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海学
(河南师范大学 学报编辑部,河南 新乡 453007)
中心与边缘:新潮批评与刘索拉、残雪的小说
晋海学
(河南师范大学 学报编辑部,河南 新乡 453007)
刘索拉与残雪在1985年发表的小说创作,是新小说中两个重要但又不同的写作面向:前者突出的是个体对传统的反抗,并向读者传递了一代青年的苦闷、迷惘等情绪;后者强调反抗本身,向读者讲述的是由反抗而产生的荒诞体验。在新小说面前,传统文学批评话语因无法达致有效的阐释而遇到危机,新潮批评由此应运而生。但是,由于对旧文学理论批评的不满等主观要素的存在,新潮批评的视野也受到了制约。在新潮批评语境中,文学主体性的言说成为中心表达,刘索拉的小说被赋予了更多的审美观照,而残雪的小说却在一定程度上被边缘化,从而留下了许多遗憾。
新潮批评;刘索拉;残雪;主体性
20世纪80年代中期,随着一批具有鲜明探索色彩的新小说作品的登场,传统的文学批评话语显示出其观念上的局限性,于是,从不同的审美视角观照新小说的新潮批评应运而生。新潮批评在积极肯定新小说创作的探索价值的同时,也将小说观念的变革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但是,新潮批评的阐释与关注是有选择性的,譬如:在刘索拉与残雪的小说之间,他们就更倾向于前者,尽管残雪的小说创造了许多新奇的意象,传递出了更富象征意味的主旨,却未能触及新潮批评的兴奋点。为了探寻其中的缘由,我们有必要对新潮批评与刘索拉、残雪小说的关联作进一步的考察。
在当代中国文学发展进程中,1985年是个非常特殊的年份。这一年,许多新作家携带着新作品登上了历史舞台,他们的作品因为“触及了新的精神层次、提供了新的经验,展示了新的叙事形式”①,而被人们称为新小说。其中,刘索拉与残雪的创作是具有代表性的两个写作面向。
刘索拉的中篇小说《你别无选择》讲述的是当代青年知识分子成长的故事,主人公李鸣、森森、孟野等人都是音乐学院的大学生,他们在学习生活中没有因循守旧,而是表现出了不满与反叛的个性:森森沉浸于“力度”的探索,却不问其他;孟野努力制造“悲哀”的效果,却不管他人是否能接受。小说中的每一位出场人物都有自己的性格特征,重要的是这种个性作为媒介将当代大学生的内心情绪和青年姿态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这无疑是对此前现实主义美学原则的挑战和反叛,以至于有学者认为:“《你别无选择》……以更‘出格’的美学风格撼动着中国文学原有的框架。”②这样,刘索拉的小说以其主题上的叛逆性,以及艺术形式上的实验性等因素,强烈地宣告了作为主体的“这一个”的回归。
相比之下,残雪的小说非常难读,人们即使在今天也这样认为。它的难读既有语言修辞上的原因,也有意象繁多的因素。以《山上的小屋》为例:它在语言修辞上的陌生化效果非常鲜明,这种效果往往是通过夸大、联想等路径来获得的。譬如:她可以用“跳跃”来形容父亲睡觉时的鼾声,她也可以用“刺”来比喻小妹的目光。在意象的运用上,她精挑细选,如:“北风”、“狼嗥”、“咳嗽”、“冒汗”、“死蜻蜓”、“死蛾子”、“大老鼠”、“蚯蚓”、“天牛”等等③。它们的使用在某种程度上挑战了传统的审美原则,那些并不令人喜欢的动物昆虫,并不健康的主人公,再加上并不和谐的家庭所组成的“黑暗世界”,在作者梦魇般的叙事中传递出一种荒诞的生存体验。南帆对此评价说:“文学的审丑提供了一种新的世界观感。丑的刺激重新唤醒了人们的文化感官。作家伸出无情之手,教育、道德、艺术等一系列文化措施遮蔽于世界之上的面纱被揭去了。美不是一切,世界的某些角落里还活生生地蠕动着种种丑陋的景象。我们再也不能对此视而不见。丑不是恶的代号,不是美的反衬。它将作为一个令人不快乃至令人难堪的实体冷然地存在。来自丑的打击使人们不可能继续心安理得地陶醉于美的抚慰。这将迫使人们把脸扭向丑,并且承受由此而来的痛苦的情绪反应。对于人类趋美避丑的本能说来,这无异于一种强制性的精神扭曲。”④
