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改塑异化的揭示与主体抗争意识的表达——论邱华栋新都市小说叙事主题

2015-03-22 23:45杨新刚
东岳论丛 2015年9期
关键词:都市异化

杨新刚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273165)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的都市化,是一个涉及到都市社会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的几乎全方位的嬗变过程,而这一嬗变又从根本上带来了一系列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如:交换行为的急遽社会化与经济理性的逐渐显现、货币哲学的大行其道与收益最大化原则的算计考量、实利主义的迅速生成、消费主义的大肆横行、商品拜物教的兴起、时尚哲学之风的劲吹,而这一切所形成的合力,导致了传统价值观的颠覆与现代价值观的重建。同时,随着全球化进程的不断加速,90年代以来中国的都市化进程中,后现代主义思想及文化的因素也在中国大都市社会不断被主动借鉴吸收与被动叠加沉积。对于生活在国际化程度较高的中国当代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现代大都市北京的邱华栋来说,有太多的变化在不断冲击着他敏感的心灵。他将已经变化和正在发生着变化的都市社会和都市生活作为其新都市小说的表现内容,创作了大量的反映生猛而火热的中国当代都市生活的小说文本。如中篇小说《手上的星光》《哭泣游戏》《生活之恶》《环境戏剧人》《城市中的马群》《午夜的狂欢》《平面人》《天使的洁白》《鼹鼠人》以及长篇小说《白昼的躁动》《正午的供词》《花儿花》,还有数量颇为可观的短篇小说。

邱华栋20世纪90年代以来创作的新都市小说,就其叙事表层来看,似乎是在欢欣鼓舞地表现都市的一切变化,如对日新月异的都市景观的不倦书写、对都市新富阶层的热情描绘,对都市新兴生活方式的极力追捧,但如果细读其新都市小说文本会发现,他的都市小说更具有深刻的批判性。也正是因为具备了这种可贵的批判性品格,使其新都市小说与一般意义上的都市通俗小说明显地区别开来。邱华栋都市小说批判性品格的形成源自其思想的深刻与洞察力的犀利。他能够透过一幕幕热火朝天喧嚣无比的都市生活壮剧的赏鉴,看到急遽都市化进程中所蕴藏的现代性隐忧。这使得其新都市小说既具有扑面而来的时代感,又颇具深刻的思想性。

邱华栋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极具现代都市意识的作家之一,其新都市小说在叙事方面呈现出鲜明的表意文化样态的多样性与表意文化内涵的深刻性。其表意文化样态及内涵,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生动地刻画了新的都市空间、都市景观及都市生活方式;第二,细致地表现了市民行为模式的改变与精神思想改塑的多个层面与向度。就后者而言,又集中表现在四个方面:首先,刻画了都市社会人际交往交换化与功利化的事实。其次,揭示了都市社会商品拜物教兴起的残酷现状。再次,描绘了市民阶层心灵荒漠化与爱情实利化的可怕图景。第四,表现了对异化的高度警惕及与之强力对抗的可能性。而展现都市对人性的改塑与异化以及对异化的抗争,当属邱华栋新都市小说中表现最为深刻的叙事主题之一。

