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具的悖论与工具的超越——试论黑格尔的认识论批判

2015-03-21 00:59谢永康
关键词:知性先验黑格尔

谢永康,李 菲

(南开大学哲学院,天津 300071)

一、工具隐喻与认识论

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作为其思辨哲学体系的“导论”,陈述了一条通向绝对知识的道路。在这一“导论”的“导论”中,黑格尔首先以一个“工具隐喻”开始了与近代哲学,尤其是康德哲学的争辩,并最终将近代认识理论引向其绝对知识的学说。无疑,这个争辩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接近黑格尔哲学核心的切入点。我们知道,康德的知识批判基于这样一种“自然的想法”,即在主张知识之前必须对自身的认识能力进行审查。而在黑格尔看来,这种“想法”被固定下来之后最终演变为一种“信念”,即“相信通过认识来替意识获取那种自在存在着的东西这一整个办法就其概念来说是自相矛盾的,相信在认识与绝对之间存在着一条天然区别两者的界限”[1]57。其原因在于,这种想法局限于认识的“工具”或“媒介物”的检查,却遮蔽了认识本来的任务和最终目标。具体而言就是:(1)工具与事物相接触时会改变事物的形象,我们不能认识到它原本自在的样子;而任何把在认识过程中属于工具的部分剔除出去来对知识进行补救,实际上等于否定和取消了工具的作用,返回到认识之前的状态;(2)通过媒介物得到的认识所呈现给我们的仅仅是它在媒介物里的形态,而媒介物的作用同样也是不能清除的,就如同不能在理解了折射规律后将光线抽掉来认识事物一样。认识理论对工具和媒介物的强调,实际上撑开了主体与客体、认识与真理之间的鸿沟。而这个鸿沟又使得认识论的真理目标成为不可能。所以黑格尔严厉地批评这种认识模式不仅是一种“害怕犯错误的顾虑”,“实际是害怕真理”[1]58-59。

尽管黑格尔在这里没有指明其批判的具体对象,显然首当其冲的应该是康德的批判哲学。事实上,后来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对康德的分析正与此如出一辙。在此,他将工具预设与康德哲学的主要原则关联起来。黑格尔说:“康德哲学的一般意义在于指出了普遍性和必然性那样的范畴,像休谟曾经指出那样,是不能在知觉中找到的;哲学范畴在知觉之外有着另一个源泉,而这个源泉就是主体——在我的自我意识中的自我。这就是康德哲学的主要原则。”[2]286-287然而这个原则的确立却并非一个现成的事实,也不是一个的独断的主张,而是通过知识批判确立的,是通过检查认识工具的活动而确立的。在康德那里,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的问题,实际上就是主体的认识能力(知性)如何必然对其经验对象有效的问题。尽管康德通过批判为经验知识奠定了基础,同时也为先天的认识能力的有效性权限。然而黑格尔却就此提出了两点疑问:一方面是康德将认识能力作为我们掌握真理的“工具、方法或手段”,“这就好像人们可以带着刀剑棍棒去寻求真理似的”[2]287,这就使得对认识工具的检查成为一个外在于认识的活动;但另一方面,这种检查认识工具的活动似乎又要求我们在追求知识之前已经获得了一些知识。在黑格尔看来,“在寻得真理之前认识能力认识不到任何真的东西……考察认识能力就意味着认识这种能力。因此这种要求等于是这样的:在人认识之前,他应该认识那种能力。”[2]287这样,康德的认识批判似乎陷入了一种悖论之中。黑格尔对此还提出了另一著名的比喻:这就像是在下水前想要学会游泳是一样的。尽管人们不能完全否定下水之前学会游泳的可能性,但黑格尔的这一质疑的说服力却是显而易见的:对工具的检查这个“自然的想法”,本身却是违背常识的。拒绝“下水”的康德,在黑格尔看来就是在“害怕真理”。

