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起源“符号说”检讨

2015-03-22 18:29
关键词:符号学起源符号

高 玉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321004)

艺术起源“符号说”是近来比较有影响的一种说法,和“劳动说”、“游戏说”相比,它有很多新的内涵,更具有理论性,但它和“劳动说”、“游戏说”一样,有其不能克服的困难,特别是在实证材料方面。目前学术界比较有名的几种说法各存在缺陷,说服力不足。总体上,艺术起源“符号说”既有突破,也有局限,它提出了新的理论和证据,但不论是理论上还是证据上,它都存在问题,需要更充分的论证。

在各种艺术起源的说法中,“符号说”是比较晚近的说法。它近来成为一种非常有影响的说法,则与哲学性质的符号论的兴起与繁荣有很大的关系。

一般认为,符号学兴起于上世纪60年代,其理论来源有三:一是胡塞尔开创的现象学;二是索绪尔开创的结构主义;三是皮尔斯开创的哲学符号学。在符号学上有重大建树的除了索绪尔、皮尔斯以外,还有罗兰.巴特、卡西尔、格雷马斯和埃科。正是因为理论来源不同,立场不同,方法不同,思路不同,所以,内容和观念都不相同。埃科认为符号学有特殊符号学和一般符号学的区别:“特殊符号学是诸符号的一种特殊系统的‘语法’。有美国聋哑人手势语的语法,英文的语法和交通信号的语法”[1]4;而一般符号学“具有哲学的本性,因而它不研究某种特殊的系统,而是提出一些一般范畴,在这些范畴的基础上,不同的系统得以进行比较。”[1]5

但有意思的是,最早提出艺术起源于符号的却是考古学家和心理学家。根据郑元者的介绍,关于艺术起源符号说,“从理论类型上来说,比较著名的学说主要有A.勒鲁瓦-古昂的性符号论、A.豪塞尔、A.C.哈登和E.霍贝尔等人的象形符号说以及A.马沙克的季节符号论。”[2]190这些说法都与符号学理论没有关系,这里的符号都是字面上的意义,指某种具有代表意义的标识。

勒鲁瓦-古昂关于艺术起源的观念主要见于他的小册子《史前宗教》以及《西欧的史前艺术》、《史前艺术的宝藏》等书中,其中翻译成中文的笔者仅见到《史前宗教》一书,这是一本很理论化的书,主题是讨论史前宗教问题,其中第四章讲“宗教艺术”,他把欧洲发现的各种史前艺术主要是雕塑和壁画都缺乏论证地归为宗教艺术,对这些艺术,他采用“地形位置的统计”和“年代学”的方法进行分析。根据统计:“勒鲁瓦-古昂推演出一个重要的结论:史前洞穴岩画存在着一个基本的主旋律:象征雄性的野马和象征雌性的野牛正好处于对立的地位。换言之,雄性和雌性的对立就表现为野马和野牛的对立。野马和野牛都是原始狩猎者所要表现的性符号,其主要目的在于确立两性之间的对立和统一。”[3]300

而根据年代分布,他发现:“旧石器时代的艺术始于抽象,后来渐趋写实,写实性在艺术中日益显示出来。”[4]94勒鲁瓦-古昂把史前艺术划分为五个时期:孕育期(约公元前5万年)、原始期(公元前3万年—2万年)、古代期(公元前2万年—1万5千年)、古典期(公元前1万5千年—1万1千年)、晚近期(约公元前1万年)。原始期,“这些图像极其抽象,也非常朴拙,画的是动物的头部或前半身,与表现生殖器的符号混在一起,一般难以辨认。”“动物形象的画法千篇一律,颈背的曲线画得十分弯曲,而表示野牛、马、猛犸、羱羊等动物特征的细节,却往往画得非常筒略。人体形象也因袭这种画法,故风格极为近似,如人体的躯干同头部与四肢相比,画得很大,遂使人认为旧石器时代的妇女臀部特别肥大。”[4]95而到了古典期,“形式的变化已具有高度的写实性,动物形象的比例已接近真实,并充实了许多细节描绘,画上了兽毛,表现了明暗凹凸,这些画法明确而有系统。”[4]97勒鲁瓦-古昂并没有说艺术起源于符号,或者艺术起源于宗教,他认为人类最早的洞穴壁画很抽象,很多都是符号,艺术越发展越趋向写实,这似乎暗示人类最早的艺术是符号,或者说我们可以进行这种推论。

