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翠香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所,北京100732)
德里达的《马克思的幽灵们》一书的出版引起西方学者持久而热烈的争论,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解析话语。有人说他是“不合时宜”地向马克思表示迟到的敬意,有机会主义之嫌;有人说他的作品充满了修辞学虚构,为的是开创一种新文学类型而毫无政治理想,等等。总之,有关德里达对待马克思主义的真实态度、对当前国际形势的判断、其解构逻辑的具体含义等问题变得扑朔迷离,歧义纷争。为了澄清对他作品的各种误解和批评,德里达在1999年的一本论文集中,以“马克思和儿子们”为题写了一篇回应文章。在这篇文章中,德里达集中而明确地回答了他对马克思主义的态度和未来发展命运的预判。
《马克思的幽灵们》这本著作是产生于1993年加利福尼亚大学举办的一次国际会议。当时大会的议题是“在全球危机的国际观点中,马克思主义往何处去?”。德里达作为与会代表宣读他的论文“马克思的幽灵们——债务国家、哀悼活动和新国际”。当时西方资本主义世界都乐观地认为,未来的世界将是如弗朗西斯·福山所预测的那样,资本主义的经济、政治、文化体系将一统天下,自由市场经济全球化的时代就要开启了。面对媒体社会所大力宣扬的新国际话语,德里达用“马克思的幽灵们”这一隐喻是想说明,这种一体化的新霸权话语的建构是不可能的。正如对马克思主义或共产主义幽灵的一次次围剿失败一样,德里达认为,马克思主义已经幻化为复数的幽灵,成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它是不可消灭的,我们只能以哀悼的形式不断地将其召回,并在怀念和批判中继续前行。
尽管德里达对待新国际的立场非常鲜明,但在其作品中所表达出的、有关“马克思主义是什么”的论述却引起很大争议。在这方面,德里达罗列出通常人们把马克思主义理解为三种东西,或者说马克思主义发出的三种声音:第一种声音认为,马克思主义是一种本体论哲学,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含有本体论的政治哲学。比如它的理论中包含着“政治”、“意识形态”、“革命”、“乌托邦”、“政党”或“阶级”等概念;第二种声音认为,马克思主义就是政治事务。“它不再带来任何意义,而是带来一个号召,一个暴力,一个决裂的决定”①[法]雅克·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债务国家、哀悼活动和新国际》,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7页,第48页,第25页。。马克思主义就是号召不断革命的学说,这一点尤其体现在1968年的五月风暴中;第三种声音认为,马克思主义是科学话语。马克思“是一个科学人物”,是一个榜样。《资本论》是一部颠覆性的著作。它的科学性不是体现在“它借助于科学的客观性导向了革命的必然结论,而是因为它所包含的一种颠覆科学的观念本身的理论思维模式”②[法]雅 克·德里达:《马克 思的幽 灵——债 务国 家、哀 悼活 动和 新国际》,北京:中 国人民 大学 出版 社,1999年 版,第47页,第48页,第25页。。也就是说,马克思为我们提供了如何颠覆传统模式、转换理论的科学榜样。
面对上述三种有关马克思主义的声音,德里达持一种欢迎和赞许的态度。他认为,面对马克思主义留给我们的遗产,我们不应该刻板地持有一种统一的、整体的态度。他说:“我们首先要考虑的就是遗产的根本的和必要的异质性,是必定存在于遗产之中的无对立的差异性以及一种非辩证的‘不一致’和近乎并置的关系”③[法]雅克·德里达:《马克思的幽 灵——债务国 家、哀悼活 动和新国际》,北京:中 国人民大学出 版社,1999年版,第47页,第48页,第25页。。也就是说,德里达认为,马克思留给我们的遗产本身就是异质的、多元的,正如他用复数的幽灵所隐喻的。马克思主义存在着诸多异质、多元的幽灵。这些声音或幽灵都有其存在的合法性。但同时,德里达认为,这三种声音是一个不可分割的三重性问题。他把它概括为哲学问题、政治事务问题、马克思名称下的正统主题。这三个方面的问题在“马克思的幽灵们”的名义下得以连接起来。我们可以以对待马克思的幽灵们的总体态度来处理这三种不同的理论遗产。
