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 森
(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1)
20世纪后半叶,以马克思主义的“红色”分析逻辑为理论出发点的生态社会主义思潮,借助法兰克福学派社会批判方法,在西方星云密布的绿色生态理论谱系中独树一帜。在20世纪60 到70年代,作为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人物的马尔库塞在《工业革命和新左派》等著作中对马克思主义的生态论断进行了重新挖掘与深度解读,进而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本质及其反生态性进行了揭露与批判。
以社会批判研究方法见长的法兰克福学派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最具影响力的流派,马尔库塞的思维逻辑与研究路径继承和延续了法兰克福学派传统的社会批判特色,从制度、技术和消费维度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了全方位剖析。马尔库塞认为,虽然马克思所规定的建设社会主义社会所必需的生产水平看似在技术最先进的资本主义国家里早已达到,而这种生产水平就是资本主义国家正在进入的消费社会,但是资本主义的本质就决定了其从未能而且也永远不可能使其生产关系和它的技术能力相一致。虽然资本主义工业化阶段的技术进步使人的劳动力越来越能脱离实际的物质生产过程,它却反过来导致资本主义制度命运的终结。
首先,资本主义制度最大的不合理性在于非正义的生产资料私有制以及在此基础上的资本主义不平等的分配方式及阶级关系。马尔库塞指出,人们在生产过程中地位身份的不平等将不可避免地导致持久的阶级冲突,而造成这一客观状况的根本原因则是“由他们不控制生产资料这一点所决定的,这一客观状况是他们受剥削的条件”[1]81。资本主义革命可以帮助社会主义克服资本主义制度“生产力”至上的路径依赖,社会主义可以逐渐减少人们对劳动的屈从程度,重新组织以消灭异化劳动为目标的生产方式,放弃资本主义消费社会物质生活的穷奢极欲,以及在此之上对人们的奴化剥削。
其次,马尔库塞认为资本主义制度对人类的控制和奴役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工具理性与技术理性对人们的掌控。他指出资本主义的罪恶之源愈来愈显著地表征为科学技术而实现对人们的全面统治。资本主义依靠技术理性不仅能不断提高劳动生产率而尽可能多地创造与榨取工人阶级的剩余价值,而且同时在不断扩大人民对资本主义制度的依赖性。马尔库塞指出:“技术上的劳动分工使人本身只起着一部分操作功能,而这一部分功能则受着资本主义过程的协调器的协调。”[1]90技术理性的控制和社会分工的束缚使人们只能获得片面单调的发展。
不仅如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现代科技的辅助作用下,以越来越高的效率和越来越低的成本制造出不断增加的超过人们生活必要的过剩的物质产品,因此资本主义只能进一步向国内外市场扩张。“技术的进步和‘高档’商品的大量涌入除了产生和再产生异化了的劳动世界外,还产生和再产生了一个不费力的,快乐的,满足的和舒适的世界图象。”[1]94资本主义制度创造与生成了一个大多数人对生活用品的消费欲望能够满足的虚幻图景。而在事实上,资本主义的技术成就带给人们的生活的改变被失败、不幸和压抑填满。马尔库塞精辟地把资本主义的这种恶性循环式进步法则概括为一个直观而深刻的公式:技术进步=社会财富的增长=奴役的加强。
最后,资本主义制度内部的恶性循环根源在于自身不停制造过剩需求与生产而过剩的需求不能有效满足的逻辑悖论。根据马克思主义的论断,资本主义的直接表征是物质需要的相对满足,却意味着人们不断地被束缚在日益加深的内心精神世界的贫瘠。只有社会主义革命才能真正破除资本主义控制与束缚怪圈的魔咒。社会主义革命的实质不是单纯地扩大对现有物质需要的满足程度,也不是简单地把需要从较低水平提高到较高水平,而是要实现对异化消费真正的质的飞跃与根本性革命。马尔库塞指出,社会主义的总体性特质毋庸置疑地涵括物质生产的富足,提供足够满足人们需求以消灭贫困的物质和服务的数量。但这还绝不足够,社会主义更重要的任务是通过社会主义生产改变生产和需要自身“定在的”性质,即需要和满足本身的性质。这是因为在资本主义时代,工人阶级正在被先进的资本主义社会不断地影响与同化,这种同化最明显的体现在消费领域。然而为何从消费领域分析资本主义制度结构的非正义性?