残雪的小说体现出了强烈的主体性探索的倾向。短篇小说《山上的小屋》传递出了一个象征讯号,就是:作为个体生命的“我”一直在试图接近屋后荒山上的小木屋。毫无疑问,这座荒山的小木屋是一个象征意象,但是它并不具形,一个类似海市蜃楼般的虚无存在。然而它对“我”而言,却是非常重要的,或者是一种希望,或者是一种欲望,不管怎样,重要的是它一直在深深地吸引着“我”,并构成了“我”力求挣脱在世存在的动力。但遗憾的是,“我”的探索以失败告终:“有一天,我决定到山上去看个究竟。风一停我就上山,我爬了好久,太阳刺得我头昏眼花,每一块石子都闪动着白色的小火苗。我咳着嗽,在山上辗转。我眉毛上冒出的盐汗滴到眼珠里,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⑤接下来的探索仍然一无所获,“那一天,我的确又上了山,我记得十分清楚。起先我坐在藤椅里,把双手平放在膝头上,然后我打开门,走进白光里面去。我爬上山,满眼都是白石子的火焰,没有山葡萄,也没有小屋。”⑥但是“我”并没有失去信心,接下来的探索似乎还将继续下去,于是,探寻主体的艰辛和不易,在此升华到了荒诞的意味。
刘索拉、残雪均表达了个体的反抗姿态,但是在主体生成的方向与过程上却有着很大的差异。音乐学院的学生们都在追求着自由的个性,他们对束缚个性的文化环境表现出强烈的嘲讽和反叛,最终,森森的探索获得了成功,这是作为“这一个”的主体最终生成的标志,也是作者对年青人探寻自我这一行为的肯定。相比之下,残雪小说的重心更强调主体的如何生成,“我”所期望的希望是一种虚无,因而致使“我”永远无法到达希望之地,这也就让主体的建构最终无法完成,在此意义上,它表达的与其说是个体对现实环境的反抗,不如说是对个体与命运抗争的形而上思考。
考察1985年的批评状况,新小说在批评家眼中的份量并不相同,关于刘索拉小说的评论文章不仅数量多,而且关注者既有李泽厚、曾镇南、王蒙这样的大家,也有李劼等新潮批评家,评论文章也大多刊登在当时影响比较大的刊物上,如《文艺报》、《文学评论》、《当代作家评论》、《文艺评论》、《读书》等。相比之下,残雪的小说评论就沉默了很多。残雪在1985年发表的小说主要有3篇,分别是《污水上的肥皂泡》、《公牛》和《山上的小屋》。同时期比较重要的批评文章有:《作品与争鸣》(1985年第8、9期)刊发的关于《公牛》的4篇争鸣文章,熊二的《“我”与“那一瞬间”》(《青年文学》1986年第4期),唐俟的《真的恶声》(《中国》1986年第8期),吴若增的《残雪的愁思》(《天津文学》1986年第8期),胡宗键的《闹剧和怪剧的审美》(《文学日报》1986年第9期)。这与《你别无选择》等批评文章相比较,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分量上,都明显地处在相对边缘的位置。尽管残雪的小说在文学界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骚动”,但总体来说,人们谈论得比较多,研究得却比较少。吴亮曾说:“1985年第7期《人民文学》发表了残雪的《山上的小屋》,当时这位鲜为人知的小说家和她的作品并没有招来太多的注意。那是一篇很短的小说,它呓语般的陈述给人以森然的梦魔感,这一切连同残雪这个特别的名字,仿佛仅仅给读者一种神秘的预告。过了几个月之后,《山上的小屋》开始在为数不多的评论家那儿成了一个暧昧的、有深度的话题,他们留意到残雪这个人了,只是当时他们无暇来研究她罢了(那时残雪的小说人们见到的也非常少,仅有《山上的小屋》和《公牛》两篇)。”⑦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批评家们在新小说之间做出了如此的筛选呢?