事实上,这个批评并非针对康德哲学的特殊性,而是针对其一般认识论特征。我们知道,认识论的基本问题在于检查知识可能性和有效性。而这一努力往往要诉诸于一个独立于知识本身的标准和工具。在这一意义上,黑格尔的批判对象就可以扩展到整个西方认识理论,尤其是近代的认识理论。认识理论本身是与某种工具假设内在相关的:认识论若要成为独立的哲学部门,那么其检查的对象也必定要拥有与之匹配的相对于知识的独立性;这种独立性的必定预设了知识的条件外在于知识本身,对知识检查也要外在于知识本身。而从黑格尔的角度看,这乃是认识理论的“不明确的、按其要求来说是缺乏前提的认识批判的假定。”[3]9

如果将黑格尔的批判对象扩展到整个西方认识论的一般结构,那么至少有两个方面的问题是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的:首先,这种批评实质上乃是一种终结或者超越认识论的努力,并以绝对知识为最终目标,但是绝对知识是如何克服认识论的结构性问题的,如何保存之前认识论的批判性成果的。其次,既然对康德的批评是针对其先验哲学作为认识论的一般性特征,那么其特殊性在黑格尔的哲学努力中扮演了何种角色。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将把我们带回到黑格尔与哲学史的连续性之中,以更加具体地了解黑格尔的批判动机和理论资源。

二、工具的三重意谓

若在最宽泛的意义上理解认识理论的工具概念,那么就有必要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的形式逻辑,即《工具论》。从词源上看,这种“工具”(μ θοδο )乃是一种“方法”(method),即沿着一定的途径最终达到某种目的的过程,是一种实现手段。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作为形式逻辑的工具旨在对“真理”、“真知识”的追求,其功能在于“求真”、“揭谬”和“辩证”,其突出特点则在于“形式性”:它使我们“认识了抽象的理智活动”并“规定了我们思维所采取的这些形式”[4]375。所以,这个工具并非如通常理解的那样是接触认知对象的主体认知能力的延伸,而是一个系统思维规则,为知识划定了一个范围,即必须是“被证明了的”、具有必然性的推理形式的思维内容才是知识。亚里士多德提出的思维规则乃是一种演绎性规则,而当人们意识到,单纯的演绎无法解释新知识的来源,并开始重申那些被思维抽象掉的对象和内容的重要性时,培根提出了一种“新工具”——“归纳逻辑”。这种方法论已为我们熟知,即“从感官和特殊的东西引出一些原理,经由逐步而无间断的上升,直至最后才达到最普通的原理”[5]12。在培根看来,亚里士多德“以他的逻辑败坏了自然哲学:他以各种范畴范铸出世界”[5]37,而没有考虑到填充这个世界的经验事实(质料或内容)。但归纳逻辑同样意味着一种逻辑规则,是获取知识的一个手段。

培根的“新工具”将认识探讨的重点引向了另一个层面,即主体的认识能力。在培根那里,“知识是以感官为起点的”[5]266,我们借助感官(如视觉、触觉等)能力直接地觉知事物。而且“最好的论证当然就是经验,只要它不逾越实际的实验”[5]49。即使如黑格尔所说,培根“缺乏依据普遍的思想、概念进行推理的能力”,因此他的判断“多半是通过一些比喻、实例和聪明的观察,很少通过直接的、恰当的论证”[2]33-34,但其一切知识来源于经验的论断毫无疑问地使得对经验过程和经验获取手段的探讨变得异常重要。这种探讨在洛克那里获得了系统的形式。他所遵循的是与笛卡尔天赋观念论相对立的心灵“白板说”:人的心灵最初不具有任何观念或标记,而是作为被动接受性的一个平台,并在感官感觉的作用下将知识的材料“印”在人心上形成简单的观念,而在人心反省时又因内在能力的作用形成了新的反省观念。洛克认为这一过程就是知识的起源,一切知识都建立在经验之上,不能超出经验的范围。可以看出,洛克的心灵是真正黑格尔意义上的那个“媒介物”,它意味着事物本身不能被人心直接认识,而只能够通过人心或感觉或反省所形成的观念显现出来,因为“知识”对于洛克而言,“就是人心对两个观念的契合或矛盾所生的一种知觉”[6],没有这种“媒介物”对观念间关系的知觉,就不可能得到任何知识,并且这种知识的确定性也取决于知觉的直观程度。

