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锋
(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1)
为马克思异化观的历史地位辩护
——以马克思前后期异化思想的比较研究为基础
林 锋
(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1)
前苏联与我国学界的流行观点认为,异化观是马克思早期的“不成熟思想”,他后来根本抛弃了这一思想及“异化”概念,用马克思主义科学观点、科学范畴取而代之。这种流行观点不符合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实际情况。有充分的根据表明,“异化”是马克思哲学的基本概念,异化观是马克思哲学中一以贯之的基本思想。马克思“成熟著作”的异化观与其早期异化观之间并无实质性、根本性的对立关系,恰恰相反,前者对后者存在直接的理论继承关系。澄清上述事实,有助于恢复马克思早期异化观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上应有之历史地位,更加全面、透彻地领会马克思乃至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思想。
异化观;马克思哲学;一以贯之;基本思想;继承
长期以来,前苏联与我国学界有一种流行观点认为,异化观是马克思早期的“不成熟思想”甚至“不科学思想”,与马克思主义科学世界观之间存在重大原则性区别,持有异化观是青年马克思哲学上尚未“成熟”的鲜明表现;当马克思真正创立了新哲学之后,就根本抛弃了异化思想及“异化”概念,用马克思主义科学观点、科学范畴取而代之。 这种观点以前苏联著名学者奥伊则尔曼等人为主要倡导者,曾广泛流行于前苏联学界,对我国研究者亦产生重大学术影响,得到国内大量学者(甚至不少著名学者、资深学者)的充分认同,至今仍是中国学界关于马克思早期异化理论及其历史地位的主流观点、首要解读范式,在西方马克思学界亦不乏支持者,法国著名学者科尔纽便持这一观点。
对于这种流行观点,北京大学王东教授与笔者曾撰文予以批判。我们在重新研读马克思前后期著作的基础上,对这种观点的科学性提出了根本质疑。我们的相关文章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发表于《江海学刊》2007年第3期的《<资本论>异化观新探——与<1844年手稿>异化观的比较研究》一文。该文通过《资本论》及其手稿之异化观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为《手稿》)异化观的比较研究,论证了前者对后者的继承创新关系。文章指出,以《手稿》异化观为代表的早期异化观绝非青年马克思的“不成熟思想”或“不科学观点”,而是他一以贯之的基本思想;“异化”概念后来并未被马克思所抛弃,而是继续存在于他的重要著作(《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应被视为马克思哲学的基本概念、重要概念之一①。
与王东教授合作发表该文后,近几年来,笔者大大加强了对《手稿》等马克思早期著作的文本研究,并对马克思早期异化观及其与马克思“成熟著作”异化观的理论关系进行了更加深入、细致的学术探索。在坚持该文基本结论的基础上,笔者的思想观点有了新发展,对相关学术问题形成了更加透彻的认识。本文充分吸收了笔者的最新研究成果,为马克思早期异化观及其历史地位做了新的、更具力度和深度的学术辩护Ⅰ。笔者衷心希望,本文所做的大量探讨与详细论证,能有助于学界重新评估马克思早期异化观的思想价值、理论贡献,消除长期以来流行的所谓“异化观是马克思早期‘不成熟思想’”的不准确看法,恢复马克思异化观、马克思早期著作应有之历史地位。
Ⅰ 当然,这一基本看法并非由笔者首次提出,许多研究者先于笔者形成了上述看法。本文的学术贡献在于对这一看法做了有价值的新的论证,或许对合理解决马克思异化观的历史地位问题有所助益。
