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后学邹元标气节综评

2015-03-21 00:59张昭炜
关键词:张居正刻本阳明

张昭炜

(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湖北武汉 430072)

邹元标(1551—1624年),名尔瞻,号南皋,江西吉安府吉水县人,是王阳明三传弟子的学术领袖。与王阳明刚入仕途弹劾刘瑾类似,邹元标新科进士时因疏抗首辅张居正而谪戍贵州,收阳明龙场之益。起复后,以传播良知学显赫于士林,以忠介闻名朝野,在明季颇具影响,如公安袁宏道赞曰:“今海内名公卿,有举其地而知者,有举其氏而知者。惟吉水邹公,识与不识,皆称之曰‘南皋先生’,非但不名也,且不氏。宫掖之深也,廝养之微也,羌胡之遐且桀也,莫不敬惮先生,如所严事之神明。公车之牍,尘累山积,类无不引先生为重。庆历以来,所称名公卿,未有比者。”[1]浅深、显微、远近,人人皆知,家喻户晓,由此可见邹元标影响范围之广,入人心之深。直呼其名,可见民众对邹元标之亲切爱戴;庆历以来未有比者,公卿名节品位可直追范仲淹、欧阳修等庆历名士。由“敬惮”可见邹元标之威仪,修行有得;由“引重”可知邹元标对于晚明士风的引领,而这一切,与邹元标的气节直接相关。

邹元标贯彻了良知学的知行合一,真信真行。邹元标谥忠介,介如石,名至实归。探究邹元标的气节,离不开良知学:“大都不肖之学,务在自信自得。”“元某宁甘遁世,不敢附会以自欺;宁守固穷,不敢波流以逐世。”①《谢萧兑隅》《愿学集》卷二,明刻本,第2页。邹元标的气节来源于发自骨髓的真切体知,自信自得既有吉安士风的深厚积淀、家学的熏陶,也有阳明学潜移默化的影响。

邹元标出生于吉安府,其乡贤欧阳修、文天祥等以气节著称,吉安府的乡土风情、吉水县的诸前贤润沃了邹元标的忠介性格。邹元标以欧阳修、文天祥“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并私淑之②《书文山先生真迹》《存真集》卷十二,特恩堂藏版,清重刻本,第1页。。明代,“文庄、文恭、文毅兴于吉州。”“如凌霄之峰,四无依靠,挺然特立。究诸君子所至,豪杰不足以尽之。”③《待文王而后兴者章》《孟子》《讲义下》《南皋邹先生语义合编》,明刻本,第49-50页。文庄指欧阳德、邹守益,文恭即罗洪先,文毅即罗伦,均为吉安人。这些吉安府的儒者有如凌霄之峰一样的高远志向,敢挺身担当,伸张正义,傲然独立而无惧权贵,展现着儒者的傲骨;这些儒者学问深厚,勇闯圣域,于儒学多有创新发明,无愧儒家真孝子。邹元标是吉安府吉水县人,“吉水民俗朴,而士负气,故多伟人。”[2]无论是与陈献章论学的罗伦,还是江右王门巨擘罗洪先,这两位出自吉水县的状元在清苦中磨砺清厉之气,维系着儒家的法脉与风骨,如罗伦:“为人刚正,严于律己。义所在,毅然必为,于富贵名利泊如也。”[3]如同罗洪先自幼仰慕罗伦一样,乡贤的清节为邹元标树立了楷模,吉安府、吉水县的地域学风是邹元标忠介性格形成的沃土。

邹元标的祖父邹璇告诫家人:“少无志节,长而何赖?”邹璇“始而任侠,中而归儒,晚而冥心于柔慈,盖磊落不群伟丈夫也。”④《先王父呆夫四府君王母欧阳氏四老孺人行略》《存真集》卷十,特恩堂藏版,清重刻本,第21-22页。邹元标之父邹潮以修德著称里闾,以至乡里人称:“有德则诸福随之,不在其身,必在子孙。”邹潮私淑罗洪先,以身示教,“处幽若显,处困若亨,周旋寂寞槁枯之乡,而不失优游自得之趣。”⑤《明承德郎南京刑部员外显考双崖府君行略》《存真集》卷十,特恩堂藏版,清重刻本,第24-26页。邹元标以“持正压千邪,存诚除百伪”为家训,并训诸子弟:“凡我宗人,无忽予言,洗心涤虑,培根达源。敬奉天地,孝养双亲,与其浊富,宁守清贫。勿利货贿,嘱托上官,小民叫冤,尔心何安?输赋无讼,迹绝公室,尊宪守约,终鲜差失。”⑥《家训》《愿学集》卷一,明刻本,第3页。出于宗族的感情,此训可谓是言之真、语之切、望之深,与江右王门收摄保聚的学风一致,邹元标的《家训》是阳明学熏陶下吉安士大夫言行身范的代表,如《家训》中的“输赋无讼,迹绝公室”与王阳明的影响直接相关:绍兴出“师爷”,吉安出“笔簪”,在这位来自绍兴的王阳明到吉安上任之前,当地健讼者常因一些鸡毛蒜皮之事打官司,县衙人满为患,乃至耽误了正常的生活。王阳明以委屈劝谕为方,以开导人心为本,将吉安民风转向内在良知的涵养,以致争讼无迹,邹元标的家训正是延续了王阳明的教化影响。另外,“洗心涤虑,培根达源”,正是江右王门收摄保聚学风的另一种阐释,洗心退藏,涤虑无欲,以涵养为功夫,去体知道德之源,涵养良知的灵根;养心以致用,敦伦尽分,尊国法,在事功实事上锻炼展现良知。由外在的物质追求转为内在精神修养,相对于浊富,清贫更有利于砥行实修,精神趣味体现在收摄保聚中养出盎然春意,在归寂中体知优游自得之趣。

昔先师庐山先生常念吾里欧阳文庄发挥此章,大旨谓能好能恶,旨极省人。予未闻其旨,请以事证。昔先正有通家子求官,教之曰:予非忘情贤侄,贤侄才不能为此官。予敢谓之能好人一证。先正有世家子败度,绝弗与通。既而闻其悔改,百方引掖,敢谓之能恶人一证。子路使子羔为费宰,而夫子以贼。夫人之子教之,是能好子羔也。孺悲欲见,取瑟而歌,使之闻之;原壤夷俟,以杖叩胫,是能恶孺悲、原壤也。故曰:君子爱人以德,小人爱人以姑息。又曰:仲尼不为已甚。近世据权要者与人官爵,不顾其所安。其人身名俱毁,犹感其恩爱,不知好之实贼之也。摈斥人不极不止,其人无复天日之想,不知恶字与恶字相对。充恶之量,陷恶之极,已自不仁,可畏哉!①《惟仁者章》《论语》《讲义上》《南皋邹先生语义合编》,明刻本,第22-23页。

胡直身居要职,与曾任内阁首辅的徐阶、李春芳等人友善,其他学友如姜宝、孙应鳌曾任国子监祭酒,赵贞吉、朱衡、谭纶等均为内阁高官,借助自己及友人为通家子求官并非难事。仁者以万物为一体,爱人以德。好人,并非爱人以姑息。非才而任,德不配位,则害人害政,以其人不才而予之以任,则好人反成恶人。胡直见世家子行恶而与之断绝关系,不以亲情姑息其恶,至其悔改,方与之通,是为能恶人。后人评邹元标此章,“真信其为仁人何也。非身有之,乌能体认至此?旧训能好能恶,只完得自己事,不过自了汉耳。仁者万物一体,无不委曲成全,如天道滋培肃杀,皆是生生。以此治天下,何忧万物不得所?”②同①,第23页。滋培是真能好,肃杀是真能恶,全是涵育生生仁体。

