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思想的两种存在方式——以黑格尔和海德格尔为视角

2015-03-22 23:45
东岳论丛 2015年9期
关键词:海德格尔黑格尔本体

丁 宁

(1.吉林大学行政学院政治学理论博士后流动站,吉林长春130012;2.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思想是令人困惑的一件事。从亚里士多德的古老教诲中我们已经得知,思想是人的内在本性,它是镶嵌于每一理性存在者之中的内在可能性。既然如此,那么思想为什么还会令人困惑呢?会不会有多重意义上的思想呢?这些思想又是如何表现出来的?依海德格尔来看,令人困惑只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学会思。目前占据着我们的并不是思想,而是哲学或形而上学;严格说来,真正的思想还没有到来。思想寄望于一种从形而上学中脱颖而出的哲学开端之涌动,这个开端就是那个自性而成的存在之发生事件。所以,思想是一种回应,但同时也是一种承载。这里的开端或本有事件是海德格尔按照存在之发生确立的本体论基础,思想的意义取决于对它的顺承与回应。

实际上,任何哲学建构都包含有确定的形式。只要哲学家确立起一种新的哲学基础,原有的形式就会被赋予新的内容。思想的形式就是如此。在黑格尔那里,思想的确也是一件令人困惑的事情。这种困惑同样也是因为人们没有达到它,人们没有学会符合概念规定性地进行思考。思维的形式是顺从于真理的要求的。真理是黑格尔哲学的本体论基础,它就是神或上帝。因为神是无限完满的,那么作为承载上帝的思想就不能无限制的表现出来,而只能以与神的完满本性相一致的方式表现出来。以这种方式表现出来的思想规定就是概念——黑格尔意义上的概念,它是一种理性的思想形式。

在黑格尔和海德格尔那里,对于他们各自的时代来说,思想虽然都还没有到来,但是两者对思想的规定仍然是不一样的。这取决于他们哲学的本体论基础。在海德格尔看来,黑格尔可能正是哲学或形而上学思想的典型代表。但这并不构成我们对黑格尔哲学进行批判的理由。相反,以我们的视角来看,海德格尔正是自黑格尔以后以另类方式进行形而上学重建的真正代表。对思想的不同规定只是其中的一个体现。黑格尔是传统哲学的集大成者,海德格尔则是现代哲学的引领者。两者对思想的界定具有很强的典型性,也体现了传统形而上学与现代的形而上学建构之间的区别,这个区别是与思想的两种不同表现密切相关的。

一、哲学建构为何需要思想?

哲学建构为什么需要思想?在有些人看来,这是个毋庸置疑的问题。以黑格尔来看,哲学与艺术、宗教的区别就在于它是被思想所规定的,思想构成了它的内在要求。我们当然也认可这一说法。我们只想指出,为什么思想恰恰构成了哲学建构的内在形式,思想对于哲学建构来说那么必要吗?除了思想之外,还有别的形式吗?它与这些形式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些形式在不同的哲学建构中是怎么表现出来的?我们就针对这些问题探讨哲学与思想之间的关联。当然,这种探讨仍然是一种普遍性的探讨,因为它是就思想本身而言的,是在对思想没做区分的情况下做出的。

探讨之前,我们要先明确哲学的主题。一般来说,哲学的主题就是真理,哲学是以真理为对象的。这种说法应该是哲学家们都能普遍认可的。但什么是真理呢?像巴门尼德、亚里士多德,包括后来的海德格尔都认为存在是唯一的真理。从西方哲学的整个发展来看,这一说法是有道理的。有些哲学家虽然没有明确提出存在问题,但是他们的哲学原则或出发点仍然是存在的不同表现。我们知道,存在本身是无规定性的。既然没有规定,就意味着它是超出知识限定之外的。它不可定义。这表明存在不能像一般的知识对象一样进行把握。存在摆脱了主客体的思考模式。这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理解:一、存在具有超越性。因为主体是个有限的认识形式,能被其切中的知识对象必然也是有限的。存在既然脱离了这个模式,就表明它不是有限的,而是具有超越性的。二、存在只能自身显现。它既然无法被主体所把握,就只能自身显现、自身彰显。如果要保持真理自身的客观性,哲学工作只能是描述性的。也就是说,真理的演历是有其自身的表现形式的,主体对其并不具有建构性Ⅰ哲学工作为什么必须是描述性的,这一点在很多哲学家那里都能看出来。比如黑格尔就明确提出哲学只是解释性的,哲学家本人并不参与哲学建构。这是对真理客观性的一种尊重。海德格尔后来也批评自己在《存在与时间》中的主体形而上学倾向,认为真理的显现不能依靠主体的先验结构进行揭示,而必须是自身显现。。