简单地说,德里达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回答了“马克思主义是什么”的争论。马克思主义就是一种幽灵,一种不在场的在场,一种精神性的理论遗产。这个幽灵不是单数、统一的本质或核心,而是一个异质的、复数的、多元的存在物。这样,德里达实际上就否认了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哲学本体论的声音。他对当时意大利左翼学者奈格里持有的这种观点抱有怀疑的态度,而更多倾向于美国学者詹姆逊的看法,即认为“马克思主义从未成为一种如此这般的哲学”④[法]雅克·德里达:《〈友爱的政治学〉及其他》,夏可君编,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93页,第501页,第501页,第509页,第517页。。那么,德里达用幽灵学逻辑解构马克思主义是一种本体论的形而上学说法之后,就面临着把马克思主义“去政治化”的指责与批评。对此,德里达与奈格里发生分歧,他认为,“去政治化”本身就是一种“重新政治化”。
作为意大利激进的左翼分子,奈格里在对马克思主义文本解读的过程中,非常突出马克思理论的政治维度。他认为德里达的解构和幽灵学逻辑有一种将马克思主义“去政治化”的倾向。但德里达认为,“在马克思的‘存在论’的这种结构之后到来的,正是一种去政治化或政治效应之幻灭的反面”⑤[法]雅克·德里达:《〈友爱的政治学〉及其他》,夏可君编,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93页,第501页,第501页,第509页,第517页。。也就是说,将马克思主义“去政治化”,在德里达看来,具有非常大的益处。一是可以重新考察由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失败而引发的理论、政治层面的思考;二是对马克思主义的特殊遗产重新进行政治化⑥[法]雅克·德 里达:《〈友爱的 政治 学〉及 其他》,夏 可君 编,长 春:吉林人 民出 版社,2006年 版,第493页,第501页,第501页,第509页,第517页。。所以,德里达对其解构策略所达成的、将马克思主义“去政治化”的效果是欢欣鼓舞的。
其中,他尤其表达了对那种以“正统的”、“合法的”、“父系的”、“拥有特权”自称的马克思主义者们的厌恶,而主张有多种马克思主义者,包括那些非正统的、不合法的、母系血统的、边缘化的马克思主义,他们都是马克思主义的继承者。在此,德里达批判了伊格尔顿、斯皮瓦克、艾哈麦德(Ahmad),认为他们是“占有欲很强的,像监管遗产一样监管着正统学说的马克思主义者们”⑦[法]雅克·德里达:《〈友爱的政治学〉及其他》,夏可君编,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93页,第501页,第501页,第509页,第517页。。对这种专有权、合法性的质疑一直是德里达作品的主题,也是他对待现实存在的马克思主义的一种态度。他说自己从未认为自己的解构是马克思的“真正继承人”,也从不把自己看作是一位合法世系中“马克思主义者”。他说:“正如我所决定的,我分析并质疑了这种合法性世系的幻想(父亲们,儿子们和兄弟们,等等,而不是母亲,女儿和姐妹),尝试将它置入批判之中”⑧[法]雅克·德 里达:《〈友爱的政 治学〉及其 他》,夏 可君 编,长 春:吉林 人民 出版 社,2006年 版,第493页,第501页,第501页,第509页,第517页。。也就是说,对于谁是马克思的真正继承人,谁拥有马克思主义的“专有权”等等这样的问题和想法,德里达持有一种严厉的批判态度。他的解构策略和幽灵学逻辑就是为了打破这种特权制度和形而上学中心主义。将马克思主义“去政治化”的主张也反映了德里达在20世纪90年代意识形态环境下一种反抗的心声。
将马克思主义“去政治化”还意味着一种重新阅读、学习马克思、审慎决断当前形势的责任和担当。德里达认为将那种正统的、教条的马克思主义解构和幽灵化,即“去政治化”,还有个好处,即是为他者、为未来,为重新发展马克思主义,提供条件。为此就有了德里达那段著名的话,“不去阅读且反复阅读马克思——可以说也包括其他一些人——而且是超越学者式的‘阅读’和‘讨论’,将永远都是一个错误,而且越来越成为一个错误,一个理论的、哲学的和政治的责任方面的错误。当教条的机器和‘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机构(国家、政党、党支部、工会和作为理论产物的其他方面)全部处在消失的过程中时,我们便不再有任何理由,其实只是借口,可以为逃脱这种责任辩解”①[法]雅克·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债务国家、哀悼活动和新国际》,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1页。。所以,“去政治化”不意味着将马克思主义打入冷宫或贴上过时的标签,而是要重新回到马克思的文本,去学习和研究马克思思想对我们当今世界的意义。
