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文学互动中的《红楼梦》
——以翦伯赞的《红楼梦》研究为中心

2015-03-22 03:59黄文丽
东岳论丛 2015年2期
关键词:邓拓红学曹雪芹

黄文丽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历史与文学互动中的《红楼梦》
——以翦伯赞的《红楼梦》研究为中心

黄文丽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翦伯赞的《红楼梦》研究是以1954年对胡适思想的第二次批判和这一时期关于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讨论为学术背景的,他运用唯物史观分析《红楼梦》的主题思想,由考察18世纪上半期中国社会经济的性质入手,着重强调小说中反映的资本主义萌芽下新的市民阶层的要求。他与他所批判的胡适的红学研究都是借助于历史学的观念和方法,但是不同于胡适的“考证”红学对小说主题做出的只是一部家史的概括,他认为《红楼梦》是18世纪上半期中国历史的缩影;虽与李希凡、邓拓等为红学界同归入持“市民说”学者之列,然而不同于后者以《红楼梦》中的阶级批判性以及市民思想的体现为中心的有的放矢似的论述,翦伯赞把“阶级斗争”纳入到对社会形态的整体考察之中,相比较而言他在《红楼梦》研究中对于唯物史观的运用更为成熟。

《红楼梦》研究;翦伯赞;胡适;邓拓;“阶级斗争论”;“市民说”

在20世纪红学发展史上,唯物主义史学家翦伯赞因《论18世纪上半期中国社会经济的性质——兼论<红楼梦>中所反映的社会经济情况》(后面简称“翦文”)一文的写作被列为持“市民说”的代表学者之一,尽管此后他在《红楼梦》研究领域未再深入,然而终因此文在红学世界里留下了他的身影。翦伯赞涉足《红楼梦》研究,固然因为他的史料学思想中高度重视古典文学作品中的史料价值,但更主要的是与当时学术界的两大热点密切相关,即1954年对胡适思想的第二次批判和这一时期关于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讨论。这两个在今天看来风马牛不相及的学术问题,在当时却都与《红楼梦》研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故而也“因缘巧合”般在翦文中发生了某种联接。

1954年9月号的《文史哲》上发表的一篇李希凡、蓝翎《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的文章,这篇被李希凡后来称为“值不得文学史家们认真推敲”的“儿童团时代”的文章①,在当时却为毛泽东所发现、重视,称之为“三十多年以来向所谓红学研究权威专家的错误观点的第一次认真的开火”②。之所以为当时的最高领袖所激赏,是因为“一方面是政治上的需要,另一方面则是李、蓝文章在社会政治观念与文艺观念上正好与毛泽东合拍。”③而以往的红学研究在毛看来都没有抓住要点。早在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毛泽东就谈到过他的文艺观念:“作为观念形态的文艺作品,都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反映的产物。”既然社会生活借由作家转化为文艺作品,那么透过古典小说《红楼梦》,毛泽东看到的就是“在史书中很难看到的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等精细历史”④,而《红楼梦》这部作品的主题他认为是“反封建”。

毛泽东在很多场合的讲话中都提到《红楼梦》一书是讲阶级斗争的,他说:“什么人都不注意《红楼梦》第四回,那是个总纲。还有《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好了歌》和注。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讲护官符,提到四大家族: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⑤他的“封建社会阶级斗争论”是由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发展中阶级斗争的观点出发得来的,又因其特殊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影响力在1950年代—1970年代大陆红学研究中占据了正统地位,这一时期的“市民说”和“农民说”都是对“斗争论”不同角度的阐释。

李希凡、蓝翎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批判,直接引发了对胡适的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在这场声势浩大的批判胡适运动中,因《红楼梦》研究而发端,又因胡适是新红学的奠基人,无疑《红楼梦》研究成为了这场政治运动的发源地。“阶级斗争论”是以考察《红楼梦》成书的时代背景问题为中心的,对社会背景的分析,又是由最基本的问题即清代社会经济制度的特点着手的,这又为1950年代中期的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大讨论制造了契机。这一时期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讨论之所以总是与《红楼梦》研究交织在一起,与毛泽东所倡导的将历史唯物主义观点运用于《红楼梦》研究中有着直接的关系。翦伯赞的《红楼梦》研究由考察18世纪上半期中国社会经济的性质入手分析这部小说的主题,就是将唯物史观运用于红学研究的典例。