对这个问题马尔库塞从马克思主义哲学角度进行解释,他指出消费领域是人社会存在的基本尺度之一,而且是能决定人的意识的,而意识又是能对人对劳动和业余的态度和立场产生决定性影响的重要因素。因此“把消费领域及其对社会的全面影响从结构分析中排除出去是违背辩证唯物主义的原则的”[1]84。马尔库塞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和消费的异常繁荣造成了人们富裕的生活假象以及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之间阶级差别消失的假象,但是同时资本主义的巨大财富也将导致它自己的崩溃。
资本主义控制与剥削向消费领域的延伸意味着资本主义揭开了一个新的范围,这一范围标志着资本主义的生活领域和否定资本主义的生活领域。商品和服务的生产在扩大,而在另一方面它却反过来削减了资本主义进一步发展的潜能与基础。资本主义社会为了自身的繁荣创造出越来越多的虚假需要,并强加给人们消费。在资本主义框架内幸福生活情景假象下掩盖的是人们内心幸福感缺失。马尔库塞从垄断资本主义的本质批判视角,尝试对这一强烈反差的实质原因进行诠释。他认为造成资本主义制度下人们生活世界异化的根源依然是资本主义社会基本矛盾的运动规律,即“垄断资本控制下的整个社会财富既不能被消灭,也不能中止增长的内在动力:资本主义不能满足它自己创造的需要。这种动力在不断增长的生活水平中表现为它不断地强迫制造了市场曾经有可能满足的需要;现在它又促进着超越性的需要,而不废除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是不能满足这些需要的”[1]92。不改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就无法改变也无法真正将人们从异化的劳动以及它们所导致的异化消费与生活方式中解放出来。而当代资本主义制度在消费领域对人们控制的加强恰恰表明了资本主义社会自身调整方式的无力与制度的高度不自信。
既然如此,那么所谓大量虚假需求导致异化消费盛行的消费社会是否是资本主义制度灭亡前的最后阶段呢?马尔库塞回应了这个疑问,他认为消费社会这一术语在实质上是错误的,因为很少有一个社会像目前的资本主义社会这样具备全面地控制着生产的一切利益的特质。因此,消费社会仅仅是一种形式,只是在这种形式中,处于最先进阶段的垄断国家资本主义进行着自我再生产。消费不再是人类满足自己生存发展的必要手段,而成为资本主义国家控制、剥削与奴役人民,生产与再生产资本主义制度的工具。他还补充道,“消费社会中‘内心世界的禁欲主义’已经不再适合,取而代之的是强有力的凯恩斯主义”[1]94。资本主义社会为了创造尽可能多的剩余价值,不仅要强化工人的具体劳动,还要通过扩大和强化多余但可盈利的广告产业以扩大剩余价值的榨取。不仅如此,不盈利的公共基础设施与服务建设事业却被忽略甚至缩减。资本主义高消费的生活水平使越来越无意义的、非人的生活永久化。马尔库塞意在指出在资本主义消费领域剥削残酷性的升级与生态破坏的加剧。只要在资本主义框架下,人们就不会有丝毫从消费生活领域——更无须说人类的全面的解放可能性。
马尔库塞非常重视人“新的感觉能力”在社会历史变革中的作用并不吝笔墨地诠释形成其独具特色的“新感性”思想。他最初在《论解放》中勾勒出这个讨论的轮廓。那么何为“新感性”呢?马尔库塞自己的新感性概念即新的感觉能力,这并不是个人或者集体的纯粹的心理学现象,新的感觉能力把社会的变化内化为个人的感性需要,而且其能在“改造世界”的事业与“改造人类自身”即个人解放的事业之间实现协同联结的功能。
要解决人的解放与自然解放的关系问题,马尔库塞认为首先需要解答的问题是解放的逻辑根据问题,也就是解放最终和什么问题有关,即和人与自然的新关系,也即是人自身的本质特性与外界自然的新关系有关。他认为自然的解放问题是具有核心意义的命题,因为人的解放最终取决于自然的解放。在马尔库塞看来,这是由于自然的急剧变化将成为社会急剧变化的关键领域和先导性力量。自然的解放力量及其在建设一个自由社会时的重要作用的发现将成为推动社会变化的全新动力机制。另一方面,马尔库塞指出自然的解放实质上是人的解放的先行阶段与实现媒介。他对这个观点进一步进行了辩证的阐释,指出这个议题在实质上与两方面的因素相关。首先与人性有关,这里的人性是指人体的基本机能。在马尔库塞看来,人的本能和感官是人的理性和经验的根本来源与物质基础。其次还与人所处的外部自然条件有关——因为人的生存环境即人与自然的斗争,正是在这样的斗争中才形成了人类社会。而自然在人类社会形成后就被深刻地打上了历史的烙印。一方面,自然转换为社会化的自然后变得与人相对,并且在资本主义框架下自然越来越屈从其技术的、工具主义合理性的控制;另一方面,这种控制自然的特殊合理性实质上还渗透和贯穿到对人的本性与本能的控制中。人们的感受能力的发展以及感性经验的积累被资本主义制度所控制与阻碍。资本主义社会开始对人的本能与本性的全面操纵,具体而言即从对攻击性的操纵与控制演变为对人们性欲等自然本能与心理活动的全面操纵与控制。总而言之,在资本主义制度内,无论是对人的控制手段还是控制程度都在不断地全方位地加强。