真理既然只能自身显现,这和思想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理解两者之间的内在关联:一、真理自身的内在本性和事物的内在结构缺少不了思想;二、真理显现过程的思辨结构是需要思想进行维持的。

先来看第一层面上的关联。我们知道,任何东西的显现都是需要把手和平台的,比如一颗植物单纯地在直观中就可以把自己确立起来,那么直观就是它的把手。它的显现是直接显现。由于直观一般而言都是感性的,它就不能把所有东西都以完全确定的方式显现出来。这时候就得借助于另一种方式,这种方式就是思想。相对于直观来说,思想是一种间接的显现方式。有人可能会问:为什么世间的显现方式除了直观就是思想呢?这可能和宇宙本体的内在结构相关,也和思维的一般形式有关系。就宇宙本体而言,事物就是以“可见的与不可见的”方式进行区分的,而把握这些事物的认知形式也是与宇宙本体的内在结构相一致的。一个东西在我们直观不到的情况下,我们自然就会以思想的方式去构造它。所以,思想是另一种承载和平台,它所承载的内容都是在直观之中不能确定地呈现出来的。

在我们的生活中,有意义的东西正是这些在直观之中不能确定地显现出来的。因为凡看得见、摸得着的都不会成为人们永恒追求的对象。只有直观不到的东西才是人的生命和精神维系着的东西。这样一来,思想恰恰构成了人的形上追求得以确立的平台。所以,真理天然地与思想就有亲缘关系。正是由于这一点,哲学家们(包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黑格尔等)基本都认为真理必须进行证明和论证。因为真理具有超越性,是脱离直观的,而把握真理的形式也必须脱离直观。思想就是这种形式。所以,单纯地就存在(真理)自身的显现而言,它的显现要想具有确定性,就只能采取间接显现的方式,即以思想为承载,让真理以符合逻辑论证要求的方式自身运演、自身证成。这是从思想的内在机制而言对思想本身的规定,这个规定在传统哲学的理路中是有一贯的体现的。

这是问题的一方面。仍然存在的问题是,真理既然是超越者,它必然也是无限完满者。如果单纯地以思想去规定和承载它,是无法把真理的完满本性涵盖完整的。在上述两种显现方式中,直接显现具有形象性和鲜活性,它保持了当下所具有的生命规定;间接显现则具有确定性和客观性,它能满足真理所要求的普遍性。真理应该是既具有普遍性又具有生命规定性的。在这种条件下,如果还要求思想形式能够与其承载的内容相符合,就需要对思想进行调整和改造,使思想具有生命规定,既能满足知识普遍性的要求,又不失鲜活性。这种改造过的思想就是包含着直观规定性的思想,也就是包含着差别性的思想。这里存在着双重过渡:一、使真理显现的平台立足于思想;二、以思想为平台把直观的维度纳入进去。这双重过渡是具有逻辑上的顺承性的,是先立足于思想的平台,而后再在思想中纳入直观因素。以这种方式确立的思想就是具体的思想,也就是黑格尔所说的概念。

