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刘金祥
一枚 “这一个”的鲜活样本
●文 刘金祥
上帝是不甘于成为木偶生产流水线上的熟练工人的,他总是想尽办法把造人的枯燥工作花样翻新,让每个产品都尽可能标新立异。化学试剂瓶来回翻倒,随意配制,有的“愚蠢”放多了,有的“固执”含量明显超标,有的只倒了“痛苦”的药水忘了加哪怕一点点糖。上帝随心所欲地玩着他开心的游戏,做出来看也不看便弃置一旁,只等负责搬运的天使用簸箕撮走,从窗口像倒垃圾一样扔给尘世。
对上帝而言,这就像放上米兑好水煮一锅粥一样轻松。而对他的产品们而言,在越煮越稠的粥锅里想搞明白怎么回事谈何容易?由此产生了不计其数的职业和权威: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考古学家、人类学家、精神病学家……甚至对诸如政治家和商人这些世俗事物中的奋斗者来说,把别人内心的秘密像透视仪一样清晰地照射出来,对于左右周旋、立于不败也是至关重要的,这种今天和昨天、自己和对手,甚或自己和自己相互猜谜的活动,总是顽强地消耗着人们的一大部分精力,好像是上帝为增加自己工作的乐趣有意给我们安排的与生俱来的职责。就是在制造猜谜的能力上,他也依然配方不同,多少不一。对有的人,他甚至放了一些无色药水,好让这个造物把他的化学车间变得像戏剧舞台一般丰富有趣。
这个人必须不辞辛苦,怀着极浓厚的兴趣在人类心理的大峡谷中一路探索。对于他,所有的历史都是壮阔的风景,所有的心灵都是神秘的矿藏,所有的同类都是造物主的杰作,所有的事件都是用线索编制的奇妙的网,所有的分秒都在等待戏剧的高潮,总之一句话,只要存在的便是洞悉的对象、剖析的目标。在这个灵魂的大自然中,衡量价值的尺度不是高尚与卑都、美丽与丑陋这些通常意义上坐标,而是一个人内在力量的强大程度。奇特的丑陋比呆板的美丽更能撩拨欣赏者的兴趣,狡诈的卑鄙比平庸的高尚更值得揭示,规规矩矩的人是受欢迎的邻居,却无法引起探索者的好奇,世俗事物的佼佼者未必比失败者更具有天资。人不仅仅是上帝造的谜,更是斑斓的绘画、精致的雕刻、雄伟的建筑、起伏不定的小说和涵义暖昧的电影。艺术只为能够欣赏其奥妙的人敞开面纱,自然只为能够把握潮汐的人提供远航的工具。
当茨威格的传记摆在我们面前,好像上帝造就那些最棘手的实验品所用的秘方被公布了出来。人世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狂躁不羁、不堪回首又难以忘却的戏剧,竟是这小小的秘方在作怪。那些生前不安分的灵魂此时又在文字的网中翻跃,试图再次搅动世界。只不过不同的是,他们无法再用激情向艺术的传统发动攻势,无法再以恶魔的精神与魔鬼对抗,无法用阴谋夺取百万人的生命,无法再一次在血腥中走向断头台。但他们的心带着隐藏的秘密又回来为我们翻开了或灿烂、或悲壮、或无情的历史。茨威格像微观世界的摄影师一样,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搜寻昆虫们的巢穴,然后用透明的玻璃代替筑巢的沙土——他要让研究对象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让读者像他一样把戏剧当作变幻无穷的风光去欣赏,像探索深不可侧的大海一样体味人性的奥秘。