“去政治化”还可以让我们在没有任何先验框架的条件下,去审时度势,对新国际和霸权话语做出正确的判断和行动。例如对新国际联盟是否能建立在阶级基础上的问题的判断,德里达说:“对于这样的评估,按照其定义,就没有任何先在的准则或绝对的可计算性;分析必须每一天、在每一处重新开始,而不被授予什么先天的知识。正是在这种境况下,在由这种指令构成的境况下,才有了行动、决断与政治责任——去政治化”②[法]雅克·德里达:《〈友爱的政治学〉及其他》,夏可君编,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26页,第527页,第521页,第522页,第522-523页。。也就是说,面对新的国际政治秩序和霸权体系,我们能否建立一个以阶级为基础的新国际联盟?对于这样的问题,德里达认为,“去政治化”能让我们保持相对清醒,在没有先验原则的条件下,现实地思考和决断这种国际联盟是否可能。因为“那些形成这一国际的联盟或‘关联’可能会被伪造,而且事实上正在被伪造,‘而不共属于某一阶级’”③[法]雅克·德里达:《〈友爱的政治学〉及其他》,夏可君编,长春:吉林人民出版 社,2006年版,第526页,第527页,第521页,第522页,第522-523页。。
针对艾哈麦德所说“拒绝了阶级政治学”的指责,德里达为自己进行了辩解,说他不是认为阶级问题过时了,而是主张社会阶层已经多元化,不能再以单一的阶级概念来分析。
在20世纪60年代与阿尔都塞合作的《政治与友谊》一书中,德里达确实这样表达过:“阶级斗争概念、甚至某个社会阶层的认同都被资本主义现代性给毁了……有‘社会阶层’在其中出现的任何句子都是成问题的”④[法]雅克·德里达:《〈友爱的政治学〉及其他》,夏可君编,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26页,第527页,第521页,第522页,第522-523页。。这样的表述造成很大的误解,很多人认为德里达拒绝马克思的阶级分析理论。对此,德里达一方面为此感到抱歉,另一方面为自己进行了积极的辩解。他说自己绝无认为阶级问题过时了,或者是无关的问题,而是认为20世纪60年代马克思主义话语中关于社会阶级认同的概念和原则是成问题的⑤[法]雅 克·德 里达:《〈友爱的政 治学〉及其 他》,夏可 君编,长春:吉 林人民 出版 社,2006 年版,第526 页,第527页,第521 页,第522 页,第522-523 页。。他说:“我相信社会阶层有一种大致的实存,但工业社会的现代性已经不能在一种从某种其联系如此之松散的概念出发而来的政治策略的框架内加以接近、分析和考量了。我有一种印象:我至今仍然在寻找一些进行社会学和政治学分析的模式,这些模式如果不是从十九世纪传承下来的话,至少也来自二十世纪上半叶……我相信,一种对于阶级斗争概念的目标所指为何的研究兴趣,一种对于分析种种社会力量之间的冲突的兴趣,仍然是不可或缺的”⑥[法]雅克·德 里达:《〈友 爱的 政 治学〉及 其他》,夏可 君编,长 春:吉 林人 民出 版社,2006 年 版,第526 页,第527页,第521 页,第522 页,第522-523 页。。
事实上,德里达认为“成问题”的不是马克思的阶级分析法,而是20世纪60年代对已经多元、异质的社会阶层还用单一的阶级概念和阶级斗争理论来分析的理论话语。他所反对和批评的是这种大一统的“阶级分析和阶级斗争”话语。他认为,多元的、异质的社会阶层存在与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可以并行不悖、同时存在。“那时我认为最成问题的首先就是社会阶层认同的原则,以及认为社会阶层如其所是,是同质的、在场的和与作为‘最终支撑’的它自身相等同的那种观念。但在某种程度上含有对其自身而言的差异,在某种社会力量中有某种程度的异质,这在我看来与由一种社会斗争构成的运动并非不兼容”①[法]雅克·德里达:《〈友爱的政治学〉及其他》,夏可君编,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23页,第524页,第530页,第530页,第533页。。