张居正本引重胡直、罗汝芳等阳明后学,如其致信罗汝芳:“比来同类寥落,和者甚稀。楚侗南都,庐山西蜀,公在宛陵,知己星散。”③《答罗近溪宛陵尹》《张太岳集》卷三十五,明刻本,第23页。楚侗即耿定向,庐山指胡直。胡直于嘉靖癸亥(1563年)至嘉靖丙寅(1566年)在蜀,张居正此信当作于此时。此友善之情随着胡直于癸酉(1573年)上《启江陵张相公》而完全颠覆,书言三策:一为正圣功,二为豫人才,三为培元气,触张居正大忌:“其一正圣功。某闻主上冲龄,圣明殊绝,然三代之下亦有冲龄异资,第以大臣无格心之学,不能引君当道以志于仁,遂致苟且相狥,终成杂伯,为可嗟耳。”“某又不喜相公昔年试策中‘法后王’之说。夫我神祖六官八度,孰非法先王者,而奚顓顓以后王语也?或者以兹一语之小不必拘,而不知天下人心之趋系之,此不可无辨也。”[4]396在胡直看来,张居正并未教育好小皇帝,不能引君当道以志于仁,单就这一点而言,胡直的攻击是致命性的。书入,张居正大怒,胡直因此而罢官。张居正会见罗汝芳,以罢免胡直之事相威胁:“江陵(按:指张居正)举酒不言,久之曰:‘胡庐山安在?’师(按:指罗汝芳)曰:‘在广西按察,昨得书,言归矣。’盖憾师如胡之不顺己也,遂补师东昌。”[5]罗汝芳入贺礼成后,出京师,“同志留集广慧寺论学,江陵恶之,嗾言官疏劾致仕。”④周汝登《罗汝芳》《圣学宗传》卷十八,明刻本,第13页。罗汝芳弟子杨起元亦言:“时江陵禁严,凡谈名理士,一概摈斥。”⑤《嘉议大夫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贞复杨公传》《愿学集》卷六,明刻本,第94页。罗汝芳另一弟子汤显祖才华横溢,但考进士却连续四次失利,后两次均因汤显祖拒绝与张居正合作舞弊有关。直至万历癸未(1583年),张居正倒台后,汤显祖方中进士。邓以讃亦是与张居正不合作的江西学者之一,在廷试时,张居正为主考,邓以讃便预见到:“相国必大有为,但恐缓急弛张,弦韦不佩,未知所终。”从政后,“公过江陵,时有匡拂,江陵弗善也。遂移禅刹,以病请。江陵持不下,遣子就学。已闻封公病,始从公请还里。”⑥《明嘉议大夫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赠礼部尚书谥文洁定宇邓公墓志铭》《愿学集》卷六,明刻本,第7页。来自浙中王门的状元张元忭亦不依附张居正,“江陵病,举朝奔走蘸事,先生以门生未尝往也。”[6]此外,赵南星、顾宪成均不与张居正合作,保持清正操守。泰州学派的何心隐赤手搏龙蛇,借道士揭帖暗示皇帝称严嵩为奸臣。在何心隐与张居正会面后,何心隐退谓耿定向:“分宜(按:指严嵩)欲灭道学,华亭(按:指徐阶)欲兴道学,而皆不能,能者此人也。此人有显官,有隐毒,他日必将杀我。”后果然[7]。在阳明后学阵营中,出了耿定向这个倒戈的另类。耿定向“所历首辅分宜、华亭、新郑、江陵、吴县皆不甚龃龉,而江陵夺情,先生致书,比之伊尹之觉处,以天下自任者,不得不冒天下之非议,其谏夺情者,此学不明故也。意在少衰其祸,然近於诵六艺以文奸言矣。”[8]当邹元标与耿定向的弟子刘元卿会面时,如刘元卿所记:“尔瞻曰:‘耿子,圣人乎?’予曰:‘圣则吾不知,虽然,其言圣人之言也……’尔瞻哂之而不答。既别去,予私念曰:‘此君鄙薄黄安(按:指耿定向)庸谈,得毋参入江左新宗耶?’”[9]正如刘元卿内心中所感知的那样,邹元标在谈笑中流露出对耿定向所学之不屑,此不屑并非针对耿定向学术传承中江左新宗的泰州学派,而是指向其乡愿行为。

由上可知,以胡直、罗汝芳、邓以讃、张元忭、杨起元、汤显祖、何心隐等为代表的阳明学者与首辅张居正之间如同针尖对麦芒,势不两立。当张居正集大权于一身,雄心勃勃地去大胆改革时,自然不能容忍与其持有异见的胡直等阳明学士人群在朝为官。与徐阶任首辅时支持欧阳德等阳明学者京师讲会的盛况相比,张居正任首辅时,公开的阳明学讲学运动被压制。随着胡直、罗汝芳、邓以讃等人纷纷遭罢免,阳明学逐渐失去了在政府讲学的话语权,转入民间。邹元标新科进士时正值胡直、罗汝芳等人与张居正决裂,胡直被罢官,罗汝芳遭威胁,面对两位恩师遭张居正欺凌,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邹元标如何能咽得下这口闷气?

按常规,张居正的老父张文明去世,张居正应立即卸任,回江陵守丧三年。如果张居正居丧,这无疑会使他丧失首辅的高座。而对于张居正的政敌来说,敦促张居正居丧显然是除掉他的最佳时机。曾士楚、陈三谟、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等人接连上疏,但均未奏效。面对张居正对于诸位前贤的种种不公,邹元标不顾廷杖之慑,敢于疏抗张居正,代表了阳明学士人群对于张居正的不满。

由上可知,早期的邹元标以刚介为代表,善恶分明,这种性格与地方士风、家学、乃至良知学有密切关系。在道德日下、专权专制、官场日腐的年代,注定了邹元标坎坷的仕途、悲惨的命运。