为了充分论证本文的学术观点,笔者采取循序渐进的叙述思路,依次考察和比较了马克思前后期对“异化”概念的使用情况、马克思前后期“异化”概念的内涵与性质、马克思前后期关于异化劳动之历史性及是非功过的基本看法、马克思前后期对“异化”具体形式的描述或揭示。在上述四项比较研究的基础上,笔者重新论证了下述基本看法:“异化”是马克思哲学的基本概念、重要概念,异化观是马克思哲学中一以贯之的基本思想,马克思“成熟著作”的异化观与其早期异化观之间不存在实质性、根本性的对立关系,前者对后者存在直接的理论继承关系Ⅰ。文中如有任何欠妥之处,欢迎学界同志指正、商榷。
毋庸置疑,“异化”是马克思早期著作的基本概念之一,在其早期著作(特别是《手稿》、《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中是出现频率很高的哲学词汇。而我们知道,前苏联与我国学界中所谓“异化观是马克思早期‘不成熟思想’、‘不科学思想’”的流行观点,正是以这样一种说法为基本依据之一的:马克思在其后来的“成熟著作”中极少使用,甚至抛弃了“异化”概念。事实果真是这样吗?其实只要读者仔细查阅马克思后来的著作,上述说法便不攻自破。实际上,在1844年以后的马克思“成熟著作”中,“异化”概念不但没有销声匿迹,反而继续得到了大量的使用。在使用这一概念的马克思“成熟著作”中,不乏一些标志性著作,比如著名的《德意志意识形态》、《资本论》第一卷、《1857-1858年手稿》(即《资本论》第一手稿)等。可以十分肯定地说,马克思后来根本没有抛弃“异化”概念,“异化”仍是他考察哲学问题时运用的重要哲学概念之一。在有的重要著作(譬如《1857-1858年手稿》)中“异化”概念与异化理论甚至占有相当突出的哲学地位,在分析某些重要领域(比如私有制社会的生产劳动、经济生活,甚至精神生活)时发挥了难以替代的理论作用。简言之,通过马克思前后期对“异化”概念的使用情况的比较,可以得出一个基本结论:马克思前后期均十分重视并大量使用“异化”概念,这一概念都是其考察哲学问题时所使用的重要概念之一。
当然,笔者不否认,在1844年后,虽然马克思继续使用“异化”概念,但其使用频率确有下降。对此,笔者的看法是:“异化”概念使用频率的下降,既不能说明马克思对这一概念的抛弃(这是显而易见的),亦不能说明异化概念、异化理论在马克思哲学中“重要性”的消失。我们应当确立这样一种基本看法:只要马克思还在继续使用这一概念,还在用异化概念、异化理论来分析哲学问题,哪怕他对这一概念的使用频率再低、使用次数再少,都不能说明他抛弃这一概念了。如果他在后来的著作中不但继承还发展了早期的异化理论(事实上,《资本论》及其手稿的异化观就是对早期异化观的继承和发展),那么,上述“抛弃论”的荒谬性就更加显而易见了。我们还应意识到,虽然马克思对异化概念的使用频率、使用次数下降了,但异化概念、异化理论仍不失为他后来经常甚至大量使用的概念与理论(如上所述),这一事实本身就说明:这一概念、这一理论在其哲学中仍是“重要的”(或许不是“最重要的”)概念和理论,仍有其不可忽视的重要地位。应当说,马克思是不会在自己的主要著作(譬如《1857-1858年手稿》)中莫名其妙地大量使用一个可有可无的“次要概念”的,这是不符合正常逻辑的。事实上,他这么做绝非偶然,正是因为异化概念、异化理论在说明某些哲学问题时独特、难以替代的重要作用。举例来说,“异化”是表述私有制条件下劳动者与其劳动产品、劳动活动、劳动条件之关系的绝佳范畴,很难找到另一个同样形象、贴切而又内涵丰富的哲学术语来替代之。这一事实告诉我们:马克思既无必要也不应放弃异化概念。笔者还认为,异化概念使用频率的下降,其真实原因并不在于这一概念在马克思哲学中“重要性”的丧失,而是另有原因,主要原因有二:
其一,出于马克思主义学说大众化、通俗化的考虑。我们知道,“异化”是一个具有高度抽象性的哲学范畴,用他的话说,“异化”是“反思的规定”②,为学院派、书斋式学者所喜用,是“哲学家易懂的话”③,但对于欠缺理论素养、哲学抽象能力的普通劳动群众而言,却不易理解和把握。对于以献身无产阶级革命与人类解放事业的马克思来说,适度减少此类抽象哲学术语的使用,是有助于革命群众对其学说的理解、领会,进而有助于其学说(在普通群众中)的传播和普及的。正是基于这种对马克思主义学说大众化、通俗化的考虑,马克思在后来的正式出版物(比如《资本论》第一卷)中,除了十分必要的情况外,尽量减少对“异化”概念的使用。另外,我们还应意识到,在许多情况下,马克思不直接使用“异化”概念,但往往以更加通俗的词汇或叙述方式,实际表达了这一概念的基本内涵:人或事物之间相互外化、互为异己、相互排斥和对立。可以说,即便他不使用这一概念,也未放弃这一概念的实际内涵。简明地说,“异化”就是“异己化”,而“异己”这个概念在马克思后来的“成熟著作”中的使用频率甚高,它其实大致就是“异化”的同义语,由于其通俗化程度明显高于异化概念,因而得到了更多的使用。
其二,由于1844年后马克思著作理论分析重点的变化。我们知道,从1844年后,尤其是50年代中期以后,马克思著作的理论分析的重点发生了显著变化,即从哲学问题为重点,转向以经济学问题为重点。只要读者翻开马克思50年代以来的大部头著作(比如《资本论》及其手稿),便一目了然:在这些著作中,经济学分析往往占据了绝大部分内容篇幅,直接的哲学叙述只占很小的篇幅,马克思往往是在十分必要的时候才在经济学分析中插入哲学分析的。上述事实很容易说明:为何(作为哲学概念的)“异化”概念的使用频率明显下降了。其实我们应当说,不仅“异化”概念,马克思哲学中其他不少重要概念的使用频率也显著下降了。相对于马克思的其他哲学范畴、哲学理论,异化概念、异化理论在马克思1844年后著作中的出现频率还是比较高的。异化概念、异化理论仍不失为马克思《资本论》手稿(特别是第一手稿)的主要哲学概念、主要哲学理论之一。
Ⅰ Ⅱ 这里采用了笔者的论文《<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异化劳动理论的重新解读——兼评关于<手稿>“异化”概念的一种流行观点》(载《江汉论坛》2012年第2期)中的相关表述,并做了一定的补充或改动。
在以《手稿》异化观为代表的马克思早期异化观中,“异化”的基本含义就是“异己化”(具体表现为人或事物彼此相异,外在于对方而存在,相互排斥,相互对立),根据他对“异化”的理解,说B与A相异化(A、B可能是物,也可能是人或其他事物),其实也就是说:B成了一种外在于A,与A互为异己、相互排斥、相互对立的东西Ⅰ。以“劳动产品与工人相异化”为例,马克思在揭露这种异化形式时,恰如其分地描述道,“工人对自己的劳动的产品的关系就是对一个异己的对象的关系”④,“工人在他的产品中的外化,不仅意味着他的劳动成为对象,成为外部的存在,而且意味着他的劳动作为一种与他相异的东西不依赖于他而在他之外存在,并成为同他对立的独立力量;意味着他给予对象的生命是作为敌对的和相异的东西同他相对立”⑤。就其基本性质而言,“异化”是一个描述事物之间关系的哲学概念,所揭示和说明的是关于事物之间关系的某些客观事实或状况(这些事实或状况便是:某事物外在于另一事物而存在,与后者互为异己、相互排斥、相互对立),“描述性”便是这一概念的基本性质Ⅱ。通过对马克思1844年后著作的仔细考察、辨认,可以发现,在他后来的著作中,“异化”概念的上述基本内涵、基本性质并未发生变化,与早期著作是一致的。
马克思在与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中指出,“受分工制约的不同个人的共同活动产生了一种社会力量,即成倍增长的生产力。因为共同活动本身不是自愿地而是自然形成的,所以这种社会力量在这些个人看来就不是他们自身的联合力量,而是某种异己的、在他们之外的强制力量。关于这种力量的起源和发展趋势,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因而他们不再能驾驭这种力量,相反,这种力量现在却经历着一系列独特的、不仅不依赖于人们的意志和行为反而支配着人们的意志和行为的发展阶段。这种‘异化’(用哲学家易懂的话来说)当然只有在具备了两个实际前提之后才会消灭”⑥。上述引文描述了一种具体的“异化”现象,即“生产力与劳动者的异化”,其基本含义仍是“异己化”,具体仍表现为人或事物互相外化(即外在于对方而存在)、互为异己、相互排斥、相互对立。具体来说,(作为“异化”双方之一的)生产力是在(作为“异化”关系另一方的)劳动者“之外”、“不依赖于人们的意志和行为”而存在的,这意味着,它与劳动者彼此之间构成了一种“外在化”的关系;不能为劳动者所驾驭的生产力,与劳动者之间是“互为异己、相互排斥、相互对立的”。同样不难看出,上述引文中的“异化”仍是描述人或事物之间关系的哲学概念,“描述性”仍是其基本性质。
