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述森
(山东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山东 济南250002)
恩格斯与列宁都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和著作家,都把一生都贡献给了无产阶级和全人类解放事业,他们的理论成就和光辉业绩无论怎么估计都是不过分的。不过,我们在总结他们一生的重大贡献时,也不应该忽视这样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他们的晚年思想与早期思想差异是非常大的;他们晚年提出的许多理论论点在很大程度上纠正乃至颠覆了早期所形成的一系列观点与看法;与早期思想比起来,他们的晚年思想由于凝结着一生理论与实践活动的深刻总结,现实主义的成分要多得多,因而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占有更加重要的地位。
一
无论恩格斯还是列宁,在晚年都对他们先前的思想理论观点进行了总体的回顾与反思,提出的许多新看法对我们从整体上把握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体系,是很有启发意义的。
《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是恩格斯早年出版的一部非常重要的著作。在这部著作里,恩格斯根据当时英国各种出版物公布的材料和自己的实地调查研究,详细描述了英国工人阶级在产业革命进行过程中所遭遇的处境,尤其是他们被剥削和受到不人道对待的情况,极大地震撼了当时的社会主义理论界,对马克思形成自己的理论观点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在这部著作中,恩格斯在揭露英国资本主义制度的罪恶时,不止一次地强调英国的资本主义制度已经发展到尽头,就要被不可避免的社会革命所摧毁。然而到了1892年,在该书印行德文第二版的时候,恩格斯却这样说道:“这本书无论在优点方面或缺点方面都带有作者青年时代的痕迹。那时我才24岁”①。“本书在哲学、经济学和政治方面的总的理论观点,和我现在的观点决不是完全一致的”②。“我有意地不删去本书中的许多预言,特别是青年时期的激情使我大胆作出的英国即将发生社会革命的预言”③。
1895年是恩格斯生命的最后一个年头。作为无产阶级解放事业的伟大导师,他更加注重对大半个世纪以来工人阶级运动经验教训的总结,以帮助工人阶级在新的时代条件下找到正确的斗争道路。为此,他借写《卡·马克思〈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一书导言》的机会,阐述了自己的一系列新思想。其中引人注目的是他作出的这样的结论:“历史表明我们也曾经错了,暴露出我们当时的看法只是一个幻想。历史走得更远:它不仅打破了我们当时的错误看法,并且还完全改变了无产阶级借以进行斗争的条件。1848年的斗争方法,今天在一切方面都已经过时了,这一点值得在这里比较仔细地加以探讨”④。由此基本上否定了以前他和马克思大力倡导的暴力革命思想。他同时还强调:“历史表明,我们以及所有和我们有同样想法的人,都是不对的。历史清楚地表明,当时欧洲大陆经济发展的状况还远没有成熟到可以铲除资本主义生产的程度;历史用经济革命证明了这一点……”⑤。因而也在很大程度上否定了他和马克思在先前漫长的岁月中对资本主义生命力所作的判断。
晚年的列宁,在领导苏俄走向新经济政策的过程中,也特别重视对此前苏维埃俄国进行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过程中经验与教训的总结。他对战时共产主义时期布尔什维克党在他领导下所奉行的理论和采取的做法,也进行了反思和自我批评:“我们为热情的浪潮所激励,我们首先激发了人民的一般政治热情,然后又激发了他们的军事热情,我们曾计划依靠这种热情直接实现与一般政治任务和军事任务同样伟大的经济任务。我们计划(说我们计划欠周地设想也许较确切)用无产阶级国家直接下命令的办法在一个小农国家里按共产主义原则来调整国家的产品生产和分配。现实生活说明我们错了”⑥。“我们犯了错误:决定直接过渡到共产主义的生产和分配。当时我们认定,农民将遵照粮食征收制交出我们所需数量的粮食,我们则把这些粮食分配给各个工厂,这样,我们就是实行共产主义的生产和分配了”⑦。“在估计可能的发展道路时,我们多半(我甚至不记得有什么例外)都是从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建设这种设想出发的,这种设想也许不是每次都公开讲出来,但始终是心照不宣的”⑧。