总之,教育工作,特别是寄宿制学校的教育工作是对学生全方位教育培养的工作。教师开展心理健康教育时必须注重与家长达成共识,帮助家长建立现代的、科学的人才观,获得家长的支持和认同,鼓励家长参与,创设出全体成员共同参与和支持心理健康教育的环境与氛围,从而使心理健康教育扎实有效地开展下去,促进教育教学工作的良好发展。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如若为捍卫儒家伦理纲常挺身而出,能够借此留名,亦未尝不可。明代的言路虽然远逊于宋代,但敢于直言者大有人在,罗伦弹劾大学士李贤夺情:“今大臣起复,群臣不以为非,且从而赞之。”“上下成俗,混然同流,率天下之人为无父之归,臣不忍圣明之朝,致纲常之坏,风俗之弊,一至此极也。”[3]4749虽然最终以罗伦被谪而告终,但这封奏疏却广为传诵。明世宗时,直臣“重者显戮,次乃长系,最幸者得贬斥,未有苟全者。然主威愈震,而士气不衰,批鳞碎首者接踵而不可遏。”[10]至张居正任首辅时,言路陡然一转:“万历中,张居正揽权久,操下如束湿,异己者辄斥去之,科道皆望风而靡。夺情一事,疏劾者转出于翰林、部曹,(翰林吴中行、赵用贤,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进士邹元标等。)而科道曾士楚、陈三谟等且交章请留。”[11]作为新科进士的邹元标,完全可以对于夺情一事保持沉默,然而,儒者可杀而不可辱也,在邹元标上疏前,他亲眼目睹了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四人遭廷杖之苦辱,如艾穆所记:“举目,但见羽林军环列廷中,凡若干匝。手戈戟杖木者林林立。六科十三道侍而司礼大珰十数辈捧驾帖来。首喝曰:带上犯人来!一喝则千百人一大喊以应,声震甸服。初喝跪下,宣驾帖。先杖二翰林,着实打六十棍,解发原籍为民。次杖吾二人,着实打八十棍,发极边卫分充军,遇赦不宥。盖二翰林婉而吾二人激,其处有差如此。宣驾帖毕,喝:拿下!打!打的着实!打八十棍,五棍一换,总之八十棍,换十六人。喝:着实打!喝:打阁上棍!次第凡四十六声,皆大喊,应如前首喝时。阁上棍者,阁棍在股上也。”①《思谴记》《艾熙亭先生文集》卷四,明万历刻本,第89页。与其他望而生畏的官员不同,苟利社稷,生死以之,邹元标益大发愤,勇往直前,“疏就(按:指《论辅臣回籍守制疏》),怀之入朝。适廷杖吴中行等。元标俟杖毕,取疏授中官,绐曰:‘此乞假疏也。’”②《列传第一百三十一》《明史》卷二百四十三,第6302页。关于此疏内容,详见《论辅臣回籍守制疏》《邹忠介公奏疏》卷一,明刻本,第19页。

从表象上看,在这篇慷慨激昂“乞假疏”中,邹元标斥责夺情的张居正为禽彘、丧心,以当时儒家伦理观来考量,张居正夺情是人亲死而不葬的行为,残忍薄行、丧失良心。张居正作为首辅,自己尚不能践行儒家最基本的伦理,对下官何有威信,何能服人?张居正对父不孝,势必引起对皇帝不忠的猜疑,对上不忠,如何能当首辅?如果仅仅考虑矛盾冲突的两个点,邹元标疏抗张居正之举可看作一个新科进士与首辅的较量,邹元标可谓赤手搏龙蛇。按此理解,邹元标显然是一位狂妄的气节之士,以至于黄仁宇批评邹元标类似于有些熟读诗书的文官,深知百世流芳之说,他们宁可今日受刑,明日名扬史册,并认为忠臣烈士的名誉,确乎是一种高贵的商品[12]。这种论述将问题简单化,有失公允。邹元标此举可谓不悦赏,不畏罪,全出自天性,从邹元标本人而言,他最不喜欢以气节自许,蔑视狂妄高言之人:“近时士子以能言为高殊,多慷慨激烈之气,不肖心窃耻之。”①《谢张凤盤内阁》《存真集》卷一,特恩堂藏版,清重刻本,第2页。他更反对将名誉作为高贵的商品:“以节自表见者,非士之得己也。且士所称节者甚难,矜血气者鲜令终,逞忿厉者眇和平。”②柬吴元所》《存真集》卷一,特恩堂藏版,清重刻本,第28页。邹元标骨子里的气节既非猖狂的血气之鲁莽,也非为能流芳百世的妄逞忿厉,更非是以节自表见,而更多的是出自天性的真气节。从矛盾直接冲突的双方来看,蚂蚁虽然不能撼大象,但邹元标的疏抗确实咬中了“大象”的最疼处。邹元标疏抗张居正夺情是对儒家基本伦理纲常的捍卫,张居正刑罚艾穆、邹元标等人越残酷,越能暴露独擅专权、践踏伦理纲常等行为的不当。明代文官制度得以顺利运转的基础正是儒家的基本道德法则,这种夺情的特例无疑会从根基上腐蚀这一制度。张居正专制越深,而这种潜在的反驳力量积攒会越大,乃至张居正垮台时受到的攻击也就越多。从矛盾的两个点扩展至两个面,邹元标代表的是胡直、罗汝芳、邓以讃、张元忭、何心隐等整个阳明学士人群。疏抗时,张居正与阳明后学对抗正当激烈,胡直被张居正罢官,罗汝芳居京师讲学,张居正恶之,作为胡直、罗汝芳弟子的邹元标如何能忍看平地起妖狐?邹元标的反抗亦反映了阳明学者对于张居正贬斥阳明学、禁毁书院的不满,是热衷于讲学的阳明后学与实施禁学的张居正矛盾激化的表现。邹元标通过这次冒死的疏抗名扬天下,这为他以后成为江右王门乃至整个阳明后学的学术领袖奠定了基础。邹元标遭廷杖后,其他的官员或畏惧权势,或畏惧酷刑,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再无上疏敢言者,这些官员只能眼睁睁看着信奉的儒家伦理纲常、礼法制度惨遭践踏,或许这些官员被这几位敢于上疏反抗的高官廷杖凌辱时的惨象吓破了胆,乃至麻木不仁。沉默是无声的反抗,或许是这些儒家纲常伦理烂熟于胸的官员的唯一托词。《孝经·諌诤》有言:“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只可惜,邹元标之后,一个个噤口结舌,再没无一争臣敢站出来。在邹元标的感召下,反抗转移到了民间,“时彗星从东南方起,长亘天。人情汹汹,指目居正,至悬谤书通衢。”[13]

邹元标疏抗夺情延伸到张居正为政独擅专权、进贤未广、决囚太滥、言路未通等诸多方面。“独擅专权”延续了胡直对于张居正的批评。言路未通,疏抗张居正夺情可谓是明代言路前后不同的分水岭。“决囚太滥”直接关联着刑部,小野和子看到了邹元标疏抗张居正与刑部有关[14],在邹元标之前上疏的四人中,其中吴中行与赵用贤来自翰林院,而艾穆和沈思孝与邹元标一样,均来自刑部,另外,还有任刑部观政的吉安安福人伍惟中,是邹元标的好友,伍惟中因疏抗张居正而死③《刑部观政进士尽吾伍公墓表》《存真集》卷十,特恩堂藏版,清重刻本,第53-54页。。总之,邹元标敢于疏抗张居正,是饱受吉安风土正气的熏陶结果,是邹元标家训中“持正压千邪”血液的沸腾,是王阳明、罗洪先、胡直、罗汝芳等邹元标的师承中“正气散”传统的延续,是邹元标空空之学中乾元统天、首出庶物思想的表现。通过从学胡直、罗汝芳等曾与张居正关系密切的学者,通过观政刑部,邹元标对于就张居正有所了解。张居正“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以致于导致进贤未广等诸多问题。邹元标非常清楚疏抗张居正的后果“居正学尚刑名,见臣此疏,祸臣必深,臣万万死矣。”即便如此,邹元标“甘为妾妇自爱其生乎?堂堂丈夫不忍为妾妇也,碎首玉阶,奚憾哉!”④《论辅臣回籍守制疏》《邹忠介公奏疏》卷一,明刻本,第1-9页。针对邹元标的上疏,圣旨下:“邹元标这厮,狂躁可恶,但上疏前未见昨日谕内大议,姑着照艾穆例处治。以后再有迷顽不悟的,必遵祖宗法度置之重典不饶。”①《论辅臣回籍守制疏》《邹忠介公奏疏》卷一,明刻本,第9页。