对于自然的解放的真正意蕴,马尔库塞理解为自然是历史的内在部分,是历史的作用客体。因此,自然的解放并不是历史的彻底倒退,即退回到技术前状态,而是社会按照历史轨迹继续发展,真正改变的只是人类与自然的互动关系与交互方式,人类将实现“以不同的方式利用技术文明的成果,以达到人和自然的解放,和将科学技术从为剥削服务的毁灭性滥用中解放出来”[1]128。而自然的解放真正意蕴就在于要重新发现自然提高生活的内在潜力与本质力量,重新发现“感性的美的”特质,重新发现和提升那些资本主义社会从根源上拒绝甚至取笑解放自然理念的思想观念。
而在现存的资本主义社会中,越来越有效地控制已被控制的自然已经成为资本主义制度扩大对人的控制的主要物质手段,成为资本主义社会及其政权延伸的胳膊。马尔库塞指出:“商业化的、受污染的、军事化的自然不仅从生态的意义上,而且从生存的意义上缩小了人的生活世界。它妨碍着人对世界爱欲似的占有(和改变)。”[1]128资本主义对自然的控制以及在此基础上对人的控制,既使人不可能在自然中重新发现自己,也使人不能承认自然是自主的主体(在马尔库塞看来这是一种被忽视的观点,即使在马克思那里自然也主要的是一个客体)。资本主义精神对人的统治目前正借助于也从根本上依赖于对自然的统治而实现。资本主义社会对人们的生活加以控制,并且按照其内在模式进一步对自然和社会加以塑造的逻辑已经越来越展现出其不合理性。
资本主义在对自然的奴役基础上的对人的奴役倾向的根源也源于其生产方式。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扩大和改变了剥削的基础,但同时又产生了现存生产方式无法满足的需要。因而,对于20世纪60年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发生和涌现的激进新社会运动中的生态抗争,马尔库塞认为其在本质上是反抗资本主义制度的一种政治斗争形式。由于对自然的损害程度直接与资本主义经济有关,在他看来,真正的自然的解放的态度应内在地涵括一种历史超越性,这种超越只能属于一种特殊的社会形式,当然绝不可能是资本主义社会,而应该是一种新型的文明,文化将不再是社会分工的一个领域,而是在所有领域里塑造整个社会。只有在社会主义生产方式基础上,才能对技术和自然的环境世界进行彻底的改造。
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主义有着一种贬低自然基础在社会变革中的能动作用的固有倾向,自然被马克思主义看做是资本主义用于加工制造以及加强对人和物剥削的原料与工具,因而只被视为一种物质形态。而在马克思的早期著作中自然的地位却得到了应有的足够重视。对此他引证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认为马克思的“感性的颠覆能力和自然是解放的一个领域作为其中的观点并未得到人们足够的重视”[1]131。根据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关于“私有财产的扬弃是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的彻底解放”[2]的论断,马尔库塞发展了马克思强调对感性的颠覆能力的观点,并把“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的彻底解放”看作是社会主义的基本特征,进一步发展了在吸收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传统精髓的基础上提出的“新感性”理论。马尔库塞指出,人们感觉和特性的彻底解放意味着不同于阶级社会的新型人的诞生,“感觉的解放”意味着在改造社会时将感觉改造成为实践的感觉,从内涵上包括全新的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及人与自然的关系。反过来说,新感觉也将成为新的社会主义合理性的源泉。因为解放了的新感觉完全拒斥资本主义的工具主义理性,同时却也能继续保留和延续资本主义获得的成就。