对于我们而言,重要的是应该从恩格斯和列宁上述晚年言论中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经典作家们的早期思想观点在一定程度上也曾是受激情与幻想支配的,他们也会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里对社会现实持一种不很准确和客观的看法。我们长期以来持有的观念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学说是建立在唯物史观基础上的,而唯物史观又是一种最正确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因而马克思主义理论学说是完全科学的,是普遍真理。通过上述引证我们看到,经典作家们在晚年都指出过自己理论学说的局限性,在否定先前的思想观点方面,在承认所犯错误方面,他们是非常坦率的和尺度非常大的。由此,我们还应该破除一种固有的思维模式,就是认为自从马克思形成了唯物史观和提出了剩余价值理论以后,社会主义就由空想变成科学了,甚至给出了准确的时间点。事实是,尽管力求用唯物史观的视角认识现实世界,但经典作家们的思想观念并不能完全摆脱主观意识和思想信念的支配。在一定情况下,激情和热情甚至还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而真正使他们的思想由空想变成科学的还是实践,是经验的积累,是对正反两方面经验教训的反思与总结。从这个意义上说,经典作家们的晚年思想而非早期思想,才最大限度地体现出了科学的一面。
二
对资本主义生命力的重新估价和对资本主义意义与作用的重新认识,构成了恩格斯和列宁晚年思想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他们晚年提出的许多其他新思想与新论点,都与此有十分密切的关系。
恩格斯和马克思一样,在早年曾不断预言资本主义制度就要灭亡。在《共产党宣言》中,虽然依照唯物史观的要求他们对资本主义的作用作出过肯定性的评价,但那是主要针对以前的资本主义和在很抽象的意义上讲的,而对于他们自己所处时代的资本主义,则完全持否定的态度,说它的潜力已经完全耗尽,就要崩溃了。马克思的《资本论》一书,主旨就是要论证资本主义的丧钟就要敲响了。恩格斯也一直坚持这样的观点,因而不顾19世纪中后期资本主义在欧美国家快速发展的事实,将任何一个小小的危机都看作是资本主义即将灭亡的迹象。但到了晚年,恩格斯终于承认资本主义在世界范围内的发展还仅仅是开始,它还有着巨大的生命力和扩展能力。“1847年危机以后的工商业复苏,是新的工业时代的开端。谷物法的废除及由此而必然引起的进一步的财政改革,给英国工商业提供了它们发展所必需的全部地盘。此后,很快又在加利福尼亚和澳大利亚发现了金矿。殖民地时常吸收英国工业品的能力一天天增长起来。……中国的门户日益被打开。但发展最快的还是美国,其速度甚至对这个进展神速的国家讲来也是空前的……此外,前一时期未开始使用的新的交通工具——铁路和海船——现在已经在国际范围内应用起来;它们事实上创造了以前只是潜在的世界市场。这个世界市场当时还是由一些以农业为主或纯粹从事农业的国家组成的……1844年的状况现在看来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几乎可以说是原始的了”⑨。“从1848年起经济革命席卷了整个欧洲大陆,在法国、奥地利、匈牙利、波兰以及最近在俄国刚刚真正确立了大工业,而德国简直就成了一个头等工业国,——这一切都是以资本主义为基础的,可见这个基础在1848年还具有很大的扩展能力”⑩。他不再把资本主义制度运行中出现的危机看作是其崩溃的征兆。“对英国来说,工业资本家的这种统治的影响一开始就是惊人的。工商业重新活跃起来,并且飞快地发展,其速度甚至对这个现代工业的摇篮来说也是空前的。