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德亮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河南郑州450002)
春秋以来,秦人在西方崛起,成为春秋五霸之霸主、战国七雄之枭雄。在秦人的历史进程中,它西败戎狄、西南吞巴蜀、东占中原齐鲁、南并百越,至公元前221年,一统华夏,建立了中国第一个统一的封建大帝国。秦人是怎样走过其辉煌的历史进程的呢?
关于崛起于西方的秦人源于何处,目前学界存在“西来说”和“东来说”两大截然不同的观点。
以王国维①、蒙文通②、周谷城③、刘庆柱④等为主的专家学者主秦人远祖为西戎之说,认为秦人是西方土著民族。其理由是:秦之先祖世袭连贯,自中潏已“在西戎、保西垂”;春秋时东方诸国多称秦为戎;秦人祭祀、墓葬(屈肢葬、铲形袋足鬲、洞室墓、西向墓)等风俗源于西方,与戎狄文化相同;秦文化源于甘肃青海地区的辛店文化。
以卫聚贤⑤、徐旭生⑥、翦伯赞⑦、顾颉刚⑧等为主的专家学者主秦人远祖为东方商族或近商族之说,认为秦人由东方迁徙于西方的民族。其理由是:秦人有鸟图腾崇拜;秦为嬴姓,祀少皞之神,而嬴姓、少皞嬴姓族多居于东方;秦的祖先与殷王朝关系密切;秦人墓葬(屈肢葬、铲形袋足鬲、洞室墓、西向墓、腰坑殉狗)等风俗不属于秦、戎狄、周文化,其渊源在东方,秦人在文化上与戎狄族有较大的不同。
1.秦人先祖的卵生神话与玄鸟图腾。关于秦人的祖源,《史记·秦本纪》有以下记载:
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脩。女脩织,玄鸟陨卵,女脩吞之,生子大业。大业取少典之子,曰女华,女华生大费,与禹平水土。已成……佐舜调驯鸟兽,鸟兽多驯服,是为柏翳。舜赐姓嬴氏。大费生子二人:一曰大廉,实为鸟俗氏。
秦人的老祖母女脩吞鸟卵生大业,即皋陶。大业子大费,即柏翳,又称伯翳、伯益,其帮助舜调驯鸟兽,其子皆与“鸟”有关。秦人先祖的历史反映了母系社会的卵生神话与鸟图腾崇拜神话。而在早期神话中,卵生神话与鸟图腾主要反映的是东夷少昊族的神话。以少昊为首领的东夷部落联盟崇尚玄鸟(燕子),以鸟为图腾,其部落联盟与华夏联盟为邻,活动在黄河中下流的山东一带,少昊之墟在鲁(今山东曲阜县),故其部落联盟被称为东夷,亦称为东方鸟夷,或曰鸟部落联盟。《左传·昭公十七年》载少昊部落联盟“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其部落联盟最高议事机构的官员及其部落分支均以鸟名称之。秦人先祖应属于玄鸟部落,是东夷少昊鸟部落联盟的一支,其住居活动当在东方鸟夷之地。
2.秦人先祖住居活动于东夷之地。女脩之祖颛顼帝早年“宇于少昊”,后都帝丘(今河南濮阳),其生活居住皆在东夷故地。尧舜时,秦人先祖在东夷之地建立起了部落方国。皋陶部落方国都城在偃(今山东曲阜),伯益建立的部落方国初都鲁,后迁至今山东费县、范县。夏商时,皋陶、伯益的后裔有的为夏的官员,有的在东夷故地建立诸侯国,也有在中原建立诸侯国的。从考古上看,东夷少昊文化属于大汶口文化⑨,皋陶部族及其后裔文化也是少昊文化的一部分。据此亦可以说皋陶、伯益部族是生活在东夷之地的部族。
3.秦人先祖姓嬴氏。《史记·秦本纪》载秦人先祖大费因佐舜调驯鸟兽有功被“舜赐姓嬴氏”。其实,在此之前秦人先祖已为嬴姓。这可从三方面说明:一、秦人先祖“皋陶生于曲阜。曲阜偃地,故帝(尧)因之而以赐姓曰偃”(《帝王纪》),后皋陶又都偃,《拾遗记》载:“少昊姓嬴,皋陶姓偃。”《说文解字段注》:“偃、嬴语之转耳。秦、徐、江、黄、莒皆嬴姓也。”二、秦人先祖嬴姓也与玄鸟(燕子)崇拜有关。“燕、赢实为同类双声。赢与嬴相通”⑩,故燕、嬴相通。三、秦人先祖为少昊之后,《说文》:“嬴,少昊氏之姓。”《史记·秦本纪》曰:“《左传》郑国,少昊之后,而嬴姓盖其族也,则秦、赵亦祖少昊氏。”故其也是嬴姓。西周以前,嬴姓国大都生活在东夷少昊故地。
从秦人先祖的玄鸟图腾崇拜神话、嬴姓的住居活动区域,我们认为:秦人先祖为东夷崇鸟部落联盟的一支,其在少昊及尧舜禹殷时代活动住居在东夷之地,即今山东或偏南一带。
源于东夷少昊部落联盟成员的秦人先祖赢氏部族何时开始西迁?其迁徙路线又是怎样的呢?其迁徙之旅住居地又在哪里呢?