一、人性的改塑与异化

都市如同一个巨大的“魔箱”,进入其中的人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到它潜在魔力的影响甚至强力改塑。换言之,进入都市的个体必然会经历主动或被动都市化的过程。而改塑的过程从根本上说,又是一个循序渐进积少成多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客观上而言,都市对个体的改塑过程与结果有正向与负向两个方面。现代都市的改塑作用主要是通过都市生存法则——包括经济、文化、日常生活等诸多方面的统摄规约而实现。在这个过程中,作为个体的人原本所具有的一些特质如同春天的冰雪一样在逐渐消融,而另外一些特质却如同令人讨厌的细菌一样慢慢滋生起来,并且很快由点而面,呈现立体推进的态势,势不可挡。按之实际,都市化过程是个体接受现代化洗礼并进而获致现代性的过程,即“个体—群体心性结构及其文化制度之质态和形态变化”①的过程。《哭泣游戏》中的打工妹黄红梅由外省来到京城打拼,在素不相识的自诩为“行为艺术家”张明的帮助下,由一个普通的打工妹逐渐蜕变华丽转身为京城餐饮行业成功的经营者。张明非常满意于都市对于黄红梅的改塑,“我喜欢她身上渐渐起的变化,那是一种远离乡村与小地方的气质与经验,正在与这个城市的风貌相吻合”,“她的每一丝变化都叫我感到赏心悦目,这全是这座城市所赋予的,但我一步步将她引向这座城市广阔的社会场景时,她自己发现了自己的潜力与前途,她开始渐渐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子,她有了她自己的方向。”黄红梅却并不满足于业已取得的成就,她的胃口越来越大,征服整个都市是她最大的野心与最终目的,她渴望成名,手段是否正当根本不予考虑。因此,她不惜与魔鬼共舞。她拒绝了张明真诚的爱情,但最终却不幸死于非命。五味杂陈的张明内心充满了复杂暧昧的情感,“城市让我既感到恐惧又感到甜蜜,它是一个庞然大物,它不可逆转地改变了每一个人在这里的生活轨迹,如同‘光遇到质量大容体会变得弯曲’,城市就是庞大的质量大容体,每一个人都会被它改变。”《生活之恶》之中曾经为爱真诚付出的吴雪雯遭遇作家何维情感的背叛之后开始游戏人生,变成了一个可怕的女人,“我从来不跟男人画句号,只是逗号。”因此,她拒绝了富商罗东的求婚。在大学时代曾经爱得疯狂而又深沉宁静的尚西林与眉宁,彼此保持着高度忠诚,但“刚刚开始工作的第二天起,尚西林就觉得自己快要失去她了。”当眉宁接受了富商罗东要她陪陪自己的建议之后,她已经跨出了沉沦的第一步。在她看来,罗东极有可能会帮助她实现在大都市拥有一套房子的梦想。“她觉得罗东的邀请简直无可回避与抗拒,如同她无法抗拒他所代表的那种生活,那种和五星级饭店争奇斗艳的灯光一致的生活。”最终眉宁抛掉了羞耻感,“她觉得,如果用自己的贞操来换一套她必须花十年才挣得到的房子是值得的。直到今天,她才明白自己原来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在眉宁的内心,金钱的交换原则逐渐置换了情感的忠贞原则。都市的交换原则完成了对眉宁人格的改塑,她最终成为被欲望推着一往无前义无反顾的时尚女郎。当尚西林发现了眉宁的不贞之后,他选择了终南捷径——接受了同事介绍的副市长的女儿,即使在内心难以接受她,他也要出卖自己以换回走向成功的所谓背景。尚西林与眉宁各自的所作所为可谓五十步笑百步,均不得不接受都市生存规则对他们进行残酷改塑的现实。

《闯入者》中四川来京的打工妹李梅在她还未发达之前,曾经与天天梦想做一个最伟大而又有钱的电影编剧家的赫建住在一起,但当李梅“越来越城市化”之后,两人却各奔东西。原因在于李梅从赫建身上看不到成功男人的影子:“一个男人,如果只拥有一个女人,而不去有更大的事业,又有什么意思呢?”实利主义原则在李梅的内心占据了主导地位,她最终投向了洗车行老板的怀抱。《环境戏剧人》中的龙天米被都市改塑的过程,透过她与“海上画派”中的重要成员何哲伦、私人侦探林、记者段郎、女同性恋者凌青衫、退职的老人吴造宝、平面设计师韩良英等的不同交往表现了出来。龙天米由纯真懵懂少女,逐渐变成情感经历丰富而又混乱不堪的都市女性。作为同学、朋友与恋人的胡克在寻找出走的龙天米的过程中,逐渐发现了促使她发生变化的诸多外部条件,胡克的努力最终也未能挽救龙天米的生命,她被都市所改塑甚至吞噬。胡克感受到了都市强大的改塑能力,“城市已经彻底地改变与毁坏了我们,让我们在城市中变成了精神病患者、持证人、娼妓、幽闭症病人、杀人犯、窥视狂、嗜恋金钱者、自恋的人和在路上的人。我们进入都市就回不去故乡。”他发现自己与其他人一样已经陷入一种宿命的怪圈,“在这样可怕的城市里,如同回不到爱达荷一样,我们永远都不能卸妆,并准备再一次登场。”

