马六甲附近一个叫“丹将敦岛”(Tanjung Tuan)的海角,后于1900年8月抵达槟榔屿,入住总督署,长达近一年半。蛰居槟榔屿期间,康有为远离人事纷扰,那里宁静悠闲、与世隔绝的生活环境,既让躲避捕杀的惶恐不安获得舒缓,也使两年来忧念家国的心绪得以尽情发泄。当心情逐步恢复到平静状态时,康有为开始化悲愤为力量,潜心著述,思考国家的命运和前途,并萌生周游列国以寻求救国良方的念头。由此可知,从政变逃亡至周游列国之间,首次流亡南洋的岁月,是康有为心境的一次重要的转变过程,当诗人的忠君爱国、绯恻缠绵遇上南洋岛国的江山形胜时,必将营造出一种引人潜心探索的境界,而这也应当迥异于周游列国时的瑰丽新奇诗境。凡此种种,都体现了《大庇阁诗集》的研究意义和价值。
二、从悲慨至豪放的情志寄托
一般论及康有为的诗歌创作理念时,人们都会举《梁启超手写南海先生诗集序》里的一段话为例:
诗者,言之有节文者耶。凡人情志郁于中,境遇交于外,境遇之交压也瑰异,则情志之郁积也深厚。 [五 ](1)
由此可知,康有为十分注重心灵与外在环境的自然交感与融合。凡秉持这理念的诗人,都容易受所身处环境的熏陶和感召,从而将当下之情志寄托其中。康有为于“废立难作,京邑丘墟,铃雨淋道,勤王不成”之际买舟南下,他的第一首南洋诗《己亥十二月廿七日携梁铁君汤觉顿同富侄赴星坡海舟除夕听西女鼓琴时有伪嗣之变震荡余怀君国之身世忧心惨惨百感咸集》有“乱云遥接中原气,黑浪惊回大海风”的诗句,苍劲而悲壮,前句与李白《登金陵凤凰台》的“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意思相同,皆指奸臣贼子遮拦贤臣,后句则以惊涛骇浪映衬逃亡的惶恐,显然这已是“有我之境”。这首诗很好地掀开了康有为的南洋诗境,因为纵览整部《大庇阁诗集》,南洋岛国的海浪、风涛、云气,总是伴随着康有为的心情一同起伏涌动,或者销散平复,无不具震撼人心的力量。因此,笔者将这些境界归纳为“孤岛风涛”与“绝顶云气”两类,希望通过对这两类南洋诗歌境界的分析,能够清晰地反映出康有为从悲慨至豪放的心路历程。
2.1孤岛风涛
康有为1900年2月逋到新加坡时,一方面躲避媒体与刺客的视线,另一方面又忙于应付与当地华侨会晤,实在很难有片刻独处冷静的机会。而这机会,则是要等到他7月北上丹将敦岛后才能拥有。丹将敦岛其实只是个海角,其位于马六甲海峡,上有山陵和灯塔,可供观海远眺。然而,康有为却深感自己因国事投荒万里,勤王事业步履艰难,孤立无援,犹如置身于绝岛之中。其《七月偕铁君及家人从者居丹将敦岛灯塔》,是他在南洋首次与大自然相诉相倾之作:
燃灯夜夜放光明。打浪朝朝起大声。碧海苍天无尽也,教人怎不了无生。
大海苍苍一塔高。秋深绝岛树周遭。我来隐几无言语,但听天风与海涛。
北京蛇豕乱纵横。南海风涛日夜惊。衣带小臣投万里,秋来绝岛听潮声。 [四](21)
诗写夜宿灯塔听海。大海苍茫空阔,昏暗漆黑,独有灯塔放射光明,大有“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于是,灯塔的孤寂感便随着它放射的光芒,渲染弥漫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大海汹涌澎湃的潮声,绝岛树叶的摇荡,无不触动着诗人的情绪,诗人虽声称自己像南郭子綦那样隐几而坐,远离人世纷扰,但其实心绪早已让天风海涛牵入家国忧念之中。与“乱云遥接中原气”一样,京城奸佞当道的恶势力,似乎也感染了千里之外的南海,日夜发出惊涛骇浪,诗人情志的融入,顿使得南洋的江山形胜与中国的局势产生微妙的关系。这首诗其实颇吻合《二十四诗品》的“悲慨”诗境,不仅具备“大风卷水,林木为摧”的悲景,还蕴含“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的感叹。然而,海峡灯塔听海的诗境,应是中国古代诗歌中难以见到的。