显然,这种作为媒介的人心的认知能力正是黑格尔主要攻击的对象,因为它使认识理论陷入到我们自身思维的主观条件中去,在这种间接性中感官或知觉的偶然性却阻断了他们通向真正知识本身的道路;另一方面,将普遍必然性(概括的确实性)归为我们自身对观念契合与否的一种检验,也就是使进行认识的工具本身也成为需要检验的对象,这必然会发生黑格尔所批判的工具的悖论。因而这种被洛克再次“革新”的工具仍不能进步太多,因为从个别到普遍的抽象过程有一种通行困难:“只是从经验的具体事物中分析出普遍来。对于经验的辩证考察是完全被他抛弃了的,一般讲来,这也就抛弃了真理……对于无限、实体等等规定本身是否为真的这一问题,他完全没有看见……洛克完全抹杀了自在自为的真理。”[2]159我们看到,黑格尔的批判实际上有效地击中了经验主义的认识模式。

无论是形式逻辑的思维规则,还是获取经验的“白板”,无论其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都意味着某种先于知识、独立于知识的手段,二者在内容上的虚空性是一致的。而认识理论又无不试图从这种虚空的前提出发来解决知识起源和有效性的问题。不过,形式逻辑提供了知识的有效性保证,我却无法从中得出知识的来源,而洛克等经验论者致力于描述和解释知识的起源,但其能够把握的却只是一个无内容的“白板”,更不可能成功地告诉我们知识何以客观有效。康德显然看出了其中的问题:一方面,认识工具不能外在于知识而独立存在,认识工具之先于认识产品,并不意味着我们向来已经拥有了某种现成的工具;另一方面,康德说,“按照时间,我们没有任何知识是先行于经验的,一切知识都是从经验开始的”,“但尽管我们的一切知识都是以经验开始的,它们却并不因此就是从经验中发源的”[7]1。因此必须在知识的内部探讨一种有效的工具,它不仅能保证知识的有效性,而且也提供知识的来源。在康德看来,这种工具只可能是“先验”的。

具体而言,这种先验工具就是在从经验科学知识中分析出的先天知识的来源,即知性能力。因为知性“是借助于规则使诸现象统一的能力”,是概念的自发性,是推论性的。这种统摄经验材料的认识能力,显然是独立于经验的,但却与之前理性主义形而上学中的天赋能力不同,它并不是某个理性实体的属性,而仅仅是一个功能性的概念,它不直接提供知识,而只是提供经验知识的可能性条件。我们不难发现,康德知性概念已经不同于之前的两种工具概念,而且在克服前二者相对于知识的外在性方面上已经迈出了十分重要的一步。因此,黑格尔说康德“思想的发挥却停留在十分普通的、粗糙的、经验的观点之内,不能说是有什么科学性……康德老是被关闭在心理学的观点和经验的方法内”[2]290,的确是不够公允的。关于康德的工具观念在认识论批判中的意义,还需要进一步分析。

三、作为“工具论”的先验逻辑

康德对人类认识能力的检验,或者说康德的工具论,就是先验的逻辑。逻辑作为“一般知性规则的科学”区别于“感性规则”的科学,所以尽管其考察的也是认识能力,但不是培根和洛克意义上感性认识能力,而是理性的概念认识能力。所以康德的工具论应该更加接近传统的逻辑学。即便如此,康德的对先验逻辑的阐述还是从与普通逻辑的区分开始:“普通逻辑抽掉一切知识内容,即抽掉一切知识与客体的关系,只考察知识相互关系的逻辑形式即一般思维形式”,而先验逻辑则是“一种在其中不抽掉知识的全部内容的逻辑;因为这种逻辑将只包含对一个对象的纯粹思维的规则,它将排除一切具有经验性内容的知识。它还将讨论我们有关对象、而不能归之于对象的知识来源”[7]50。先验逻辑之为先验的,并非仅仅因为其探讨的是“先天的”知识,更在于其“使我们认识到某些表象(直观或概念)只是先天地被运用或只是先天地才可能的、并且认识到何以是这样”,因此先验逻辑探讨的是“关于这些表象根本不具有经验性来源、以及何以它们还是能够先天地与经验对象发生关系的这种可能性的知识”[7]50。因此如赫费所说,康德的先验逻辑是一种“实质的”逻辑,它探讨了“思想究竟如何能与现实对象发生关联这样一个更为根本的问题”[8]114。这一问题是普通的逻辑学不关心的,但却是认识理论的根本问题。