事实上,直观也能显现真理,只是这种显现具有很强的不确定性。它是通过感性形象对真理的表征,是具有象征性的。它的具体表现形式就是艺术。由于在传统哲学看来,落实真理的平台首先必须是确定的,所以真理一直被思想占据着。但是单纯建立在知性形式上的思想并不足以承载真理,这就要求思想必须具有艺术内涵,具有艺术内涵的思想就是思辨的思想。黑格尔的思辨概念就是这样一些思想规定,它们是具有艺术品性的。所以,在黑格尔这里,他是以思想来承载直观,以间接显现来包容直接显现,以使其达到真理的显现道路的。到了海德格尔,他自然不会抛弃既有的显现形式,因为人们就生活在这些基本的形式之中,而且世界的内在结构无非也是这些形式。但是他却对这些形式进行了改造和变换,使其具有了新的意义。确定性的思想已经不是哲学的一般要求了,哲学要以松动了的情态软化思想的僵硬。所以,哲学开端中的思想要求首先是被基本情调所裹挟着的。在这里,直观和生命占据了支配地位,思想被它所引领。真理的显现就是在一些基本情态培育出的具体场域中绽放出来的。

这是就真理显现的一般结构进行的界说和区分。从真理显现的过程而言,思想也是必不可少的,它构成了显现过程思辨结构的基本维持力。真理即过程,这句话对黑格尔和海德格尔应该都是适用的。它表明真理不是一个单向度的抽象规定,而是不同规定产生对峙与张力的思辨结构。因为真理的丰富内涵必须在建构与解构、澄明与遮蔽的整合与发生中才能撑托出来,单向的任何一面都足以造成真理的干枯或死亡。

在黑格尔的哲学建构中,真理的发生过程始终是在肯定与否定、建构与解构、自由与必然的摩荡中激发出来的,而且也只有这样才能把活生生的真理维持住。这个建构与解构、肯定与否定的思辨结构就是直观与思想的思辨结构。所以,真理的自身显现是直接显现与间接显现的内在统一。我们可以看到,在其逻辑学的建构中,发展的开端和结尾都是以直接性的方式体现出来的,而发展的中间环节则是间接性的体现,所以,整个过程是直接性与间接性的统一。开端和结尾展现的都是直观和生命规定,中间环节则是思想的平台,这就意味着原初的直观规定在思想的平台上确立起了自己。思想起到了收紧和归拢生命之激发与奔放的作用,使其纳入到自满自足、自身持立的境地中来。没有这样一个收紧与归拢的作用,直观之奔放就会陷入任意与任性之中去,真理的维持就是不可能的。

与黑格尔一样,海德格尔同样意识到最高的发生必须是对峙之中的发生,真理把自身揭示为一种真正的差别。这个差别就是居间场域,在场域中保持着争执就是真理的发生。海氏对思想的思考与真理相关,它源于早期希腊的“逻各斯”。“逻各斯”是前形而上学概念,它早于承载形而上学-神的逻辑学概念,但它在真理建构中所起的作用与逻辑是相一致的,即在真理的对峙中起到缓和与收拢作用,从而使对峙保持在应有的张力之内。所以,海德格尔把“逻各斯”理解为“聚集”。“聚集”是把对峙的张力维持在一定的限度之内,它是由显入隐的过程,即把直观带向思想的过程。相反,艺术或诗则是彰显、解蔽,是突破限制,把真理澄明出来的过程,它由隐入显,把思想带入光亮。正是诗与思想的结合才把真理给撑托住,才使真理展现出来。

从这里不难看出,思想是真理建构的一个基本层面,不管是从真理的内在本性还是从真理发生过程的内在结构来说都是如此。这一点在黑格尔和海德格尔那里都是一样的。这就说明了,思想并不是哲学家的创造,不是人为主观的东西,而是真理得以发生的契机,是事物和宇宙本体的必要构成环节,我们必须以这种方式进行思考才符合事物的本性。按道理说,思想的表现形式在两位不同的哲学家那里肯定是不一样的,但是它所起到的隐性力量却是一样的。世间万物也就这些基本的元素和形式,不同哲学体系的建构都在赋予它们以不同的表现,但是它们的基本力量却是哲学家无法改变的,这是宇宙万物本身赋予它们的。