众所周知,20世纪80年代中期正是主体性思潮高涨的时期,刘再复通过《论人物性格的二重组合原理》等一系列文章,详细地阐释了主体回归的必然性,集中提出了以人为主体的文学观念,这一概念在当时语境中的含义非常鲜明,那就是追求自由选择的个人主体性:“人与动物最根本的区别是在于人能自由创造,自由选择,自由调节,在于人的创造能力。创造性思维,就是人的‘灵’性。具有创造性的思维能力,才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最根本特点。当然,人总是存在于某种群体之中的,而且总是要带上某种群体的属性,至少是要被打下某种群体观念的烙印。例如民族、阶级、党派观念的烙印。但是,我们过去却过份强调这种烙印,以至把个体的主体价值淹没了。最明显的表现,是用阶级性来淹没人的主体性,把人视为阶级的一个符号把人规定为阶级机器上的螺丝钉,要求人完全适应阶级斗争,服从阶级斗争,一切个性消融于阶级观念之中。这样,在作家的笔下,人就完全失去主动性,失去人所以成为人的价值。”⑧
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文学批评正是彼时文学理论和文学观念的反映,他们看中的是个体对意识形态的反抗:“他们都试图以自己的眼光看世界,以自己的头脑思索社会,按照自己的意志选择人生。他们最最讨厌的是别人要我怎样活,别人要我怎样做。不知是因为历史上的盲从曾经造成过巨大灾难还是因为他们过于自信,他们相信自己超过相信任何人。他们不愿遵守贾老师的清规戒律,不愿服从别人去歌唱计划生育,甚至不愿听从父母的安排成为庄严肃穆的音乐家。他们一心一意地寻找自己的旋律,寻找自己的风格,寻找自己的人生。因此他们既不像《大学春秋》和《青春万岁》中的那群学生,仿佛一生下来就被安排好一切似的无忧无虑地跟着阿姨老师朝前走;也不像《公开的情书》或《今夜有暴风雪》中的那群热血青年,时时把历史扛在肩上,充满责任感使命感。他们不低估自己的价值,也不夸大自己的作用。他们不是关在书斋里苦思冥想的哲人,也不是一劲儿地冲锋陷阵的唐·吉诃德,而是如同一群放学回家后的小学生一样凭着自己的兴趣从事自己的创造。”⑨这种反抗的另一面,是对人格独立追求的希冀:“作品中的主人公所嘲弄的是一切束缚人格独立的东西,不管这束缚看上去多么严肃、多么高雅、多么诱人、多么温情脉脉。而他们追求一切能够显示人格独立的东西,不管这一切在世俗的眼中显得多么卑下、多么渺小、多么无聊、多么大逆不道。”⑩将批评家们的这些评论与刘再复关于主体性的论述相对照,不难发现新潮批评为什么如此推崇刘索拉的小说。比较而言,残雪的小说很难为批评家们提供这样的素材,尽管她也在探索着主体的生成,但她的面向毋宁说是在将一个及物的个体存在问题抽象成为一个不及物的关于人的存在的思考,当时批评家们视域中的文学主体性包含更多的是对现实的需求,有着非常明显的现实指向。从残雪小说的批评现状看,人们谈论更多的也是其梦魇叙事,而几乎没有涉及她关于主体探寻的问题。这也说明残雪的小说未能受到新潮批评的足够重视应在情理之中。
在当下中国文学史的叙述中,刘索拉的小说已经成为记忆,文学史家给予了残雪小说以重要的位置。之所以这样,原因之一在于相较同时期刘索拉与徐星的小说,残雪的小说在“主题的挖掘和表现的力度和深度上”更胜一筹,“是‘现代派’小说在当时真正的收获”;原因之二在于它具备着难得的历史过渡性,即如陈思和所说:残雪的小说为后继的“先锋文学”提供了写作启发,“涵蕴了以后的先锋小说的基本方面的萌芽”。在一个历史发展的脉络里给予残雪小说进行如此的定位与评价是公正的,它向读者展现出了一种历史的眼光和视野,但这也迫使我们不得不对当时文学批评的选择重新加以审视。