在能找到的茨威格所写的传记作品中文版中,《一个政治家的画像——约瑟夫·富歇》最集中地体现了他洞察力的艰深和好奇心的广袤。在传记海洋中,几乎再没有一册能像茨威格为富歇写的传记一般,记述者和被记述者的性格和能力如此契合:茨威格是一等一的心理学大师——不仅能认知,而且更擅长于描写。对他来说,每一个人的言行和内心都十分重要,而人群也绝对不仅仅是用一系列统计数字描述的铁板一块,而是瞬息万变的个体的汇集。他不仅看到集体的变化所带来宏观上的结果,更重视每一处微不足道的个体波动是如何累积起影响久远的全社会的惊涛骇浪。
约瑟夫·富歇——这位南特的托洛茨基,里昂的帖木儿,巴黎的松永久秀,一步步在大革命的人性废墟中站立起来,学会了不去对自己被鲜血浸透的袖口和领巾有任何敏感或者不适,也不对自己的公爵纹章抱有任何的荣誉感,甚或失去自我的认知。他不为人预设任何立场,也并不期待社会能够处于任何理想的美好状态——正因为没有理想,才使他的巨大才能不受任何束缚。他深知所谓的道德不过是每个时代的切片标本,是凡庸之人对历史那生硬的确定性的孜孜追求,而拘泥于此只能使自己在新的潮流中慢慢腐朽崩坏。他太大胆,有时甚至故意让自己居于险境。他以一人之力打翻罗伯斯庇尔和拿破仑这时代的两大巨头,在法国掀起革命又彻底埋葬它。富歇从来不留恋自己过去的辉煌,对他而言唯一的乐趣(甚至连这唯一的一点都很值得怀疑)仅仅在于充当欧洲的傀儡师的巨大快感:操纵历史,创造历史!他的警察机关(从契卡和纳粹党卫军到克格勃和摩萨迪,全都源于这么一位祖师爷)是遍布法国的神经网络——在那个时代法国唯一从来不停止思考和工作的网络——汇总进富歇这唯一的大脑。他利用巴拉斯,三次耍弄卡尔纳,和塔列朗亦仇亦盟,全欧洲被拿破仑的大炮威慑的国家却把皇帝的警察大臣当作最可信任的人,梅特涅和威灵顿都对他的信使毕恭毕敬。一生历经戎马战阵——更多的是在无人能见的隐秘战场,而最后又作为一个平凡而宁静的老人溘然逝去。来到这个世界时没有人为他庆祝,离开这个世界时也无人注意。然而他改变世界的政治力量和技巧,巨大的影响力冲流至今。
这两个巨人之间的斗争是完全无声无息的——一个足够坚定而享有巨大才华的作家,对上西方政治斗争中最杰出的大人物。这本书与其说是一部传记或者说用来换稿费的纸稿,毋宁说是茨威格忠实地记下了他和富歇搏斗了整整一年有余的战争过程——进入他那从不愿意被人进入的内心,把他从遍布欧洲的无数精巧复杂的提偶丝线后面拽将出来,赤裸裸地摔在众人面前。一切的战术策略和最后的结果,尽在其间,展露无遗。
当然,仅靠这种戮穿历史的责任感去创作是远远不够的。和所有被选中立传的人一样,茨威格研究富歇,更多是基于一种纯粹心理学角度的兴趣。对他来说,富歇越阴险,越违背常礼,他越被牢牢地吸引。富歇的人性越复杂越古怪,茨威格越要弄个明白,好像医生遇到了罕见的病例,职业习惯促使他抓住不放:上帝到底在这个冷酷卑鄙的阴谋家身体里放了些什么?敏锐的嗅觉使他明白,富歇将把自己带到从未探测到的地层深处。越是向前探寻,茨威格越是兴奋不已。他在富歇心灵深处的旅行,将使这一领域的探素者们更接近人类事务中许多难解之谜的答案,也为人类了解同类提供了活生生的样本。
当然作为作家的茨威格并不满足于此。他的“传记”读者大多不像他那样能幸运地拥有一双敏锐的眼睛。要让所有人都明白他描摹的人物意味着什么,茨威格必须将人类心灵中流动着的看不见的东西,用文字化作唾手可得、呼之欲出的形象和起伏跌宕的情节。究竞哪种因素使茨威格的传记作品不断地被广泛阅读,是他深刻的思想、准确的洞察,还是栩栩如生的文笔?中国的出版人肯定更喜欢前两者。因为在茨威格的十几部传记中,被中国反复出版的只有七八种。尽管另外那些并不枯燥乏味,但却多遭冷遇白眼,笔者不知其因由和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