二、两种不同的思想形式

现在我们已经基本清楚了:哲学建构为什么需要思想,尽管我们对思想还没有进行过区分,对不同的思想形式还没有进行界定。思想作为人类历程中的隐秘性力量是我们思考事物的基本构成环节。这一点对于传统哲学和现代哲学都是一样的。因为相对于直观来说,思想在任何时候都是隐退性和回撤性的,而彰显事物的方式恰好就这两种。既然如此,那么建立在相同作用下的思想具有何种不同的表现形式呢?这些表现形式又是如何造成的呢?我们试着来回答这两个问题。

以我们现在的视域来看,思想的不同表现主要有两种:实位之思和虚位之思,也即形式之思和质料之思。什么叫实位之思呢?顾名思义,实位之思就是思想自身即具有客观实在性的思想形式。以传统哲学的角度看,这种思想形式是在柏拉图哲学中确立起来的。他认为,事物的具体表现都是以其对理念的据有和分享才得以可能的。所以,事物总是在趋向于理念,但永远达不到它们,理念是事物的原型和标准。相对于理念世界来说,现实事物都是有限的和无法确定的。这里,思想的客观实在性已经体现出来了。可以说,从柏拉图开始,西方哲学进入了一个模式,即认为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真理王国,它是人的理想性寄托和安身立命之所;相反,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则是虚假的和有限的。这个模式构成了西方传统哲学的基本模式,而且对哲学建构产生着根本性的影响。

真理王国就是基督教所说的彼岸世界,它与此岸世界相对立,是真实无妄的完满世界。这一世界的最高本体既然是实实在在的,那么承载它以使其达到科学形式的思想平台自然也是实实在在的。因为思想与其所要承载的内容是相一致的,否则就无法达到形式与内容的统一,真理也就没有了合理的实现形式。我们知道,形而上学是以最高本体为研究对象的,而逻辑学则是思想运演的形式系统。思想与最高本体的一致性就要求逻辑学与形而上学结合在一起。“因此,逻辑学便与形而上学合流了”①。所以,在传统哲学的建构中,逻辑学与形而上学具有天然的契合性。这样一来,形而上学以及与其相应的逻辑学相互携手就使传统哲学的稳固性和实在性落实到了本质世界,而不是现象世界。这一模式与世俗的看法正好相反。我们一般认为,现实世界是真实可靠的,观念世界只不过是人的产物。严格说来,这种思考其实是一种常识的看法,它还没有上升到哲学的高度。哲学是对常识的颠倒和反思,它认可真理与思想的世界,并且认其为客观实在的。

思想既然是客观实在的,它对现实世界就具有规定性,它构成了现实世界得以可能的先天条件和基础。由于参与世界建构的基本形式主要就是直观和思想,那么思想对直观就具有规定性。在这两个层级中,直观显现的是作为单纯质料规定的有限世界,思想显现的则是纯形式规定的无限世界。两者的结合则是形式与质料的统一,这个统一构成了单纯的具体实体。这个实体表明了思想规定要与直观(质料)规定相结合才会达到形而上学的实现。尽管如此,直观和思想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规定,思想是超出直观的,它虽然可以规定直观,但并不是在直观之中成长起来的。这是与传统哲学相应的思想形式,它是通过诸多哲学家的体系建构呈现出来的。也就是说,思想的客观实在性是其主要的表现形式,这一形式同样使传统哲学的形而上学建构具有了独特的表现。

这是对实位之思的界定和理解。下面来看看什么叫虚位之思。这种思想形式是与实位之思相区别的,也就是说,它并不具有客观实在性,也不是以思想为平台确立起一个超越的真理王国,而后再以这个王国来规定现实世界。它是以实际性的生活世界为基础直接从中升腾出来的思想规定。这个思想规定并不是远在彼岸的东西,而是就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之中。所以,思想在这里并不是自持自立的,始终作为事物衡量标准的先天之物,而是弥漫在有限的、实际生活上空的思想形式。它的立足平台始终是直观和有限的东西,永远上升不到彼岸世界的高度。这样一来,它就是彻底地栖居于大地之上的,以世间万物的活动形式为质料,并从中绽放出超越性的凝结之物。严格来说,这种思想是一种境界之思,它是对日常生活的升华,并在这种升华之中凝练出形式规定来。