……诚然,这个进步和以前一样被每十年一次的危机所中断……但是危机的这些反复发作现在已经被看成是一种自然的、不可避免的事情,这种事情是命中注定的遭遇,但最后总是又走上正轨”⑪。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恩格斯还从英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中,看到了劳资之间关系发生的新变化,认识到了资本主义发展的弹性和适应能力。“大工业看起来也变得讲道德了。工厂主靠对工人偷偷摸摸的办法来互相竞争已经不合算了。事业的发展已经不允许再使用这些低劣的谋取金钱的手段……于是,工厂区内的实物工资制被取消了,通过了十小时工作法案,并且实行了一大串比较小的改良措施,——所有这些都同自由贸易和无限制竞争的精神直接矛盾,但是却使得大资本家同条件差的同行的竞争更具优势。此外,企业规模越大,雇用的工人越多,每次同工人发生冲突时所遭受的损失和营业困难也就越多。因此,工厂主们,尤其是大的工厂主们,就渐渐感染了一种新的精神。他们学会了避免不必要的纠纷,默认工联的存在和力量,最后甚至发现罢工——发生得适时的罢工——是实现他们自己的目的的有效手段。过去带头同工人阶级作斗争的最大的工厂主们,现在却首先起来呼吁和平和协调了”⑫。
晚年的列宁则从另一个侧面,体现出了对资本主义意义和作用的新认识。与恩格斯比较,列宁的思想有着更强烈的反资本主义性。在实行新经济政策以前的漫长岁月中,列宁一直是强烈否定资本主义的,很少对资本主义作出正面的、肯定性的评价(即使表达此类思想,通常也是极其抽象的)。但到了新经济政策时期,列宁终于开始重新审视资本主义的地位和作用了。“‘我们’直到现在还常常爱这样议论:‘资本主义是祸害,社会主义是幸福。’但这种议论是不正确的,因为它忘记了现存的各种社会经济结构的总和,而只从中抽出了两种结构来看。同社会主义比较,资本主义是祸害。但同中世纪制度、同小生产、同小生产者涣散性引起的官僚主义比较,资本主义则是幸福。既然我们还不能实现从小生产到社会主义的直接过渡,所以作为小生产和交换的自发产物的资本主义,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我们应该利用资本主义作为小生产和社会主义之间的中间环节,作为提高生产力的手段、途径、方法和方式”⑬。
列宁的这种新认识是建立在对俄国国情的重新审视基础上的。他又重新看到了俄国极端落后性的一面。“看一下俄罗斯联邦的地图吧。在沃洛格达以北、顿河畔罗斯托夫及萨拉托夫东南、奥伦堡和鄂木斯克以南、托木斯克以北有一片片一望无际的空旷地带,可以容纳几十个文明大国。然而主宰这一片片空旷地带的却是宗法制度、半野蛮状态。那么在俄国所有其余的穷乡僻壤又是怎样的呢?乡村和铁路,即同那连接文明……连接大城市的物质脉络往往相隔几十俄里,而只有羊肠小道可通,确切些说,是无路可通的。到处都是这样。这些地方不也到处都是宗法制度、奥勃洛摩夫精神的半野蛮状态占优势吗?”⑭俄国的落后性不但是物质上的,而且更是文化上的。“当我们高谈无产阶级文化及其与资产阶级文化的关系时,事实提供的数据向我们表明,在我国就是资产阶级的文化状况也是很差的。果然不出所料,我们距离普遍识字还远得很……这说明我们还要做多少非做不可的粗活,才能达到西欧一个普通文明国家的水平”⑮。
长期以来,我们对早期资本主义的看法,大多来自于马克思的《资本论》,而对后期资本主义的观念,则主要来自于列宁的帝国主义论。通过以上回顾我们看到,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资本主义观还有另一面,即还有不断与时俱进而得出新看法与新结论的一面。恩格斯勇于纠正先前的错误判断,承认资本主义还有很强的扩展能力,为我们透视资本主义的历史作用与命运树立了很好的榜样。实际上,自恩格斯逝世后,资本主义继续按照自己的逻辑在发展,一直呈现出较强的生命力。第三次工业革命,近半个世纪以来的信息革命浪潮,都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推动下发生的。当今的经济全球化,仍是资本主义的全球化,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全球的扩展。资本主义在被缓慢地改造,而看不出任何急剧崩溃的迹象。由于各种原因,列宁在晚年对资本主义进行肯定的言论与恩格斯相较要少得多,但其思想认识毕竟也大大向前推进了。