且不说勒鲁瓦-古昂是否提出了艺术起源于符号这种观念,但就他关于史前艺术的解释,我认为是有问题的,它只是一种解释,而不是事实本身,没有充分的证据,也不可能得到实证。为什么把人类最初艺术的朴拙、简略、比例失调、不“像”等特征解释为“抽象”而不是幼稚、不成熟等呢?为什么不说是原始人最初画画画得不好呢?事实上,即使是现代人,如果没有人指点,没有有意识地学习,自然绘画也是这样,开始画得极不像,笔画僵硬、比例失调等,难道我们能说这是“抽象”吗?从发展来说,在全人类方面,人类的思维总体上是从形象逐渐到抽象,关于史前人的思维研究,已经有相当多的成果,从这些成果中我们可以看到,史前人的思维方式迥异于文明人的思维,现代人从根本上是理性的,即逻辑的或者说抽象的,而原始人的思维则主要是具象的、意象的、直感的。就个人来说也是这样,儿童的思维更多地具有形象性,而成人的思维则更多地是抽象性的,我们绝对不能说形象就是低级的,抽象就是高级的,不能说这种变化是一种进步,但这种变化却是明显的,是事实。就绘画发展来看,人类绘画起初非常粗糙,后来是越来越精细,精细的表现就是再现自然和生活,这种再现到19世纪达到了顶峰,其写实甚至可以和照相相比。只是照相技术发明之后且越来越普及,绘画的写实风格才开始衰败,特别是20世纪之后,绘画才总体上变得越来越抽象。表面上,20世纪的抽象化和原始人的画非常像,但我认为其背后的理念是完全不同的,原始人追求写实,但水平有限,条件有限,达不到写实,所以外表上很像抽象,而20世纪抽象画则是写实走到极致之后的物极必反,追求抽象并且达到了目标,所以,现代抽象画和原始人的“抽象”画在外表上很相似,其实具有本质的不同。由此看来,勒鲁瓦-古昂关于欧洲洞穴壁画、岩画等由抽象向写实的演变发展的解释是反人类思维的,是违背人的思维发展方向的,也是反绘画发展史的,值得怀疑。

与勒鲁瓦-古昂的理论一样,马沙克关于艺术起源于季节变换的符号也是一种解释,“多年前,马沙克开始在显微镜下对三万多年前旧石器时代的骨器刻纹进行重新研究,使他得出了前所未有的结论:这些人类最早的刻划符号是原始人用来记录季节变换的符号,依此来确定礼仪的日期。”[5]131关于马沙克的具体论证,朱狄先生有详细的介绍,总之,马沙克的结论是:“假如艺术的起源并不是建立在乱画乱涂的基础上,也不是建立在审美经验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形象的意义上,建立在用来表明正确的时间概念的形象上,那么也许这种记数的标志,记录符号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类复杂的符号能力的发展,都是和他的经济生活密切相关的。”[5]136也就是说,马沙克认为,旧石器时代骨器上的记号是人类最早的刻划符号,是人类用来记录季节变化的,艺术就是由此演变而来的。

笔者没有读到马沙克的原著以及译著,不知道他的研究在多大程度上指向艺术起源问题,但觉得,从对“指挥棒”鹿骨等史前的雕刻、洞穴壁画、刻划进行研究,确认它们是表示季节的符号,到得出艺术起源于季节变化的符号这一结论,这中间有太多的环节需要衔接。首先,理论上讲,史前雕刻、绘画等其内容是复杂的,可能有些是属于符号或者有符号的成分,但不能由此就断定它们是符号,进而,也许我们可以由此说符号是绘画和雕刻的重要因素,甚至可以说在雕刻和绘画中符号起了重要的作用,但并不能由此推论艺术起源于符号,这在逻辑上是有问题的。其次,雕刻、壁画本身就存在于此,是实实在在的,是人类艺术的基本形态,把它认定为符号,由此断定艺术起源于符号,这只是表述不同的问题,没有实质性的意义,仍然是认定最早的艺术源于雕刻和绘画,没有改变雕刻和绘画作为最早艺术的事实和现象,不过是对雕刻和绘画的性质进行了重新解说。第三,认定雕刻和绘画是最早的艺术,这需要更大的论证,建筑、文饰、面具、音乐、舞蹈、诗歌等,它们究竟是在雕刻和绘画之后还是在之前呢?这是比人类最早的雕刻和绘画是否是符号的问题更不容易弄清楚的问题,不但马沙克当时不能解决,今天无数学者参加研究也没有解决。一般认为,人类的工具具有艺术性,假如工具也属于原始艺术的话,那么,工具一定早于绘画与雕刻,因为,理论上,绘画和雕刻必须借助工具来完成。第四,我们能够肯定马沙克研究的这些雕刻和绘画是人类最早的艺术吗?事实上,近几十年以来,不断有新的洞穴壁画以及岩画被发现,这些新发现的岩画在时间上有的就比马沙克所研究的岩画、壁画要早。退一步讲,就算马沙克所研究的那些雕刻和绘画都是符号,但比这些更早的雕刻和绘画都是符号吗?如果不是,那艺术起源于符号的观点就自然不能成立了。所以,我认为,马沙克艺术起源于季节变换的符号这一说法还有许多理论问题和资料问题不能解决,还缺乏充分的实证根据,莫里斯说:“说文化就它起源来说依赖于指号,或者甚至说一切文化现象都是指号现象,这都是没有根据的。”[6]248艺术起源于季节变换的符号说尤其如此。

