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颖
(东北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3)
在经济思想发展史上,“资本”一直是经济学理论的核心概念之一,也是许多经济学家倾注毕生精力探讨和研究的一个重大课题。以《资本论》为主要内容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是在批判地继承斯密、李嘉图等古典学派经济理论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而古典学派的经济理论又是汇集了前人经济思想的成果。早在公元前400年前后,古希腊的一些著名学者就曾先后提出过系统的经济学思想,其中,亚里士多德是最早触及资本概念的思想家。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致富的技术有两种:一种是为了满足使用价值或消费而进行的小商品的交换,另一种是为了追求“货殖”,即以货币的无限增殖为目的的交换。他认为,以货币追求货币的这种交换在高利贷活动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应该说,亚里士多德所分析的“货殖”,实际上反映的正是货币资本的运动。[1]20-23而“资本”一词在希腊语中的原意为“本金”,这也从词源学角度证明了古希腊人对资本概念的最初认识。可见,当时的人们是直接从货币形态来把握资本问题的,他们关注的是货币的生息能力。到了中世纪晚期,随着商品货币关系的发展,商人及商业资本的作用日益凸显,从而形成了重商主义的经济学说。重商主义的代表人物托马斯·孟提出了“存货”的概念,他认为财富的一部分必须作为存货来加以利用,即用于为卖而买,以赚取利润。他所说的存货实际上是指商业资本流通中的商品资本存量。这就意味着重商主义者已经不再拘泥于货币本身的增值能力,而是将视角转移到用货币所购买的商品所具有的增值能力上了,这表明人们对资本的认知视野更开阔了。后来,近代著名的学者大卫·休谟又对资本概念进行了进一步的阐释,他认为“存货”既包括货币总额,又包括商品存量,应该把单纯的货币投资和存量的生产使用区分开来,其中利息来源于前者,而利润来源于后者。[2]2-3在休谟的阐述中,已经依稀可见将资本与生产过程联系起来的迹象,只是并不十分明显,而真正的资本理论研究是从对生产过程的分析即对生产资本的考察开始的,这个任务历史地落在了古典学派的肩上。
古典学派是在产业资本蓬勃发展的时代形成的,以蒸汽机技术为动力的产业革命,推进了近代工场手工业向现代工厂制度的过渡,从而为古典学派从生产过程来考察资本运动提供了社会条件。在古典学派中,最先创造性进行资本研究的是重农学派,他们改变了人们以往对财富起源的理解,把经济研究的重心从流通领域转向了生产领域。重农学派的创始人魁奈曾对农业资本进行了详尽的分析,他认识到要进行大农业生产,就必须首先投入各种物质资料,因此,他把资本称为“预付”,这种预付的最终目的是要生产纯产品,而纯产品实际上体现了预付资本的某种职能,即体现为生产劳动的一种剩余。他又根据这种预付的消耗及补偿方式的不同,将预付分为“年预付”和“原预付”两部分,年预付为每年预付一次并在当年补偿回来,而原预付为几年预付一次而不在当年全部补偿。这样,就在资本理论思想史上第一次区分了固定资本与流动资本。不仅如此,魁奈对社会总资本的再生产和流通也进行了开创性的研究,他将社会资本再生产过程中错综复杂的各种关系绘制成一张著名的“经济表”,从而在经济思想史上破天荒地首次对宏观经济运行进行了总体分析。马克思曾对魁奈的《经济表》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指出这个表是极有创见的天才尝试,这个尝试是18世纪30 至60年代“所提出的一切思想中最有天才的思想”[1]138-142。重农学派的另一个重要的代表人物是杜尔阁,他在魁奈之后对资本理论进行了更为系统的分析。他经常在自己的著作中直接使用“资本”一词来代替“预付”,而且他突破了魁奈以往仅仅把农业视为唯一的生产部门的局限,将研究的领域扩展到了制造业和商业,他认为,工商企业和农业一样可以获得利润。他说:“企业家、制造业主、雇主阶层,都是大量资本的所有者,他们依靠资本,使别人从事劳动,通过垫支而取得利润。”[3]他列举了资本的五种使用方式,即买进田产、租用土地、从事工业和制造业生产、经营商业和放债,[1]151并分析了资本在不同行业的不同使用方式相应赚取的各种收入,从而相当完备地划分了工资、利润、利息和地租等各种基本的收入范畴。