这种推进首先体现在对资本主义本身的意义与作用的认识上,由此推动苏俄实行了新经济政策,进入了社会主义建设的新时期,取得了非常巨大的成就。而我们今天的改革开放,我们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对资本主义关系的利用,无疑也是受到了列宁的新思想的重要启发与影响。其次也体现在对外部世界的看法上。晚年的列宁淡化了对帝国主义腐朽性、垂死性论断的刚性坚持,弱化了自己的世界革命理论,而开始强调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和平共处、加强经济方面联系的重要性。今天,我们对外部世界的看法更不应该继续停留在列宁帝国主义理论所阐发的论断上,而是要更加注重吸取世界各国在发展过程中展现的好经验、好做法,更加注重相互依存和和平共处的重要性,为世界的共同发展与繁荣作出自己的贡献。
三
暴力革命思想在马克思主义思想理论体系中一直占有一个很重要的地位。它甚至一度成了衡量真假马克思主义的标尺。而作为其对立面的改良主义,则一直被当作异质的东西受到无情地批判。然而不论是恩格斯还是列宁,在晚年都对这一问题有了新的认识。
早年的恩格斯是暴力革命思想的坚定鼓吹者和捍卫者。他1840年代初来到英国后,很快就形成了暴力革命的信念,说宪章运动的“‘合法革命’把一切都搞糟了……然而无产者从这些事件中间还是得到了好处,那就是他们意识到了用和平方式进行革命是不可能的,只有通过暴力消灭现有的反常关系,根本推翻门阀贵族和工业贵族,才能改善无产者的物质状况”⑯。在英国,“唯一可能的出路就是暴力革命,毫无疑问,这个革命是不会让人们长久等待的”⑰。在随后筹备共产主义者同盟的时期,他强调“除了进行暴力的民主的革命以外,不承认有实现这些目的的其他手段”⑱。在他和马克思合著的《共产党宣言》中,更是公开宣布:我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⑲。与此相联系,他同马克思一样,竭力反对改良主义,将改良主义一概看作是资产阶级的或小资产阶级的思想体系,是欺骗工人阶级的东西。
但到了晚年,恩格斯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上述的看法。“人民各个阶层都同情的起义,很难再有了;在阶级斗争中,中等阶层大概永远不会毫无例外地统统团结在无产阶级的周围,而是纠集在资产阶级周围的反动党派几乎完全消失。就是说,‘人民’看来将总是分开的,因而也就不会有一个强有力的像在1848年那样非常起作用的杠杆了”⑳。“实行突然袭击的时代,由自觉的少数人带领着不自觉的群众实现革命的时代,已经过去。凡是要把社会组织完全加以改造的地方,群众自己就一定要参加进去,自己就一定要弄明白这为的是什么,他们为争取什么而去流血牺牲。近50年来的历史,已经教会了我们认识这一点”㉑。他开始对和平改良手段给予越来越多的肯定。“世界历史的讽刺把一切都颠倒了过来。我们是‘革命者’、‘颠覆者’,但是我们用合法手段却比用不合法手段和用颠覆的办法获得的成就要多得多”㉒。“可以设想,在人民代议机关把一切权力集中在自己手里、只要取得大多数人民的支持就能够按照宪法随意办事的国家里,旧社会有可能和平长入新社会,比如在法国和美国那样的民主共和国,在英国那样的君主国……”㉓。
在恩格斯逐渐形成了上述思想的时候,刚刚登上俄国社会政治舞台的列宁则还是暴力革命的坚定信奉者。他将马克思主义看作是一种纯粹的革命理论。“俄国社会主义者越是迅速了解在现代知识水平上,不可能有马克思主义之外的革命理论,越是迅速集中他们的全部力量来把这个理论在理论上和实践上运用于俄国,革命工作的成功就会越可靠越迅速”㉔。甚至将其视作一种纯粹的关于暴力革命的理论。“必须系统地教育群众这样来认识而且正是这样来认识暴力革命,这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全部学说的基础”㉕。他将马克思和恩格斯均看作是暴力革命的信奉者、倡导者。“马克思从1847年起就在鼓吹革命,而当时欧洲还根本谈不上开始革命”㉖。“恩格斯从历史上对于暴力革命的作用所作的评述变成了对暴力革命的真正的颂扬”㉗。在1872年时马克思曾在一次讲话中讲到英美等国和平过渡到社会主义的可能性,列宁却解释说:“说什么马克思在70年代承认英国和美国可能和平地过渡到社会主义,这是诡辩,直率一点说,这是行骗,是用引证来骗人”㉘。