1.西戎、西垂。《史记·秦本纪》载,东夷之地的秦人先祖费昌自夏末时去夏归商,先祖中衍为商王太戊“御而妻之”。商末时中衍的“玄孙曰中潏,在西戎,保西垂”。
“戎”是相对于华夏而言的,“西戎”是相对于中原华夏而言的。早期历史中,“中原华夏”的四邻民族一般被习惯称之为“东夷”“南蛮”“西戎”“北狄”。
“西”是相对于殷商都城而言。商末殷商的故都在今天安阳的殷墟。安阳以西,就是今山西省南部一带。殷商末年,在今山西省南部广大地区,散居着大批种姓不同的戎狄民族。《左传·昭公十五年》曰:“晋居深山,戎狄之与邻,而远于王室,王灵不及,拜戎不暇。”晋是周初封给唐叔虞的封地,其周围皆戎狄。周初时晋地还有很多戎狄族民,可知殷商末世晋地或曰晋南是戎狄族民聚集区。
由此,我们说:“西戎”是指山西省内的戎族,“西垂”是指商之西部的边陲即今山西省南部。
另有学者认为商王武乙时,王畿西界北段达太行山,西南抵沁水。其西部的外服范围,西界达渭水之中游⑪,即今陕西宝鸡以东。当时陕西岐山以西多为戎狄族民居住,他们经常侵袭商朝的国土,住在岐山外服的诸侯国周为商守护着西陲,不断与戎狄战斗,但囿于军事力量薄弱,不能很好地抵御戎狄的入侵。“基于这种形势,商王武乙才应周国的要求,派与商近族的嬴氏诸侯国君中潏,率其勇敢善战的军队到达‘西垂’(渭水中游)征戎保边”⑫。
综上,中潏佐商“在西戎”的“西戎”应该是指殷都西边即今山西省南部的戎族,抑或是陕西岐山以西的戎族;“保西垂”之“西垂”应该是指商都或商国的西垂,它或是殷都西边的边陲即今山西省南部地区,抑或是陕西岐山以西的地区。而我们倾向于“西”指商末都城之西即今山西省南部境内,“西戎”是指殷都西面山西省南部之戎族,“西垂”是指殷都西部与山西省接壤的边陲,这样才能合理解释西迁嬴族另一分支“赵父族住赵城”(今山西省霍县南)。但不管“西”是指山西还是指陕西,但都可以说至迟在商末中潏之时,秦人的先祖已离开了东夷之地西迁到了中原地区。
2.霍太山、赵城。《史记·秦本纪》载,中潏生蜚廉,蜚廉生恶来,父子二人在“霍太山”一带忠心佐周。当武王伐纣时,恶来奋力抵抗,被武王杀死。蜚廉见纣大势已去而自杀,被赐石棺安葬。恶来被杀后,其子女防支族和他所带的殷军民被周王废嬴姓而沦为奴隶,其后流落到其叔父之地“赵城”。西迁的秦人先祖活动的霍太山、赵城等地之地望在哪里呢?
霍太山:按《集解》引《地理志》,霍太山在河东彘县,即今山西霍县东南之霍山。
赵城:《秦本纪·正义》引《括地志》云:“赵城,今晋州赵城县是。本彘县地,后改曰永安(今山西洪洞县南),即造父之邑也。”《集解》引徐广曰:“赵城在河东永安县。”即今山西霍县南之赵城。赵城距蜚廉葬地霍太山不远,同属晋州。
霍太山、赵城都在山西境内,即是说至晚在中潏时或稍前,秦人先祖即从山东西迁到今山西省中部南部。他们在那里居住了好几代,并有自己的固定地域。后来,造父后裔显于晋国,为晋大夫,赵氏族与晋民互动融合。三国分晋后,造父后裔赵氏族与晋民融合而为赵民族,又建赵国。
3.犬丘、秦、西犬丘、故西犬丘。《史记·秦本纪》载,非子与其父大骆率本支族寄住于造父族之赵城,并随赵姓。随着本支族人数的增加,狭小的赵城难以容纳两支族民,于是赵非子与其父大骆带领本支族民辗转迁徙到达犬丘。“非子居犬丘,好马及畜,善养息之”,周孝王使非子“邑之秦,使复续嬴氏祀,号曰秦嬴”。孝王对非子“赐姓封邑”,既笼络了申侯,又奖赏了大骆非子族,更起到了“和西戎”的目的。“得姓食邑”对大骆非子族来说意义非常重大:一是恢复了祖姓嬴,二是获得了“秦”地之封。秦虽是很小的附庸国,也被当作奴隶役使,但历史上从此出现了秦赢、秦人、秦民、秦族、秦附庸国。秦人从此以秦地为根据地,不断发展壮大,进而建立诸侯国家。周厉王时“西戎反王室,灭犬丘、大骆之族”。周宣王时命秦庄公伐西戎又收复了犬丘,于是庄公秦地与犬丘“并有之”,“庄公居其故西犬丘”。西犬丘远在雍岐以西,故可称西垂,庄公即被称为西垂大夫。犬丘、秦、西犬丘、故西犬丘,其地望在哪里呢?