在重农学派理论成就的基础上,亚当·斯密对资本问题进行了更为全面和深入的研究。斯密在他的宏伟巨著《国富论》中系统地考察了包括资本理论在内的经济学理论的各个基本方面,在人类经济思想史上第一次建立起一个规模庞大的经济学理论体系,从而也使自己成为古典经济学派伟大的代表人物。斯密认为,资本是一切能够带来收入或利润的资财。人们将属于自己的一部分资财贮藏起来,投入生产,这部分资财即成为资本。[4]86这个定义不仅说明了资本的来源,也指出了资本积累的动机。他写道:“资本一经在某些人手中积累以后,其中有些人自然会运用它来推动勤勉的人们从事工作,为他们提供原料或生活资料,以便从他们的工作、或从他们的劳动在原料上的增加的价值获得利润。”[5]63斯密指出,资本来源于人们的勤劳和节俭,通过勤劳创造财富,又通过节俭把财富积累起来,而积累的根本动机是获取利润。斯密还进一步考察了资本的构成和职能等问题,他创造性地根据资本的物质形态是否转手或流通这一标准,将资本区分为固定资本和流动资本两种形式。他认为固定资本包括有用的机器、有利润可图的建筑物、土地的改良、有用才能的获得等;而流动资本则包括货币,卖主手中的食物、衣服、家具、建筑物所用的原料,以及商人或制造业者手中的制成品等。[5]318-319关于资本的职能,斯密认为,资本的作用就在于推动和协助劳动,使生产得以进行。一般地说,流动资本通过预付而使劳动成为可能,固定资本则通过提高生产效率而使劳动更加便利,而且还将提高劳动生产率。他还分析了资本的各种存在形态,诸如工业资本、商业资本、借贷资本等,并在此基础上考察了资本的出现对国民收入分配的重大影响。他认为,在资本积累出现以前,全部收入都表现为工资而归劳动者所有,但资本积累出现并在社会经济关系中占据支配地位以后,资本所有者和土地所有者将不可避免地要参与收入分配,国民收入因而也将分解为工资、利润、地租三部分。[2]6-7从总体上看,斯密的资本理论无论在深度还是广度上都超过了重农学派,它标志着系统的古典经济学的资本理论的确立。
大卫·李嘉图继承了亚当·斯密的理论遗产,并将其发展到顶峰,从而被称为古典经济学的完成者。《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是李嘉图的代表作,该书内容在资本理论方面,关于资本的定义、划分和职能等一些基本观点,都沿袭了斯密的传统。但他与斯密也有所不同,斯密的研究中心是工场手工业阶段的资本所有者怎样提高生产效率以增加社会财富,而李嘉图的研究中心是机器大工业阶段的资本所有者如何参与国民收入的分配。李嘉图所研究的分配问题,实际上是资本所带来的剩余价值的分配问题。[6]122李嘉图和斯密一样,将国民收入划分为工资、利润、地租三个部分,并在工人、资本家、地主三个阶级之间进行分配。在笃信劳动价值论的基础上,他将工资归结为维持工人及其家庭生活所必需的生活资料所耗费的劳动时间,并认为工资和利润之间存在着此消彼长的对立关系;他将利润归结为所费劳动给定的商品价值中扣除工资之后的余额;他将地租归结为产品价值超过工资加利润以上的余额,并认为地租是农产品价格高昂的结果。李嘉图提出了当时最好的级差地租理论,并用土地肥力差别和资本连续投资后的生产力差别来说明级差地租的形式。[4]116在他看来,地租是因农业生产力降低而导致的农产品价格上涨的产物,而农产品价格上涨将会导致工资增长和利润降低,因此,在地租和利润之间也存在着一种对立关系。在经济思想发展史上,李嘉图最早明确地阐明了三大收入范畴之间的对立关系,这也是他的收入分配理论对古典学派思想体系完善所做出的重要功绩。[2]9李嘉图在上述分析的基础上,进而考察了经济增长过程中收入分配的动态及其对资本积累的影响,并根据土地收益递减规律说明了地租量的决定因素。他认为,随着资本积累的进行和经济的发展,农产品的需求将会增加,而由于土地收益递减规律的作用,农业中连续投入同量的劳动和资本所带来的产品增量将逐渐降低,从而农产品的价格会逐渐提高,这一方面会使地租量增长,另一方面会引起工资上涨进而导致利润量和利润率降低。由此,李嘉图推导出了在资本积累过程中利润率趋于下降的规律。李嘉图的经济理论研究成果,不仅使他在世时成为英国经济学界的权威,而且影响了许多后代的学者,马克思、马歇尔等许多著名的经济学家都曾从他的著作中吸取理论营养,从而建立了自己的经济理论框架体系。
马克思的资本理论和他的其他学说一样,是在批判、继承和发展古典经济学说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但这些理论内容并非是前人经济思想的简单综合体,而是在其基础上建立的一个崭新的学说体系,这个体系也是随着研究的深入而逐渐丰富,并在《资本论》中最终完成的。马克思的资本理论萌芽于19世纪的40年代。当时,马克思在阐述劳动和资本的对立时,就结合批判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政治经济学,分析了“劳动商品”的买卖和雇佣劳动的形成,从而揭示了资本的本质和剩余价值的起源。在1847年出版的《哲学的贫困》一书中,马克思就看到了劳动(劳动力)作为特殊商品的意义,提出了不能把劳动所创造的价值和劳动(劳动力)本身的价值混为一谈的论断,由此指出了“劳动剩余”的存在。在1849年出版的《雇佣劳动和资本》一书中,马克思进一步考察了什么是资本以及它如何增殖的问题。他认为,资本是一个历史的范畴,商品生产是资本的基础,没有商品就没有资本,但商品本身还不是资本。“它成为资本,是由于它作为一种独立的社会力量,即作为一种属于社会一部分的力量,借交换直接的、活的劳动而保存下来并增殖起来。除劳动能力以外一无所有的阶级的存在是资本的必要前提”,资本实质上是“资产阶级社会的生产关系”。[6]133-134可见,与古典学派单纯研究财富的性质和原因不同,马克思的资本理论从一开始就在研究对象和研究目的上明显地表现出了社会属性。