国内关于艺术起源的研究成果并不多,但不到10本专著中就有两本是持符号学立场的,或者说从符号学角度来研究艺术起源问题,一本是俞建章、叶舒宪的《符号:语言与艺术》,另一本是章建刚、杨志明的《艺术的起源》。也可见艺术起源符号学之流行和影响。

《符号:语言与艺术》并不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艺术起源问题的专著,它主要是讨论语言和艺术的符号本质,或者说是从符号学的角度讨论语言和艺术的本质,在书中,语言和艺术即符号,并且二者是统一的、汇通的。书的第二章“艺术起源与符号发生”和第三章“艺术符号的史前王国”集中地讨论艺术起源问题,但“起源”并不是作者的目的,作者真正的目标是通过起源来论证语言和艺术的符号本质,在学术逻辑上即我前面所说的“起源本质论”,弄清楚了起源也就弄清楚了本质。

作者认为,交往是人类最古老的活动,人类本质上是交往的动物,而交往是通过符号来完成的,关于符号,作者的定义是:“在交际的过程中,通过某种有意义的媒介物,传达一种信息;这个‘有意义的媒介物’就是符号。”[7]20人类的符号不外乎语言和艺术,所以次一级,人类本质上是符号的动物,人类本质上是艺术的动物,作者虽然没有明确这样说,但这样描述:“而是生活在一个由仪式、歌舞、神话、图腾以及与之有关的各种视觉和听觉表象符号所构成的象征编码系统之中。所有这些象征性的人体活动和人工制品,都可以视为是艺术作品,因为其中总是或多或少地蕴含着审美的内容,或者潜伏着向审美方向发展的可能性,并且在外部形式上同现代艺术具有明显的相似性。”[7]70

关于“起源”,作者认为应该把“何时何地出现了第一件艺术作品?”、“最早出现的艺术品是什么样的?”和“人类开始艺术活动的主观动机或心理基础如何?”这三个不同的层次和方向统一起来,而作者认为符号还原就可以做到这一点,因为“艺术作为符号的特殊形式,它的起源首先应追溯到符号的起源,而符号的起源归根结底须从主体的心理机制——符号功能的发生来考察。这样,艺术起源的动力学问题就其实质而言,本身就属于符号的主体发生机制问题。模仿也好,游戏也好,巫术等原始宗教活动也好,同样是以主体符号功能的特定发展水平为其最终根源的……”[7]34所以,关于艺术的起源,作者的基本观点可以简单地概括为艺术起源于符号。作者虽然也一定程度上探讨艺术种类出现的先后问题,但总体上不讨论不同民族、不同地域、不同文明、不同艺术之间的先后顺序,也即不在“先后”的意义上讨论起源,作者根据符号的不同,把艺术分为三种类型:“一类是形体动作艺术,包括舞蹈、仪式性表演、哑剧等”;“第二类是空间造型艺术,它包括建筑、绘画、雕塑、装饰品、文身以及陶器工艺等”;“第三类是时间艺术,包括音乐、诗歌、神话、传说故事等。”[7]35著作的很大篇幅就是探讨这三种类型的艺术发生的符号原因,或者对这三种类型的史前艺术进行符号学的解说。