当时许多学者如傅衣凌、侯外庐、吴晗、尚钺、吴大琨、黎澍等都被吸引到“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学术纷争中,学者们争论的并非中国有无资本主义萌芽的问题,而是在何时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的问题。正如翦文中所说“关于这一问题,中国史学家之间还没有一致的意见,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毛主席所指出的,在外国资本主义侵入以前,‘中国封建社会内的商品经济的发展,已经孕育着资本主义的萌芽’。问题只是在于这种萌芽状态的资本主义因素最初出现在什么时期。”⑥由于每一位学者对“资本主义萌芽”概念的定义都不一样,“于是乎历史研究中出现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线:在漫长的两千多年的古代社会中,资本主义萌芽随处可见随时可见,各种‘萌芽论’泛滥成灾,谁也不能说服谁。”⑦当时“比较多数的意见是认为明代已经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⑧,翦伯赞在文中没有明确说出他对资本主义萌芽出现时间的准确界定,但他认为“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早在18世纪上半期以前”,《红楼梦》的写作背景恰是18世纪上半期,也就是说《红楼梦》创作于资本主义萌芽已经产生的社会背景之下。

“资本主义萌芽”问题有了最高领袖的定论,学者们自然以此为前提,“去找材料来证明中国资本主义存在或发展的事实”⑨,翦伯赞对18世纪上半期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考察其目的也只在于证实资本主义萌芽的存在,以及“这种萌芽的状态的资本主义因素究竟发展到什么程度”⑩。 于是翦伯赞和这一时期所有的在浩瀚的史料中寻找资本主义萌芽的历史学者们一样,从清代的官书、奏议、方志、笔记、档案的资料中细心查找出200多条材料用于求证18世纪上半期中国社会经济的性质。翦文通过史料条分缕析得出的结论是:18世纪上半期中国的封建社会已经发展到烂熟的程度,而在它的内部孕育着的资本主义的因素只是处于萌芽状态。他认为这种萌芽状态的资本主义因素,在农业、手工业、商业资本的活动中,以极其复杂的多样的散在的形式和不同的程度存在着,对当时的封建经济起到了一定的分解作用,但是不论在深度上或在广度上都没有达到足以摇撼封建社会经济基础的程度。

翦伯赞的史学研究注重由史部以外的群书尤其是文学作品中发掘史料、提炼史料,他对戏曲、小说、诗歌的研究往往有着这样的学术诉求在其中。但是在翦文中我们可以发现,《红楼梦》中所能提供的与18世纪中国社会经济中孕育着资本主义萌芽相关的材料并不多。翦文共分四个部分来说明18世纪上半期的社会经济的性质,《红楼梦》中与这几部分相对应的材料有:“土地集中与阶级分化”部分,《红楼梦》里刘姥姥庄上姓周的财主“良田千顷”,宁国府有“八九个庄子”、荣国府有“八处庄地”;“农业生产”部分,《红楼梦》桂花夏家几十顷地种着桂花,还有就是赖大的园子和大观园的包租,都是用于商业性园艺业的经营;“商业与商业资本的活动”部分,《红楼梦》中提到的商人有古董行商人冷子兴、“皇商”薛蟠、香料商人卜世仁,还有一个将生意做到交趾和南海各地的大商人——薛宝琴的父亲,投资生产的只有“桂花夏家”,还提到两个私人放高利贷的:王熙凤、倪二;“手工业生产”部分,《红楼梦》中与之相关的只有两句话:“炕上有个纺车儿”和“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船”。

再看翦文的标题,“兼论《红楼梦》中所反映的社会经济情况”虽只是作为副标题而出现,但开首的第一句便说:“我写这篇论文的动机是企图说明《红楼梦》的时代背景。”相比较于他从清代的各类史料中查找出的用于引证的200多条材料,笔者认为《红楼梦》的时代背景是间接通过查找的材料来说明的,翦文罗列出的《红楼梦》中的历史信息只是对史料的呼应,用以说明资本主义萌芽在《红楼梦》中确有所体现,翦伯赞要借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去说明《红楼梦》创作的时代背景,进而对于《红楼梦》的主题得出不同于胡适的结论。