犬丘:裴骃《集解》引徐广曰:“今槐里。”张守节《正义》曰:“《括地志》云,犬丘故城,一名槐里,亦曰废丘,在雍州始平县东南十里。《地理志》云,扶风槐里县。周曰犬丘,懿王都之。秦更名废丘。高祖三年更名槐里。”槐里之犬丘,即今陕西兴平县。
秦:《春秋左传注》曰:“秦,今甘肃省天水市故秦城是。”《集解》引徐广曰秦即“今天水陇西县秦亭”。《正义》曰:“《括地志》云:秦州、清水县,本名秦,赢姓邑。《十三州志》云,秦亭、秦谷是也。”据此可知,秦即今甘肃清水县。
西犬丘、故西犬丘:庶出的非子获“邑之秦”后,他带其支族从陕西犬丘西迁到甘肃秦地,但仍用原陕西“犬丘”的旧名称新土“秦”。而“秦”地在陕西以西,于是在“犬丘”前加一“西”字以示区别,名为“西犬丘”。“西犬丘”即“秦”地。到周宣王时,秦人居西犬丘已历五世,故史文中特加一“故”字,称“故西犬丘”,于是有“庄公居其故西犬丘”之说。“故西犬丘”也即“秦”地。
秦先祖从大骆、非子至庄公这段期间,所居留之地,主要有犬丘、秦二地。他们是自东向西迁移,但非子邑于秦以后,到庄公、襄公、文公、宁公又复回头向东发展。
4.岐以西。《史记·秦本纪》载,因秦襄王救周幽王及护送平王东徙洛邑,“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襄王于是立国,但没有得到岐以西之地,因为当时的岐以西还是戎狄的区域。二十年后的文公十六年,“文公以兵伐戎,戎败走。于是文公遂收周余民有之,地至岐。岐以东献之周”。至此秦国获得了岐以西部分之地,但并没有完全占有岐以西之地。直到秦穆公时秦人才占据了西起甘肃中部、东至华山一带的整个渭水流域,名副其实地有了岐以西之地。岐,即今陕西岐山县一带,岐以西即是岐山县以西。
5.迁徙的时间节点。秦人先祖及秦人的迁徙过程可分为五个阶段。
第一阶段:从山东西迁至西垂(今山西南部一带),约为胥轩、中潏时,即商王太戊时代。史载胥轩娶郦山之女,而郦山地望在今山西境。周宣王以前,郦山之女的后人申侯在山西霍太山一带。通婚部族一般都为邻近部族,故可以说胥轩时秦祖已迁到山西南部。盘庚迁殷后,为了消除西方戎人对殷都的进攻骚扰,殷人“除了在太行山区建立一些据点之外,又深人到今山西的中部和西部的沿河地带,发展一部分属国和建立城邑,借以控制周边各族”⑬。中潏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在商的西部接近戎人的地区,为商“在西戎,保西垂”。故此我们说最迟在中潏之时秦人先祖部族已迁到了商的西部边陲山西南部了。另有费昌支族溯河西上进入中原,“子孙或在中国,或在夷狄”(《史记·秦本纪》),但伯益的这支后裔与后来西迁西部的秦嬴没有关系,故不赘述。
第二阶段:从山西南部再西迁至犬丘(今陕西兴平县),约在大骆、非子时,即周孝王或稍前时代。住在山西赵城的大骆、非子支族迁到陕西犬丘。《史记·秦本纪》载大骆在犬丘“生适子成”,后来戎族“灭犬丘大骆之族”,最后住秦地的庄公打败了戎族复获“其先大骆地犬丘并有之”。“非子居犬丘”说明至迟在非子时,秦人之祖就迁到了陕西犬丘。
第三阶段:从陕西之犬丘向西扩展至秦(今甘肃清水县),当在非子之时,即周孝王时代。非子养马有功得孝王赏赐“邑之秦”。于是非子带领其庶出的支族迁到了秦地。大骆与嫡子成部仍居犬丘。至此时秦人部族活动区域由一地变为两地,扩大了秦人的地域。
第四阶段:从秦地再至犬丘,当是秦庄公时,即周宣王时代。周厉王时,大骆嗣子成在陕西之犬丘的那一支族,被西戎所灭。周宣王时,秦庄公大破西戎,收复了犬丘。周宣王于是把甘肃之秦地和陕西之犬丘都封给了秦庄公。至此秦人又恢复了两地的封地。从此,秦人据两地联合发展,势力便越来越大了。