然而,康德的这个工作不得不首先依赖于普通逻辑,从普通逻辑的形式获得发现纯粹知性的概念的“线索”。因为“我们可以把知性一切行动归结为判断,以至于知性一般来说可以被表现为一种作为判断的能力……所以如果我们能够把判断中的统一性机能完备地描述出来,知性的机能就可以全部都被找到”[7]58,这种机能便是“纯粹知性概念”。知性在这些概念中“借助于分析的统一完成了一个判断的逻辑形式,它也就借助于一般直观中杂多的综合统一,而把一种先验的内容带进它的表象之中,因此这些表象称之为纯粹知性概念,它们先天地指向客体,这是普遍逻辑所做不到的。”[7]64因此,康德借助于判断的类型,给出了一个完备纯粹知性概念的列表,即“范畴表”。在康德看来,这一工作实现了亚里士多德的范畴表的本来意图,真正地能够以先天的方式提出一个知性概念的列表,因此它是完备的。

1) 建造过程遭遇连续暴雨天气,未及时对地下车库底板和顶板进行回填土,并停止部分基坑降水导致地下水位过高是工程发生抗浮失效的主要原因.

然而,给出一个完整的范畴表不过是提供了一个形而上学的事实,也就是说表明我们知识中存在着如此这般的知性范畴,但仍然没有说明这些范畴是如何对其对象有效的,因此,还需要一个步骤来表明知性范畴的“权限”,这便是“先验演绎”。在这一环节,康德表明纯粹自我意识乃是知性对概念材料有效的根据,是“整个人类认识中的至上原理”[7]81。这个自我意识,与休谟的那种由感性刺激而产生的经验的自我意识不同,它是“纯粹的自我意识”,即“一切感性经验的预设,但它本身无须再预设感性经验或其他东西”[9],它也就是“纯粹统一”或“本源的统觉”,能够伴随着其他所有表象而不被其他表象所伴随的“我思”(I think)。作为所有经验意识的前提,自我意识的突出功能就在于先天综合,并在它自身中建立起思维范畴与经验的联系。正是这种自我意识的先验统一使得感性直观的杂多都必然地从属于它的诸条件下,并通过在同一意识中的联结作用最终使得一切感性直观必定从属于范畴,因而它是知性的统一性的来源,并赋予了认知对象以秩序。

可以说,批判哲学的工具论提供了一种知识的“属我性”。作为整个先验逻辑“最高点”的先验自我意识,“通过在数目同一的意识主体中把杂多表象连接起来”[10]28,为康德的知性范畴对象有效性提供了基础性演绎,从而构建起“属我”的知识。“也就是说,在我思维它们时,我将它们看作是‘属于我的’。它们是在我之中并且是为我的东西,我是‘这一思想的主体’和‘思维的根据’”。[8]142如果不存在这种在时间中持续的同一主体,那么经验的综合就不会出现。亨利希在这里还提出了一种修正性解读。他认为康德的这种做法似乎是要扩展性地通过属我性将所有的表象统一在同一的主体下,从而实现主体与表象间的衔接;但这种扩展存在着一个从“与我相关”到“归属于我”的语义转移的问题,因为实际上只有在进一步地将直观材料“纳入”到意识中使表象“成为意识的”之后这个过程才能够实现[10]28-29。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认识对象必须是被我们构造的,因为先验自我意识在这里就为“纳入”活动发挥了重要作用,它成为了认识对象构成的来源,使同我们自身有距离的世界被创造为可被理解的。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康德的作为先验逻辑的工具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黑格尔所指出的“工具”难题,因为在作为认识能力的工具与知识之间我们很难做出区分了。