马克思后来在《1857-1858年手稿》中描述道,“在劳动生产力发展的过程中,劳动的物的条件即物化劳动,同活劳动相比必然增长,——这其实是一个同义反复的命题,因为,劳动生产力的增长无非是使用较少的直接劳动创造较多的产品,从而社会财富越来越表现为劳动本身创造的劳动条件,——这一事实,从资本的观点看来,不是社会活动的一个要素(物化劳动)成为另一个要素(主体的、活的劳动)的越来越庞大的躯体,而是(这对雇佣劳动是重要的)劳动的客观条件对活劳动具有越来越巨大的独立性(这种独立性就通过这些客观条件的规模而表现出来),而社会财富的越来越巨大的部分作为异己的和统治的权力同劳动相对立。关键不在于物化,而在于异化,外化,外在化,在于巨大的物的权力不归工人所有,而归人格化的生产条件即资本所有,这种物的权力把社会劳动本身当作自身的一个要素而置于同自己相对立的地位”⑦。在上述引文中,马克思描述、分析了“劳动条件、社会财富与活劳动的异化”。在这里,“异化”同样应理解为“异己化”,其具体含义仍是“彼此外化,互为异己、相互排斥、相互对立”。上述引文提到,“不是社会活动的一个要素(物化劳动)成为另一个要素(主体的、活的劳动)的越来越庞大的躯体,而是(这对雇佣劳动是重要的)劳动的客观条件对活劳动具有越来越巨大的独立性(这种独立性就通过这些客观条件的规模而表现出来)”,这里说到了“劳动条件与活劳动相异化”的一个具体表现:劳动条件外在于劳动者而存在,不归后者所有或支配,与后者相互分离。另外,在马克思看来,劳动条件是社会财富的具体内容与表现形式,那么,劳动条件与活劳动彼此外化、相互分离,也同时意味着社会财富与活劳动相互外化、相互分离。“社会财富的越来越巨大的部分作为异己的和统治的权力同劳动相对立”,说的则是社会财富与活劳动的“异化”的其他表现形式:二者互为异己、相互排斥、相互对立。这些表现形式同样适用于劳动条件与活劳动的异化。至于“上述引文中的‘异化’仍是描述人或事物之间关系的哲学概念”这一简单事实,无须笔者赘言,读者也容易看出来。
异化劳动理论是马克思前后期异化观的主要内容。借助于对马克思前后期著作的仔细辨析和比较,笔者注意到,马克思前后期异化观对异化劳动之历史性、是非功过的基本看法是高度一致的:它们都将“异化劳动”视为仅仅在特定历史阶段存在的历史现象,都既承认其在特定历史阶段(私有制社会)存在的必然性,亦揭示其必然灭亡的历史命运;都对“异化劳动”本身持一分为二的辩证态度,既揭露其非正义性,亦肯定其历史功绩。
(一)马克思前后期关于异化劳动“历史性”的基本看法的一致性
在早期的《手稿》中,马克思就是明确将“异化劳动”作为一个仅仅存在于人类社会特定发展阶段的历史现象来理解的。在该著作中,他不满足于资产阶级经济学家非历史地考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拒绝考虑私有财产、异化劳动起源问题的形而上学做法,鲜明地提出了异化劳动的历史起源问题⑧。他写道,“我们已经承认劳动的异化、劳动的外化这个事实,并对这一事实进行了分析。现在要问,人是怎样使自己的劳动外化、异化的?这种异化又是怎样由人的发展的本质引起的?我们把私有财产的起源问题变为外化劳动对人类发展进程的关系问题,就已经为解决这一任务得到了许多东西”⑨。在他看来,异化劳动不是从来就有的,而是人类社会发展到特定阶段的产物;在存在私有制与剥削阶级的历史条件下,异化劳动的存在具有必然性。他还肯定,资本主义模式的异化劳动与生产方式的产生、发展及其替代封建式异化劳动、生产方式,是合乎历史客观规律的必然性现象。