在文章的开首,翦伯赞就集中地批判了胡适的《红楼梦》研究:“这部杰出的作品(《红楼梦》),一直到最近以前,从来没有得到正确的科学的分析,而是长期地遭受地主、资产阶级的所谓新旧‘红学家’的歪曲,特别是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歪曲。”对于胡适将《红楼梦》的主题概括为:“只是老老实实的描写这一个‘坐吃山空’‘树倒猢狲散’的自然趋势。因为如此,所以红楼梦是一部自然主义的杰作。那班猜谜的红学大家不晓得《红楼梦》的真价值正在这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的上面……”,翦伯赞批判道:“胡适的这种谬论和他的反革命的企图是分不开的,他的目的是企图抽出《红楼梦》的社会背景,抽出它的时代精神,从而取消它的思想内容,并以此否定思想和客观存在的关系,否定思想意识是客观存在的反映,否定社会现实生活的发展规律对思想的决定作用。”

翦伯赞批判胡适红学研究的立论点是以唯物史观为基础的,同时唯物史观的运用也决定了他是通过对小说的时代背景尤其是社会经济状况的把握,去分析反映于小说中的主题思想。他在《红楼梦》中对资本主义萌芽的发现,绝不仅仅是为了在小说中寻找能够与历史互证的蛛丝马迹,而是深入到了文学的后院,试图在分析社会经济情况的基础上探讨小说的主题。在对18世纪上半期社会背景的分析中翦伯赞将“经济方面”看作“最基本的问题方面”,是因为唯物史观认为社会经济对社会政治、阶级状况以及文化思想各个方面都发挥着决定性的作用,而带着阶级烙印生活在现实社会中的作者本人,会“自觉地或者不自觉地在他的作品中反映了他的时代,反映了他生活于其中的社会经济情况和阶级关系”,会站在他的阶级立场上表明他的思想意识、政治倾向和对于自己所处的时代所持的态度。

就《红楼梦》来说,翦伯赞认为“作者并不是企图写出一部18世纪上半期的经济史或社会史,但是他却是有意无意地在大观园的周围安置了18世纪上半期中国的历史。”18世纪上半期资本主义萌芽在社会经济体系中的存在,也决定了当时的生产关系中出现了封建社会固有矛盾之外的新的矛盾,即“代表萌芽状态的资本主义因素的新的市民和封建地主阶级及其政府之间的矛盾”。在他看来,《红楼梦》的作者是把一个走向没落的封建贵族地主家庭作为他的主题,但是所写的又绝不仅仅只是一个贵族家庭的衰落史,更是18世纪中国封建社会的隐喻和缩影,而在新的历史因素的影响下,《红楼梦》中又反映了正在成长中的新的市民阶层的要求,这是他对《红楼梦》主题做出的结论。

相对于翦伯赞对作品的时代背景这个“更重要的问题”的考察,胡适这个实验主义史学的主帅在《红楼梦》研究中所热衷的是“微观研究”,也就是为翦伯赞所不满的“只是考证作者的事迹、生卒年代和这部书的版本”。不可否认,胡适是新红学的开创者和奠基人。吕启祥在《胡适与红学》中这样评价:“新红学的主要贡献在于对‘作者’和‘本子’两大问题作出了答案。有许多今天看来是常识的事情,在当年都是要花费很大气力才得以证实并被人承认的。”胡适对这两个问题的考证有开山之功,由“著者”入手考证,其原因如他所说:“中国小说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经过长期演变出来的历史小说。……研究历史小说的办法是用历史演变法,搞清楚它们演变的经过。另一类是个别作家创作的小说,如《红楼梦》。研究这类小说,必须用一般历史研究的法则,在传记的资料里找出该书真正作者的身世;他的社会背景和生活状况。”红楼梦毕竟不是历史小说,试想如果确定不了著者,便确定不了成书的社会背景,翦文中关于《红楼梦》所反映的社会经济情况的讨论才真正成为了“空中楼阁”了。

而翦伯赞对于《红楼梦》没有“得到正确的科学的分析”的论断,恐怕是胡适最不能认同的说法了。在他看来他的《红楼梦》研究恰恰建立在科学研究的方法上,胡适在《红楼梦考证》里明确宣称:“我在这篇文章里,处处想撇开一切先入的成见;处处存一个搜求证据的目的;处处尊重证据,让证据做向导,引我到相当的结论上去。”以科学的治学方法研究古典小说可以说是他在红学研究中的目的和成就所在,他在1930年为《胡适文选》所写的序《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一文中很明白地表述了自己的治学方法:“我要读者学得一点科学精神,一点科学态度,一点科学方法。科学精神在于寻求事实,寻求真理。科学态度在于撇开成见,搁起感情,只认得事实,只跟着证据走。科学方法只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十个字。”实际上他的治学方法正是新红学赖以产生的基础。