进入19世纪50年代之后,马克思深入考察了资本主义发展的状况,重新研究了斯密和李嘉图等许多古典经济学家的著作,并深入阅读和广泛搜集了大量的经济研究资料。从1857年到1858年间,他写成了篇幅巨大、内容丰富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手稿。[7]17在这部手稿中,马克思第一次系统地论述了自己的资本理论的基本要点,他分析了货币转化为资本的过程,并把劳动和劳动力的含义进行了严格的区分,揭示了劳动力这一特殊商品的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他还将剩余价值从各种具体形式中抽象出来作为独立的经济范畴,从而解决了古典学派所未能解决的关于剩余价值的本质和其表现形式的关系的问题。[6]134但马克思资本理论的全面而系统的论述是在他的《资本论》中彻底完成的。
马克思的资本理论博大精深,其内容主要体现在《资本论》[8]这部多达2760 页的鸿篇巨著中。因此,企图用简短的语言来概括马克思的资本理论内容,并从中找出这一理论体系的特殊性是极其困难的。在这里,只能从广义的、总体的角度,仅仅通过解读《资本论》的研究对象、体系结构、逻辑思路等,来体会和概略地归纳马克思资本理论的核心内容及其特有的社会属性。
首先,从《资本论》研究对象的视角看,以生产方式及生产关系为内容的研究,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最基本的社会经济关系,由此体现了马克思资本理论鲜明的社会性特征。马克思的资本理论研究从一开始就不同于以往的一切经济学家,在他以前的古典学派看来,经济学研究的是财富,是物与物的关系。而在马克思看来,经济学研究的不是物,而是人和人之间的生产关系,归根到底是阶级和阶级之间的关系。他在《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版的序言中开宗明义,申明“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同时,他指出,“本书的最终目的就是揭示现代社会的运动规律”[8]8-11。在这里,可以看到,马克思为《资本论》所确立的研究对象不是“自然规律”,而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与这种生产方式相适应的生产关系。从一般的意义上说,生产方式就是社会形态,就是一定社会的有机整体。如果离开了社会,就不可能存在生产方式。可以说,以生产方式为研究对象,本身就意味着这种研究具有明显的社会性。人类社会是由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构成的,人们在其中生存,并为了生存而必须从事生产活动。换言之,一定的社会是人们相互合作和活动的综合体,它包括人的活动的各个领域和各个方面。但在人的所有活动中,生产活动或者说经济活动,是人们全部社会生活的主体部分,是社会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基础。在社会关系和生产关系之间,社会关系是人的各种关系的总和,而生产关系是社会关系的核心部分。因此,研究生产关系,实际上就是研究社会关系,是研究社会关系中最重要的部分。从特殊的意义上说,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研究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不是含糊笼统地讲人类社会一般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而是特指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这种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并不只是一般所说的人们在生产过程中所结成的简单的相互合作关系,更不是古典学派的学者在他们的论著中所论及的与生产技术条件相关的那种生产关系,而是在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以所生产所交换的劳动生产物为媒介,而由资产阶级和劳动阶级构成的社会关系。[9]可见,马克思资本理论的研究对象具有鲜明的阶级性和社会性。