一个是集大权于一身,并具有诸多同党的老辣首辅;一个是刚刚取得通往仕途入场券的新科进士,有官位尚未有官职的小小芝麻官。一边是一帮眼睁睁地看着尊奉的伦理被践踏却甘愿当缩头乌龟的官员,并且大多数都被艾穆等人遭受的廷杖酷刑吓破了胆,更何况又有圣旨中“重典不饶”的威慑;一边是被张居正排挤出官场禁止讲学的阳明后学,没有了官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学生冒死进谏。还有一批张居正的亲信死党,他们畏惧张居正的权利,昧着良心去吹捧张居正,当然,这包括耿定向。皇帝尚在幼年,还不能像他的祖辈那样将皇权与纲常礼制很好融合,武断选择了以皇权压制维护纲常礼制的官员。据说邹元标疏上时,张居正阅之亦感动,叹曰:“此人不怕死,真奇男子!”[15]最终,冒死维持纲常的悲惨下场是注定的:遭酷刑廷杖八十。笔者在吉安地区考察时略闻与邹元标廷杖有关的民间传说,一说邹元标之举感动了义薄云天的关云长,关二爷暗中用大刀架住了廷杖;一说邹元标得到康元帅的庇护,康元帅因遭廷杖而屁股被打坏,在胡直、邹元标讲学的潜龙庵中,至今仍供奉着打了屁股的康元帅。这些民间传说无不表现出吉安人民对于邹元标的景仰,寄托着对主持正义者的祈祷,乃至有“割不尽的韭菜蔸,打不死的邹元标”之语。实际上,为夺情遭廷杖者,“吴赵稍轻,然亦创甚。第二疏为沈、艾,则加重矣。最后邹疏入,杖最毒。”[15]476

邹元标遭廷杖后又险遭不测,幸得龙袍溪慷慨救助。龙袍溪代有名人,其先辈曾与阳明袭断藤峡,当时贼首欲扣押阳明人质,龙袍溪先辈因相貌酷似阳明,便不顾生命危险,假冒阳明作人质。如同龙将军先辈冒死为阳明一样,龙将军不顾生命危险,保护邹元标:“予丁丑被廷杖,死者数矣。挟而入狱。时天寒雪深数尺,独予与平江艾纯甫席地而卧。风飕飕四起,不死者存心耳。私念惟君可托生死,备缓急,乃君忽至,慷慨泣数行下,曰:君以身殉国,奈何不以身殉君。予目君至,遂有起色,时医刺两足,血淋漓不止,则以身翼予者凡数日。”②《参军袍溪龙公寿藏记》《存真集》卷五,特恩堂藏版,清重刻本,第67-68页。虽得龙将军救护,凭借年轻气盛,邹元标幸免一死,但廷杖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邹元标“每遇天阴,腿骨间隐隐作痛,晚年不能作深揖。”[14]476晚年对好友周汝登言:“弟则两足大不如前。盖旧疮杖伤,临老气血不足,始难支持。”③《答周海门少参》《愿学集》卷三,明刻本,第46页。朱彝尊的父亲曾与邹元标共朝,据言:“晚总西台,入朝而踬,御史前纠失仪。先文恪公进言曰:元标在先朝,直言受杖,至今余痛未除也,德陵意解,此事《实录》不载,附识于此。”[16]

在邹元标谪戍万山之中的贵州都匀卫途中,“巡按御史承居正指,将害元标。行次镇远,一夕,御史暴死。”[17]江坤芷放弃饶洽之家,许身邹元标,一道赴黔:“遐征越禾岭,渡潇湘,危滩峻阪,时时羊肠虎口,靡几微见颜面。白马潕溪,春水拍天,一望无际。同时渡者两遭覆没,而予独获全人,以为天幸。比抵贵竹,僦茅屋三间,居无四邻,夜惟闻风树萧森,棲鸣悲呜,边城鼓折,独与安人形影相吊而已。夷犹六载,危机种种。”④《明敕赠先妻江氏九安人行略》《存真集》卷十,特恩堂藏版,清重刻本,第32页。“辛巳(1581年),贵人传安福刘侍御死戍所,次将及予。因自念死即死耳,第上累太安人衰暮,下弃少妻异域,以是介介。”⑤同③,第33页。邹元标谪戍贵州,“日滨九死,母倚闾而长盼,子瞻云而长号。”⑥《谢张凤盤内阁》《存真集》卷一,特恩堂藏版,清重刻本,第2页。一人遭难,全家受苦,此痛苦丝毫不亚于廷杖,“我朝士夫,若至谪戍极矣。宁可死,死不过一刻之苦。士夫在戍所苦楚,一日难当。”⑦《答朱老师》二,《存真集》卷一,特恩堂藏版,清重刻本,第10页。但是,邹元标却能在困难中磨练自己,“自是声震天下。有巡方御史至卫操阅,公必戴铁帽号衣,持戟负弩,杂军伍中。巡方知之,亟遣人谢罪。公厉声曰:此君命也,何以谢为?”⑧徐开启编辑《左都御史邹忠介公元标》《明名臣言行录》卷八十,054:219-220页。即使在谪戍贵州期间,邹元标依然保持着刚烈的性格。

贵州是个好地方,阳明在龙场悟道并讲学,具有良知学传播的先天优越条件。当阳明学在其他地方遭受张居正严厉打击时,一些阳明后学精英来到贵州。胡直的另一位弟子、邹元标的师兄郭子章至贵州:“余入黔,别尓瞻,尓瞻曰:黔中孙淮海、李同野、马心庵皆致力斯学。”①《孙文恭祠碑记》《贵州通志》卷四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72册,新第438页,原第50页。李同野、马心庵指李渭、马廷锡,二人与邹元标甚为相得。孙应鳌号淮海,与邹元标来贵州近乎同时,万历丁丑,孙应鳌因病回乡,在贵州建学孔精舍,讲学于乡里。鉴于孙应鳌丰富的办学经验以及国子监祭酒等经历,这无疑会迅速形成阳明讲会的一个中心。孙应鳌曾与胡直、赵贞吉相唱和,是徐樾的弟子。徐樾少即抠趋阳明,后归依王艮,属泰州学派。邹元标于黔士闻徐樾讲鸡鸣事而惕然有省②《前云南左布政诏赠光禄卿波石徐公前给事中尚宝司卿兼监察御史孺东徐公祠堂记》《愿学集》卷五,明刻本,第86页。。另外,主张慈湖心学的颜鲸以疏抗张居正遭遣,颜鲸亦是联系孙应鳌与邹元标的一个纽带。邹元标“过清平,少宗伯孙公淮海谈间,必曰:予友颜公(按:指颜鲸)言若何。余曰:慈湖绝学,其复兴耶。”③《中宪大夫湖广提学副使冲宇颜先生铭》《愿学集》卷六,明刻本,第14页。邹元标在贵州得以亲近孙应鳌,并迅速融入阳明后学在贵州的网络。“时清平孙淮海先生方请告在家,与金庭、正甫(按:分别指朱赓、胡直)皆讲学交素,都匀、清平相去才百余里,属南皋往,必时请益。故忠介至都匀,益究心理学,岁数访淮海,证可否,学以大进。虽在万山中,夷獠杂居,怡然自得。匀士从讲学者日众。”邹元标结茅都匀鹤楼张公读书堂右,“朝夕与诸生提倡心性”,“风气彬彬比中土焉。”培养了陈尚象、余显凤、吴铤、陆从龙、陆德龙、艾友芝、艾友兰、艾友芸等阳明学者。“南皋去匀十五年,匀门人思之,乃即其讲学处建南皋书院祠之。二百余年,俎豆不衰。”④《南皋书院落成呈给諌尚象吴解元铤》《县令余德翥先生显凤》《黔诗纪略》卷十一,清刻本,第13-15页。黔之士望的而趋,代不乏人,可见邹元标收阳明龙场之益,并对贵州的文化建设影响之深远。