换个角度来思考,人立足于天地之间,总要在现实的生活中展现出突破自身、超出自身的极端性来。这一极端性连同着构成这种展现的境域、场所等就确立起一个超越的境界,而境界本身是无化着的,思想则是它的有,它是无中之有。思想同样也是真理实现自身的平台,因为它是有化着的。但这个平台却是连接着大地的,它是靠吸取大地的养料培育出来的。所以,这种思想乃是质料之思。因为它彻头彻尾都是有限的和实际的,这正是质料的领域。正因为如此,这种思想就是人能够触及到的。由有限性一极出发能够被人所触及到的必然是虚化之思,实实在在的规定性是与有限性相互隔绝着的。思想的有限性使思想从精神之物变成了肉身之物。所以,这种思想就和直观、艺术等表现形式建立起了亲缘关系。“在诗与思之间有一种隐蔽的亲缘关系……②”按照这种方式理解的思想就不是传统哲学的逻辑之物了,它是浸润着诗性光辉的感性之思。所以,它并不是逻辑的证明或论证,而是启思、召唤甚或追问。但不论如何,这两种思想都是响应着真理之要求的,都是归属于存在的,只不过表现方式不一样而已。

那么这是如何可能的呢?为什么会有思想的两种不同表现呢?这和哲学的转向以及哲学的本体论要求是相一致的。在传统哲学中,早期希腊哲学的致思取向已经为哲学的发展规定好了方向。他们以追求万事万物的本原为第一要义。这样一来,宇宙万物的本原或第一原理作为事物的最高本体必然对万事万物具有规定作用。这就开辟出了一个路子:事物的最高本体或本原作为有规定性的标准相对于现实事物来说具有超越性,且和现实事物具有完全不同的规定,也就是说,它们是异质的。在两个完全不同规定的东西里,本原作为规定者肯定是完全优越于被规定者的。所以,这两重世界就以有限趋附于无限、此岸归属于彼岸的方式建立起了一种结构模式。由于本原作为真理是与思想相一致的,真理既然是客观实在的,思想也就以客观实在的方式确立起来了。

到了现代,哲学发生了转向,哲学家们普遍认为形而上学只是此岸世界之神圣形象的异化,它把人的本质异化到彼岸世界去了,这是人的本质的失却。所以,他们强烈地批判传统哲学。由于传统哲学乃是形而上学与逻辑学齐头并进的,他们就一方面从内容上肃清哲学的形而上学维度,另一方面则从形式上把逻辑学也一起清理掉。既然把彼岸世界整个地消解掉了,那么维持着人的超越性追求也就没了。但人终归不能成为无根的存在者。上帝消失掉了,彼岸世界没了,我们可以在现实世界里重塑超越性,可以在有限世界中重新找回失却了的本质。当然,这个超越性已经不是原先的超越性了,因为它是在现实世界中确立起来的,是在实际性的生活境域中升华出的超越性境界。所以,它是虚的,而不像传统哲学所讲的那样是实实在在的本体和思想。由此不难看出,思想的两种不同表现是与哲学的内在要求和发展理路相一致的。不同的思想形式顺应于不同的本体建构使哲学以完全不同的样子呈现出来了。但万变不离其宗,它最终都是要为人的理想性追求寻找合理的实现方式。

三、思想形式与不同的哲学建构

哲学建构需要思想,而不同的思想形式却又开辟出不同的哲学理路来。在彰显事物的基本方式,即直观和思想中,直观是始终保持不变的,唯独思想以或实或虚的方式呈现出来。之所以会这样,就是因为其中的一种思想超出直观、脱离直观,而另一种思想则是在直观之中培育出来的。超出直观的思想规定旨在保持住自身的确定性以与真理的要求相一致。同样,在直观之中成长起来的思想也不会与其真理相违悖。这就意味着有两种不同的真理表现形式,它们与其各自的思想形式相一致。按照形式与内容相统一的原则,这表明最高真理的基本形态发生了变化。一种形态超出于有限世界之上,一种形态则扎根于大地之中。这两种形态分别是超出者与扎根者或者无限者与有限者。超出者-无限者以客观实在的思想为平台,扎根者-有限者则以虚化之思为平台。有限者与无限者虽然所指不同,但皆为各自世界中确立起来的超越性一极,它代表着人的安身立命之所与终极关怀。这种对最高本体产生的不同规定决定着哲学的不同实现路径。