《乐器推销员》中“我”的爱人何麦香曾一度痴迷于科学研究,但“在这个转瞬即逝和追名逐利的时代她已经放弃了做居里夫人的理想”。“我”再次见到她之后没有惊喜只有讶异,她摇身一变成为餐馆的老板。“麦香的笑容让我觉得过于恶俗和陌生”。更令“我”感到惊奇的是,麦香的新男友叫麦克斯是个美国快餐业的行家。麦香为“我”的未来指明了方向,“你应该开一个乐器网络直销公司”。她无比自豪地说出了自己的新理想,“我现在想当中国最大的快餐网络公司经理。”《午夜的孩子》中的秦杰在大学时代(80年代中后期)曾经是个愤怒的诗人,大学毕业后,发现公务员的生活与他在狂飙突进的大学时代形成的狂放不羁的性格格格不入。于是“连续几年他都在全国范围内游历,拜访各地的诗人和名山大川,他发现各地的诗人不是成了精神病、自恋狂、山大王、杀人犯、书商和骗子,就是成了被女人包养着的人。”作为诗人的秦杰发现知识精英的英雄时代已经无可挽回地随风逝去,他终于也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成为汽车经销商,很快跨入了都市富人一族。正如《环境戏剧人》中的主人公胡克所言,“这座城市以它某种不容更改的法则在修改与毁坏着我们,让我们无地自容。”《公关人》中的W本来不善言说,现在却已经巧舌如簧。在W所效力的外资公司的老板看来,“W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一个稳重、灵活、机敏和口才出众的人,一个风度翩翩、势压群雄的人,一个最好的公关人。”老板非常器重W,W之外的人包括他的至亲友朋也均认为他前途无量前程似锦,可在别人看来春风得意之际他却离奇地失踪了。原因即在于“这几年他的公关生涯已将他变成了一个橡皮泥似的人物,遇见什么样的人他就成为什么样的人。”在W的老同学“我”看来,正是W所从事的职业改塑了其人性与人格,这才是曾经在大学中热爱海德格尔思想的W出走乃至最后殒命的主要原因。“那些公关人们,无论是漂亮的小姐还是英俊的先生,都戴着一副面具在工作,也就是说,他们都是一些没有脸的人。”都市对个体的改塑是全面而深刻的,从身体到心灵,从行为模式到精神气质。