如同阳明在贵州开讲良知学一样,邹元标“居匀六年,时时与都人士讲天人性术之学,翛然皭然,盖身在局中,法流界外,委化运于傥来,而不以人我参耳。”⑤江东之《南皋书院记》《贵州通志》卷四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72册,第390-391页。⑥《重修阳明先生祠记》《愿学集》卷五,明刻本,第67页。如同阳明三变而悟道一样,邹元标三变而悟入良知学:“忆余幼从乡先生游,言必曰先生,心窃疑之……于先生学,未尝置念也。”⑥第一变为邹元标早年,作为阳明学的嫡传,他虽能有幸得到胡直、罗汝芳等阳明学者的启蒙及大力提携,但未能深刻体知阳明学的深意,其自心尚未能真正体知阳明学说、真正践履致良知。第二变则发生在贵州:“及戍贵竹,留心格物之学,语人人殊,独于先生致良知事事物物之间,格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语有入。”⑦同④,第67页。如同阳明在贵州龙场悟道一样,在贵州深山困境中,阳明学者对邹元标影响尚存,邹元标有时间去真正思考阳明学的核心问题;如同阳明从格物悟入而与朱子分野一样,邹元标正是从格物悟入,直透心体。“邹子早岁困衡,动忍增益,不以大节自限,不以完行自多,心研身体,独证旁参。一旦豁然,直窥圣奥。”⑧周汝登《南皋邹先生语义合编序》《南皋邹先生语义合编》,明刻本,第2页。通过在夜郎深山中处心积虑地思考,通过本身的刻苦修道,邹元标对良知学有了真切深刻了解,知为真信,行为真行,知行合一。

邹元标之所以能够真切体知到良知学的真谛,其气节无疑是促成良知学飞跃的催化剂。如《孟子·尽心上》言:“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邹元标据此发挥:“豪杰其性多猛烈,多刚气,不囿习俗,不随众脚,一变至道。”⑨《待文王而后兴者章》《孟子》《讲义下》《南皋邹先生语义合编》,明刻本,第49-50页。在追求阳明学的进程中,邹元标无疑是儒家的豪杰之士,无需亲炙阳明而犹兴,一旦时机成熟,能够一超直入如来地。对照那些懦弱之儒:“一有慕古之心,左顾又盼,东怕人笑,西怕人议,这样人一生有甚长进。”○10与之相对照,性格猛烈的狂者豪杰有凤凰翔于千仞之上的气概,以此直冲圣域,则一变至道,这正是继承了阳明狂者气象,邹元标是当之无愧的阳明学滴骨血。

邹元标早期性格以刚烈、介如石为主,他不是不知“不可谏则止,勿自辱也”,但是,当他面对张居正的独裁、残酷的廷杖威胁时,势驱所至,当仁不让,“临大节而不可夺”(《论语·泰伯》)。在与张居正的对抗中,直观上,邹元标是完败,张居正是完胜。但是,通过疏抗夺情、谪戍贵州,邹元标能将阳明学真正融入到自己生命中。邹元标通过疏抗夺情得到了儒家学者,尤其是阳明学者的认可,这些学者从骨子里反对张居正的夺情,但是畏于权势与酷刑,保持了沉默。在张居正垮台之时,作为在夺

○10同⑦。情时与张居正斗争到底的最后一个英雄,邹元标自然为诸臣推崇。就此而言,在邹元标与张居正夺情的斗争中,邹元标是胜利者,而张居正却是失败者。

邹元标廷杖后被谪戍贵州,张居正算是少了一个肉中刺,接下来是于万历己卯(1579年)拔掉了眼中钉——何心隐。邹元标、何心隐均是吉安人。不止于此,“江陵当国,御史傅应桢、刘台连疏攻之,皆吉安人也。江陵因仇吉安人。”[6]822作为廷杖邹元标的延伸,张居正在任内阁首辅期间对阳明学进行了沉重的打击“比江陵柄国,即首斥讲学,毁天下明贤书院”,“凡讲学受祸者不啻千计。”[7]万历戊寅(1578年),“且孤近日严禁各处剏造书院,聚徒冗食,乃身犯之,何以率人?”①《答棘卿刘小鲁言止剏山胜事》《张太岳集》卷三十,明刻本,第13页。万历己卯(1579年)正月,“诏毁天下书院”[18]。面对张居正对于阳明学的残酷打击,阳明后学的讲学运动跌至低谷,而此时邹元标能够在贵州真正体知良知学,保存良知学火种,这为他以后主持江右王门,引领阳明学发展,乃至在北京主持首善书院做好了准备,这似乎还要感谢为他创造条件的张居正。

邹元标的气节在明季影响深远,乃至开东林先河:“追溯东林所自始,而本之于争夺情,以其为气节所倡也。”“扶国纪而明人伦,虽身死何惜?则吉水即微后日之讲学,当其发抗愤之际,虽圣人所谓朝闻夕死者,有以加乎?”[19]东林学者以气节闻名,世人比拟汉末“三君”窦武、刘淑、陈蕃,称邹元标与顾宪成、赵南星为东林三君。

邹元标的气节为东林学者所推重,赵南星上疏廷推邹元标:“夫元标释褐之始,即捐躯以为国家,其忠孝宜推也。俸禄之外,囊无一钱,书帕不敢入门,其廉洁宜推也。可仕若挟其山林,可止即忘其轩冕,其恬退宜推也。”②《附吏部尚书赵南星疏》《邹忠介公奏疏》卷五,明刻本,第69-70页。据顾允成:“邹公真正豪杰。仆居恒视之,若在九天之上,世道人心所仰,赖此公不小,即此公亦必始终以天下自任,断然不欲以万死一生之身轻为转移。”③《与徐孺东符卿》《小辨斋偶存》卷六,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92册,第304页。从这些推崇中不难看出,邹元标气节始终如一,以忠以孝,不愧为真儒;以退以进,从不失节;盎然生机,一以贯之,对于提振整个晚明的士风具有重要的导向作用。之所以能够做到表里如一,并具有如此强的震慑力、感召力,这与邹元标的良知学密不可分:“有一长者为仆言:邹公最不喜人以气节相目。仆问其故,似以节义为血气也。夫假节义乃血气也,真气节即义理也。血气之怒不可有,义理之怒不可无。义理之气节不可亢之而使骄,亦不可抑之而使馁。以义理而误认为血气,则浩然之气且无事养矣。”④同②。邹元标的真气节即义理,义理即指良知学上手上身,知行合一。顾允成的论述涉及到血气与义理的区分,作为气节,可以产生于一时的冲动,在邹元标看来,这种血气表现的气节是假气节,这也许正是黄仁宇所批评的流芳百世是高贵的商品。邹元标内心追求并坚守的气节是义理,是良知学自然而然的、并且真实无妄的推致。义理之气悠久博厚,可以久处;血气之气短促无根,不可为典要。邹元标疏抗张居正时所表现的气节,从个人表象而言,血气重于义理;但从他所代表的整个阳明后学而言,义理多于血气。自贵州悟道至晚年,邹元标逐渐摒弃了血气之节,试看邹元标对昆弟的肺腑之言:“告我诸弟,予猎浮名。忆昔负遣,万死一生。圣主恩深,归卧溪衡。萧萧华发,绝知屏营。人间毁誉,羽毛斯轻。惟此簧鼓,世比蛙鸣。水田之麓,可以躬耕。岂无好我,示我周行。”⑤《示昆弟》《愿学集》卷一,明刻本,第3页。簧鼓、蛙鸣可比作血气之节,争夺名利,以盼留名;躬耕、屏营,忘掉人间毁誉,深究义理之节,是为真节义,如唐君毅所论:“吾尝谓依义理殉死难,以成其气节者,如以其身为笔,以血为墨,以书此义理于天地之间”邹元标良知学功夫致力此义理,以义理为心,以身为笔,以血为墨,在天地间书写出一个“义”字,以实际行动鲜活诠释了真气节。