以无限者为最高本体就使哲学的建构处于两个世界的模式之下。这两个世界就是有限世界与无限世界。无限者作为真理既然构成了人的安身立命之所,它就是人的追求目标。人本身则是有限世界的一员,所以哲学的建构就维持在有限与无限的张力之中。其建构方式只能有两种:一、采取有限趋向于无限的由下而上的方式;二、由无限落实到有限的由上而下的方式。由于无限者自身就具有客观实在性,而且又是超出于有限者之上的,那么通过有限者自身的机能去把握和触及无限者就是不可能的,因为有限者所具有的机能都是有限的,而无限者并不能在有限的认识视域中呈现出来,所以只能采取由上而下的路子Ⅰ康德的批判哲学对人的认识机能进行了批判性的考察,断绝了以人的认识机能去把握无限者的道路,从而也断绝了知识形态形而上学的可能性。后来的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哲学都在力图克服康德的问题,使形而上学重新纳入到知识和科学的高度上来。。这样一来,无限者作为对有限世界具有规定作用的实在者就构成了哲学建构的出发点。无限者作为出发点,使其铺展开来的则是思想这一平台。思想的展开使无限者具有了科学的形式。

以有限趋向于无限的方式虽然触及不到无限者,无限者却可以落实到有限者身上来,因为它是无所不包的全,是神或无限完满者。既然这样,那么无限者就携带着思想下贯到有限世界中了,这就使有限世界充满了神性和完满本性。无限者在有限世界的历史发生中铸炼自身,他通过人的反思活动达到自身的证成。因为人是有意识的存在者,当其意识到自身包含着的神性就是他的内在本性时,无限者就以这种方式实现了自身,人也达到了自身的觉解。这种实现方式在黑格尔哲学中以一个思辨的体系呈现出来了。它是传统哲学形而上学建构的逻辑归宿,是符合哲学内在理路的具体实现方式。

由于超出者是实在的实体规定,形而上学要想以符合真理要求的方式确立起来就只能采取向下落实的道路。相反,如果真理的表现形态是扎根者-有限者呢?因为经过现代哲学的转向之后,超出者或无限者已经被消解掉了。人在失去彼岸世界的超越性时培育出了此岸世界的超越性,这个超越性就是以扎根者的形态表现出来的,它是一种有限的超越性。由于这种超越性并不是客观实在的,且又和有限的存在者同处于一个世界,我们就可以通过人的生存和实践活动把这种超越性给提领出来。这是以有限的存在者—人为出发点和视角进行的哲学建构;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从超越性本身出发,把人从支配性的主体地位纳入到从属性的地位上来,按照人对超越性本身的投入和皈依来进行哲学建构。在这种状况下,我们就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理解它的实现路径:一、从实际生活出发,通过人自身的活动把有限世界的超越性崭露出来;二、以超越性本身为出发点,通过环绕着它的结构性要素对它的承载和开放把超越性维度开辟出来。这两条实现路径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即这里的超越性仅仅是有限的超越性,是一种超越性境界,而不是客观实在的实体规定,它是在这个前提下确立起来的两种不同表现。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由思想与本体的一致性所导致的哲学实现路径的差别。实在性的思想承载着实位本体,哲学的建构只能采取由上而下的方式;虚化之思承载着虚位本体,哲学的建构既可以采取由下而上的方式,也可以采取由上而下的方式。这根本上源于本体的实与虚,而本体的实与虚又是和思想本身的内在规定相一致的。这两种实现方式代表了传统与现代两种不同的形而上学建构理路。实位本体的建构以黑格尔哲学为典型代表,它综贯着传统哲学的实现路径;虚位本体的建构以海德格尔为代表,其前期的进路即由人的生存活动的展开开显出超越性来,后期则回到超越性本身,通过它的发生、运演,及其构成性要素的对峙与争执活动把超越性存在的本性彰显出来。