天风、海涛、灯塔,基本伴随着康有为在马六甲的蛰居岁月,虽然诗人的心情日渐平复,但偶尔还是难以抑制,就连周遭的景物也沾染了强烈的压迫感。如:
皑皑白塔压丹霄。大海涛头起怒涛。[四](23)(《丹岛多奇石拾得百余丈以压归装铁老亦相与拾石自遣》二首之一)
长天一月夜来堕,龙蛇斗血海生波。[四](26)(《久不见菽园以诗代书》)
第一例写白塔耸入云霄,却用了一个“压”字,感觉白塔纵有挺拔坚韧的力量,也抵不过云层的压迫。此外,围绕灯塔的大海怒涛,也加重了这种压迫感,使人无法遁逃。第二例写黎明月落情景,用了一个“堕”字,感觉月亮很沉重,色泽也很暗淡,而所坠落的海面也充满龙蛇相斗的血腥气味。
从实际情况来看,康有为此时的心绪的确还在努力调适之中,哪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扰他的神经。比如,当八国联军舰队驶过马六甲海峡时,康有为又禁不住地再次掀起悲愤之感:
丹将敦岛住半月,弄水听潮忆旧踪。
海浪碧蓝分五色,天云楼塔耸高峰。
风号万木惊吟狖,涛涌崩崖啸卧龙。
隐几愁看征舰过,中原一线隔芙蓉。[四](28)
(《铁君临行回望不忍去然联军铁鉴日绕岛入中国见之忧惊示铁老》)
诗的首联、颔联本是一幅清和爽朗的景致,然颈联发生了明显的转折,风刮木摇、猛兽哀吟、巨浪冲崖、海龙悲啸,当诗人满腔的家国仇恨都寄托其中时,天地彷佛为之变色。尾联徒以淡淡口吻收束,写愁看军舰驶过海峡的当儿,不禁回头北望中原,而诗境也随着扩展开来,韵味悠长。
康有为在丹将敦岛住了三周后,又迁往槟榔屿。槟榔屿是个真正的岛屿,故更能加深康有为的“孤岛”情怀。尽管此处地理隔绝,是个理想的藏身之地,但康有为总是心挂中国局势,适逢当时光绪帝西狩,他借着槟榔屿的山海所铸造的诗境,仍然属于悲慨一格,如:
绿徧槟榔树,红开皂角枝。山云飞浩浩,海雨听离离。
绝岛悲鱼鳖,秋风怨鼓鼙。夜深故国梦,两载月明时。[四](30)(《自星坡移居槟榔屿京师大乱乘舆出狩起师勤王北望感怀十三首》之一)
槟榔屿的浓绿与鲜红,在诗中有着艳景衬哀情的作用。诗人置身孤岛之中,眼见涌动劲健的飞云、迷离的海雨,耳听鱼龙悲啸,以及宛如渔阳鼙鼓的瑟瑟秋风,天、海、陆三境相织相迭,承托出两年以来对故国的绵长思忆,颇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我们在探究康有为营造孤岛诗境的时候,偶尔会发现诗中有遥相对应的南、北空间,如: “红氍绿叶凭栏话,北望尧台总怆神” (《庚子二月四十三岁初度寓星坡之恒春园居一楼名曰南华梁铁君汤觉顿为吾置酒话旧慰余琐尾》)[四](4);“与君北洒尧台泪,剩我南题孔庙碑” (《正月二日避地到星坡菽园为东道主二月廿六迁出之日于架上乃读菽园所著赘谈全录余公交车上书而加跋语遇承存叹沧桑易感亡人多伤得三绝句示菽园并邱仙根》)[四](9);“星坡北望泪沄沄,杜鹃啼血断燕云” (《遣人入北寻幼博墓携骸南归》)[四](13);“西山一角青青在,北望凭栏有所思”(《庚子八月五日阅报录京变事》)[四](40);“累年绝域常为客,北望中原愁杀人” (《槟屿漫行遇西人元日感叹》)[四]47等。虽然这情况也惯见于其他南洋流寓诗人的作品之中,但由于康有为曾经是光绪皇帝身边最亲近的臣子,而在中国传统观念中,君王属北,臣子立南朝北,乃是忠贞的一种表现,就像当年杜甫流落属地,所写之诗也有“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南征》)、“南京久客耕南亩,北望伤神坐北窗”(《进艇》)等类似的句子。所以,这南、北空间的对应关系,可说最适合康有为用来传达自己对光绪皇帝的情怀。