但无论如何我们也应当看到,康德是“把自我意识的概念当作一种策略来发展一种关于他的认识论框架的演绎理论”[11]124。作为知识统一性原理的自我意识终究是一个策略,这表明了康德知识批判的工具论特征。正如抽象的思维规则和白板一样,康德的自我意识最终也是空虚的。根据亨利希的总结,康德的论证使自我具有三个特征:自我的统一性、自我的联结活动和自我的空虚性。这种统一性和空虚性的结合正如一个“针尖”:自我意识似乎成为了我们全部思维活动的一个“载体”或“场所”,但在“我思”中并不能直观到任何作为客体的“我自身”。换句话说,“通过自身意识,我虽然知道我进行着思维,但我对被思维的我一无所知”;这最终可能导致“纯粹无内容的形式是否可能的问题”或“一个无客体(宾词)的先验主体(主词)及其活动(谓词)是否可能的问题。”[11]177-179但是康德通过人工禁令的方式阻止我们进一步追问这些问题。那么自我意识最终仍然仅仅是一个策略或者一个工具,并且必然地与知识本身、真理本身相互隔绝。因而黑格尔有理由说,康德的纯粹自我意识乃是一个“有局限性的自我意识。”[2]303

四、绝对知识:工具的超越

显然,先验的自我意识的局限性是与其作为工具的性质分不开的。康德的批判专注于对认识工具的检查,但是这个检查既不能涉及这个工具的最终对象,也不能涉及其所有者,相反还必须将其与这二者区分开来。这种批判获得了方法上的严格性,即任何知识最终都是反思的知识,因此不是独断的,然而这种批判也带来一个问题,即任何知识都必然是自我范围内的知识,因此最终是同语反复的。正如后来莱茵霍尔德归纳的一样,康德哲学的最宽泛概念乃是表象,也就是在主体意识中发生的所有东西。而表象两端的主体和客体本身,则始终是成问题的。所以在黑格尔看来,“批判主义的任务就是证实工具或者媒介物的功能,为的是在判断中,即在认识过程的结果中,主体不可避免的附加物能够同真正的客观内容相区别。”[3]7-8

而在这里,黑格尔所要求的“真正的客观内容”即绝对知识,也是上文提及的自在自为的真理。在这里黑格尔区分了“为意识的存在”和“自在的存在”,前者意味着在意识中显现出来的认识对象与同一个主体的关联,即知识。这一主张很明显地继承了康德,因为黑格尔“把意识看做是判断的意识,是通过在它的主动判断中建立一个对象、从而具有一种‘与对象’的关系”[12]144。而意识在这种使自身与对象既关联又区别的过程中,使得其认识对象是在意识中被给予的,“并不是预先存在的,而是由认知主体把它作为知道它的一个条件而构造出来的。”[13]若仅仅是为意识而存在的话,这种知识不过是主观的,而通常我们把主观意识之外的自在存在理解为真理。然而,单纯的自在还不是真正的真理,至多是真理的实体,“这个自在的东西必须将自己加以外化,必须变成自为的,这等于说,这个自在的东西必须使自我意识与它自己合而为一。”[1]19自在自为的真理,不可能是单纯直接的知识,而只能是一个由过程而形成的总体,换句话说,这个总体就是从最初的知识发展为绝对知识的过程:“最初的知识或直接的精神,是没有精神的东西,是感性的意识。为了成为真正的知识,或者说,为了产生科学的因素,产生科学的纯粹概念,最初的知识必须经历一段艰苦而漫长的道路。”[1]19-20

黑格尔也将这条道路构想为一条意识的自我检查和自我否定的道路,在这个意义上说也是一条批判的道路。我们知道,对于黑格尔而言,对认识的批判开始于自然意识,这种自然意识是对我们思维的一种约束力量,也是思辨的一个起点,自然意识通过批判而走上真理之路,成为显现为现象的意识。一方面自然意识只是知识的概念而非实在,但另一方面它又把自己视为实在的知识,因而这种比照就开启了一条自身否定和毁灭的道路,在一种特定的否定运动中(而非那种只能导致纯粹的虚无的空洞怀疑主义),“意识的省悟”的反思特征突破固有的片面意见和假设,穿越意识的整个形态的发展过程,最终达到那个“不需要再超越它自己”的地方,也就是使“概念符合于对象、对象符合于概念”的地方[1]61-63。