晚年恩格斯说巷战在现代条件下已经过时了,列宁则把这仅仅归结为恩格斯提出的一种策略:批评家们“用资产阶级学术的破烂货冒充公正的科学的新结论,并曲解恩格斯的话,其实恩格斯当时所谈的(而且是有保留地谈到的)只是德国社会民主党人暂时的策略”㉙。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他坚决反对一切形式的改良主义。“臭名远扬的‘伯恩施坦主义’,……就是企图缩小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把革命的工人政党变为改良主义者的党”㉚。“对工人阶级更有利的是要资产阶级民主方面的种种必要的改革恰恰不是经过改良的道路,而是经过革命的道路来实现,因为改良的道路是一条迁延时日的、迟迟不前的、使人民机体的腐烂部分慢慢坏死而引起万般痛苦的道路。由于这一部分的腐烂而首先感到痛苦和感到最大痛苦的是无产阶级和农民。革命的道路是迅速开刀、使无产阶级受到的痛苦最小的道路……”㉛。
不过到了晚年,在有了实践方面的经验教训后,列宁就不再一味强调革命的必要性,而是强调其应有的限度了。“目前的新事物,就是我国革命在经济建设的一些根本问题上采取‘改良主义的’、渐进主义的、审慎迂回的行动方式。这一‘新事物’无论在理论上或实践上都引起了许多问题和疑虑”㉜。“1921年开春以来,我们提出……完全不同的、改良主义的办法来代替原先的行动的办法、方案、方法、制度。所谓改良主义的办法,就是不摧毁旧的社会经济结构——商业、小经济、小企业、资本主义,而是活跃商业、小企业、资本主义,审慎地逐渐地掌握它们,或者说,做到有可能只在使它们活跃起来的范围内对它们实行国家调节”㉝。当有人提出,既然现在不得不用改良的办法,岂不是证明以前的革命做法错了吗?列宁回答说:“对于一个真正的革命者来说,最大的危险,甚至也许是唯一的危险,就是夸大革命作用,忘记了恰当地和有效地运用革命方法的限度和条件。……要是真正的革命者失去清醒的头脑,异想天开地以为‘伟大的、胜利的、世界性的’革命在任何情况下,在任何活动领域都一定能够而且应该用革命方式来完成这一任务,那他们就会毁灭,而且一定会毁灭……”㉞。
总的来看,恩格斯晚年在暴力革命问题上的思想改变是很大的。这在某种程度上是现实迫使恩格斯这样做的,是恩格斯屈从于现实情况发展的结果。但从另一方面看,也是恩格斯思想演变的合乎逻辑的结果。同马克思一样,恩格斯的理论与实践活动也是以无产阶级和全人类的解放为依归。哪一种方式对实现这样的目标最有利,就采取哪一种,而决非让目标服从于手段。长期以来,我们一直沉溺于把手段上升为原则,只要背离这一原则的,都一概斥之为机会主义,说成是为剥削阶级效劳。这当然完全是背离恩格斯晚年思想的。今天还有个问题时常引发我们的争论,就是恩格斯晚年究竟放弃没放弃暴力革命思想,将和平道路当成战略还是策略。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由恩格斯晚年思想本身引起的。恩格斯多次强调无产阶级政党不能放弃革命权,不能完全走向改良主义,甚至提到还要准备在某一天进行决战。但纵观恩格斯的思想,我们还是可以看出,他关于暴力革命的思想已经很淡了,强调革命权,更多地是出于一种策略性的考虑和保持尊严的需要。我们不应再过度解读,认为那时的恩格斯还是一个暴力革命思想的鼓吹者。列宁在这方面的思想转变,比恩格斯要小得多。但考虑到列宁所处的特殊的时代背景,他做到这一步也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作为一个刚刚通过暴力革命获得了政权、通过艰苦的战争保住了政权的大党的领袖来说,不放弃暴力革命思想也是应有之义。可喜的是,在转到和平建设时期以后,他立即就开始强调改良的意义了,这对布尔什维克党全党的思想转变,对新经济政策的顺利实施,都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更重要的是,我们发现了另一个列宁,一个不再是一味强调暴力革命而是也会承认改良的重要作用的列宁,并且,从其思想发展脉络来看,假以时日,他无疑也会像恩格斯一样,将改良看成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更加寻常的方法和手段。
四