第五阶段:从秦、犬丘扩展到岐以西并开始东征东方,当始于秦襄公之时至秦穆公之时,即周孝王至周襄王时期。周平王避犬戎东徙洛邑后,“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襄公于是有国。从此秦人在襄公、文公、宁公,特别是在穆公等先祖的领导下,与戎狄不断战斗,使戎狄节节败退,得岐以西之地,并占据了陕甘的渭水流域,尔后又向东扩大到河西之地,秦国国土不断扩大,国力也不断强盛。再后来秦人一路高歌东进,打败了中原诸侯,统一中国。
总之,发源于东夷的秦人先祖,从殷商灭夏之际从东向西迁徙:自山东开始,先迁山西,再迁陕西,最后到甘肃。到庄公时,秦人又回头从甘肃向东发展,至秦襄公到穆公时,逐渐占有西起甘肃中部、东至华山一带的整个渭水流域的土地及河西之地,并虎视中原。至秦始皇时打败了中原诸国、一统华夏。
秦人因“邑之秦”而“号曰秦赢”,称为秦人、秦民,随着其发展壮大,亦称为秦民族。秦人的迁徙过程是其与其他民族的融合过程,更是其发展壮大的过程。
1.秦人先祖在东方夷地的兴起。秦之先是帝颛顼的后裔。颛顼“宇于少昊”,后接任少昊掌管东夷集团,其初都穷桑(今山东曲阜),后徙都帝丘(今河南濮阳)。秦的先祖大业(皋陶)、大费(伯益)发祥于山东东夷之地,皆在东夷之地建立了自己的方国及都城,且都在尧舜部落联盟机构做官。随着皋陶伯益后裔的发展壮大,他们兼并融合了当地其他民族,其后裔在东夷故地建国,或在中原建立诸侯国。商末武乙衰敝,嬴姓族在今山东、江苏、安徽三省建立了不少诸侯小国。这些嬴姓国家皆尊少昊为祖,皆奉行鸟图腾神话。
2.秦人在山西的发展与融合。发展成秦嬴族的中潏嬴族在商末时“在西戎”。当时商之西陲为戎狄之民聚集之地,他们对商西陲侵扰不断,成为商之大患。中潏(或其父胥轩)率领其部族一边与戎狄征战讲和,为商王“保西垂”;一边垦荒种植发展农业和畜牧业,并征服融合了部分戎狄之民,自己得以发展壮大。此时,中潏之父胥轩与骊山之女通婚,并使嬴与申成为两个婚配部族。这种部族间的婚配既促进了嬴族与骊戎的融合,也促进了嬴族的发展壮大。壮大后的嬴民誓死保卫同属于东方崇鸟的商王朝,与戎狄战斗,与反商的周族决战,直到恶来被杀,蜚廉自杀,非子迁徙。
3.秦人在陕西、甘肃的发展与融合。周初之时非子(或其父大骆)带领其支族从山西赵城西迁到陕西的犬丘。他们在这里继续着祖传的畜牧业,“马大蕃息”,由此“邑之秦”。
犬丘与秦地皆为戎狄之乡。戎狄其实是伏羲炎黄末东迁之后裔,因其固守偏僻地区,发展缓慢。秦人在这片河谷纵横土地肥沃水草丰富的黄土高原农耕放牧,生生不息。他们在用其先进的文化影响着当地的戎狄的同时,也与戎狄进行着不断的战争。胜利后的秦人融合了当地的戎族及其他土著民,也融合了周之余民,并接纳了华夏的神话与文化,秦人群体渐渐壮大,地域也不断扩大。
秦人疆域的拓展是一个艰苦漫长的过程,从秦襄公到秦穆公,秦人用了百余年的时间才完全取得了岐以西之地。襄公十二年(公元前766年)伐戎而至岐;文公十六年(公元前750年)伐戎败之,秦人取岐地;宪公二年(公元前714年)伐荡社,八年(公元前708年)侵芮,十二年(公元前704年)伐荡氏,取之;武公元年(公元前697年)伐彭戏氏至于华山下,十年(公元前688年)伐邽,十一年(公元前687年)灭小虢;穆公元年(公元前659年)伐茅津之戎。在这漫长的时间里,秦人作畦祭帝及梦上帝指令的神话引导着他们前进,使他们控制了西起甘肃中部、东至华山一带的整个渭水流域,并兼并融合了许多戎狄族及周余民,秦民族得以壮大,秦国最终才得以确立,并成为春秋霸主之一。
4.秦人从关中向东部的发展与融合。秦人在关中站稳脚跟后,开始虎视中原。公元前383年,秦国“徙都栎阳”,使都城靠近秦魏前线,在制造了“栎阳雨金”神话作畦畤祭白帝时,与魏国争夺河西之地。秦迁都咸阳后开始实施“远交近攻”的策略,以“扫六合”的气魄,先后灭了晋魏齐韩赵楚诸国,并在公元前316年伐蜀攻巴统一巴蜀,又在公元前256年灭掉了周,最后于公元前221年完成天下统一,建立了中国第一个统一的封建帝国。