康德那种批判性检查,在黑格尔这里则被改造为特定意识形态与某个“标尺”或“尺度”(criterion)的比照。不过这个尺度并非一个外在的形式规则,而是知识的本质或真理的概念。由于知识已经成为了“为我们的存在”,因而这种“本质或尺度就存在于我们这里”[1]65。按照黑格尔的区分,“我们把知识称为概念,而把本质或真理称为存在物或对象”,在对概念与对象相互符合的考察过程中我们发现,这实际上是意识与它自身(所提供的尺度)在进行比较,因而“为他的存在”(概念)与“自在的存在”(对象)成为了我们的知识的两个环节,而真理的环节也就成为了意识用它自身构建的尺度就衡量它的知识的过程,由于这种意识的内在性,我们自身就能够直接地按照事物自在自为的样子来进行考察,而不需要“携带我们的尺度”[1]66。在这个过程中,工具与知识本身之间的分离便被扬弃了。

以上对认识的检验考察的论说是《精神现象学》“导论”的一个关键,也可以理解为黑格尔对康德的工具性批判的一个正面回应和完善。实际上,黑格尔的检验与康德的考察并没有相差过远,都是基于我们的意识的“纳入”或者“建立”的活动,在康德那里是先验自我意识的统觉学说,而在黑格尔这里是意识的自我检验。而对于黑格尔来说,康德的纯粹先天概念只是静态的,就好像已经完成了的一劳永逸的规划,不适用于认识绝对的东西。而意识的自我检验就意味着“意识一方面是关于对象的意识,另一方面又是关于它自己的意识”[1]67,认知者在认知过程中被弱化为一种辅助性的作用,这样的一个好处就是部分地消解了主体和对象之间的区分,从而弥合了主体与客体之间的那种鸿沟;而另一方面,黑格尔实际上将问题转移到对象与概念之间的符合关系上。需要说明的是,黑格尔所做的是拒绝把哲学的任务归于单纯的静止的检验和设定,而是试图走出显现为现象的知识,使意识的辩证运动运转起来,不断脱离和经历不同的形态,否定那些不真实的知识和无法通过经验检验的理论,因为“在一个充分的自意识的科学之先的一个主体在任何形态之内的‘经验’都必定是不充分的和自否定的”[12]151,我们作为认知者将见证最终必然地趋向于自在的为意识的存在,也就是真理。总之,“自在存在、为意识的存在和为我们的存在的维度和范围”[3]13构成了黑格尔的坐标系,并试图在意识的经验科学中演绎出被把握为概念的真理的“绝对客观性”,并在他的《逻辑学》中形成了一种“由绝对否定性构成的”“奠基在‘概念之概念’之上,并且最终奠基在绝对理念之上”[10]165的终极基础。

总而言之,黑格尔的工具隐喻和工具批判是其提出思辨哲学体系的一个重要切入点,也是其与传统哲学,尤其是近代认识理论的一个重要连接点。事实上,认识理论可以说是近代的第一哲学,而超越认识理论思想动机已经存在于康德的批判哲学之中。黑格尔看出了认识理论的工具预设以及与哲学最初目的之间的悖论关系,从而提出超越工具论思辨哲学计划。然而黑格尔并未简单地遗弃工具及其所代表的认识论结构,而是将其融入一个更为宏大的思辨框架之中。这一工作与其基于思辨立足点对知性哲学和知性文化展开的批判正是对应的,因此可以说,工具及其蕴含的思想结构,打开了黑格尔哲学的一个重要的维度。

[1](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M].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2](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四卷)[M].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3](德)哈贝马斯.认识与兴趣[M].郭官义,李黎,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

[4](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M].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5](英)培根 .新工具[M].许宝骙,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6](英)洛克.人类理解论(下册)[M].关文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555.

[7](德)康德.康德三大批判合集(上)[M].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8](德)奥特弗里德·赫费.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现代哲学的基石[M].郭大为,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9]倪梁康.自识与反思[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167.

[10]刘哲.黑格尔辩证——思辨的真无限概念——在康德与费希特哲学视域中的黑格尔〈逻辑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11](德)亨利希.在康德与黑格尔之间——德国观念论讲座[M].乐小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12](美)罗伯特·皮平.黑格尔的观念论[M].陈虎平,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

[13](美)汤姆·罗克莫尔.康德与观念论[M].徐向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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