2.2绝顶云气
康有为避居槟榔屿总督署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5],心境逐渐恢复平静,不仅开始潜心著述[6],还常与妻妾和老友一同赏景漫游,充满了生活情趣。他声称自己处于“中原忧患满人间,海外逋亡转放闲”(《梹榔节楼床前对山每朝暾既上小婢开门苍绿溢目得意如在罗浮匡庐间也》)[四](55)的境况下,虽然仍夹杂着家国忧念,但已不像之前那样难以克制,而且,也多添了一份浪迹天涯的自由感。南洋本云霞蒸蔚之地,而槟榔屿四周环海,山峦重迭、烟雾迷蒙又是其本地风光,这一特点,使平素喜欢游览山河名川的康有为眼前一亮[7],故所营造出来的诗歌境界,比之前的“孤岛风涛”多了一份巧思妙想和得心应手。在诗法上,如果说“孤岛风涛”侧重于比兴的自然感发,那么,“绝顶云气”则着重于赋的铺叙描绘,故而容易出现一些长篇巨作。
毕竟热带海岛与温带大陆的地理特征不同,云气的面貌也会不一样。所以,康有为藉由云气所营造的诗境,也经历了一个由简单至细腻、模糊至清晰的酝酿过程,可说是以诗心日日观察自然变化后所得出的体验结果。初始阶段,康有为只是声称自己喜欢欣赏天上的云彩,云彩只是诗中的点缀,并无太多的着墨——“晚霞倒海镜,金碧生波澜。弄水既已倦,看云亦已阑。亡人得余欢,境旷神偷闲”(《偕婉络竟日下山拾石弄水晚归上山小憩松下》)[四](25),在海岛云水的滋养下,逃亡的心境也转为旷放安闲。1901年9月,康有为迁居总督署避暑山庄,山庄位于槟榔屿山顶,适合观赏云气,俯瞰海岛。绝佳的地理环境,终于为康有为的诗境营造带来契机,他迁居此不久后便如灵思泉涌般写下长篇巨作:
《借居梹榔屿绝顶英督署避暑山趾巅十余里磴道单盘兵垒环之俯瞰山海花木深闭嘘吸云气自奔亡后居此最适矣》[四](69)
海山跨绝顶,楼阁瞰玲珑。牙旗舞十丈,缥缈飐虚空。
石楼敞闳丽,兵迭森青峰。杂花沿廊生,海棠覆地红。
青松圆若塔,磴道夹郁蓊。俯瞰群山伏,下走罗群雄。
有如奔万马,苍苍饮池中。大海如凝膏,澄明磨青铜。
极目一片白,渺渺际苍穹。大舰破浪来,匹练蛩蠛蠓。
下视梹屿市,蚁垤营窟窿。千里窍海峡,万岛点芙蓉。
东接珠崖波,西当印度冲。回睨望中原,悲风接华嵩。
滃滃出白气,有云起下峰。逢涌而上腾,叆叇与天通。
回风飘荡之,诸山横被封。隐隐见林木,渐渐露蒙茸。
模糊复蔽亏,穿闼入帘栊。出纳尽云气,长流亘太空。
元气浩往来,呼吸变鸿蒙。天宇忽开朗,山海还青葱。
葱浥见神人,游戏识化工。我生历万劫,不复嗟途穷。
纵浪听大化,地狱亦天宫。妙境既清绝,峭崖罕人踪。
体适而魂安,忉利将毋同。勿复视下界,动我忧心忡。
这首诗的境界可分为两个层次。首先,勾勒避暑山庄的四周环境,磴道、楼阁、杂花、青松,配上兵垒、牙旗,清幽中夹带兵家的凌人气势。接着,再写俯瞰的远近之景,眼光从近处的群山转至深碧海水,并从船只、市井逐渐延伸至千里绵长的海峡,的确有“欲穷千里目”的雄心壮志,此处运用了不少譬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空间获得展延之后,又确定东、西、南、北方位,突出槟榔屿的地理位置,并烘托出诗人凌绝顶环顾四周的气势。至此为诗歌境界的第一层次,目的是为了给绝顶云气做蓄势。写到诗境核心时,只见云气腾涌而上,弥漫山海,横绝太空,诗人置身其中,尽情吸纳云气,真有吞吐大荒的魄力。经过云气的涤浣之后,诗人顿觉胸襟开阔,神清气爽,彷佛神思游戏天宫,能与仙人沟通,豁达之感也油然而生,在豪放的境界之中,又有高古、旷达的韵味,与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有相似之处,惟李白乃“梦游之境”,与康有为的眼前之境还是不能等同的。诗的尾声里,康有为将身心完全寄托在云气之中,并有意识的将烦恼暂且抛诸脑后,可看出是在努力追求一种心境上的解脱。