秦人实现“天下一统”时,不仅占领新土扩充其地,而且融当地之土民壮大其族,其间秦人既采取战争的侵伐,又实施文化上神话上的融合与统一,为统一帝国与共同民族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总之,秦人的发展壮大过程,也是其与其他民族的征战融合的过程,更是文化与神话的统一与融合的过程。秦人主要包括秦公族、周商余民、戎狄等几部分。秦人源于东夷族,当其居于东夷故地之时,其与东夷嬴姓部落互为亲缘互相融合。西迁西方的嬴族发展成秦嬴族是秦人的公族,他们在秦人的发展中处于主导和核心地位。他们率领秦嬴族为商及周“在西戎,保西垂”时,与戎狄征战、和解、通婚,征服吸纳了很多戎狄之民,成为秦人发展壮大的一大来源,可以说秦人的发展壮大就是在与戎狄的作战中实现的。当秦人为周收复了岐地时,秦民不仅征服融合了很多戎狄之民,又融合了关中地区的很多“周余民”,以及西迁的“商余民”。在这种民族间的融合过程中,神话的趋同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5.秦人的“华夏”意识。秦人最早被称为东夷族,西迁后被视为夷狄,未入华夏族之列,《史记·六国年表》载:“秦始国小僻远,诸夏卑之,比之夷狄”。其实秦人的“华夏”意识在其先祖那里就有表现:“颛顼之后”“佐禹治水”“助舜驯鸟兽”及辅佐夏朝等都说明了他们在向华夏靠拢。至迟在西周末,秦人已自视为华夏族的成员。从非子至庄公这段时间,秦与戎狄互为仇雠,攻伐不休,行为言谈中很清楚地把自己置于西戎之外。秦襄公始建国时,周天子已将秦人与戎人区别对待了。至此,秦人已内向地认同于华夏,华夏也已外向地认同于秦,秦人已渐趋为华夏中之一员。兴盛于戎狄地区的秦人、立国于宗周故地的秦国,他们为自己的华夏化采取了不少措施:在被征服的戎狄地区设郡县,修长城,使戎狄农业化,学习西周及中原华夏的先进文化。秦穆公时,秦人以“中国自居”,以华夏的“诗书礼乐”自居。“秦灵公作吴阳上峙,祭黄帝,作下峙,祭炎帝”,是秦人华夏化的重要标志之一。秦人的征战、迁徙,特别是宗周文化的学习,加快了秦人统辖区民族融合的速度,其境内华夏族的共同民风民俗随之形成。商鞅变法后,秦国境内的少数民族在经济、文化、生活习俗等方面与华夏族的差异逐步缩小,甚至完全相同,很多民族已完全融入华夏族。这为秦进取中原、统一中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后来秦灭巴蜀,巴蜀主流民族也随秦华夏化,成为川中华夏族的主要来源;也有一部继续发展为少数民族,比如土家族的主要来源之一是巴人。
到秦始皇时,秦人统一了华夏大地,以华夏族为主体的汉族也在秦的统一下呼之欲出,为汉代汉民族的形成奠定了基础,更为以汉民族为主体的华夏民族大融合奠定了基础。
对祖宗祭祀、神灵崇拜及对华夏神话的认同是秦人的基本神话,它引领着秦人拓疆辟土,是秦人发展壮大的精神引擎。秦人的神话及其演变主要表现为:
1.图腾崇拜。秦人先祖神话是秦人的根本神话,虽经后世的历史化,但图腾崇拜的色彩仍然很浓。秦先祖的出生充满着浓浓的神话色彩。秦老祖母女脩因吞了玄鸟蛋而生了秦人的先祖大业。大业的子孙与鸟关系亲密,如大廉为鸟俗氏,孟戏、中衍“鸟身人言”,他们世代也都是调鸟驯兽养马驭车的好手,并以此获荣。这是原始社会时期祖先图腾崇拜的神话。
东夷部落联盟是个崇鸟的集团,《山海经》中有诸多东夷崇鸟的内容,其很多内容已为传世及出土古文献所证实。少昊氏“以鸟名官”,五鸟、五鸠、五雉和九扈等二十四种鸟代表二十四个氏族,他们组成了少昊部落联盟,玄鸟即是其中之一。秦人祖先以玄鸟为图腾,成为少昊部落中的玄鸟氏。作为东方夷人后裔的秦人崇拜玄鸟,对东夷之祖抱有深情,这是秦人神话的基础。
由于秦人常居西垂,与戎狄杂居,其在对玄鸟崇拜的同时,又崇拜带有西戎强悍霸气性质的猛禽鸱鸮,这已为甘肃礼县大堡子秦公墓地的发现所证明。另外,秦人还有以熊、虎、鹿等为图腾的说法,这些都与秦人所处的时代及地理环境有关。