此外,解放了的感觉可以通过积极的方式而实现和彰显其改变资本主义工具主义控制的根本特质。这种特点按照马克思的话语方式可以表达为“自然的人道的占有”,而马尔库塞将其理解为“通过把自然变为对人的本质(作为类存在)来说是一个环境世界(媒质)的方式,而人的本质就是自由地发展人的创造性的,美的特殊禀赋”[1]132。马尔库塞思想体系中的解放自然的思想并不以宇宙中有这样的计划或目的等规定性为前提,他所理解的解放更多强调的是人在自然中实现的计划和目的的可能性。解放要求自然迎合这种活动,并且要求其拥有能支持和促进人的解放的物质力量。
在马尔库塞看来,在马克思那里人类与自然相处的最高境界即是“对自然的人道的占有”,也就是自然失去了纯粹的有用性,而是作为独立的生命力与人形成主体-客体关系。马克思把自然看作是一个世界,当自然固有的有助于解放的力量和质重新被发现和再释放时,这个世界就能成为人自我享受的适当工具。这与资本主义对自然的剥削不同之处在于,“人道的占有”是非暴力的、非毁灭性的,其最终目的是自然内在的,能提高生活的、感性美的质。在这里,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提出的对自然人道的占有论断实际上成为成熟的自然解放论的理论前身与先驱。
不过,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对自然的人道的占有的思想中仍然有不合理成分。他的理由是把自然视为自在的客体的思想实际上更符合资本主义对待物质的态度。因为资本主义社会把这种思想作为对自然的控制工具,认为只有在此种思想下才能达到对自然越来越有效的控制。因此他认为马克思的“人道地占有自然”的思想在其中仍然还包含着人类贪婪的统治欲望。因为从占有的实现方式来看,无论“占有多么的人道,始终还是主体对(活的)客体的占有”[1]135。马尔库塞认为占有的过程损害着根本不同于进行占有的主体的和从严格的意义上来看是作为独立的客体,即作为主体而存在着的事物。这类事物会对人采取敌对的态度,在这种意义上二者就是一种斗争性的互动关系。在这种境况下,占有关系就演变为异化剥削。而马尔库塞认为对待自然应然的态度是对占有的否定,即非剥削性的关系,让自然在自在状态下休养生息、承认与贡献。
不仅如此,马尔库塞还指出把自然看作是社会变化的一个因素的历史观并不含有目的论的思想,也并不认为自然是有“计划”的,但是它确实是把自然把握为主体-客体,即把握为有着自己的可能性、必然性和偶然性的世界。实际上,对于自然不仅应该按照其本身自由自觉的价值考察,还应该把其看作客观价值的物质承担者。而从这个角度解释对自然的损害和压迫,是人对自然外在施加的行为,人与自然的相互关系损害了自然的某些客体的质。只有在维护客体根本特质的基础上,才能从生存论的意义上把“真”赋予自然。马尔库塞坚持,人的解放就是要求承认客观事物即自然中存在着这样的一个“真”。
总体而言,作为生态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先驱人物,马尔库塞并没有停留在对生态危机具体现象的细节描述层面,而是试图剖析与批判资本主义制度框架下依赖技术的不合理使用手段、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利润追求无止境的资本逻辑、消费社会造成的正义表象下实际不平等的加剧问题,省思与揭示资本主义生态危机产生的原因,并且探寻其解决的根本方式——只有社会主义制度取代资本主义制度才能解决生态危机。马尔库塞对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的分析向度与批判逻辑延续了法兰克福学派技术非理性、消费异化和制度社会批判的基本视角及理论框架,并继而深远地影响和塑造了其弟子威廉·莱斯以及其追随者本·阿格尔的生态马克思主义思想。马尔库塞的研究理路与论证框架被后继的生态马克思主义、生态社会主义学者所采纳,并且作为生态马克思主义、生态社会主义理论的批判与演绎范式。同时,马尔库塞不仅作为社会批判理论家而且作为20世纪60年代西方学生运动的精神领袖,对消费社会的理论解构、对技术控制的批判,在现实的社会运动中以批判的理论声援实际进程中的革命性力量,以革命的理论推进革命的实践。