自从康有为有了这次难忘的赏云经历之后,总觉意犹未尽,故云气也频频化入他的诗境之中,如:“ 天风浩浩白云行,海气蒙蒙高屿横。绝顶楼台人独立,俯看下界月华生”(《中秋夜梹榔屿绝顶英督别墅步月四首》之一)[四](74);“山路深深人不到,白云无尽海无边”(《漫行梹榔屿山顶群山深迤大木垂藤碍路幽绝采花以归》)[四](74)。他甚至还为此感到洋洋得意,称自己“山居七日了无事,赢得新诗一卷来。酌井看云天海阔,诗中云气自萦回。”(《梹屿山顶纵游》)[四]78康有为本是极有魄力之人,对于自己喜欢的事物,总是注入满腔热忱和心血,所以对诗歌也是如此。康有为似乎要将槟榔屿昼夜的云气吟咏穷尽方才罢休,就在他离开槟榔屿前不久,又写了一首咏云的七言古体。这一回,康有为省略了铺垫的部分,直接展开一幅波澜壮阔、气势如虹的诗境:
《梹榔屿夜顶看云》
梹屿绝顶倚楼阁,高高上通逼天阙。俯视万丈乃至云,蓊蓊厚铺如海雪。
蔽亏合市数万家,截成半岛若环玦。势若巨浪扑岩崖,侵袭冈陵顶欲灭。
分师略地两道出,白袍白马白旗揭。汹涌奔腾无可御,山腰忽已被横截。
渐渐上侵迫峰顶,有若洪水涨汗潏。怀山襄陵无不倒,似泛巨舰听飘撇。
林木忽已被周遮,大浸稽天天柱折。罡风压之不得上,分作长围气不竭。
遂退回荡塞海面,岛屿万千光怪别。云海水域成两层,光影怪变不可诰。
竟夜扶筇行巡视,天风浩浩堕残月。侵晓忽已见海日,光影缤纷天宇出。
残云零落栖丘垤,海上云海真奇绝。[四](79)
这首诗纯粹在写岛国月夜云海斑斓之境,突出云气变化莫测的态势。相比之下,之前所写的白昼云气显得较柔和缥缈,而此番却是来势汹汹,极富健劲的力量感。在月光的透射下,云层先如海雪铺垫,掩蔽尘世人家,宛如严阵以待,随即果真化作兵戈铁马,一鼓作气迎面冲来,岂料霎时又化作洪水泛滥,扑山倒树,惊心动魄。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罡风前来解困,云团在竭力抵抗后终示不敌,退散至海上本营。诗境盘旋至此,本以为已做收束状,却又另外展开天光云影在海面交织的奇幻境界。最后,通宵达旦的诗人方迟迟登场,并将心绪寄寓在云气消之后日月交替、光芒相映的宏阔场面之中。纵览全诗,已无半点嗟叹意味,有的是对未来的期盼和向往,显示康有为的心情已经获得很好的调适,并踌躇满志地想要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作为。
从以上分析得知,《大庇阁诗集》的诗境,清楚地反映了康有为从惶恐不安至沉淀镇静,并由此重燃自信的一个心路历程。笔者相信,康有为极有可能是在地处中西交汇之处的槟榔屿绝顶,萌生了环游世界以寻求救国良方的梦想。然而,不管此乃事实与否,槟榔屿已在康有为心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因为从1901年12月离开槟榔屿至1911年这段期间,康有为曾重返槟榔屿达七次之多,并将槟榔屿视为环游世界的重要驿站和静养之地。[8]