2.神灵崇拜。神灵崇拜是秦人神话的基本内容。
崇拜句芒神:秦人先祖对玄鸟的崇拜在西迁后演化为对句芒神的崇拜。《山海经·海外东经》云:“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在句芒身上可以看出玄鸟的痕迹。秦人对句芒的崇拜原因有三:一是句芒(重)是少皞氏的后人,或是少皞部落中的一个首领或长老。高诱注《吕氏春秋·孟春纪》曰:“句芒,少皞氏裔子曰重,死为木官之神(即木神)。”作为东夷部族西迁的秦人把句芒作为祖先图腾神崇拜是很自然的事。二是句芒是古代传说中的东方之神,源于东方的秦人自然也要崇拜句芒。三是句芒神作为玄鸟的化身保佑着秦国国家昌盛子孙繁茂。《墨子·明鬼》载秦穆公所梦鸟神即为句芒,他告诉秦穆公“国家藩昌,子孙茂”,故秦人把他作为保护神崇拜。
祭祀蚩尤神:《史记·封禅书》载秦始皇统一后,对齐鲁之地的东方八神将进行祭祀。东方八神将,三曰兵,主祠蚩尤。蚩尤属于东夷人,为“九黎”的首领。《山海经·大荒北经》载在蚩尤同黄帝的战争中,太皞、少皞曾作为蚩尤的同盟者参战。黄帝虽杀死了蚩尤,但却尊他为兵神并加以祭祀。秦始皇祭蚩尤,反映了秦人对东夷英雄或曰先祖的崇拜,同时也是对华夏族先祖黄帝文化的认同。
多神崇拜:秦人为多神崇拜的民族,至上神“帝”、自然神、夭(妖)神充斥着秦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秦人的至上神也为“帝”。秦文公作鄜畤就是为祠“上帝之征”(《史记·封禅书》),秦穆公平晋乱是“受上帝命”(《史记·封禅书》)。在1974年湖北出土的云梦睡虎地秦简中的时日占候之书——《日书》中有两条直接提及到“上帝”。但秦人观念中的上帝,形象随意,或为黄龙,或作人形。作为至上神,上帝已经完全人格化了,高居九天之上的他能与人沟通,亦能显示某种征兆。
《日书》中出现最多的神灵是自然神,如:土神、地杓神、马禖神等,形形色色,不一而足。许多神灵都是从人格化的自然神中演化而来的,他们专司某一具体事务,秦人对他们要举行“祠”的活动。另外,还有许多“夭(妖)神”,它们是某些鸟兽虫豸及风云雷火等化成的精灵。在秦人的心目中,妖神的地位低下,与鬼在同一层次,人们厌恶它驱赶它。
在秦人多神崇拜的体系中,上帝神虽至高无上,但它的权威性却被众神削弱、分割,在神统中也不居核心地位,缺乏周人上帝神的威严与能量。秦人的多神崇拜说明了秦人的宗教体系尚不成熟发达,仍处于低级幼稚的阶段,其原始宗教的特性明显,而文明时代应该具有的宗教内容缺乏,致使自然神多神灵崇拜和巫术一直占据着秦人宗教体系的重要位置,这与秦人险恶的生存环境和落后于东方国家的状况是相一致的。
3.畤祭。畤祭是秦人发展时期的宗教行为,也是秦人神话的显著特征。据《史记·封禅书》与《汉书·郊祀志》载,秦人在西垂立国后,先后建立了六畤:
西畤祭少皞:周平王元年(公元前770年),秦襄公始为诸侯时,“自以为主少皞之神,作西畤,祠白帝”。秦襄公把白帝当作祖神与上帝合一的神灵进行祭祀,初露出了秦人挑战周天子、要与周分庭抗礼的迹象。按《周礼》,天子祭天帝,诸侯只能祭其域内的名山大川。
鄜畤祭少皞:秦襄公作西畤14年后,即公元前756年,秦文公作鄜畤祭少皞。
密畤祭青帝:秦文公建鄜畤84年后,即公元前672年,秦宣公于渭南作密畤祭青帝。
上畤祭黄帝与下畤祭炎帝:密畤建立后250年,即公元前422年,“秦灵公于吴阳作上畤,祭黄帝;作下畤,祭炎帝”。吴阳在今宝鸡市西北部,因在吴山南面,故而称之。
畦畤祭白帝:公元前368或公元前367年,秦献公迁都栎阳,“栎阳雨金,自以为得金瑞,故作畦畤栎阳而祀白帝”,以报天赐之恩。