我认为,不管是在外国的艺术起源研究中还是中国的艺术起源研究中,《符号:语言与艺术》一书都是非常独特的。过去的艺术起源研究主要是通过研究现代原始部落,通过新的考古发掘,通过研究考古材料,通过研究儿童和动物心理与行为来研究原始艺术,研究史前艺术,从而研究人类艺术的发生和发展过程,进而研究人类早期艺术的本质及特点等,《符号:语言与艺术》一书也借用了过去的研究成果,也主要是使用这些材料,但它主要是理论化的,主要在理论上取得了突破。我认为它最大的特点就是对史前艺术形态、史前艺术行为和心理进行了符号学的解释。

作者似乎对过去的各种艺术起源学说都不否定,而是把它们纳入符号说,所以在这里,“符号说”和“模仿说”、“游戏说”、“巫术说”、“仪式说”等并不是同一层次的,而是更有包容性的说法。比如对于人的劳动和使用工具对于艺术发生的意义,作者认为它们和符号学是并行不悖的,“人在开始成为人的时候,也就同时开始了人所特有的符号活动了。正是这种人的符号活动同使用工具的活动一起,改变了猿类的脑组织。”[7]43“正是猿人的劳动行为和符号行为改变了自然选择的压力,塑造了人的特殊心理结构,铸就了人的本质。……逻辑,智力、思维和语言都应从行动和动作中追寻其发生根源。”[7]44-45工具不是符号,但人使用工具的活动即劳动和人的符号活动是同时进行的,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这里的“符号说”本质上是一种兼容的艺术起源说,不是排他性的。

我认为,作者提出了很多新的观念和思路,比如作者认为:“语言艺术即文学作为语词序列结构的特殊形式,产生于语言系统发生的早期阶段。最早的叙述即神话奠定了文学所有种类的共性特征:具象性和表现的隐喻(象征)性。”[7]68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说法,理论上讲,语言最初更具有形象性,与事物本身联系非常紧密,只是后来变得越来越抽象,越来越符号化,越来越脱离形象本身,亚里士多德认为:“口语是内心经验的符号,文字是口语的符号。”[8]49先有口语,后有文字,口语向文字的发展正是语言方向的发展,这也可以从维科的相关表述中得到印证,维科说:“根据埃及人说:在他们之前世界已经历了三个时代,即神,英雄和人的时代,与这三个时代相应的也说过三种语言,第一种语言是用象形文字的,宗教的神圣的语言,第二种语言是象征的,用符号或英雄们的徽纹的语言,第三种语言是书写的,供相隔有些距离的人们用来就现实生活需要互通消息时所用的语言。”[9]195前两种语言当然都是符号,但不同在于它们更具有形象性。索绪尔曾经说过:“语言的问题主要是符号学的问题,我们的全部论证都从这一重要的事实获得意义。”[10]39从符号学的角度来研究语言的起源,并进而探讨文学的起源,这也不失为一种重要的思路。

但我认为,不论就《符号:语言与艺术》一书的具体观点来说,还是对于艺术起源“符号说”本身来说,都是有很多疑问的。作者把艺术发生区分为四个建构阶段;准备阶段、形体动作类艺术发生阶段、空间造型类艺术发生阶段、时间语言类艺术发生阶段,作者在这里显然是非常犹豫的,一方面承认符号是从低级向高级的演进的,但另一方面又不对各种类型的艺术进行时间的排列,这样表述似乎是想回避各种类型艺术发生的时间先后问题,但事实上这是不能回避的,我们可能永远都无法弄清楚各种艺术在时间的顺序,但理论上我们是不能回避的,因为“时间”和“空间”是人类的基本坐标,没有这两个坐标,世界就是混乱的,对于人来说,这两个坐标混乱了就是精神错乱。要么是同时发生的,要么有先后顺序,如果是同时发生的,那么人类艺术的起源就是多元的,如果有先后顺序,那么最早的艺术就是起源所寻找的对象。正是这种犹豫和混乱造成了作者在各种艺术发生的时间上的犹豫和混乱,作者似乎不愿意认为任何一种艺术在后,比如,在讨论形体动作类艺术发生的时候,作者明确讲狩猎舞蹈是“人类最初的艺术创作”[7]58,明确讲形体动作类艺术先于造型类艺术和语言类艺术,因为“它所要求的符号功能的发展水平低于后两类艺术的发生所需具备的水平”[7]54,它可能在人类的古猿时期就出现了,“其渊源无疑可以追溯到高等灵长动物的模仿本能、游戏本能,其直接的源头却是人科早期的主要交往活动——姿势和手势语言,当然还可以加上面部表情和有节奏的呼叫声”[7]53。“舞蹈艺术的产生要比其他艺术门类更早。”[7]118这似乎是说舞蹈是人类最早的艺术,进而,在时间最早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舞蹈的起源就是艺术的起源。但在讲符咒时作者又说:“符咒类物品是史前艺术的一个重要类别,它的起源之早,甚至超过了现存的一切艺术品,包括西欧著名的洞穴壁画在内。”[7]83这似乎是矛盾的。