最后,恩格斯晚年对资本主义政治制度认识上的巨大变化,列宁晚年对苏维埃制度评价上的变化,也是值得引起我们的注意的。
同马克思一样,恩格斯早年对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政治设施,基本上是持刚性的否定立场的,认为资本主义国家不过是资产阶级压迫无产阶级和广大人民群众的工具,资产阶级政府不过是管理资本家事务的总委员会,对无产阶级来说不能有任何好处。对于资本主义议会制度,恩格斯基本上也是否定的:议会制度“在欧洲各国采取立宪君主制的形式。在这种立宪君主的国家里,只有拥有一定资本的人即资产者,才有选举权。这些资产者选民选出议员,而这些资产者议员可以运用拒绝纳税的权利,选出资产者政府”㉟。关于资本主义选举制度,直到1884年恩格斯还说它除了作为“测量工人阶级成熟性的标尺”外,“不能而且永远不会提供更多的东西”㊱。但到了晚年,恩格斯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最大的变化就体现在对资本主义选举制度的意义与作用的评价上。在看到英国工人政党在选举中取得了重大的成就后,恩格斯评论道:“工人为此所表露出的欢欣鼓舞是无法形容的。他们第一次看到和感觉到,如果他们为了自己阶级的利益而利用自己的选举权,就能获得什么东西”㊲。“工人们从令人信服的实例中看到:当他们提出要求而且了解到他们要求什么的时候,他们在英国就成为一种决定性的力量;1892年的选举已经在这方面开了一个头。其余的事情,大陆上的工人运动是会去关心的;那些在议会和市镇参议会中已经有那么多代表的德国人和法国人,将以自己的进一步的成绩来鼓舞英国人的竞赛精神”㊳。针对德国工人阶级取得的成就,恩格斯也说:“由于德国工人善于利用1866年实行的普选权,党的惊人的成长就以无可争辩的数字展现在全世界面前……。于是国家的手软了。反社会党人法没有了……。政府和统治阶级使尽了一切手段,可是毫无用处,毫无成效,毫无结果”㊴。恩格斯由此得出的结论是:“选举权已经被他们……由历来是欺骗的手段变为解放的手段。并且,即使普选权再没有提供什么别的好处……即使这是普选权所给予我们的唯一的好处,那也就非常非常够了。但是它的好处还要多得多”㊵。“由于这样有成效地利用普选权,无产阶级的一种崭新的斗争方式就开始发挥作用,并且迅速获得进一步的发展……结果弄得资产阶级和政府害怕工人政党的合法活动更甚于害怕它的不合法活动,害怕选举成就更甚于害怕起义成就”㊶。
关于列宁晚年思想,值得注意的是他对苏维埃制度评价上的某种变化。十月革命胜利初期,列宁特别强调的是苏维埃制度的民主性、优越性。“由人民完全独立地创造出来的苏维埃,是一种任何一个国家的民主制都无法与之相比的民主制形式”㊷。“苏维埃政权是一种比在西欧各国所形成的资产阶级共和国要高得多的民主形式;这是真正的民主,劳动者、工人可以而且应当统治非劳动者,统治社会上的剥削阶层,工人、士兵、农民和铁路员工没有地主、资本家,自己也能够当家作主,进行城乡产品的交换,规定合理的工资”㊸。“工农苏维埃,这是新的国家类型,新的最高的民主类型,这是无产阶级专政的一种形式,是在不要资产阶级和反对资产阶级的情况下来管理国家的一种方式。在这里,民主第一次为为群众劳动者服务,不再是富人的民主,而在一切资产阶级的、甚至是最民主的共和国里,民主始终是富人的民主”㊹。“只有苏维埃俄国才使俄国无产阶级和占人口大多数的劳动者享受到了任何一个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都从未见过的、决不可能有的和无法想象的那种自由和民主,因为它剥夺了资产阶级的宫殿和宅第(不做到这一步,集会自由就是骗人),剥夺了资本家的印刷所和报纸(不做到这一步,占人口大多数的劳动者享受出版自由就是假的),废除了资产阶级议会制,而代之以在接近‘人民’方面,在‘民主’的程度上比最民主的资产阶级议会高出一千倍的民主组织苏维埃”㊺。