在第一种实现方式中,由于最高本体是实在本体,与其相一致的形式规定则是客观实在的思想。本体与思想在脱离直观方面的一致性决定了真理的实现首先需要以思想为平台,但真理如果仅限于这个层面,它仍然是抽象的,它需要过渡到直观。这种过渡就是形而上学由上而下的落实,也是思想浸润到直观之中去。这种实现方式就是以思想裹携着直观,思想为主直观为辅,在思想之中注入直观的维度,使僵硬的思想平台舒展起来、活跃起来。它的总体界面是思想,在这个界面之下才可以谈论能否融入直观的问题。所以,由于思想的客观实在性以及它和最高本体的一致性使这种实现方式只能以思想为凭借,思想构成了形而上学实现的总体视域。

相反,在第二种实现方式中,由于最高本体是虚位本体,而且它是一种有限的超越性,所以,它的平台首先是直观,它与直观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它的显现是直接显现,也即真理能够如其自身地显现出来。因为直观的平台乃是情绪、生命以及经验的滋生地,那么在我们以实际生活开显出超越性之际,或是超越性存在彰显自身之际,情绪规定都是先行的,并且起到了调谐真理的作用。但仅有直观仍然不行,因为真理是在争执和对峙中超拔出来的,或者它就是这种对峙本身。如海德格尔所说,真理乃作为澄明中的遮蔽。所以,我们还要从直观过渡到思想,让思想从直观中生长起来。“一切本质性的思想都要求,其思想内容和命题要像青铜一样,常新地从基本情调中被雕刻出来”③。这样一来,思想就是依附于直观的,它是在直接显现的基础上确立起来的。在这里,直观是总体的视域,思想只是在这个视域的前提下才被理解的。它并不像传统形而上学的实现那样只能立足于客观思想的平台,思想在这里是从直观之生命中升腾出来的形式规定,它是满足于真理的内在结构才被端出来的。所以,它依赖于直观、生命、情调和经验,它是一种虚化之思。

这是形而上学的不同实现理路按照思想之要求在其实现平台上的具体体现:一个以思想为平台,把直观纳入到自身之中;一个以直观为平台,从中蒸发出思想规定来。但无论如何,真理的建构都是思想与直观的统一,缺少任何一个,真理的思辨结构都呈现不出来。按照实现理路的内在要求,这两种方式其实都是一种“内在的超越性”。在第一种实现方式中,由于无限是内在地包含着有限的,它的展开就是从中分化出有限的过程,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个“内在的超越”过程;在第二种实现方式中,由于超越性本身就立足于实际性的或内在的视域之中,所以在超越性和实际性之间本来就没有鸿沟,两者直接就是相互通达的,自然也能达到“内在的超越”。我们知道,形而上学的合理实现就要求在现实性和超越性之间建立起有效的关联,这种有效的关联就是内在的关联。所以,我们可以推断,上述分别代表着传统和现代的两种不同的实现方式都是有其合理的根据的。

当然,由于客观实在的思想注重于知识的普遍性与客观性,而传统形而上学的总体视域就是这种思想。所以,传统哲学的形而上学建构总体上是以知识论的形态表现出来的。这是从古希腊时期确立起的哲学传统,一致延续到黑格尔哲学。而虚化之思根本上就不是知识,它是在人的实践活动的基础上不断进行超越,进一步沉淀和落实之后的结果。它的基础是生活和生存,而不是认知。所以,现代哲学的形上建构根本上不是知识论式的,而是生存化或实践化了的。这种方式比较贴近人的生活,可以看作对日常生活的形式反思。中国古代文化作为一种早熟的文化,一开始就不是知识论式的,而是生存式的、实践化了的,它就比较容易和现代西方哲学的形上建构产生对接。这就使不同的文化形态产生融合和影响,以便为新精神的产生奠定基础。

[注释]

①[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79页。

②[德]海德格尔:《同一与差异》,孙周兴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22页。

③[德]海德格尔:《哲学论稿》,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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