总的来说, 康有为所写的南洋诗,代表早期南洋诗歌慷慨激昂的类型。《大庇阁诗集》善于从南洋壮阔的自然山川中,发掘出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其诗境虽然不及康有为其他海外诗(指之后环球世界的创作)来得“瑰丽奇特”,但却在悲慨与豪放的转折中,不改的寄予了他对家国的忧思和前途命运的期盼,深得忠厚之旨,这在国事多秋的动荡年代里,彰显了南洋诗坛对祖国的眷恋和担忧情绪,带有一定的共鸣性。此外,康有为也开凿了以长篇巨幅描绘南洋壮阔景观的先河,他笔下的槟榔屿“绝顶云气”的境界,是早期南洋诗歌中极为罕见的,其来源于康有为对南洋自然环境的长期观察和体会,而这正好是铸造南洋诗歌特色最基本的条件之一,因此具备一定的启迪意义。
参考文献
[一] 康有为.康有为全集自序[A].康有为全集(第十二集)[M].北京: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二] 马亚中.中国近代诗歌史[M].上海:复旦大学.2011.
[三] 孔尚任.古铁斋诗序[A].孔尚任撰,汪慰林编.孔尚任诗文集卷六[M].北京:中华书局.1962.
[四] 康有为.大庇阁诗集[A].康南海先生诗集第二册[M].台湾:文海出版社.出版时间不详.
[五] 梁启超.南海先生诗集序[A].康有为.南海先生诗集[M].上海:广智书句.1911.
[六] 郭延礼.论康有为的海外诗[J].东岳论丛,1984年,第6期.
[七] 董士伟.康有为评传[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年.
[八] 马洪林.康有为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
注释
[1] 如:郭延礼《论康有为的海外诗》,《东岳论丛》,1984年第6期。裴冉冉《诗界革命旗帜下的康有为海外诗研究》,河南大学中国现当代硕士论文。
[2] 如:董士伟《康有为评传》,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年。齐春晓、曲广华《晚清巨人传——康有为》,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6年。马洪林《康有为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宋德华《近代思想启蒙先锋康有为》,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
[3] 按:李庆年已指出,当时的海峡殖民地总督是瑞天咸爵士(Sir Frank Swettenham),康有为可能误记。
[4] 康有为《明夷阁诗集序》云:“自戊戌蒙难,走英、日,为秦廷之哭,既不可得,则自开(保皇)会于美,归省母病,遂图勤王。”(康有为《明夷阁诗集》,《康南海先生诗集》第二册,第1页)
[5] 按:1900年8月入住,1901年12月离开。
[6] 按:康有为在槟榔屿写了《中庸注》与《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
[7] 按:康有为在戊戌政变前的诗作中,有不少游记之作,可参阅《延香老屋诗集》与《汗漫舫诗集》。
[8] 康有为往返槟榔屿的具体情况,请参考张克宏《康有为流亡新马大事记》,《亡命天涯的岁月——康有为在新马》,吉隆坡:华社研究中心,2006年。
作者简介:谭勇辉(1982-),男,马来西亚华人,南京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2011级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