其次,从《资本论》体系结构的视角看,以资本运动为主线而展开的研究,展现了资本从生产过程到流通过程再到资本运动总过程的画卷,从中不难看出其始终贯穿着突出的社会性特征。《资本论》的体系结构是由它的研究对象所决定的,如上所述,《资本论》的研究对象是生产关系,而资本是资本主义社会最基本的经济范畴,是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制度的最普遍的表象形式,更为重要的是,它恰恰反映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全部经济关系。因此,对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的研究只能围绕着“资本”来进行。就《资本论》三卷本的体系结构来看,从始至终是遵循着资本的运动过程来展开的。马克思认为,资本的运动开始于生产过程,并且以生产过程作为整个运动过程的核心和基础。因此,第一卷是资本的生产过程,他首先在劳动价值论的基础上分析了资本生产过程的前提,即货币怎样转化为资本;然后探讨了资本生产过程的两种方法;最后考察了资本的积累过程及其历史趋势。[7]47-50第二卷是资本的流通过程,马克思认为,直接的生产过程并没有结束资本的运动过程,在现实世界里,它还要由流通过程来补充。马克思在这一卷首先分析了单个资本的循环和周转,然后分析了社会总资本的再生产和实现过程。第三卷是资本主义生产的总过程,马克思首先着重分析了剩余价值转化为利润、利润转化为平均利润和价值转化为生产价格的问题,然后分析了商业资本和借贷资本所带来的商业利润和利息以及地租。就《资本论》的体系结构,马克思曾做过这样的概括:第一卷“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本身作为直接生产过程考察时呈现的各种现象”,第二卷“是把流通过程作为社会再生产过程的媒介来考察”,第三卷“要揭示和说明资本运动过程作为整体考察时所产生的各种具体形式”。[10]29通过层层深入的布局结构,马克思揭示了资本所特有的社会经济关系本质。他在全书最后的总结中的指出:“资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它体现在一个物上,并赋予这个物以特有的社会性质。”[10]920这是马克思关于资本的经典定义,这个定义与古典学派总是把资本看成一定的物完全不同,它具有突出的社会性特征。
再次,从《资本论》逻辑思路的视角看,以剩余价值生产和实现为核心的研究,运用了科学的抽象分析与历史分析相结合的研究方法,这一运用的结果也揭示了马克思资本理论的社会性特征。马克思认为,资本在本质上是一种自行增殖的价值,增殖的部分就是剩余价值,不能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就不是资本,资本和剩余价值是同一经济制度的两种表现。[11]可见,资本的本质特征是能否带来剩余价值。为此,《资本论》整体框架构建的逻辑思路正是以剩余价值为核心,沿着剩余价值生产、剩余价值流通和剩余价值实现的思路来延伸的。这种延伸过程恰是从抽象到具体研究方法的典范性运用。马克思曾在他的《资本论》的第一版序言中谈到了这种方法的运用,他说:“分析经济形式,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二者都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12]8应该说,古典学派曾在一定限度内考察过资本主义生产的内部联系,但是他们偏重于量的分析而忽视了事物的本质,并且总是把经济现象的表面描述同内部联系分析混杂在一起。和古典经济学家不同,马克思运用了科学的抽象法,揭示了生产关系内在的联系,阐明了经济现象的本质及其内在矛盾和运动规律,并由此论证了一定的社会生产方式的产生、发展以及由另一个更高的社会生产方式所代替的历史必然性。[7]73可以看出,马克思的抽象分析和历史分析是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马克思以前的先驱者总是流连于利润、利息、地租这些表象的概念,他们从来没有从这些具体的特殊形式中抽象出一般的“剩余价值”。而马克思却先是撇开了这些具体的形式,然后从资本主义社会最普遍、最简单的细胞形式商品的分析开始,研究了以劳动力买卖为基础的货币向资本的转化,科学地区分了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揭示了剩余价值的起源和实质,从而确立了剩余价值这个独立的经济范畴,并通过剩余价值如何转化为利润和平均利润等一系列的分析,将剩余价值这个抽象的概念还原为利润、利息和地租这些具体的形式,从而揭露了以雇佣劳动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社会各大阶级之间瓜分剩余价值的经济关系。
如上所述,与以往古典学派的资本理论相比较,马克思的资本理论表现出鲜明的社会性特征。事实上,这一特征不仅体现在与其前人理论的比较上,而且将其与后来的当代西方资本理论相比较时,也表现得相当明显,甚至更为突出。可以说,在资本理论社会性的阐述方面,当代西方资本理论的继承者们比他们的祖先退步了。在马克思以前的古典学派的资本理论阐述中,还依稀可见某种程度的社会历史感,但在现代西方经济学的理论体系中,这种阐述一般是见不到的,尤其在19世纪70年代开始了经济学的边际革命之后,大多数从事资本理论研究的经济学家就已经将社会因素置于自己的研究视域之外了。关于这一点,20世纪90年代初,国内一位在资本理论研究方面颇有建树的学者曾经做过系统的分析,他在《西方资本理论研究》一书中,将西方资本理论与马克思资本理论做了全面的比较。