胡适通过考证确定了《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那些指引着他坚定地做出这一结论的资料如曹雪芹家世、生平资料等,似乎也在暗示这是一部“将真事隐去”的自叙的书,这使他最终得出了“自传说”的结论,即《红楼梦》是作者的自叙,贾宝玉即是曹雪芹,甄贾两府有着曹家的影子。新红学在其产生之始即被胡适引入历史学的研究路径中,又终因研究者对研究工具过分的依赖,使得小说被当作曹家的实录,“红学”也蜕变而为“曹学”。

为翦伯赞视为历史缩影的《红楼梦》在胡适看来只是一部家史,形成如此巨大分歧的根源还在于两者历史观以及历史方法论的差异。实验主义史学在历史观上不承认主观观念是历史的创造物,在方法论上崇“求真”重证据、拘泥于微观研究,使得其在史学上的贡献始终没有超出史料学的范畴,以新红学的研究成果来看,也是个很好的说明。胡适的红学研究仅仅是对一家之史的考证,而翦伯赞的红学研究是将《红楼梦》放置于18世纪社会经济史背景下的考察,是社会史化的红学。不过在将历史学的理论与方法运用于文学研究这一点上,二者却有着相同之处。余英时就认为“自传说”的家族史、“斗争论”的社会史都是把《红楼梦》当作历史文件来处理,“都在很大程度上仰赖于‘外援’——即《红楼梦》以外的历史材料。”相比较来说,向外面找材料的倾向在以胡适为代表的“考证派”红学中更为突出,翦伯赞在对作品主题的把握上则更倾向于对唯物主义历史观念的借用。

在余英时看来,“考证派”红学在客观认知方面曾有过突破性的贡献,被认为使我们在很大程度上“回到曹雪芹的意思”,余英时在这里尊重了“考证派”红学对“客观认知”的追求。然而除了“考证派”红学,在红学研究中同样有着“科学性”诉求的,是将唯物史观运用于《红楼梦》研究的“斗争论”者,而且为“考证派”红学所不及的一点是,“斗争论”者在《红楼梦》研究中做了社会历史学上的探索,对“客观认知”的共同追求,从根源上说是唯物史观派史学和实验主义史学共有的“科学性”诉求在《红楼梦》研究中的体现。

翦伯赞发表此文之前,关于《红楼梦》时代背景问题的讨论中,邓拓发表的《论<红楼梦>的社会背景和历史意义》(后面简称“邓文”) 一文影响较大,翦文在“结束语”之总结中明确表示在《红楼梦》创作的社会经济背景这一问题上与邓拓持一致的意见,而且和邓拓一样都着重论述了《红楼梦》中所反映的新兴社会力量的要求。一直以来翦伯赞与邓拓、李希凡等人,被同归为持“市民说”代表学者,然而同为“市民说”,笔者认为翦伯赞红学研究中的观点与李希凡、邓拓等人还是有着很大差异的。如翦文中明确表示同意邓拓关于18世纪上半期中国社会性质的分析,对产生于社会经济基础之上的社会阶级矛盾的分析,与邓拓也是大致相同的,然而强调的着重点却不同。邓拓强调的是在封建社会固有矛盾之外产生了代表资本主义关系萌芽状态的新兴市民社会力量和封建统治的矛盾。翦伯赞认为虽然由于新的历史因素的萌芽而使得社会的矛盾复杂化,但作为当时社会主要的支配一切的矛盾,还是农民阶级和封建地主阶级的矛盾。在曹雪芹的阶级立场问题上,两人的观点就有了很大的差异。邓拓认为曹雪芹“基本上是站在新兴的市民立场上来反封建的。必须从这一点来分析,才能更清楚地认识《红楼梦》的历史意义。”而翦伯赞认为“作者曹雪芹是一个没落的封建贵族地主的儿子,他所属的阶级是封建地主阶级。”在他看来曹雪芹所属虽是封建地主阶级,却毫不留情地揭露了走向没落的封建贵族地主阶级的腐朽、堕落以及走向末路的不可避免,曹雪芹已然成为自己阶级的叛徒。对那些追求个性发展、向往自由生活而在当时又还是处于被压迫、被剥削、被侮辱的人们,曹雪芹所持的态度是同情。