天启元年,赵南星任吏部尚书、邹元标任刑部右侍郎,东林势盛,众正盈朝[20]。邹元标连上六疏请归,作《去国陈悃疏》,历陈军国大计,而以寡欲进规,人为传诵。次年,邹元标卒于乡。在邹元标去世后的第一年,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六君子相继入狱,受尽严刑拷打而被害死。第二年,高攀龙保节自杀、周起元等死于魏忠贤阉党之手。第三年,赵南星死于戍所。一批耿直刚烈、学识渊博的士大夫就这样随着大明王朝的堕落而消逝,悲恸何可言哉!赞曰:“赵南星诸人,持名检,励风节,严气正性,侃侃立朝,天下望之如泰山乔岳。《诗》有之,‘邦之司直’,其斯人谓欤。权枉盈廷,谴谪相继,‘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悲夫!”[17]6317如若邹元标不是早一年全归,恐怕亦随赵南星、高攀龙等好友一同“冷风热血,洗涤乾坤”。

国乱见忠臣,宋代亡国前有岳飞等忠诚的武将,但不幸与秦桧等败类同朝;明亡前有赵南星等耿直的文臣,但遭遇魏忠贤等无赖宦官残忍之流的迫害。邹元标视岳飞为楷模,“从来忠孝名贤,贞烈义士,每不愿存形骸于世宙,当躯殻于人间,则死固奇节也。予独谓岳飞之死尤奇。夫死之途有二,有慷慨杀身死者,有从容就义死者,惟岳飞两得之,有两不受之以为忼慨。盖见一生轰烈所向矣。……飞北伐军至汴梁,云朱仙镇有诏班师。飞自为表答,诏忠义之言,流出肺腑,真有诸葛孔明之风,而卒死于桧手。盖飞与桧势不两立,使飞得志,则金仇复、宋耻雪,桧必丧身。桧得志,则权奸盛、良将黜,则飞有死而已。”①《岳武穆王精忠传序》《岳武穆王精忠传》清刻本,清华大学图书馆藏。岳飞不是不能偷生,不是不知秦桧等人的卑鄙,但是为了道义,为了社稷,誓与邪恶力量拼死一搏。“心虽非石如其坚,守之弗失道自全。”岳飞的铁骨豪情同样是邹元标的自我写照,现实的残酷反而更加坚定了为义而死的忠心。

邹元标的性格非一成不变“初,元标立朝,以方严见惮,晚节务为和易。”如谢国桢所论:“我们不能不佩服邹元标,他很有和衷共济的精神。”[21]天启元年,邹元标上疏:“今日国事,皆二十年酝酿所致也。往者不以进贤推贤为事,以锢贤逐贤为第一义,递相祖述。言臣不以公心虚心为事,而以分割门户为衣钵……臣谓今日急务惟在朝廷和衷而已。”②《国事甚危敬陈肤见疏》《邹忠介公奏疏》卷三,明刻本,第3页。学生问何以谓之大臣,邹元标曰:“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是也。”③《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八章》《讲义下》《南皋邹先生语义合编》,明刻本,第26页。“国无道,至死不变,将文山先生来看更亲切”,“如太和元气流行无迹”的孔子是邹元标追求的目标。

邹元标性格由刚介转为和易,与家人的影响有关。邹潮在邹元标弱冠之年早逝,邹元标之母罗相坤之大慈对于邹元标性格的转型有重要感化作用。邹元标遭廷杖后,罗氏割舍不下,愿与邹元标前往贵州,但终因承受不了长途跋涉之苦,不得不返家。在邹元标戍守贵州的六七年间,罗氏倚门洒泪望夜郎,其间“覯闵受侮,亦难悉具”。独与邹元标兄长元梅拭泪隐忍,朝夕焚香,祈儿生还。邹元标起复后的每一次批逆鳞,罗氏则承受一次“雨雪霏霏”的煎熬。④《明敕赠显妣罗氏太安人行略》《存真集》卷十,特恩堂藏版,清重刻本,第27-31页。邹元标之妻江坤芷与邹元标同戍贵州,随时面对种种危机。在贵州时产一子,因无乳而伤,以至于江氏忧且病,才四十岁就去世了。“年不配德,嗣不衍泽,而独以忧患寂寞相始终。”⑤《明敕赠先妻江氏九安人行略》《存真集》卷十,特恩堂藏版,清重刻本,第36页。母亲辛酸的泪水,妻子痛苦的呻吟,婴儿嗷嗷待哺的凄惨,这与邹元标忠介行为直接相关。母亲、妻子相继离去,孩子早殇,此时哀毁骨立的邹元标,刚介性格销融殆尽。

邹元标性格由刚介猛烈渐变为柔和平易,在这个转变过程中,阳明学起了重要作用。邹元标遭廷杖后,张元忭、邓以讃等给予邹元标极大的支持,如张元忭鼓励邹元标:“丈学正而养邃,非仅以气节自见者。”⑥《复邹南皋》《张阳和文选》卷二,明刻本,第19页。胡直赠言:“初汝瞻氏从予游,予视其器远且恬。既登甲,以言事谪戍夜郎,过家,非独予劲之,即孺儿子莫不诧奇节。”“故知仁则知一矣,夫苟知一,则非不器也,而不以器见;非不节也,而不以节擅;非不才度,而不以才度专。是则汝瞻之所以为大者,乃实启于微。”胡直对于邹元标疏抗一事也是由衷敬佩。胡直最能深契无欲主静的收摄功夫,以透道心之微破有自得,勉励邹元标气节能够深入到性体中,性体透微,方能真合仁体,悠久博厚。