他认为,马克思资本理论不同于西方资本理论的一个首要的特点,就是“马克思始终坚持经济现象与经济范畴的二重性(抽象一般性与社会历史性)观点,并且他特别强调后一种属性,因而总是在人们通常看到的物与物或技术经济关系的后面揭示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特定的社会的生产关系和阶级关系。由此便使得马克思的资本理论具有相当的历史高度和浓厚的政治学气息,他试图提供给人们一把认识和了解社会历史发展进程,并加速这一历史发展进程的钥匙。这在西方资本理论那里是看不到的”。尤其是“自边际革命以后大多数西方资本理论则基本上将社会因素排斥于经济学殿堂之外了,这使得其学说固然具有实用性,但却缺乏历史的洞察力与推动力”。[2]377“总起来说,在社会历史性方面,马克思经济学及其资本理论具有无与伦比的深度和广度,西方经济学及其资本理论则相形见绌;而在技术性分析方面,西方经济学及其资本理论成果显著,马克思经济学及其资本理论则相对薄弱。”[2]388因此,在当今时代,不仅要完整准确地坚持马克思主义,同时要积极开放地发展马克思主义,既要继承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及其资本理论中的社会历史性分析传统,又要努力发掘和提炼其关于经济运行及技术分析的成果。
马克思资本理论的社会性分析对20世纪以来当代经济学思想的发展一直有着深刻的影响,并成为后来的许多经济学家创立新理论体系所吸取的思想营养。譬如,美国新制度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道格拉斯·C·诺斯在1981年出版的《经济史中的结构与变迁》一书中写道:“在详细描述长期变迁的各种现存理论中,马克思的分析框架是最有说服力的,这恰恰是因为它包括了新古典分析框架所遗漏的所有因素:制度、产权、国家和意识形态。”[13]68也许正是在马克思的启发下,诺斯将“按时序解释经济结构及其实绩作为经济史的研究任务”[13]3。诺斯所说的“实绩”是用“总产出、人均产出”等指标来说明的生产量,其含义与马克思的社会生产方式中的“生产力”相当接近;而“经济结构”则包括“一个社会的政治和经济制度、技术、人口及意识形态”,其含义与马克思所说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是相近的。可见,诺斯的经济史理论分析框架与马克思关于人类社会历史的演进源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矛盾运动的唯物史观非常相似。尽管两位大师各自的假设前提不同,有些似乎相近的概念甚至可能是根本性的差别,但他们的理论框架结构在逻辑上是一致的,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再譬如,秘鲁当代著名经济学家赫尔南多·德·索托在2000年出版的经济学畅销书《资本的秘密》中写道:“当越来越多感到失望的人们,正在寻找更加全面而有效的理论手段来改善他们极端糟糕的经济前景时,他们绝不应该低估马克思主义综合原理的潜在力量。”“马克思主义方法论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再次出现,比起资本主义方法论,它始终能够提供更加有效的概念和方法,来解决西方国家之外与资本主义有关的政治问题。就像乔治·索罗斯在最近一本书中所指出的那样,马克思对资本的洞见和理解,通常比亚当·斯密的理解更加深刻。”他认为,在当今全球化资本主义的环境下,“我们有必要深入理解马克思主义在所有权方面的深刻见解,并且把马克思逝世后的一个世纪以来的我们所学到的东西补充进去”。[14]索托的这本书,被视为当代最具影响力的经典作品之一,索托本人也被《时代》和《福布斯》杂志称为世界上最具号召力的改革家之一。由此可以间接地看到马克思在当代的影响力。
马克思资本理论的社会性与当代性是融合在一起的。马克思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方法,不仅揭示了资本和资本主义产生、发展到最后消亡的历史过程,而且展现了人类不同社会形态的更替、发展的历史过程。马克思认为:“社会经济形态的发展是一种自然历史过程。”[12]12从跨越时代的大视角来解读马克思的这个观点,就会发现这个自然历史过程是一般意义或普遍意义的,它既包括古代的、封建的和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演进,也包括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和未来的时代。因此,可以说,当代性寓于或包含在历史性之中。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曾就自己的唯物史观做过一个经典的总结,他指出:“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于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他们一直在其中运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发展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15]32-33马克思认为,社会形态变革的根据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冲突中去解释。