他深刻地指出,“获得自由的、本身自为地构成的工业和获得自由的资本,是劳动的必然发展”⑩;“由现实的发展进程(这里插一句)产生的结果,是资本家必然战胜土地所有者,也就是说,发达的私有财产必然战胜不发达的、不完全的私有财产”,“资本的文明的胜利恰恰在于,资本发现并促使人的劳动代替死的物而成为财富的源泉”。另一方面,青年马克思断然否定异化劳动的所谓“永恒性”,宣告了其必然灭亡的历史结局。他在《手稿》中写道,“工资是异化劳动的直接结果,而异化劳动是私有财产的直接原因。因此,随着一方衰亡,另一方也必然衰亡”。按照青年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异化劳动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一样,都是一种过渡性的历史现象,既非从来就有,也非永恒存在,它们都有其产生、发展与灭亡的历史过程;无产阶级在寻求本阶级及全人类解放的过程中,必然诉诸于革命实践,废除私有制与剥削制度,彻底消灭“异化劳动”这种奴役性的劳动形式,由自由联合劳动取而代之。
马克思在后来的《1857-1858年手稿》中,同样将“异化劳动”视为一个历史现象,既肯定其(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存在的必然性,亦揭示其走向灭亡的必然性。在该著作中,马克思分析了劳动的客观条件、社会财富与活劳动的异化,并指出:“从资本和雇佣劳动的角度来看,活动的这种物的躯体的创造是在同直接的劳动能力的对立中实现的,这个物化过程实际上从工人方面来说表现为劳动的异化过程,从资本方面来说,则表现为对他人劳动的占有,——就这一点来说,这种错乱和颠倒是真实的、而不单是想象的,不单是存在于工人和资本家的观念中的。但是很明显,这种颠倒的过程不过是历史的必然性,不过是从一定的历史出发点或基础出发的生产力发展的必然性,但决不是生产的某种绝对必然性,倒是一种暂时的必然性,而这一过程的结果和目的(内在的)是扬弃这个基础本身以及过程的这种形式。……随着作为单纯单个劳动或者单纯内部的或单纯外部的一般劳动的活劳动的直接性质被扬弃,随着个人的活动被确立为直接的一般活动或社会活动,生产的物的要素也就摆脱这种异化形式”。读者很容易分辨出,上文中说到的“这种颠倒的过程不过是历史的必然性,不过是从一定的历史出发点或基础出发的生产力发展的必然性”,是马克思对异化劳动在特定历史阶段存在的客观必然性的充分肯定。在他看来,异化劳动是在特定的历史背景、历史条件下产生和存在的,是与生产力发展的特定阶段和水平相联系的。而上文中所说的这种颠倒的过程“决不是生产的某种绝对必然性,倒是一种暂时的必然性,而这一过程的结果和目的(内在的)是扬弃这个基础本身以及过程的这种形式”、“随着作为单纯单个劳动或者单纯内部的或单纯外部的一般劳动的活劳动的直接性质被扬弃,随着个人的活动被确立为直接的一般活动或社会活动,生产的物的要素也就摆脱这种异化形式”则是马克思对异化劳动“永恒性”的彻底否定,预言了它走向灭亡的历史命运。按照他的理解,生产力的发展既创造了异化劳动产生、存在的必然性,也创造了它灭亡的必然性,具体地说,生产力发展的相对不足使异化劳动的存在具有必然性,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则使异化劳动彻底丧失其存在的必然性,被新的劳动形式所取代。
Ⅰ 这里借鉴、采用了笔者的论文《<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异化劳动理论的重新解读——兼评关于<手稿>“异化”概念的一种流行观点》(载《江汉论坛》2012年第2期)中的相关表述,并做了补充。
(二) 马克思前后期关于异化劳动是非功过的基本看法的一致性
马克思前后期著作对异化劳动的评价都是“一分为二的”。我们知道,他的前后期著作都严厉谴责了异化劳动对劳动者的摧残、奴役,揭露了其非正义性、反人道性。关于这一点,任何认真阅过马克思前后期著作(尤其是早期的《手稿》、后来的《资本论》及其手稿)的读者都不难察觉,在此无须赘述,这里需要多加辨析的实质性问题是:是否他前后期的著作都承认异化劳动的“历史功绩”?