但不久之后,列宁则开始承认这样一个现实:“我们深深知道,俄国文化不发达是什么意思,它对苏维埃政权有什么影响;苏维埃政权在原则上实行了高得无比的无产阶级民主,对全世界做出实行这种民主的榜样,可是这种文化上的落后却限制了苏维埃政权的作用并使官僚制度复活。说起来苏维埃机构是全体劳动者都可以参加的,做起来却远不是人人都能参加,这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㊻。“……直到今天我们还没有达到使劳动群众能够参加管理的地步,因为除了法律,还要有文化水平,而你是不能使它服从任何法律的。由于文化水平这样低,苏维埃虽然按党纲规定是通过劳动者来实行管理的机关,而实际上却是通过无产阶级现金阶层来为劳动者实行管理而不是通过劳动群众来实行管理的机关”㊼。而到了新经济政策时期,尤其是其生命的最后一两个年头,列宁更多地看到的是苏维埃政权机关的弊端而不是优越性了。“我们的国家机关……在很大程度上是旧事物的残余,极少有重大的改变。这些机关仅仅在表面上稍微粉饰了一下,而从其他方面来看,仍然是一些最典型的旧式国家机关”㊽。他认为官僚主义已充斥着整个苏维埃机关,成了一大顽症。“可恶的官僚主义积习使我们陷入滥发文件、讨论法令、乱下指示的境地,生动活泼的工作就淹没在这浩如烟海的公文之中了”㊾。“共产党员成了官僚主义者。如果说有什么东西会把我们毁掉的话,那就是这个”㊿。他把这归咎于苏维埃工作者普遍的水平低下。“我们以举世无双的勇气进行了具有世界意义的极其伟大的土地革命,但在极其次要的办公制度改革上却又缺乏想象力,缺乏把在一般问题上收到‘辉煌’效果的一般原理运用到这种改革上去的想象力和耐心”[51]。“这些人受的教育是不够的。他们倒是想给我们建立优秀的机关。但是他们不知道怎么做。他们无法办到。他们直到现在还没有具备建立这种机关所必需的文化修养”[52]。
显而易见,恩格斯对资本主义政治制度尤其是选举制度的评价是由低而高的,晚年思想较之于早期思想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是他与西欧工人阶级运动紧密互动的结果,是严格按照现实状况的发展而得出的结论。遗憾的是,我们现在许多教科书中对资产阶级议会制度、选举制度的评价仍停留在马克思恩格斯早期思想的水平上,没有体现出与时俱进的思想品格。在恩格斯逝世一百多年后,资本主义政治制度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只有超越恩格斯当年的思想,得出一些更符合现实状况的结论,才符合马克思主义提供给我们的思想方法。列宁晚年对苏维埃制度看法的变化,也能给予我们很大的启发。他对苏维埃制度的评价是由高而低的。十月革命胜利后列宁对苏维埃制度的评价,更多地是从一种信念和愿望出发的,而非从俄国的客观现实出发的。而列宁晚年对苏维埃机关的评价,则要现实得多,真实得多。既然这样,我们对于十月革命和苏维埃制度的评价,就不能再一味重复列宁前期的思想,而是要进行严肃认真的思考。在这种思考中,不仅要诉诸列宁,更要超越列宁,从人类历史、世界历史发展的共性规律中寻找经验和汲取智慧。
总起来说,恩格斯和列宁晚年思想构成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学说和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中的极为宝贵的财富。直到今天,他们的这些思想还对我们的思想和行动产生着积极的影响,相信这种影响还会一直持续下去。但是,我们也应该认识到,他们的晚年思想也还存在着很大的局限性,具有着鲜明的过渡性特征。
恩格斯晚年思想的局限性是显而易见的。他的思想只能说是发生了部分的质变,而在一些至关重要的理论观点方面,仍然保留着过去时代的印记。比如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总体看法,19世纪上半叶形成的观点的影响还是很明显的,崩溃论依然是他资本主义观的主流;对暴力革命思想,也还存在着某种程度的眷恋;对两个阶级之间的决战,还有着某种期待;而对资本主义民主政治制度的肯定,也主要还是局限于选举制度方面。在这里,影响其思想发展的深度和广度的,既有先前形成的价值观和思维的惯性,也有西欧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够成熟。如果能活得更久,恩格斯的思想无疑还会发生进一步的转变。