“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15]33正是在这种科学的唯物史观的基础上,马克思一方面高度评价了资本对社会生产力的巨大推动作用,认为“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16];另一方面又深刻地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暂时性,认为它与其他社会形态一样,都不是永恒的经济范畴,它们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只是其中的一个阶段,资本的历史使命就蕴藏在社会形态的总体发展之中。
解读马克思资本理论的社会性特征,根本目的在于证明其在当代社会经济发展中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马克思已经逝世一百三十多年了,在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整个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资本赖以依存的物质技术条件已经从蒸汽机时代并经历电气化时代跨越到了以计算机技术为代表的信息时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不仅有力地推动了西方发达国家的生产力水平,也缓解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和劳资关系。其次,资本本身的存在形式已经由单一的物质资本形态演化为物质资本、虚拟资本、人力资本、社会资本等各种形式并存发展的状态,从而使资本的存在形态和表现形式更加多元化和复杂化。再次,资本的运动空间及其运行机制的作用范围已经突破了国家和民族的界限,进而出现了国际化或全球化的趋势。这表明,当今时代依然是资本居于中心地位的时代,以资本运动为基础的生产方式对人类社会生产力发展的促进作用依然强劲,资本主义社会的“上坡路”依然在曲折中向前延伸,资本和资本主义所能容纳的生产力还没有全部发挥出来,对于世界上许多经济落后的国家和地区来说,仍然存在着由相对低级的生产方式向相对高级的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方式转变的历史必然性。同时,也必须看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无论是当今世界上生产力水平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还是任何一个正在发展的发展中国家,都还没有发展到马克思所说的那种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社会财富极大涌流基础上的社会阶段。为此,可以作出这样的判断,在经济全球化的背景下,尽管在各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资本活动的条件和空间各有不同,但从总的情况来看,资本在世界范围内运动的空间仍然相当广阔,甚至对一些发展中国家而言,这一历史进程还仅仅处于入口或开端的阶段。中国是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脱胎出来,在生产力水平相当落后的状态下,在资本的运行机制尚未成熟的情况下进入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在经历了几十年的艰辛和曲折之后,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发展的道路,即一条通过建立和完善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来实现伟大复兴的道路。如何利用资本的运行机制来改善资源配置的效率,进而推动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来实现社会主义社会和谐的生产关系,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重大的历史性课题。为此,科学地借鉴马克思资本理论的社会性分析方法,并在实践中不断地丰富和发展这一理论内容,是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的必然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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