现代都市化是个体主体的人格被改塑的过程,同时也是其心灵及思想被异化的过程。因此,异化成为邱华栋新都市小说中的另一个重要的叙事主题。所谓异化是指作为个体主体的人由于理性自觉的匮乏与缺失或被遮蔽,而导致人性的畸变和病态,人的行为成为支配自身的一种异己甚至敌对的力量,并进而使作为主体的人面临自身本质全面丧失的危险,一句话,人成为非人。异化“是一种认识的模式,在这种模式中人把自己看做一个陌生人。可以说,他疏远了与自己的关系。他并不感到他是自身世界的中心,是其行为的发出者——而是他的行为及其结果已经成为他的主人,必须俯首听命,甚至顶礼膜拜。一个被异化的人与自己失去了联系,正如他与任何其他人失去联系一样。他同别人一样,像物一样的被认识;他虽然有各种感觉和常识,但是同时却与外部世界失去了有机的联系。”②异化导致的后果即“异化劳动把自主活动、自由活动贬低为手段,也就是把人的类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③随着现代工业社会的发展,由于经济理性的作祟、功利主义的考量、物质主义的诱惑以及消费主义影响,作为个体主体的人和由群体主体构成的社会的异化的程度也在逐渐加深。只不过在被异化的进程中,有的个体主体意识到了,而有的则未能意识到或者虽然意识到了,但甘愿被异化。因为随波逐流是令大多数个体感到轻松而又惬意的事情,随波逐流比特立独行要简单轻松得多。邱华栋将市民社会中各个阶层身处其中而又习焉不察的异化经过与现象进行了深刻而细致的揭示。邱华栋在其都市小说中表现的市民阶层心灵与思想的被异化在于:人格的交换化、个体主体在都市生存节奏控制下生存的机械化、科技文明对人的全面围困与束缚、商品拜物教的流行、时尚文化对都市大众的控制等等方面。

长篇小说《白昼的躁动》中的画家朱晖洞悉了交换时代的来临:“我一从大学里出来就发现一切都已变了样,你恪守的东西正在加速瓦解,……新的原则正在确立,这种原则就是一种交换的原则。而在爱情方面,很大程度上它已经完全地变成了一种交换的东西,交换的概念已经渗透进我的日常行为之中了。”作为经济生活中的重要理念的交换原则,其实并不是在当代都市社会中才出现与确立,它在人类社会进入文明时代就已经开始显现并发挥作用。但令朱晖感到惊奇的是,当下都市社会中几乎“到处都已是商品,都是交易,你能给我带来什么?我又能给你带来什么?每一个人在和另一个人相遇的时候,内心和眼睛里流露出的全是这句话。……世界一眨眼已经变成一个完全的市场,这是一个无比忙碌的庞大的市场,到处都在叫嚷,什么都可以明码标价,然后被交换掉。”《手上的星光》中的林薇为了成名,成了所谓的“小脏孩”。她甚至将自我当成了投资品,与他人进行交换。小说中的流浪画家廖静茹亦是不断成功运用交换原则的当代都市女性,《新美人》中的女画家檀亦是如此。《生活之恶》中的眉宁为了一套房子,宁肯将自己的贞操与富商罗东进行交换,而《波浪·喷泉·花园·弧线》中的生活在大都市中的当代女性徐天心,是典型的接受并逐渐适应以交换为重要特征的都市生存哲学的人。被都市生存法则强行改塑的徐天心发现,“我突然明白我不是属于精神的,我是属于物质的,属于豪华酒店、高档写字楼、名牌名店和小轿车的。我应该过另一种生活,我既然已经出卖了自己一次,我为什么不可以多卖几次?但我要卖得机智、卖得巧妙,以最少的付出获取最大的收益。这是交换的原则,这是交换的时代。”《沙盘城市》中的流浪女画家林家琪更是将交换原则运用得淋漓尽致,用自己的青春与才华,与根本不懂艺术的茶叶贩子进行了交换——嫁作商人妇。《天使的洁白》中的袁劲松更是痛苦地体认到这样一个事实:“这当然是一个虎豹狼虫的世界,……交换已经成了一个准则”。

“时装人”“广告人”“直销人”“蜘蛛人”“化学人”“电话人”“钟表人”“持证人”“平面人”抑或“新美人”,均是邱华栋在其90年代以来的新都市小说中所创造的市民群象,其中有的是根据市民阶层所从事的职业的特点来命名,但更多是对市民阶层随着都市生活的演进而出现的新的生存和生活状态的概括。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无一例外地表现了都市文明对人性的改塑与异化。《哭泣游戏》与《钟表人》表现了都市生活节奏对人的影响乃至控制。《电话人》与《化学人》,揭示了以电话为表征的现代通讯工具与食品科学为代表的科技文明对人类社会的控制与对人性的束缚和异化。《时装人》《飞跃美容院》与《平面人》,表现了时尚文化对人的影响乃至异化。