阶级矛盾的分析显然是为后面主题问题的讨论做铺垫,作者曹雪芹的立场问题更是关乎作品主题的根本性质的问题。邓拓对阶级矛盾的强调以及曹雪芹立场问题的看法都是为了说明曹雪芹是新兴市民阶层的代言人。翦伯赞同样在文中提到《红楼梦》创作的时代背景中有新兴市民阶级出现,并且在他看来作者曹雪芹的反叛思想是市民思想的体现。然而与李希凡、邓拓等人的差别在于后者认为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是在新兴市民思想的影响下有意识地创作,而翦伯赞认为曹雪芹是在新的历史因素的影响下,不自觉地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正在成长中的新的市民阶层的要求。

这一差别突出体现在邓拓认为清初顺治、康熙年间的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唐铸万、刘继庄等人都曾提倡个性自由和民主的思想,对于当时的思想界影响很大,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所表现的基本思想和这几位思想家的言论有许多相近之处,这些思想的产生和在一定程度上的彼此共鸣并非偶然,他的论述暗含着《红楼梦》的创作正是萌发于这些民主思想的意思。李希凡、蓝翎也说:“《红楼梦》正面人物形象所达到的高度,是与当时最进步的思想潮流相互辉映的”,而当时最进步的思想潮流“一方面反映了民族斗争,一方面反映了工商业者反对封建压迫的要求”。而翦伯赞并未将清初思想家的思想学说与《红楼梦》中的反叛精神联系在一起,也未将黄宗羲、顾炎武等思想家看作新生市民的代表。他对于作品中民主思想的看法更像是在社会经济问题分析基础上自然而然得出的具有客观性质的结论。

李希凡、邓拓的“市民说”在当时就受到以何其芳为代表的学人的大胆质疑。何其芳在写于1956年的《论<红楼梦>》一文中认为:“用市民说来解释清初的思想家和《红楼梦》,其实也是一种教条主义的表现。这是搬运关于欧洲的历史的某些结论来解释中国的思想史和文学史。”正是因为对曹雪芹反映于作品中的民主思想有着不同的认识,所以不同于邓拓将曹雪芹评价为是位充满着个性自由思想和人道主义的作家,翦伯赞认为曹雪芹虽然反对封建家长制度,反对八股,反对科举,鄙视功名富贵,但“所有这一切决不仅是作者的人道主义精神或者是他个人的性格的表现”,而是作者在新的历史因素的影响下,对新的市民阶层的要求不自觉的反映。

自觉抑或不自觉是一个关涉作者曹雪芹主观愿望或者说创作意图的问题,更进一步说是关乎小说主题的问题。虽然翦伯赞和李希凡、邓拓等都具备余英时所评价的“斗争论”者将马克思主义的一般历史理论“借题发挥”于《红楼梦》研究中的特征,《红楼梦》在被当做历史文件来处理的同时,其中所包含的社会内容和历史意义也被看做是这部小说的主题,但是在曹雪芹的主观愿望这一问题上,翦伯赞并未超出马克思主义一般历史理论指导的范畴,做出有失客观性的论断,他对于《红楼梦》主题的分析完全是在唯物史观的指导下衍生而出的。而李希凡、邓拓等人在对唯物史观客观性的发挥中发生了一定的偏差,所以才会在对18世纪上半期社会性质的分析结论一致的情况下,却出现了上述的种种差异,进而邓拓对《红楼梦》主题的概括得出了与翦伯赞不同的结论,即“《红楼梦》应该被认为是代表十八世纪上半期的中国未成熟的资本主义关系的市民文学的作品”,这一结论是与文中所展开的对《红楼梦》中的阶级批判性以及市民思想的体现有的放矢似的论述相统一的。