在德里达看来,20世纪60年代的西方社会图式已经复杂化了。社会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力量、冲突和矛盾。女权主义、黑人的民权运动、生态运动、反战的和平运动等,都集中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不同阶层、不同立场的人,其社会诉求是不同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继续坚持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法和阶级斗争理论来看待这些现象,在德里达看来就是“成问题的”。他说:“让我们质疑支配者与被支配者之间的对立,或者甚至质疑处于冲突之中的种种力的最后的规定性,或者甚至更彻底地质疑‘力总是比软弱强’这种观念……批判的遗产:人们可能会因此提及一种支配性的话语或种种支配性的表象与观念,会以这种方式指向一种等级化的或冲突的领域,而不一定要以马克思如此频繁地规定那些为夺取……统治权而斗争的种种力量”②[法]雅克·德里 达:《〈友 爱的政 治学〉及其 他》,夏可君 编,长春:吉林人 民出 版社,2006年,第523页,第524页,第530页,第530页,第533页。。也就是说,德里达肯定社会中还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支配性话语,但却拒绝将这些多元异质话语的对抗看作是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为推翻统治权”的阶级斗争话语。他主张我们以一种“去政治化”的眼光和视角来看待各种社会斗争和冲突。
西方学者路易斯(Thomas E.Lewis)说德里达试图“将革命作为一种为当前起见的政治战略或作为一种为将来起见的社会性渴望来加以毁誉”③[法]雅克·德里达:《〈友爱的政治学〉及其他》,夏可君编,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23页,第524页,第530页,第530页,第533页。。还有学者认为,“他回避了实践政治,而显现为一种反政治;他主张和倡导改良,而非革命的社会主义”④Vincent B.Leitch,"Late Derrida:The Politics of Sovereignty",Critical Inquiry,Vol.33.No.2(Winter 2007),p243.。对于这样的一些批评和指责,德里达指出,他从来没有放弃革命,而且在很多场合他都积极地肯定了革命的作用和必要性,尤其是他将革命放在了“没有弥赛亚主义的弥赛亚性”标题下,充分表达了自己的革命乐观主义立场。他说:“我对‘革命’一词注入了一种积极地、肯定性的价值,即便革命的传统形象和肖像似乎总使人想起某种‘错综复杂的东西……”“我在‘没有弥赛亚主义’的‘弥赛亚性’这个标题下安置的一切,如果不参照革命的诸环节,都是不可想象的”⑤[法]雅克·德 里达:《〈友爱的 政治学〉及 其他》,夏 可君编,长春:吉 林人民 出版 社,2006年,第523页,第524页,第530页,第530页,第533页。。
那么,什么是“没有弥赛亚主义的弥赛亚”呢?这确实是理解德里达的解构策略、幽灵学逻辑及其革命思想的核心。上一节我们在谈论德里达的意识形态理论问题时,已经有所涉及。现在我们不妨以马克思主义为例再来谈谈。
我们知道“弥赛亚”一般是指受上帝指派来拯救世人的救世主。“弥赛亚主义”就是各种关于救世主的宗教教义。“没有弥赛亚主义的弥赛亚”本意就是不是任何宗教教义的有关解放救世的思想。本雅明在《论历史哲学》中,提到了联系今天我们每个人与那些在我们之前到来、承受苦难的人们的“微弱的弥撒亚救赎力量”。某种程度上,我们是神选之民,我们的现时代曾是过去应许的未来,铭记并矫正前人承受的非正义是我们的责任,正是后者,使我们的生活得以可能。受本雅明、马克思的影响,德里达认为,“没有弥赛亚主义的弥赛亚”也是以一种永不终结的未来形式,使我们担负起双重责任,即既要哀悼过去的“遗产”,又要重新思考现在,为未来的他者提供承诺。
就马克思的“遗产”而言,德里达认为马克思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幽灵,一个复数的幽灵。德里达不惜笔墨、详细阐述的幽灵学逻辑,不是为了重建一种形而上学本体论,而是为了“解构”,“为了说明形而上学化、抽象、理想化、意识形态化和偶像化的过程与影响”⑥[法]雅克·德里达:《〈友爱的政治 学〉及其他》,夏可君编,长春:吉林 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23页,第524页,第530页,第530页,第533页。。简单地说,德里达运用幽灵学逻辑和解构策略就是为了打破一切把马克思主义神化、教条化、意识形态化的现象。