江右王门素以收摄保聚学风闻名,在邹元标性格转变中,万廷言与王时槐的渗透不可忽略。“姚江之学,惟江右为得其传,东廓、念庵、两峰、双江其选也。再传而为塘南、思默,皆能推原阳明未尽之旨。”[6]377据此论,万廷言(号思默)与王时槐(号塘南)是江右王门再传的中坚力量。万历三十年壬寅(1602年),王时槐八十一岁高龄时,约万廷言会于樟镇,“为会三日而别,会间无多语,其私相印证之言不得闻,别去,先生亟叹思默公之学正当精深。”①贺沚《续补王塘南先生恭忆先训自考录》《王塘南先生自考录》,民国刻本,第35页。高手论道,默契即能印证,万廷言“翛然自得,气敛神颐。收功于一,世莫能窥。”[22]此年十月十一,仙逝而去,得以全归。此后不久,王时槐也离开人世。邹元标侍王时槐三十余年。万廷言与邓以讃为世交好友,二人“右挈左提”邹元标,这对于邹元标性格的转变起到潜移默化的渗透。“学日益邃而性体日益彻”,在良知学熏修下,“尔瞻统翼圣真,振起绝学,坚挺于嶔崎历落之场,而洞豁于身心性命之故。余别之垂三十年,诣益深而养益邃,解黏去缚,触处灵通,直指横发,妙投机钥。”②焦竑《题邹子愿学集序》《愿学集》,明刻本,第1-2页。深得江右精髓,冲然孕育恬愉,刚介渐趋和粹。

在胡直、罗汝芳、张元忭、邓以讃、万廷言、王时槐等提携身教下,在郭子章、汤显祖、杨起元、焦竑、周汝登、冯从吾、顾宪成等学友夹持下,经过邹元标本人的沉潜实修,真正践履阳明学,用生命去诠释阳明学。“臣弱冠幸举孝廉,从诸长者游,一登讲堂,此心戚戚。既谢计偕,独处深山者三年。嗣入夜郎,兀坐深箐者六年。浮沉南北,栖迟田亩,又三十余年,赖有此学死生夷狄,未尝陨志。”③《陈共学之原以定众志疏》《邹忠介公奏疏》卷五,明刻本,第25页。“予以年少入朝,精神一味发舒,无复退藏收敛意思。先正数数教予收敛,予是时觉自己以为收敛。今思之,浅露之极。”④《吾与回言章》《讲义上》《南皋邹先生语义合编》,第13页,《论语·为政》,第9节。由发舒到收敛贞定,再由收敛至发舒,如同颜回那样深潜纯粹,外在的收敛转至内心的真收敛。“居深山之中,随俗所便;生圣明之世,与天者游。”⑤《答管东溟佥宪》《愿学集》卷二,明刻本,第55页。“先生之学,非浅儒所能窥。观其言论如此,可以知先生之自得矣。先生少以威稜气节著称,已而投荒万里,家居三十年,涵养销融。嗟乎!先生可谓近代醇儒矣。”⑥《左都御史邹忠介公元标》《明名臣言行录》卷八十,第054224页。深潜纯粹的收敛,对于良知的更深层次的体知,促成了邹元标性格的转变。

邹元标性格转为和易,由此不免招来一些非议,“或议其逊初仕时。元标笑曰:‘大臣与言官异。风裁踔绝,言官事也。大臣非大利害,即当护持国体,可如少年悻动耶?’”[17]6304随着官位的提高,从政经验的丰富,邹元标的性格更为成熟,以义正君而有益于国,由刚介敢直言转为以和易维持大局:“惟存恻隐于耳闻之中,不能无言而不敢易言,恐雅道伤而无自新之路也。明道先生云:宁为哑御史。正此意思。”⑦《正直忠厚说别曠思恭》《存真集》卷十一,特恩堂藏版,清重刻本,第29页。邹元标以太和元气流行,去冲垮“护门户如护金汤,入门之内者加之膝,在门之外者坠之渊”的隔阂。⑧《续陈末议疏》《邹忠介公奏疏》卷三,明刻本,第20-21页。正如邹元标所论:“今日急务,惟在朝廷和衷而已。”“朝臣一和,天地之和应之,此必然之理。”⑨《国事甚危敬陈肤见疏》《邹忠介公奏疏》卷三,明刻本,第3页。这正是胡直教导的仁一体、和一体之呈现。

阳明学者对于张居正的晚年惨境深表同情,张元忭致信邹元标:“江陵公平日自是自私,倚信群小,结怨缙绅,致有今日之祸,固其自取。然至于籍其家,辱其母,杀其子弟,则太甚矣。十年翊赞之劳,岂容尽泯?”1010《答邹南皋》《张阳和文选》卷二,明刻本,第22页。当张居正夺情践踏伦理时,这帮官员或者缩在乌龟壳里装哑巴,或者为张居正找托辞。当张居正败落时,攻者蜂起,像恶狗捕食一样欲将张居正一家置于死地。这时的邹元标不仅不再与张居正朽骨为仇,反而为张居正感到惋惜,上疏言张居正的功绩不可一概屏斥,而应公允评价:“江陵功在社稷,过在身家,国尔之议,死而后已。谓之社稷臣,奚愧?”[23]忘却了私人恩怨,忘却了廷杖带来的苦楚,在政敌被打倒时,不是落井下石,而是为之求情:“先生(按:指邹元标)为总宪,莅任,诸御史皆在坐,先生曰:‘江陵之不守之罪也,予往时不得不论;由今思之,则江陵未尝无功,谥亦不可不复。诸君以为何如?’时诸御史皆服先生无成心,其始终皆为国也。”[22]这种无成心、无我、忘记个人的恩怨而全心为社稷的精神与那些伪君子的官员形成鲜明对照。由少年的冒死进谏至晚年太和元气流行应事接物,这与邹元标从政经验的日益丰富、学问涵养的日进直接相关。

综上所论,邹元标性格由刚介转为和易,和而介,幽而贞,良知学的体证促进了性格的转变。在转变中,天性良知终不加损,身体力行,充分展现了良知学真谛。

邹元标“天性慷慨,毅然有难犯之色。至其议论,则从容以和粹,然一本于忠孝。”“历三朝,垂五十载,始终一节。天下观其进退以为治乱。”①《邹元标》《陈子龙撰奏疏序》《明儒言行录》续编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58册,第1056页。无论是年少的刚介还是晚年的和易,无论是学术还是为政,无论是自修自证还是接引后学,邹元标是当之无愧的阳明学传人、良知学的传承者与践履者。邹元标作为阳明学三传弟子中的领袖,加之其光明磊落的忠介性格,吸引了大批有志之士,门下人才辈出,有刘同升、李日宣、李邦华、李廷谏、周日旦、曾天复等,对刘宗周亦有影响。刘同升“少有至性。居父应秋丧,邹元标来吊,见其哀毁,语人曰:‘吾侪讲学,不如刘孝子之一哭也。’”[24]刘同升丁丑(1637年)登第,时隔六十年,历史又出现了类似吉水同乡罗伦弹劾李贤夺情、邹元标疏抗张居正夺情的一幕:“丁丑上春官,箧无他卷,携《宋史》自随而已。同行者私窃诮之。是年登进士第一。”“在翰林,独行已志。黄道周曰:‘刘殿撰养其身,以有为中立不倚者也。’然小人辄指曰:‘此东林之余波也,将大不利于国家矣。’”戊寅(1638年)杨嗣昌夺情入内阁,服绯上任,诸臣交章劾之,俱被严旨申饬,刘同升愤然上疏,“先臣罗文毅伦、邹忠介元标。是二臣者,初入班行,直节报主。臣生二臣之乡,志二臣之学,当言不言,颜面何施?且臣念及先臣,应秋而不禁哽咽也。”[24]514刘同升亦是久经江右学风润沃,其行实可谓得同乡罗伦、邹元标衣钵。明亡后,刘同升起兵抗清,因劳而卒,谥文忠。