《符号:语言与艺术》一书虽然以理论见长,但也有大量的材料作为证据,这些材料不外乎民族学材料、动物和儿童的心理行为材料、考古材料等,而对于这些材料作者却缺乏理论上的反思。同时,因为确凿材料的缺乏,对于史前艺术的形态、发展变化以及心理基础等,作者都有很多猜测,猜测当然是可以的,但猜测要有证据,没有证据也是可以的,但猜测在没有得到确证的前提下是不能当作实证材料使用的,但作者却经常把猜测当证据作用。比如作者说:“原始猎人们为了有效地猎获动物,事前进行模仿动物的法术性象征活动。这种模仿往往是在被模仿对象并不在眼前的情形下进行的,也就是一种建立在回忆基础上的模仿,这又是对高等动物共有的直接模仿能力的一种超越。经过千万年的反复强化,动作性的模仿进一步抽象(动作性模仿本身已是对现实事物的一种抽象),发展为表象性模仿,于是便产生了我们在旧石器晚期洞穴中发现的法术性狩猎绘画、动物雕刻以及用于生殖崇拜的‘伟大母亲’雕像。”[7]47-48如此具体,如此符合逻辑,如此思想清晰,连原始初民的心理活动都有了,这不符合目前我们对原始初民了解的一般情况,因为材料的有限,主要是时间的久远,再加上生活方式、文化背景、生存环境以及心理和身体上的差异等原因,我们对原始初民的了解与理解只能是粗线条的。所以我认为作者上述描述只是一种猜测,也可以说是一种站在现代人的立场,现代人思维的立场上对原始初民的想象。再比如,作者说:“有迹象表明,原始人是曾借助于空间意识来体现和塑造尚未成熟的时间意识的。也就是说,利用具体直感的空间表象形式把超感官的时间转化为视觉符号。”[7]64史前人的思维也可能是很复杂的,时间和空间定位是人的基本定位,但理性则是人类思维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的产物,时间和空间作为概念就是在理性思维发达之后才复杂起来的,这里的用空间来表达时间的方式即使现代人要做到都比较困难,一般人也不可能理解,原始人的时间概念和空间概念不可能如此复杂,更不可能做到连现代一般人都做不到的用空间表达时间或者用时间表达空间的表达转换,从有限的原始人的化石、遗物和遗迹等目前所有的材料和文献中,我们还得不出这种结论,所谓“有迹象表明”不过是“没有证据”的另一种表达。又比如作者说:“人类的声音信号,不论是叫喊、歌唱还是说话,其音量方面必然要受到发音器官的生理限制,因此,为了便于进行更大规模、更远距离的交际,就发明了声音工具来加长加高加重人类的嗓音,这便是最早的乐器起源的实际原因吧。”[7]114我觉得这把乐器的起源过于简化了,过于理性化了,过于思维化了,为什么不是原始人偶然吹到竹筒声音好听,敲打容器声音好听而发明乐器的呢?理论上讲,还有很多可能性,可以作多种猜测,重要的是拿出证据来。

所以我认为《符号:语言与艺术》一书不是发现了符号,而是对已有的人类早期的艺术类型进行了符号学的重新解释,或者说解释了史前艺术的符号性以及这种符号对于艺术发生的意义,有些解释很有道理,令人信服,但有些推测和情理相距很远,难以让人信服,比如作者说:“可以说宗教建筑的起源早于实用性的建筑——房屋。因为尚处在穴居时代的原始人虽然还没有开始为自己盖房子,却已经开始建立祭坛了。人类最早的仪式建筑遗迹之一是大约十万年前的尼安德特人洞穴祭坛。那祭坛由整齐地堆放成圆圈形的石块构成,在上面安放着洞熊的头骨。”[7]74这里所谓的祭坛,不过是一个石堆(也可以说石台),把石堆和房屋进行比较这是很不相称的,因为房屋的结构要复杂得多,如果说人类在没有建筑住房之前就已经建筑了庙宇,这可以说宗教建筑先于实用建筑,但由祭坛先于房屋并不能得出宗教建筑先于实用建筑的结论,也许,石堆之前已经有土堆,祭祀石台之前已经有实用性的石台,或者这个石台本来就是有各种用途的,比如吃饭,而上面的熊骨也许正是吃饭之后的遗留。