列宁虽可称得上是与时俱进地修正自己思想观点的典范,不过,与恩格斯比较起来,他晚年思想的局限性和过渡性特征更加明显。作为一个俄国人,列宁一生的思想深受俄国文化传统的影响。俄国文化传统的几大特征(强烈的反资本主义性,追求在社会发展方面的跨越,对暴力手段的偏爱,俄罗斯文化和制度优越论等),在他身上都有鲜明的体现。列宁晚年思想的诸多改变都是被迫的,还不十分巩固,因而具有着更鲜明的过渡性特征。本文所论及的他的晚年思想,具有极其相对的意义。他毕竟才活了54岁,并没有真正到生理意义上的晚年。如果他在世的时间足够长,他真正意义上的晚年思想无疑会比我们现在看到的要丰富、深刻和现实得多。在谈到列宁晚年思想的时候,指出我国学术界目前存在的一种很突出的倾向也是有意义的,这种倾向就是过于拔高列宁晚年思想的某些改变。比如说他的新经济政策理论以及与此相关的社会主义观。人们往往依据他的某些言论夸大新经济政策的意义,甚至说他的社会主义观在最后也完全改变了。这其实是没有将其思想置于当时的大背景下进行深入分析的结果。总体而言,列宁晚年的思想改变并没有人们通常所说的那么大。
最后需要强调指出的是,无论是马克思主义还是科学社会主义,实际上都包含着非常丰富的内容,具有着时空上的复杂性、迁延性。这要求我们不要将其看作是一种具有单一内涵的和很早就定型了的理论学说,而是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待它,结合时代的变化去发展它、丰富它、深化它。
[注释]
①②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65页,第370页,第371页。
④⑤⑨⑩⑪⑫⑱⑳㉑㉒㉓㊱㊲㊳㊴㊵㊶《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10页,第512页,第420页,第512页,第427页,第420页,第530页,第520页,第521页,第524页,第411页,第173-174页,第433页,第433页,第515-516页,第516-517页,第517页。
⑥⑦⑧㉜㉝㉞㊾《列宁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6页,第182页,第220页,第244页,第245页,第246页,第387页。
⑬⑭《列宁全集》(第4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17页,第216页。
⑮㊽[51][52]《列宁全集》(第4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56-357页,第373页,第388页,第379页。
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550-551页。
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548页。
⑲㉟《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07页,第235页。
㉔《列宁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93页。
㉕㉗《列宁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0页,第18页。
㉖《列宁全集》(第2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1页。
㉘㊹㊺《列宁全集》(第3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05页,第61页,第106页。
㉙《列宁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5页。
㉚《列宁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50-151页。
㉛《列宁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3页。
㊷㊸《列宁全集》(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42页,第300页。
㊻㊼《列宁全集》(第3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50页,第155页。
㊿《列宁全集》(第3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5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