都市生存法则几乎在改塑异化着生存于都市中的每一个个体,面对被改塑与被异化的命运,他们大都选择了默认与忍受。这正是生存于都市聚落中的市民阶层的悲剧处境。

二、主体抗争意识

“来自马克思的,今天知识分子所使用的异化观念含有双重意义,区别这个双重意义最好用疏远(estrangement)和物化(reification)两个词。”“疏远”是现代市民阶层的一种生存体验,“他不能有所隶属,他失去了依靠”。而“物化”则是对现代市民阶层某种生存现状的描述,“它意味着一个人被当作一件物品来对待,他变成了一件东西并在过程中丧失了他原来的身份;用现代的话来说,他失去了个性。”④在都市化生存背景之下,市民阶层彼此之间逐渐变得疏远、生存现状也越来越物化。正如《城市中的马群》种所言,“人们都在玩着麻木和赚钱的游戏,人们不再需要梦想”。大多数麋聚于都市的市民会自觉认同并接受都市的生存法则与生存现状,即使苦不堪言,但他们依然冷硬着一颗倦怠的心,拖着疲惫的脚步,而蹒跚踉跄前行。但其中也不乏漠视甚至有意挑战乃至对抗都市生存哲学与生存法则的人,邱华栋在其新都市小说创作中敢于向异化说“不”,塑造了一系列敢于反抗异化的当代英雄。《公关人》《时装人》《飞跃美容院》《城市中的马群》《乐队》《鼹鼠人》《平面人》《天使的洁白》《白昼的躁动》《花儿花》等短、中、长篇新都市小说无不传达出对异化的警醒与反抗的鲜明主题。

《平面人》与《天使的洁白》中的主人公田畅与袁劲松均是两个对抗都市生存规则,不甘心被异化的人。比较而言,袁劲松比田畅走得更远,因为田畅虽然厌倦了都市生活,决定做人生的“减法”,但他只停留在空想的层面,而袁劲松则不然。擅长摄影的袁劲松曾经是时尚杂志的编辑,出于对新来同事孟叶的真纯的爱,他决定帮助看似柔弱而又楚楚可怜的她。但匪夷所思的是,他拿到的可以证明主编欺侮孟叶的“呈堂证供”,却被她用来当作晋身求荣并巩固自己位置的制胜法宝。他不得不接受被辞退的命运。此后,他的心情异常糟糕。他开始反思自己在都市中的生存状态,发现了生存的本相与实质:荒诞与悖谬及虚无。虽然他后来有过短暂的再就业经历,但很快他就又变得倦怠与烦躁。他陷入了深刻的反思,“在都市之中,人,作为大地之上的短暂者,一种丰富的存在,必须要在商业化和物化中变得简单、平面吗?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使他变成了现在的颓丧与失败?现实的真正处境又如何?他想起了抗争的问题。‘再这样生活下去是毫无意义的’,他想,‘我必须要找到一种有意义的生活,我才有可能尝到生活的真正滋味。’他觉得,从现在这一刻起,他想做一个对自身的叩问者与发现者。”他决定抗争“声像化”“垃圾化”“物化”都市生存与生活法则,彻底地抛弃了作为都市人的一切,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当袁劲松抛掉了自己的一切社会属性,几乎像一个匿名的人那样生活在这座城市当中时,他觉得现在自己变成了一棵树,一棵走动的树。……他开始学会或者说想象自己像一棵植物那样去体会一切,并按一棵树的思维去思考,渐渐地,一种沉睡感就传遍了他的全身。”但到生命的尽头,他还是选择了与都市和解,成为一个为维护都市社会法治秩序而献身的天使一样的模范公民。