首先,通过对《手稿》内容的仔细辨析,我们发现,该著作是承认异化劳动的历史功绩的。在该著作中,马克思明确写道,“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如果把工业看成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的展示,那么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或者人的自然的本质,也就可以理解了”;“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不难看出,他对人类工业的历史及其成果很大程度上是持肯定甚至是赞赏态度的,在他看来,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工业创造了巨大的物质文明成果,充分展现了人类自身的能动性、主体性、创造力,而另一个同样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工业文明是异化劳动的产物,是后者造就的Ⅰ。对于工业对劳动者的压迫、工业与异化劳动的内在联系,马克思是完全清楚的。他在《手稿》中写道,“工业直到现在还处于掠夺战争的状态”(这里批判的是工业对劳动者的无情摧残),他还认为“全部人的活动迄今为止都是劳动,也就是工业,就是同自身相异化的活动”。试想,既然他(在很大程度上)肯定甚至赞赏异化劳动所造就的巨大工业文明成果,又怎会对异化劳动本身持完全否定的形而上学态度呢?事实上,这种形而上学态度根本不是当时已有很高辩证法造诣和强烈历史感的马克思所欣赏的。在他看来,资本主义异化劳动虽然造成了对劳动者的压迫(这种压迫基于特定的历史条件是不可避免的),但它同样创造了巨大的生产力成果,为人类未来赢得解放创造了必不可少的物质前提、物质基础,就此而言,异化劳动功不可没。按照他的逻辑,既然异化劳动导致人类物质文明的巨大进步,这种进步对于人类的解放又是绝对不可缺少的经济条件,那么,就不能不承认异化劳动的历史功绩、历史作用,虽然它是反人道、非人性的。他甚至还确信,在异化劳动、反人道现象尚未充分发展的情况下,人类的彻底解放是无法实现的。正是基于这种思维方式,他写道,自然科学“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做准备,尽管它不得不直接地使非人化充分发展”。对异化劳动一分为二的科学态度,其实正是青年马克思根本超越一般的道德唯心主义者之处。
在后来的《资本论》第一册中,马克思再次充分肯定了异化劳动的历史功绩。他指出,“资本家对工人的统治,就是物对人的统治,死劳动对活劳动的统治,产品对生产者的统治,因为变成统治工人的手段(但只是作为资本本身统治的手段)的商品,实际上只是生产过程的结果,是生产过程的产物。这是物质生产中,现实社会生活过程(因为它就是生产过程)中与意识形态领域内表现于宗教中的那种关系完全同样的关系,即把主体颠倒为客体以及反过来的情形。从历史上看,这种颠倒是靠牺牲多数来强制地创造财富本身,即创造无限的社会劳动生产力的必经之点,只有这种无限的社会劳动生产力才能构成自由人类社会的物质基础。这种对立的形式是必须经过的,正象人起初必须以宗教的形式把自己的精神力量作为一种独立的力量来与自己相对立完全一样。这是人本身的劳动的异化过程”。在上述表述中,他将异化劳动视为“创造无限的社会劳动生产力的必经之点”,并确信“只有这种无限的社会劳动生产力才能构成自由人类社会的物质基础”。很显然,在他看来,异化劳动极大地促进私有制社会的生产力发展,为未来理想社会的创建奠定了决定性的物质基础、经济前提,这是它不可抹煞、不可否定的重大历史功绩、历史作用。
此外,马克思在其《1857-1858年手稿》中也明确谈到了异化劳动的历史功绩:“在资本对雇佣劳动的关系中,劳动即生产活动对它本身的条件和对它本身的产品的关系所表现出来的极端的异化形式,是一个必然的过渡点,因此,它已经自在地、但还只是以歪曲的头脚倒置的形式,包含着一切狭隘的生产前提的解体,而且它还创造和建立无条件的生产前提,从而为个人生产力的全面的、普遍的发展创造和建立充分的物质条件”。在这里,他亦充分肯定异化劳动的历史功绩,明确认为异化劳动“为个人生产力的全面的、普遍的发展创造和建立充分的物质条件”。
我们还可以通过马克思前后期关于“异化”具体形式的描述或揭示的比较,找到关于异化观在马克思哲学中“一以贯之性”的更直接、更充分的证据。事实上,马克思早期著作关于“异化”主要形式的描述或揭示,基本上都可以从他1844年后的著作中找到类似的表述,二者关于异化同一具体形式的描述或揭示,就其理论实质而言是一致的:后者要么是对前者思想的直接继承(这种情况占主导地位),要么是对其做了深化或补充。