李希凡、邓拓等人的“有的放矢”,所围绕的是毛泽东提出的“封建社会阶级斗争论”,毛泽东在《红楼梦》里看到了阶级斗争,是因为他用的是政治家的眼光,从学理上讲在大观园中发现不同阶级之间的矛盾和斗争,这确是于文学作品中有了对客观历史的发现,而由社会历史的角度对作品的解读也是有益于全面把握作品的内容和思想的。但是把阶级斗争上升为作品的主题,则是以历史学的考察代替了对作品文学性的把握,使文学性臣服于作品的社会历史价值,对作者曹雪芹创作本意的理解也就只能是对阶级斗争的附会。而随着论断者对《红楼梦》中阶级斗争的不同角度的阐发,曹雪芹的创作意图也开始摇摆不定起来。“农民说”认为正是酝酿着起义的农民群众的革命情绪,“构成了曹雪芹深广的社会批判的主要动力”;“市民说”强调的是阶级斗争中作为封建制度对立物出现的新兴的市民社会力量,于是贾宝玉被李希凡、蓝翎看作“新人的萌芽”,曹雪芹被邓拓看作是站在了新兴的市民立场上。

不可否认,翦伯赞的红学研究同样存在以作品的社会历史价值取代美学价值的缺陷。但是在由社会历史的角度切入对《红楼梦》的研究中,与邓拓的不同之处在于后者要强调阶级斗争,所以他要自觉地凸显出资本主义萌芽带来的新的历史因素的社会力量,翦伯赞则是将新的阶级力量放置在整个社会的阶级关系中做客观、平实的考察,而且在唯物史观主导下的研究视野中,阶级斗争并不是他所要探知的全部,而是被纳入到社会形态这个更大的历史范畴之中。他在《红楼梦》中也看到了阶级斗争,但是他是站在唯物史观历史发展法则这个更高的观察点来看阶级斗争的,这不仅仅是与邓拓的差异,也是他与“封建社会阶级斗争说”最根本的差别。可以说与毛泽东政治家的立场相比,翦伯赞展示于《红楼梦》研究中的是历史学家的深度。

在今天《红楼梦》研究的批评语境中,1950年代“社会——历史”的研究模式被认为是特殊的社会政治环境中红学研究的非正常发展,但是就翦伯赞的《红楼梦》研究来说,与其说是受这一时期特殊社会政治环境的影响,不如说是他所秉持的唯物史观在文学研究中的明显印记。

从社会历史的角度研究《红楼梦》之所以在后来的“反思”中被贴上了“非学术性”的标签,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小说研究中原本应有的美学批评为泛政治化的批评所取代,文学作品被纳入了社会历史学的理论体系中做了解读的同时,也被忽略了文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自身的美学价值,但也不能就此否认“社会——历史”的研究模式对于深化作品思想内容的认识有着积极的意义。就1950年代红学研究的“封建社会阶级斗争论”来说,这一时期有那么多的历史学者因对胡适的批判及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讨论,自觉地介入到对《红楼梦》这部古典小说主题的研究中去,他们在这种学科交叉的研究模式中必然有着创新性的开拓,那就是社会历史学和文艺学相结合的方法不仅对于通过文学作品认识社会历史有着积极的意义,也有利于对文学作品社会历史内涵的把握,进而有助于更深刻地发掘作品的思想内容,其学术意义不容轻视。翦伯赞将唯物史观运用于作品分析的红学研究中深刻地体现出这一点,他将关于18世纪上半期中国社会经济性质的研究成果运用于对《红楼梦》主题思想的分析中,揭示了这部小说所蕴含的社会历史价值,而社会历史价值恰恰是文学作品创作价值的重要体现。翦伯赞在大观园中寻找到资本主义萌芽的同时,也找到了为大观园的美学意义做底色的历史的本质。

[注释]

①李希凡:《我和<红楼梦>》,《红楼梦艺术世界》,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380页。

②毛泽东:《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毛泽东选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134页。

③陈维昭:《红楼通史》(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61页。

④程远:《毛泽东与<红楼梦>》,《唐都学刊》,第9卷,1993年第3期。

⑤龚育之,宋贵仑:《“红学”一家言》,《毛泽东的读书生活》,北京: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220-221页。

⑦⑨仲伟民:《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研究的学术史回顾与反思》,《学术界》,2003年4期。

⑧南京大学历史系编:《中国资本主义萌芽问题讨论集》,“前言”,北京:三联书店,1960年版。

[责任编辑:公 羽]

黄文丽(1982-),女 ,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博士生,德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社科系讲师 。

I207.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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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5)01-009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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