如果说《平面人》中的田畅与《天使的洁白》中的袁劲松对都市异化的抗争行为,尚嫌不够彻底与决绝,那么《城市中的马群》与《乐队》中的艺术家则是以挑战者的姿态来对抗都市社会的生存法则。《城市中的马群》中的主人公在常人眼中“永远是一个傻瓜,一个不懂得生活的蠢蛋,一个只会安于现状的笨蛋”,不懂由货币、小汽车、女人和“大哥大”构成的“真正的生活”,对都市化生存充满怨尤。他发现,“更多的人把脸挂在阳台上晾晒,把自己关在鸟笼一样的高楼里。每天,城市人都踩着凌乱的脚步,出入地铁、公共汽车、大商场,和许多楼厦,买卖梦想,然后在物质中消耗自身,成为更为简单的物质。在城市中,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单面的,最为流行的就是音乐和沙子,一切都在那么迅速地流动着。……人们在这里集结愿望,展览舌苔,交换手上的掌纹,然后拍卖。人们像鼠群一样在楼厦、粮食和空气之间奔逃,并且呼唤着水,让你忘却形式,身不由己地深入其中。”他要反抗毫无激情平庸无聊而又平淡无奇的生活,马不停蹄地寻找失踪的“马群”,“他们是这个时代的思想者、画家、音乐家、诗人、小说家、自恋主义者和介入者流浪者。他们是从各个边缘地带来到了这座大城,来到了汇聚着整个社会的中心力量的大城。他们都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在这里找到更好的草地。”《乐队》中的莫力是一个真正将摇滚乐当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业来追求的歌手,他并不反对摇滚乐之外的任何音乐形式,只不过他更喜欢摇滚乐,或者说摇滚乐更能让他在急遽都市化的进程之中能够免于迷失自我。“世界不再是可以安静地倾听小夜曲的世界了,世界已经被马达与车库的轰鸣所覆盖,整个地球就如同一个被捅了一下的巨大的马蜂窝,人人都在动,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人人都在寻找回家的路。”即使最初志同道合的做音乐的朋友一个个离他而去,他依然坚持自己的音乐梦想。“我要的是另一种音乐,一种赤红的、孤独的、华美的、坦率的、世俗的、这是新一代的声音。……我们没法矫情、甜腻腻、矫揉造作和煽情。”他“用他自己真正独特的生命激情来歌唱的”歌声打动了无数的人。莫力拒绝商业化的包装,虽然那会给他带来滚滚财源。他说,“包装!再没有一个词比这个词更叫我恶心的了。”拒绝商业包装,就是拒绝被完全商业化,拒绝向拜金主义彻底缴械投降。莫力前前后后组建过不止一个乐队,但总是不得不接受昙花一现的结局,其中的主要原因是乐队成员背叛了摇滚乐的反叛与反收编精神,投向了金钱的怀抱。但莫力却始终像一团热烈燃烧着的火焰,坚持着自己对音乐梦想的追求。因此,他并不灰心,同时,他将永远行走在不断探索的路上,只要一息尚存。