(一)劳动产品、社会财富与劳动者的异化
“劳动产品、社会财富与劳动者相异化”的主要含义是:在私有制条件下,劳动产品、社会财富与劳动者相互外化、互为异己、互相排斥、互相对立。关于这种异化形式,《手稿》的典型表述是:“工人对自己的劳动的产品的关系就是对一个异己的对象的关系”,“工人在劳动中耗费的力量越多,他亲手创造出来反对自身的、异己的对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强大,他自身、他的内部世界就越贫乏,归他所有的东西就越少”,“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生产的影响和规模越大,他就越贫穷”。马克思在后来的著作中则描述道,“劳动的产品,对象化劳动,由于活劳动本身的赋予而具有自己的灵魂,并且使自己成为与活劳动相对立的他人的权力”;“社会劳动生产力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而发展,与工人相对立的已经积累起来的财富也作为统治工人的财富,作为资本,以同样的程度增长起来,与工人相对立的财富世界也作为与工人相异化的并统治着工人的世界以同样的程度扩大起来。与此相反,工人本身的贫穷、困苦和依附性也按同样的比例发展起来。工人的贫乏化和这种丰饶是互相适应的,齐头并进的”。 不难看出,在后来的这些表述中,马克思以类似的语言,再次揭露了劳动产品、社会财富与劳动者“相互外化、互为异己、互相排斥、互相对立”的异化关系。
(二)劳动活动与劳动者的异化
“劳动活动与劳动者相异化”说的是,劳动者的劳动活动成了一种外在于他、不属于他并危害他的身心健康的异己性活动。《手稿》的相关表述读者同样很熟悉:“对工人来说,劳动的外在性表现在:这种劳动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别人的;劳动不属于他;他在劳动中也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别人”,“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马克思后来的著作则指出,资本主义条件下,“工人象进入生产过程时那样走出生产过程……他的劳动还在过程开始以前就已经异化,成为资本家的财产,并入了资本”。这里谈到了工人劳动异化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工人的劳动成了“资本家的财产”,成了不属于工人、外在于工人而被资本家占有的财产。他还再次谴责了异化劳动对劳动者身心的严重摧残,并认为:“斯密在下面这点上是对的:在奴隶劳动、徭役劳动、雇佣劳动这样一些劳动的历史形式下,劳动始终是令人厌恶的事情,始终是外在的强制劳动,而与此相反,不劳动却是‘自由和幸福’”。
(三)劳动条件与劳动者的异化
Ⅰ Ⅱ 这里采用了林锋的论文《<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异化劳动理论的重新解读——兼评关于<手稿>“异化“概念的一种流行观点》(载《江汉论坛》2012年第2期)中的相关表述,并做了补充。
在早期《手稿》中,马克思已初步认识到私有制社会中劳动的物质条件(机器、土地等)与劳动者发生的异化关系。这种“异化”主要指劳动的物质条件作为某种异己性的、外在于、不属于劳动者的东西与他构成敌对关系Ⅰ。他当时已意识到,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作为劳动工具、并成为资本家私有财产的)机器的使用虽然大大提高了劳动生产率,但往往造成工人就业机会的减少进而危及他们的生存。他还注意到(归封建领主所有的、作为劳动的重要条件之一的)土地与劳动者(指农奴)的异化Ⅱ。在后来的“成熟著作”中,马克思在《手稿》上述思想的基础上,进一步描述了私有制社会中劳动条件与劳动者的异化关系,并深刻说明了这种“异化”对工人境况的消极影响。他指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条件“是和工人相分离的,是作为一种独立的东西与工人相对立的”。他还认为,工人不得不把自己本身的劳动能力作为商品出卖,其重要原因就在于,他被剥夺了一切生产资料、劳动的一切物质条件,后者被资本家占据,作为“资本家的财产”而与工人相对立。他的《资本论》第一卷还以客观事实为依据,描述了(作为劳动工具的)机器对工人就业及生存状况造成的严重危害,与早期《手稿》形成了呼应。