需要强调的是,马尔库塞在论述中把自然看作具有自主意识与感性的自觉主体,将自然的地位提升到主体高度,从根本上说是出于对自然和生态最大化的保护和解放的初衷与意图,是对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的摒弃,又不简单地与生态中心主义的生态伦理观彻底对立,而是将人与自然二者都看作共时共在的独立主体,试图超越人类主体论而更重视与突出自然能动性与主动地位。这种理念似乎逃脱了伦理观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和“生态中心主义”非此即彼的简单二分法与无意义的争论窘境,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折中调和、实用主义的生态伦理观。在生态伦理观上受马尔库塞解读方式影响的不乏其人,认为将人固定为主体、自然界固定为客体的主客二分是造成自然不受重视和破坏的重要伦理因素。他们声称主体性是分不同程度的,自然的主体性至少不低于人的主体性。事实上,这种认知是对形而上学自然观的矫枉过正,对自然主体性的过度拔高超越了应有的限度,却最终落入了唯心主义的陷阱。
客观而言,马尔库塞的思想吸收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方法与基本理念,更偏向以“新感性”的理路解读资本主义社会的攻击性,因而他实质上是以唯心主义视角简单地挖掘和片面地解读马克思主义的自然观。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曾指出:“说一个东西是感性的即现实的,这是说,它是感觉的对象,是感性的对象,从而在自身之外有感性的对象,有自己的感性的对象。说一个东西是感性的,是说它是受动的。”[3]107在马克思看来,感性的事物根本上表征了其受动的客体特质。而马尔库塞断然地认为“马克思的幻想乃是重新捡起了把认识看作是回忆的旧理论”[1]136。他还将此解读为把科学看作是重新发现在现实中受歪曲和否定的事物的真形式,这就是唯心主义的永恒的唯物主义内核。他意图把自然的地位主观地拔高到类似主体的高度,过多地强调自然的感性存在方式,将自然界作为客体的反作用力放大为自然界的自主自觉的主体能动性。这是马尔库塞简单地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对马克思主义的修正与曲解。他对马克思的生态观带有“占有”自然色彩的指责实质上是对马克思的误解。这种误解却一直影响和强化了生态马克思主义流派对马克思生态观的错误认知,甚至生成了生态理论领域将马克思主义生态观归结为人类中心主义的路径依赖。而与此相应的理论视野和研究方法进一步影响了马尔库塞的自然革命理论,使其带有浓重的浪漫主义与乌托邦主义色彩。事实上,人类的主体性地位与创造性潜能所决定的是人类的科学生态观是在考量人的主体性的前提下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作为终极关怀,而不是把人的主体地位与自然作为物质世界的客体地位简单地等同化。
因此,不言而喻,马尔库塞的自然主体论观点具有明显的片面性与唯心主义缺陷。马克思非常反对在自然观上的唯心主义,他认为:“人和自然界的实在性,即人对人来说作为自然界的存在以及自然界对人来说作为人的存在,已经成为实际的、可以通过感觉直观的,所以关于某种异己的存在物、关于凌驾于自然界和人之上的存在物的问题,即包含着对自然界和人的非实在性的承认的问题,实际上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了。”[3]92马克思的论断实际上深刻诠释了人与自然之间作为主客体存在的互为对象性关系,作为客体的自然仍然是受动的存在,与主体的人作为统一整体的双向互动。特别在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语境与现实实践中,自然环境的保护要求人们着眼主体地位、发挥主体功能。正如郇庆治教授所言,“就其作为一种对人与自然、人与人和人与社会关系的哲学新解而言,‘生态文明’及其建设更不(可能)是一种‘生态中心主义’的立场,而是力求在人类(社会)的视野与潜能之内实现对自然生态的充分尊重与内在契合,或者说一种‘弱人本主义’”[4]。因此,马尔库塞的资本主义生态批判思想依然不能放弃辩证扬弃的科学方法。我们需要明确,自然主体论忽略了对社会实践真正主体主体性的尊重。而人的主体性的发挥如果受到限制,就无法在尊重的基础上利用自然规律,也就无法真正实现人与自然关系的改善、优化与推进。
[1]马尔库塞,等.工业革命和新左派[M].任立,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124.
[3]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4]郇庆治.多样性视角下的中国生态文明之路[J].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3(2):1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