秦人六畤中,最早的西畤和最后的畦畤及鄜畤祭祀的都是白帝,这因为:一是秦人受周人及中原各国意识观念的影响,认为白帝在五方上帝中主管西方,所以立西畤祭祀白帝,也就是祭祀西方之天,或天帝。二是秦人源自于东方少皞部族,故少皞为秦人祖先神或氏族神,按照“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的原则,此时秦人所祭少皞为氏族神,或至上神兼宗祖神。秦人对白帝的祭祀,从方位上说是从西向东移动了400公里左右,这意味着崇拜少皞的民族对少皞神话发生地的向往与靠拢。秦人的这种梦想,在秦宣公时有所增强,秦宣公于渭南作密畤祭青帝,充分说明了秦人不满足于祭祀代表西方之天的白帝,还要祭祀代表东方之天的青帝,他们是要顺着渭河南岸直指东方。到秦灵公时,秦人的中原与东方梦想更加明晰。秦灵公时作吴阳上下畤祭黄帝和炎帝,意谓着秦国经过300多年的奋发图强,特别是秦穆公“霸西戎”后,强大的秦人有进军中原灭天下诸侯做华夏共主的政治梦想。
秦人畤祭的变化,不仅反映了秦人的政治梦想,也反映了秦人不断变化的神话观念和向华夏文化学习的意识。春秋战国之时,中原各国的五行学说已很流行,但处于西垂的秦人却并没有完全确立五行学说。但对中原及东方有向往的秦人,不断学习中原文化,表现在畤祭中也不断吸收中原的礼制文化,如由祭祀上帝转而祭祀白帝,这意味着秦国由“西垂”的“庸”国变为周朝“王土”上的“侯”国。随着秦人势力的发展,在前后400余年时间里,秦人畤祭数量由一个到六个,祭祀天神也由一个白帝变为青、黄、炎、白四帝,畤祭地也不断向东移动,东西绵延400公里左右。在此过程中秦人也借助对天帝的祭祀不断融合其他民族,壮大自己的民族。至秦始皇统一六国后,畤祭由秦国一隅之礼制而成为中国礼制。所有这些都表明了秦人畤祭的丰富与成熟,也表明秦人对中原五行学说的基本接受。但秦人只是祭祀四帝,并没有把黑帝纳入到五方大帝的祭祀之中。
4.秦人神话及其演变。秦人以玄鸟为图腾,那是对祖宗的思念,也是为了部族的凝聚与发展。秦人的多神崇拜说明秦人环境的恶劣与神话的幼稚。当中原华夏各国以上帝为至尊时,秦人并没有上帝祭祀。襄公始有国后,为了“与诸侯通使聘享之礼”,乃立西畤祠白帝少皞,这是华夏文化礼制影响所致。秦人认为自已是东夷之后,至秦文公时,又作鄜畤祭白帝,至宣公时作密畤于渭南祭青帝。这都是秦人对自己先祖的故土东方的留恋,也是秦政治抱负的体现。此时的秦势力还很弱,所居之地又为华夏之故土,故秦灵公又作吴阳上下畤祭华夏族神黄帝与炎帝。这种向中原华夏神话文化的内向认同,既是为了笼络华夏之旧民,也是为了争夺正统地位。其结果是民族文化渐趋统一,民族共同心理开始形成。
在神话的引领下,秦人融合其他民族,逐渐强大了起来,上帝也开始发挥其政治功能。秦穆公时,“上帝命穆公平晋乱”(《史记·封禅书》),这是托上帝之名行征伐之事,假白帝之命去干涉华夏事务。至秦献公时,又创造了“栎阳雨金”的神话,并宣称得了金瑞,作畦畤于栎阳祀白帝。这是秦人接受华夏神话、东方五行学说的有力证明。
统一中国后的秦始皇,自视功高至大,取三皇五帝各一字为“皇帝”。秦始皇蔑视神灵,向神灵挑战,“命刑徒三千人伐湘山树,赭其山”(《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不重天神,也不把五帝放在眼里。雍有畤祭,也只是胡乱地祭祀四帝,连五帝的数字都没凑齐。秦人对白帝的祭祀是祖神与上帝合一的祭祀。后白帝因与五德转移学说相矛盾,秦始皇又改崇黑帝,但这黑帝祠终于没有建立起来,直到刘邦才补足了这个缺失。秦始皇对既存神话采取为我所用的方针,凡是不能为王权服务的即弃之。此时的神话已经显露出专制时代的特征,它密切地为政治服务了。由于没有外在的至高神,秦宗教由襄公以来逐渐统一的白帝崇拜反降为一个无中心的多神崇拜的局面。
秦始皇把自己视为最高神视为至上神,他在渭南建了座信宫,即是极庙。秦始皇把自己当作极庙之神,即是把自己当作了天庭中的最高神太一。另秦始皇陵中的布置也表示了秦始皇死后还要统治世界的独尊与霸道。