《艺术的起源》一书是一本单纯的艺术起源问题的专著,作者的观点非常明确,那就是艺术起源于符号,而且态度非常坚定,作者在第一章中对流行的各种艺术起源说法包括“模仿说”、“心理表现说”、“游戏说”、“巫术说”以及“劳动说”进行了评述,对这些说法,作者显然是否定的,作者认为这些理论“没有正确地把握问题也没有正确地解决问题”,“都是在根本不了解人类史前史或人类自身起源的历史图景的情况下做出的”[11]31,非常粗疏和简陋,作者认为,必须解决基础理论问题,即人的问题,“如果人的问题没有作为一个真正的历史发生学的问题提出来,艺术起源的问题就没有正确解答的基础,……人的问题如果仅仅是从生物学或生物进化论的角度去看,或者仅仅是从经验的民族学的角度去看,那么,不仅人不能被当作真正的主体看待,生产不能被当作人的创造看待,而且人的全部文化创造都只能被作为各种表面现象看待,却得不到完整的理解(在这种情况下,对异域文化就无法理解,不同文化的相互比较也无法进行),于是艺术及其起源问题都得不到正确的说明”[11]37。我认为作者的质疑很多是有道理的,比如作者认为亚里士多德的“模仿说”从根本上是艺术本质说而不是艺术起源说,再比如作者认为“心理表现说”把艺术的源头追溯到动物那里,这违背了“起源”的本意。

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承认,虽然各种艺术起源学说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很多是论证上的问题,是细节上的问题,各种起源学说其核心观点都是有支撑材料的,我们可以怀疑,但却很难否定,否定和怀疑是不同的,艺术起源问题因为过于虚无缥缈,又因为“起源”在时间上过于古老和遥远,缺乏充分的证据,所以提出一种说法其实是很容易的,但论证一种说法却非常困难,反过来,因为同样的原因,否定一种说法也是非常困难的。其二,艺术是人的艺术,所以理论上它的起源与人的本性以及演变发展有关,把艺术起源问题和人的本性以及发展联系起来,或者把艺术起源置于人的历史背景下来研究,这是合理的,但人的哪些因素与艺术起源有关?不应该有禁区,比如作为动物的人和一般的动物同样是有本质区别的,所以作为动物的人对于艺术起源仍然是有意义的,不应该排除在研究范围之外。同时,艺术起源研究如果转换成了人类史前史的研究,转换成了人类自身起源的研究,那就陷入了更深层的问题,陷入了更复杂的研究,更难弄清楚,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消解了问题。正如叶秀山在序言中所说的:“‘艺术起源’之困难,还来自‘人’问题本身的困难。……举凡与‘自然人’相关之一切,如其‘意识’、‘思想’……及‘艺术’,亦皆难言其‘起源’。……而作为活生生‘人’的存在方式的‘思想’、‘意识’、‘语言’、‘文字’、‘艺术’……其‘产生’、‘进化’、‘发展’……等问题,就难以判断。”[12]解决“人类史前史或人类自身起源的历史图景”这种愿望当然是好的,但实际上是不现实的,作者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也不可能解决这个问题,而且整个学术界、科学界至今也还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也不可能解决这个问题。

作者对人的所谓根本解决其实就是认为人从根本上是符号的动物,以此为基础,作者对人的一切活动以及文化都作了符号的解说。比如对于工具的性质和意义,作者就进行了重新解说,作者认为,“工具也是符号”,“工具系统同时也是人的符号系统,是人类世界观的第一个系统表达式。”[11]111,或者说工具具有符号的超值属性,“工具不同于一般的劳动产品或所谓消费品。尽管一般的劳动产品、消费品作为生产结果也在其被消费的过程中生产着生产者本身,因而具有不可或缺的、积极的意义”[11]90艺术也是符号,“人的全部文化是由符号所承担的,那个以一套价值观念为核心的完整观念体系即文化就是由全部符号构成的整个意义系统”[11]58,并且是一种与工具符号相关联的符号系统,“工具符号系统与艺术符号系统是人类整个符号系统的前后相继的两个阶段,艺术符号系统是对工具符号系统所表达的世界观等的进一步解释。”[11]111“制造工具用的工具同时也就是最早的艺术工具,而最早的小圆雕起初也很可能是附属于某种生产工具的。我们不妨说,艺术是诞生于人的工具制造过程中的。”[11]118“不仅工具系统与符号系统最初是同一的,而且它们的分化也是服从于相同的目的的,二者在分化之后仍应保持着某种连续性和协调关系。”[11]150