我们知道,新文学观念发生的时间大约在“文革”结束之后,对旧文学观念的不满是其发生的契机,但这种“不满”并非是纯粹理性反思的结果,而是夹杂着当事人在“文革”期间所亲身经历的苦难经验,以及由此所衍生的愤懑情绪。尤其当他们发现旧文学观念在1980年代初期还依然盛行时,此前那种对旧文学观念的不满情绪就会更加强烈。当代著名的小说评论家李陀曾对此有着清晰的回忆:“由于当时主流批评家们对伤痕文学的评价非常高(现在也还有人对它评价非常之高),而对此持怀疑、反对态度的人也不是我一个,于是围绕着“伤痕文学”就有了很激烈的冲突,这种冲突到1985年前后尖锐化,对八十年代有着决定性影响的“新潮批评”也由此而起。”作为“新潮批评”的当事人,李陀的话是值得信赖的。由于“新的文学原则、规范和框架”,与“旧”文学之间的对立,因此才会有“我一直对这种写作评价不高”,与“主流批评家们对伤痕文学的评价非常高”之间的对抗和冲突,而从“很激烈的冲突”到“尖锐化”的言辞表达,则说出了论争双方主观情绪的强烈程度。
值得注意的是,新文学观念的提倡者没有追问的问题,即旧文学观念缘何从其“历史合理性和理论合理性”发展到“凝固化和片面化”。文学批评同样如此:对大而无当的“全知全能”批评的不满,直接使1980年代中期的新潮批评推崇“细密化、精确化、特殊化”的批评,批评家可以在自己熟悉的知识领域内准确地阐释文本,并充当文学的发言人,以进一步完成对文学发展的规划和建设工作:“他们将卓有成效地分工,并通力合作,澄清理论的空幻迷雾,把新涌现的小说现象理顺,并把里面的新经验逐一予以归纳和合理化;他们修正着既定的文学理论和小说理论,为时代精神的更新和固有文化的整理提供活生生的依据。”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你别无选择》出现在1985年时,尽管它主题上的叛逆性与写作风格上的实验性,都契合了当时文学界对主体性的期待和想象,但其“现代气息”与“个性发展”合二而一却并不仅来自于作品本身,而更重要的来自于批评家的理论观念。后来,李洁非在回顾这段批评史时说:“1985年崭露头角的青年批评家们所干的事情远远不止于论证了一种‘新’的小说的产生,他们的能量比这大得多,根本不会满足跟在作家及其作品后头扮演宣讲人的角色,而是跑到作家前头充当指路人。”可见,新潮批评并没有建立在理解文本的基础之上,而是相反,文本成了文学批评用来论证理论观念的素材和依据。
1985年新小说的出现为新文学观念的建构提供了第一文本,在强调文学回归自身、回归文学主体性的语境中,刘索拉与残雪都表达出了对主体的理解。然而,新潮批评并未做到对文本的原色解读,而是或多或少地以主观化、情绪化的判断对新小说作了取舍和筛选。因此,尽管残雪的小说有着独特的魅力,但在当时却未能进入批评家的视域中心,这对1980年代中期的新潮批评而言不能不留下很多的遗憾。
[注释]
①吴亮,程德培:《新小说在1985年》,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2期。
②刘纳:《在逆现象中行进的新时期文学》,文学评论,1986年第5期。
③⑤⑥残雪:《山上的小屋》,《人民文学》,1985年第8期。
④南帆:《文学:审美与审丑》,《文艺评论》,1988年第5期。
⑦吴亮:《一个臆想世界的诞生——评残雪的小说》,《当代作家评论》,1988年第4期。
⑧刘再复:《文学主体性》,《文学评论》,1985年第6期。
⑨李劼:《刘索拉小说论》,《文学评论》,1986年第1期。
⑩刘晓波:《一种新的审美思潮——从徐星、陈村、刘索拉的三部作品谈起》,《文学评论》,1986年第3期。
2014年度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上海文学》与八十年代小说的关联研究(2014BWX017);2012年度河南省博士后科研资助项目:八十年代文学批评的价值转型与西方现代主义(2012045)
晋海学(1973—),男,文学博士,河南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副编审;河南大学文学院博士后研究人员。
I206.7
A
1003-8353(2015)01-016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