随着年龄的增长,秦始皇表现出了怕死的心理,于是梦想长生不老,对流行于齐鲁的神仙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如此一来,关于神仙的神话成了秦始皇时最有影响力的神话。《史记》载秦始皇遣徐 发童男童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他泰山封禅后东游海上求仙。神仙及仙药不可得,让秦始皇失去了自信,认为上天在警告他。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他游云梦,“望祀虞舜于九嶷山”,“上会稽,祭大禹”,发展到后来他见了神就烧香,由此引起了秦后期的“淫祀”之风,致使秦神话成了无至上神统序的涣散无纪状的杂神神话,文化也随之呈现分裂态势。
秦的灭亡来自于文化上的失败,首先表现为神话领域的失守。陈胜于大泽乡“丛祠”(即神祠)里装神弄鬼地喊出“大楚兴,陈胜王”时,一呼百应。这表现的是神示,是天命,它宣告了秦统治的结束。民众首先用神话敲响了秦王朝的丧钟。
秦人神话主要表现为祖先崇拜、神灵崇拜和向华夏神话靠拢,以及“个人崇拜”。这种古代神话及其演变反映了从母系氏族到父系氏族的过渡,也反映了从原始部落到封建帝国的发展过程。秦人的先祖神话是秦国的根本神话,也是秦国立国的基础,而多神灵的崇拜则是秦国为其国家发展所必须采取的一种宗教文化措施。神话是秦统一的武器,故表现出了很强的功利性,但却缺少儒道的文化内涵。把白帝作为主神后,为了靠拢华夏又主祭炎黄,因五行学说又改黑帝为主神,这其间还杂祀数帝及群神,直到最后发展“个人崇拜”、求仙,并刮起了“淫祀”之风。这种随意性和无统序性丧失了神话生长发展的本然性,故不能长久。然秦神话逐渐向华夏神话及文化靠拢的事实,又使民族文化渐趋统一,民族共同心理开始形成,为融多民族为一体的汉民族的形成奠定了文化心理基础。
总之,源于东方的秦人崛起于西方,最后统一了中国。这不仅仅是武力的胜利,更是文化的认同,其间神话的丰富内涵起到了聚民兴国强邦的精神引领作用,它滋养着秦人的成长,而秦人的发展壮大又对神话丰富传播改塑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注释]
①王国维:《秦都邑考》,《观堂集林》(卷一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
②蒙文通:《秦为戎族考》,《禹贡》(第67期),1936年7月; 蒙文通:《秦之社会》,《史学季刊》,1940年1月; 蒙文通:《周秦少数民族研究》,北京:龙门联合书局,1958年版。
③周谷城:《中国通史》,上海:开明书店,1939年版。
④刘庆柱:《试论秦之渊源》,《人文杂志》(先秦史论文集),1982年版。
⑤卫聚贤:《中国民族的来源》,《古史研究》,1934年3月。
⑥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⑦翦伯赞:《秦汉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
⑧顾颉刚:《从古籍中探索我国的西部民族——羌族》,《社会科学战线》,1980年第1期。
⑨唐兰:《大汶口文化讨论文集》,济南:齐鲁书社,1981年版。
⑩刘节:《释赢》,《国立中山大学文史集刊》(第一册),广州:国立中山大学出版社,1948年版。
⑪李学勤:《殷代地理简论》,北京:科学出版社,1959年版。
⑫杨东晨:《东夷赢族的西迁和秦国的建立》,《汉中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4期。
⑬朱绍侯:《中国古代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