(四)资本与劳动的异化
在1844年的《手稿》中,马克思初步揭示了资本与劳动的异化关系。他指出,在私有制社会,劳动与资本之间必然发生下列运动:“二者(指劳动与资本——引者注)的对立。它们互相排斥;工人知道资本家(在马克思那里,工人与资本家分别是“人格化的”劳动与资本——引者注)是自己的非存在,反过来也是这样;每一方都力图剥夺另一方的存在”。在1844年后的著作中,他再次描述了资本与劳动的上述关系。他在《1857-1858年手稿》中写道,“一方是资本,另一方是劳动,两者作为独立的形态互相对立;因而两者也是作为异己的东西互相对立。与资本对立的劳动是他人的劳动,与劳动对立的资本是他人的资本”。另外,他后来的著作还进一步深化了对上述异化关系的认识。《资本论》及其手稿指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一切能为资本服务、能被其利用的因素(既包括物的因素(比如劳动资料),也包括精神智力因素,譬如科学)都被纳入“资本”的范围,成为资本的要素,与工人的劳动发生异化关系。这些因素是作为资本阵营中的一员、作为资本的代表而与劳动发生异化关系的;它们(劳动产品、劳动条件、科学等)与劳动的对立,实质上就是资本与劳动的对立,是后者的具体表现。
(五)人与人的异化
Ⅰ 这里基本采用了林锋的论文《异化劳动学说是马克思异化理论的惟一内容吗?——马克思早期异化理论体系阐释》(载《人文杂志》2014年第4期)中的相关表述,在叙述上略做调整。
在《手稿》中,所谓“人与人的异化”,说的是私有制社会中人与人之间互为异己、相互敌对的对抗性关系,主要有两种表现:其一,人们的私人利益相互冲突,人们普遍自私自利,以追逐私利作为个人行动的根本原则,不仅将他人视为异己,而且将其作为自己谋求私利的工具,整个社会彻底丧失了友爱精神与和谐氛围;其二,劳动者与剥削者根本对立,他们的阶级对抗、阶级斗争成为人与人的社会关系的基本内容Ⅰ。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同样鲜明地揭露了“人与人相异化”的上述表现形式。他尖锐地描述道,“在每次证券投机中,每个人都知道暴风雨总有一天会到来,但是每个人都希望暴风雨在自己发了大财并把钱藏好以后,落到邻人的头上”。这里揭露的是私有制社会中人们普遍自私自利、人与人互为异己的异化现象。另外,他立足于剩余价值的发现和对资本主义剥削秘密的揭露,进一步说明了工人和资本家之间阶级斗争的不可调和性:工人的活劳动及其创造的物质财富,之所以不属于他自己,而是表现为“他人的财产”,根源就在于存在一个垄断生产资料、劳动条件,不从事生产却支配生产的资本家阶级;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就是工人为维持肉体生存而服从于资本家发财致富欲望的被动劳动过程;资本家无偿占有工人的剩余劳动、剩余价值;资本家的致富、享乐以工人的片面化、畸形化为前提;工人只有通过社会革命,彻底推翻资产阶级统治,才能争得自身解放。
综合上述四项比较研究的成果,我们可以有把握地断定:所谓“异化观是马克思早期的‘不成熟思想’”的流行说法是站不住脚的。不可否认,“异化”是马克思哲学的基本概念,异化观是其哲学中一以贯之的基本思想。马克思早期异化理论与他后来的“成熟著作”之间并无实质性对立,他后来继承而不是抛弃了早期的异化理论。否定马克思异化理论的科学性及历史地位,是与马克思思想史的基本事实严重冲突、相互矛盾的,是不恰当、不合理的。
[注释]
[责任编辑:杨晓伟]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马克思早期六部主要著作历史地位新探讨”(项目批准号:09YJC720001)的阶段性成果。
林锋(1977-),男,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哲学博士。
B0-0
A
1003-8353(2015)02-0035-08
Ⅰ 本文一定程度上借鉴了《<资本论>异化观新探——与<1844年手稿>异化观的比较研究》的相关研究成果,在具体看法上做了一些修正,并进行了大量的补充。北京大学王东教授的观点对笔者有重要启发,在此表示感谢和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