同理,将马克思思想及其倡导的革命比作是“没有弥赛亚主义的弥赛亚”也是为了将马克思主义从教条化的迷雾中拯救出来,把革命看作是解构与允诺,即解构当下的“弥赛亚主义”,而向未来的“弥赛亚”允诺和开放。这里未来的他者包含着“到来的民主(democracy to come)”、“无条件的正义(unconditional justice)”、“纯粹的好客(pure hospitality)”等德里达提出的核心政治概念。他说:“它甚至更是一种解放性的和弥赛亚性的肯定,某种允诺的经验,由这种允诺,人们可以尝试从任何教条中、甚至从任何形而上学—宗教性的规定性中、从任何弥赛亚主义中解放出来。而且一种允诺必须允诺被遵守,也就是说,不要停留于‘精神的’和‘抽象的’状态,而是要产生一些事件,产生行动之有效的形式,产生实践、组织,等等。与‘政党形式’或与国家或国际的某些形式决裂,并不意味着放弃实践或有效组织的任何形式。在这里,对我们来说,相反的方面恰恰是重要的”①[法]雅克·德里达:《〈友爱的政治学〉及其他》,夏可君编,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34页,第531页,第532页。。
这里,我们看出,德里达不仅要求解构和允诺,而且还要求依靠新的组织形式付诸实践,去遵守和兑现允诺。在他看来,这就是一种激进的革命乐观主义姿态。马克思主义对他而言不可简约为一种变革的计划或宣言,而是对于变革的弥赛亚式的承诺和行动。
德里达的《马克思的幽灵们》是时代的产物,是那一代人的真实思考。作为一名阿尔及利亚的犹太人,一位激进的左翼人士,德里达对马克思这份“迟来”的敬意既源自他对马克思批判精神的珍视,又受到已经教条化、意识形态化的斯大林主义的限制。他既激动于马克思主义所倡导的国际无产阶级精神,又痛恨教条化马克思主义对知识分子各种异见的钳制和统一。他说:“我从不曾是严格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者或共产主义者,我在年轻时怀着对纪德的仰慕,15岁(1945)就读了他的《苏联归来》,该作令人毫无疑问地看到了苏联革命的悲剧性失败,今天在我看来仍是一本重要、坚实和清醒的书;后来,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巴黎时,我身边的友人和知识界同仁不得不对斯大林式可怕的政治-理论恐吓进行抵制,这并不容易,但这一切从未妨碍我怀着希望与思念分享安田朴在对苏联革命的热爱中怀有的某些类似不设防的热情或孩子气的想象”②[法]伯努瓦·皮特斯:《德里达传》,魏柯玲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17页。。
德里达借助幽灵学逻辑和解构策略就是为了打破这种等级化的、具有某种优越地位的“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以一种萦绕、延异的幽灵方式将自身多元化、异质化。德里达认为,这才是发展马克思主义、面对现实问题的正确路径。同时,在关于现实社会主义的评析上,德里达认为,只有持有关于幽灵的差异化理解,我们才能解释现实社会主义的失败并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失败。苏联社会主义的失败是因为他们没有将“马克思主义的的批判精神质料化”③[法]雅 克·德 里达:《〈友爱的政治 学〉及其他》,夏可君 编,长春:吉林 人民 出版社,2006年,第534页,第531页,第532页。,或者说是他们的方式失败了。马克思主义并没有死亡。相反,我们必须持有幽灵化的逻辑,才能正确分析和解释苏联的官僚主义。“如果没有关于幽灵性的后果的一项严肃、精准和差异化的理论,要分析官僚主义(准确地说,是那构成它的幽灵般的抽象)是如何产生的,这在我看来是不可能的”④[法]雅 克·德 里达:《〈友爱的政治 学〉及其他》,夏可君 编,长春:吉林 人民 出版社,2006年,第534页,第531页,第532页。。
恰恰在马克思主义最为失势与沉默的时候,德里达选择向马克思致敬。德里达就是以这种方式介入政治现实。《马克思的幽灵们》毋宁是他的一篇政治宣言,表达了他对现实社会主义、资本主义自由主义、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和态度。他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补充与发展,对马克思批判精神的肯定,对多元异质的马克思主义的强调,对教条化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和质疑,都对西方左翼学者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对西方新马克思主义哲学形态的贡献与其说是某些理论内容,勿宁说是为以后任何一种统一、同质化的马克思主义打入了离心化的楔子。马克思主义是一种批判与自我批判的精神。幽灵学逻辑与解构策略最为符合马克思主义的这种精神。解构,不是乡愁或忧郁的否定性活动,而是肯定性的、面向新现实、新事物的活动,是为“到来的民主”、“无条件的正义”和“纯粹的好客”而做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