我认为作者这里明显把符号泛化了,比如作者说:“真正(属)人的活动(生产、劳动)必定是符号性的,……或者我们说,工具中就有符号性的结构在,工具已经是符号的萌芽、开端。”[11]249按照这种观点,传统社会特别是上古社会及其以前人类的一切都可以说是符号,甚至自然也是一种符号,这实际上把符号变得大而无当,甚至是比“世界”、“社会”、“人类”更大的概念,反而失去了符号的真正意义,消解了符号的日常含义,在这种意义上,说艺术起源符号实际上没有多大价值。我认为,劳动就是劳动,工具就是工具,符号就是符号,有些工具是符号,比如语言是一种符号,有些工具并不是符号,比如绘画、舞蹈、音乐等。恩格斯认为,“劳动创造了人本身”[13]988,“手不仅是劳动的器官,它还是劳动的产物”[13]990,“首先是劳动,然后是语言和劳动一起,成了两个最主要的推动力”[13]992,“劳动是从制造工具开始的”,人类最初的工具是“打猎的工具和捕鱼的工具,而前者同时又是武器”[13]994。劳动、工具和符号不仅有概念内涵上的差异,事实上的差异,而且在人类演变过程中产生之时间也有差异,劳动和工具是同时产生的,相辅相成,而符号的产生则要晚得多。所以,比起作者所说的“正是符号的出现,人的语言才成为了现实”,恩格斯所说的“语言是从劳动中并和劳动一起产生出来的”更实在,更准确。

我认为,《艺术的起源》一书重点不是辩证史实,也不是理论追根溯源,而是解释,这些解释有很多很有道理,但有些解释偏离了共识,反而让人不能理解,我们说语言文字是符号,图腾是符号,这能接受,但说工具是符号,则偏离了日常语言表达,偏离了一般人所理解的符号,工具有自然工具比如木棍等、人造工具比如锤子等,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怎么能说它是符号呢?符号总要有所代表,或者抽象比如上帝、或者实体比如人群、民族等,作为工具的锤子和木棍代表什么呢?作者可以限定“符号”的意义,把它扩大,但这种扩大只能得到话语上的满足,并没有实质性的意义,我们可以在限定的意义上说木棍、锤子是符号,进而说工具是符号,但这仅仅只是一个说法,并不改变任何事实。

作者说:“我们把艺术当成一种符号形式看待;我们在整个符号起源的背景下考察艺术起源的问题。我们的结论是:艺术肯定是一种符号形式,而第一种专门的符号形式恰恰是艺术。”[11]286问题自然就来了,正如我们不能从语言中寻找语言的起源一样,既然艺术一开始就是符号,艺术的本质也是符号,最早的符号形式就是艺术,那么我们就不能从符号这里来研究艺术的起源,而应该研究符号是如何起源的。假如工具也是符号,也具有艺术性,我们甚至不能通过研究工具来研究艺术的起源。这样艺术的起源问题实际上就被推衍得无限遥远,从而被置于一种无法研究之中。

我认为,《艺术的起源》一书对原始狩猎艺术的研究,对原始农耕艺术的研究,对原始神话的研究,特别是对现代原始艺术与早期艺术的区别研究,都是非常有价值的,对于我们认识人类艺术的发展过程非常有意义。但由于艺术起源这一课题本身的局限和很多无法解决的难题,作者把艺术的发生解说成艺术作为符号的发生,以“符号”作为中介来研究艺术的某一阶段,并把它定义为艺术的起源过程,这仍然太理念化,也太简化,很难有结果。

总之,我认为艺术起源“符号说”和艺术起源“劳动说”、“游戏说”一样,有它不能克服的困难,这些困难既有理论上的,也有实证材料上的。我们可以说人是符号的动物,但我们也不能否认人是思想的动物、情感的动物、语言的动物、劳动的动物、游戏的动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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