长篇小说《白昼的躁动》中真正秉持艺术的精神进行创作的画家、戏剧家、雕塑家、小说家、诗人、摇滚歌手、行为艺术家,蔑视都市重要的生存法则——货币哲学与金钱至上的原则,他们将金钱视为都市生存的必要而非唯一条件,更非以葛朗台守财奴般的心态对金钱充满感情,他们是一群对抗都市现实主义生存哲学与拜金主义的具有英雄气质的艺术家。在他们的内心之中一直回响着两种声音,“一种是催逼我去拥抱现实”,“另一种则是叫我上升,找到一种新的时代的精神价值尺度。”画家朱晖也曾经有过短暂的迷失,但他骨子里艺术家的叛逆特质将他从沉沦的泥淖中拯救出来。“出于卑微的目的的我来到这里不过是为了吃上一顿,可只要我吃饱了,我的所有的自尊都会立即复活,变成了某种孤傲。”都市中的诗人牛太阿以堂吉诃德的精神致力于文艺勃兴,他认为在信仰衰微、道德沦丧、拜金主义的时代,诗人不应放弃对形而上的追索。诗人要有信心、勇气、力量和公正心,不应在世俗化的享乐主义中失却方向,而是要造福于“精神饥民”。他的《全体起立》即是他对物化时代与唯科技论的反抗与抨击的最佳例证。“……集体的无聊、慌乱、神色紧张/最老的老师无法回答社会问题/在传媒业最发达的今天/谎话更比大楼发达/赚钱!经商!发财!欲望像一吨又一吨的龙虾横行世界/我们的心充满了冰渣……。”声称最讨厌技术时代的真正意义上的流浪汉严河,虽然早过了而立之年,但他“仍像个孩子似的,有一种天生的纯真表情,并混合着一种对世事的嘲讽”。他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站在人的立场上,对这个物化时代的全面反抗与抨击”。小说中的歌手马非深刻地指出,“人们正处于疯狂的欲望满足中,更喜欢身处于平面化的物欲世界,并沉湎于声像文化”,“这是一个被电脑虚拟和麻醉了的世界,这是一个充满妄想狂病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真理如同腐朽的柱子,在支撑着谎言的大厦,一群生物在徒劳无益地改造世界,相反却弄得千疮百孔。”

《环境戏剧人》中的胡克与《鼹鼠人》中的韩非人的故事表现了良知尚存、具有危机意识、为人类远景而呐喊的知识分子对异化的决绝反抗。《环境戏剧人》中的胡克是一个满腔怒火地生活在都市中的栖居者,“我总是觉得我像是一粒灰尘一样漂浮在这座城市的上空。……我和城市就像是两个骗子一样互相提防,而又不得不互相信任。”他坚持要找到他痴恋着的龙天米并且要带着她回到“爱达荷”的乌托邦。具备艺术家气质的他对现代都市文明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并对浮躁的时代所鼓吹的一切保持质疑的勇气与批判的力量。他看不惯物欲膨胀的暴发户心态,他指斥当下盛行的以虚假为基本特征的时尚之风,更嘲讽愚蠢而甘愿上当的男子,“更多的女人则喜欢养宠物,佩戴假发、假乳与假臀,以一切假物来毁灭可怜的男人们。”他不甘屈从都市的价值观与都市带来的威压,“远处,国际饭店、鸿基大厦和其它高楼直逼我的视线,让我有一种推倒积木似的强烈愿望想推倒它们,因为它们给了我一种十分压抑的感觉。我现在仍然感到这座带给我激情和梦想的城市是如此的陌生。”当然,对未来,他更是心存忧戚,“我每一次和龙天米互相拥抱着沉睡在城市的黑夜里时,我们的肉体和灵魂都可以感受到那种再也回不到爱达荷的恐惧。”《鼹鼠人》中计算机专业毕业的韩非人从事着20世纪90年代最为时髦的职业,正当事业逐渐起步之时,他却对外宣称到美国进修,而事实上他躲进了都市的地下空间隐居了起来,成了一名所谓的“鼹鼠人”。他开始思考技术文明控制下的都市社会及生存在其中的民众的生活,清醒地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人类正在被技术的不断进步强有力地塑造着。汽车、电视、电灯、微波炉、化纤产品、高速公路、飞机……这些东西把我们带向了一个新时代。但是有些东西没有改变多少,比如人性,成年人还是那么贪婪。我们改变世界的速度总是快过改变我们自己。我们这个时代,电脑专家成了时代英雄,但他们要把我们带到何处,连他们也不知道。我们把这些人称为时代英雄有多么可怕!”他将自我定位为一个清醒的理性主义者与都市社会的异类,“我是社会的犹大,这没什么不好。”他要通过自己的行动唤醒陷入了集体麻木状态的沉默的大多数。他同时将自己视为人类拯救者,而且要“替天行道”。他杀死生物遗传学博士胡守常、炸死主张货币化房改的经济学家,被誉为电脑民族工业的开拓者的虹彩电脑公司董事长欧阳贵,被“鼹鼠人”谋杀在电脑生产线,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电子元件,“使他看上去像是一件工业制成品”。在韩非人意识中,他不是谋杀者,而是为民除害者,“‘他们是工业社会的精英,也是人类邪恶力量的罪人’,‘从更远的历史来看,这些精英与政客联手,让人们变得疯狂’”。他对胡克说,他是“一个不适应现代城市生活的人”,甘愿扮演都市社会的逆子贰臣,“我觉得人类目前的生活有问题,人类在一种盲目的生产与消费中变得疯狂了,人们的欲望没有止境,人们为满足这种欲望所进行的努力正在毁灭我们自己。”他洞悉了现代工业革命和信息革命的两面性,即它们给人类社会带来福音的同时也可能导致不可估量的恶果,他想“刹住现代社会疯狂前进的车轮”,力争做一个“思想家或人类社会的敲钟人”。