邹元标的门人李邦华、李日宣秉承忠介气节。李邦华“弱冠从吾师邹先生游,而窃窥先生之学之大也。已浮沉仕籍,每奉先生教,而窃窥先生之学之日化也。”“是姚江之学,藉先生乃行,而先生之学固已包孕姚江。”②李邦华《邹先生语义合编序》《南皋邹先生语义合编》序三,明刻本,第1-4页。李邦华深得邹元标赏识,“邹忠介公器之,执贽称高弟子。”“熹宗即为台省惠公辈交章荐公,邹忠介公亦以赤心壮猷疏请大用。”③刘同升《墓志铭》《李忠肃公文集》墓志铭,明刻本,第2-5页。面对阉党对邹元标去世后的不公,李邦华代邹元标请疏:“臣等窃谓元标刚介执法,忠藎匡时。立朝正气励世,清节与海忠介公瑞风裁一同。乃其性学醇粹,悟修兼至,羽翼圣真,大振宗风。”④《为邹先生请恤疏》《李忠肃公文集》卷四,明刻本,第48页。李邦华曾任兵部尚书、左都御史等职,与邹元标相似,他切直敢言,名震朝野。崇祯甲申(1644年),密疏崇祯固守京师,未能得旨。“北京外城陷,走宿文天祥祠。明日,内城亦陷,乃三揖信国曰:‘邦华死国难,请从先生于九京矣’。为诗曰:‘堂堂丈夫兮圣贤为徒,忠孝大节兮誓死靡渝,临危授命兮吾无愧吾。’遂投缳而绝。”[25]李邦华之侄李日宣“髫年时,一日家大人携去见先生。先生取手中扇题之曰:人能通性命,人欲是天理;不能明性命,天理亦是人欲。”李日宣后来“每造先生,先生无不以近作见示。如陟群玉峰,坐万花丛,眼花不定,神色欲飞。”⑤李日宣《太平山房愿学集序》《序》《愿学集》,明刻本,第45页。李日宣曾任兵部尚书、吏部尚书,明亡绝食死。另外,如邹元标贵州弟子亦深受忠介学风润沃:“其门弟之高者,往往负奇气,掇巍科,词章行谊,得庐陵文宪之传,如陈给谏尚象,亦以谠言放逐。要其凌霄亮节不负所学,又宛然邹氏家法也。”⑥江东之《南皋书院记》《贵州通志》卷四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72册,第391页。刘同升、李日宣、李邦华、陈尚象以实际行动诠释了真正的阳明学,延续了邹元标的气节。

刘宗周与邹元标同谥忠介,二人性格相近,均以清正直切敢言名震士林,如同邹元标一样,刘宗周在朝中名声显赫,真正从政时间却很短,“通籍四十五年,立朝仅四年。”[26]但在短短的为政期间以正气压千邪,闻名朝野。如同邹元标一样,刘宗周热衷于参加讲会。当史孟麟讲学明道书院时,“邹南皋(元标)、刘念台(宗周)诸公不远千里赢粮而至。顾宪成、唐鹤征、高攀龙、钱一本暇则携及门讲诵焉。”⑦《书院记》《文教》《宜兴荆溪县新志》卷四,清光绪刻本,第11页。天启元年,张慎言等举荐刘宗周,“南皋先生入朝,复于途次荐之。乃起先生礼部仪制司主事。”[26]74天启二年,“总宪邹南皋先生,佥宪冯少墟先生因兵逼关门,人心崩溃,率同志讲学于首善书院。先生实左右之。每有疑义,必问先生云何。邹先生学宗解悟,冯先生重躬行,两家送难,先生以冯先生之言为当。序其教言传之,暇日必过高先生论道,欣然移日。又为邹先生草疏,请恤录建言国本诸贤。”[26]77天启五年乙丑(1625 年)二月,刘宗周被革职为民,七月,首善书院被毁,八月,东林、关中、江右、徽州各书院俱行拆毁,杨涟等六君子遇难。或许这一年的事情特别多,这些好友的逝世太过密集,刘宗周尚能赴长兴弔丁元荐,却不能亲自去江西吊唁邹元标,他只好遣人凭吊,并作文追悼:

宗周束发窃尝闻先生之风矣,已又读先生之书矣,未见先生之心也。频年同官京师,得拜先生下风,披我以情愫。因见先生之心,而犹未窥先生之道也。既别去,先生还山。或者以先生晚年一出,未能致君尧舜,跻斯世于唐虞三代为憾。疑先生学圣人而未至者,其于道也,大而未醇,体具矣,而用未至也。乃今先生没,而宗周恫乎有余思,庶几见先生之道矣。先生之道即孔氏之道,而先生之学即孔氏求仁之学也。先生目击人心世道之变,其纷纷多搆者,尽起于有我。而其尔我相形者,总一片杀机用事。於焉反求性命之原,洞观鬼神之状,去智故、忘形骸,浑然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而归于生生,听天下自消自息。以是秉铎文江数十年,骤起而辅冲主之太平。一时际弹冠之会者,咸在先生同体过化中,亦不知太平何象、光辅何能。迨先生去而世道一变,至今更有不忍言者,吾党诸君子乃始低迴往事,知先生一日立朝作用,有非吾党所及窥;而先生一日致君,即是尧舜之君;一日辅世,即是唐虞三代之世……大哉,先生之道!学孔氏而得其宗,醇乎醇者也。”[27]

从上祭文可以看出,刘宗周早年拜邹元标下风,披心腹,见情愫。邹元标的气节、著作、以及对国家的赤诚、万物一体的情怀对刘宗周产生了深远影响。在朝时间虽短,在朝一日,即尽职尽责一天。一日致君,即是尧舜之君;一日辅世,即是唐虞三代之世,不以个人之得失改变其节操,这也正是刘宗周本人的生动写照。这一年,刘宗周始有慎独之说,但对于阳明学还未能透彻领会。或许是这一年禁毁书院太过残酷而不得不讳言良知学,或许厌恶姚江学脉末学的流弊,或许是对于邹元标的良知学未能完全认可,刘宗周在这篇祭文中并未体现出邹元标与阳明学的关系,而是将邹元标的学术思想归于孔子仁学,彰孔子而隐阳明,这也是阳明学发展到邹元标后期的重要走向。通过刘宗周对邹元标的居家讲学、在朝从政的盛况大加赞赏,也反衬出邹元标去世后学术界的悲凉境况。

首善书院遭“小人群起而攻君子无虚日,首设道学之禁,追夺邹元标等官,毁京师首善书院,碎其碑,仍毁天下各处书院。”[27]140-141在此局面下,刘宗周仍然希望自己能够力挽狂澜,主持讲会。崇祯四年辛未(1631年),“海内自邹南皋、冯少墟、高景逸三先生卒后,士大夫争以讲学为讳。此道不绝如线,惟先生岿然灵光,久而弥信。”刘宗周此年与陶奭龄、陶望龄等建立证人社。[26]101崇祯十四年辛巳(1641年),刘宗周起吏部左侍郎,上疏“请复京师首善书院”,“复天下社学。”上虽可之,亦不能尽行也。[26]22-23从邹元标后学刘同升、李邦华、李日宣、刘宗周的表现来看,在明王朝亡国之时,他们与国共存亡。刘同升抗清、李邦华殉节,李日宣、刘宗周绝食而亡。作为良知学的继承者,作为邹元标的后学,他们以生命去诠释良知学的真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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