由乡土文明演进到都市文明,这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基本轨迹。因此,斯宾格勒在其《西方的没落》中曾说,“世界的历史就是城市的历史”⑤。对许多民众来说,进入都市几乎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宿命,因为都市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大城市之所以有吸引人口的能力,部分原因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在大城市生活的环境中找到他最舒适的角落和施展自己抱负的天地。总之,每个人都会在城市环境中找到一个最适合的道德气候(moral climate),使自己的欲求得到满足。……许多乡下的青年男女放弃他们安适的乡间生活跑到城里来正是出于这种动机。”⑥而进入现代都市就要面临被改塑与异化的可能,这又似乎是满足人类社会文明进化所要付出的必要代价。作为文学艺术的新都市小说不仅要表现都市对个体主体的改塑与异化过程,更应该对其进行审视与评判,“精神的真正功劳在于对物化的否定”⑦,邱华栋的新都市小说中反抗异化主题的书写,具有独特的价值与意义,将个体主体从诸如经济理性、科技理性以及娱乐道德的束缚与桎梏中解放出来。

现代都市对生存其间的市民阶层的强力改塑与整个市民社会的迅速异化以及对异化的绝地反击,是邱华栋20世纪90年代以来新都市小说主要的叙事主题之一。因此,邱华栋的新都市小说具有对现实的否定性、审视性乃至批判性。他更多地是从否定的角度对都市社会及其固有文化和一般市民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进行质疑与反思,他希望身处其中的市民阶层能够少些随波逐流的倦怠与慵懒,多些清明的理性,对现代都市生存有可能会导致的人性异化保持足够的警惕。同时,他更多地希望整个市民社会能够对自身的生存进行审视并进而做出评判,他像一只牛虻,而他的新都市小说如同牛虻的尖刺。他的新都市小说创作走着一条貌似大众化的路子,实则带有知识精英批判风格,其新都市小说更多地体现出知识精英敢于对糟糕庸俗的现实说“不”的巨大勇气。他绝非“沉默的大多数”,而是敢于发出尖锐的批判声音的呐喊者。也正因如此,其新都市小说具有了超越一般通俗都市小说的深刻的思想性。

[注释]

①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现代性与现代中国》,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页。

②[美]埃里希·弗罗姆:《健全的社会》,蒋重跃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3年版,第104页。

③[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手稿》,中共中央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9页。

④[美]D.贝尔:《关于异化的辩论》,陆梅林,程代熙编选:《异化问题》(下),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6年版,第2页。

⑤[德]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世界历史的透视)》(上),齐世荣,田农,林传鼎,戚国淦,傅任敢,郝德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206页。

⑥[美]R.E.帕克,E.N.伯吉斯,R.D.麦肯齐 :《城市社会学——芝加哥学派城市研究》,宋俊岭,郑也夫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42页。

⑦[德]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道尔诺 :《启蒙辩证法——哲学片段·前言》,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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