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云虹
(无锡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部,江苏 无锡 214121)
2014年下半年,刚在诗坛崭露头角的广东打工诗人许立志选择让生命飘然而逝,令开始关注他的伯乐扼腕长叹,而湖北农妇诗人余秀华,却在她诗才初放之时凭网络一夜红遍,缪斯之灵赋予两位草根诗人的精神光芒穿透了现实的星空,在温暖、燃烧着自己的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浮华现世中的真实、端庄与悲悯,彰显出信仰之美与灵魂之洁。
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阿多诺认为文学真艺术应该表现社会的不公与人类的痛苦,以及人类的暴行给大自然带来的灾难,社会的理想与现实的反差,只有保持一种否定与颠覆的能力,才能成为社会的“一种救赎”。许立志,一个来自广东揭阳市玉湖镇东寮村的90后小伙子;余秀华,一个来自湖北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的中年脑瘫农妇,都成长于闭塞的小山村,高中毕业,没有很好的学养,不一样的是许立志走出了闭塞贫穷的山村,来到了深圳富士康打工,希望通过打拼改变自己的人生,但住着城中村极其简陋拥挤的出租屋,加班加点却拿着微薄的工资,过着“白天不见阳光,晚上不见星光”的生活(《疲倦》)。余秀华因为身体不便蜗居穷乡僻壤,无法劳作,只能割草、扫地、喂兔,生活尚需年迈的父母照顾,但靠书籍认识世界,靠网络沟通世界。两个身处社会最底层的人物挣扎在现实与梦想之间,睁着孤独的眼神,去触摸我们这个时代的痛,用诗歌这种最具个性化的文体吼出当下时代最匮乏的激情,表达了一种存在、一种诉求、一种信念。
他们的精神状态与身边的人们是那样的格格不入:“他们问我/你为什么老是一个人发呆/我说我没发呆/我在畅想未来/他们说/你那也叫畅想未来/你那他妈叫作白日梦/要不就是老年痴呆症提前发作/我懒得跟他们争辩/继续畅想未来/我总觉得/在畅想的时候/灵魂会被梦想带走/留下我的身体/被一截又冷又硬的现实/洞穿(许立志《梦想与现实》)。”余秀华本可以期期艾艾地博人同情与帮助,却顽强地以诗歌来展示其灵魂的高蹈,村里人不懂她,连亲人也从未走入她心里,她说“于我而言,只有在写诗歌的时候,我才是完整的,安静的,快乐的”,“即使我被这社会污染的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而回到诗歌,我又干净起来,诗歌一直在清洁我,悲悯我”,“而诗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不过是情绪在跳跃,或沉潜。不过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当地村人通过媒体才知道她写诗,他们说 “字都认识,但不知道她写的啥”。因此,两个生活及其困厄的似乎最不应该写诗的人勇敢地直面惨淡的生活,在庸常生活之外寻找人的存在意义和终极价值,抚慰内心伤痛,获得前行的力量。这是最值得我们敬佩的地方。他们敏锐地观察生活,体悟生活,进而智慧地表达活色生香的社会现实。
中国当下有两亿多的农民工队伍,他们在城市过着蚁族般的生活,在城市,他们在身份认定、价值认可等方面存在巨大的落差,尤其是第二代的农民工,他们背井离乡到城市已经不像第一代那样仅是挣些苦力钱回家盖房娶媳妇,他们渴望融入城市的文化,享受城市的文明,渴望体面有尊严的生活,但理想一次次地被打回原形,许立志在他的诗里,反复咏叹的常是这种迷茫的忧伤与绝望:“我体内孕育着一座饥饿的粮仓/它缺少血液必要的饱满/我的骨头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扎根生长,从而有了弯曲的枝节/日子一长,枝干上抽出了两片肺叶/我的呼吸在工作中倾吐绿色/这漂泊生活里苦涩的胆汁/工厂散落于荒野/荒野上布满了我的毛细血管/这涓涓细流将祖国南方的加工业日夜浇灌/而我的皮肤,日渐龟裂/头上的稻田在秋天的风中枯萎。”(《我的粮仓》)。他的诗大多描述代工企业的流水线生活,他说“我像一个窃听者,在角落里记下他们说的/字字鲜红,然后洇开,凋谢手上的纸和笔,叭嗒落地/(《他们说》);一块接一块的主板/像送葬队伍一样/死气沉沉地向我走来/我把他们从载具上一一取下/隔着静电手套/阵阵炽烫仍然通过手指直涌胸口/我咬紧牙关忍受着/就像我必须忍受着生活 ”(《忍受》);“流水线旁,万千打工者一字排开/快,再快/站立其中,我听到线长急切的催促”(《车间,我的青春在此搁浅》)。诗句仿佛一幅打工群像的速写,道出了打工者的苦、累、盼,还有他们的勤劳、卑微与忍耐。
余秀华因为身体所囿,蛰居乡村,因此她的诗多写她个体的生活状况,她所在的村庄,不幸的悲愤,对亲情的感念,对爱情的渴求,农事劳作等生活体悟,“这样的命运谁甘心呢!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你想飞,但飞不起来!”余秀华在接受采访时咬牙切齿地说。诗歌,是她穿透平庸生活的唯一的希冀。正因为如此,她极富穿透力和创造力的文字才打动读者的心弦。“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掩盖住一个女子/血肉模糊却依然发出光芒的情意”(《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其实我知道,父亲到90岁也不会有白发/他有残疾的女儿,要高考的孙子/他有白头发/也不敢生出来啊”,在诗歌《一包麦子》里,余秀华这样写他的父亲。
她由父母之命与一位大她许多的男人结婚,婚姻没有理解与恩爱,只有吵闹与冷漠,以至多年分居,所以不少诗写对美好爱情的渴求,其奔放热烈已超越了那个闭塞的小山村能带给她的传统滋养,让我们看到人性最本真的光芒:“哦,你曾经给过我最薄最小的翅膀/嗯,我就飞成一只蜜蜂吧,多累,或死在路上/也是一肚子甜蜜我的忧伤,绝望,愤怒加上一个词汇就成为美摇晃着。这一天突然地端庄”(《那些秘密突然端庄》);还有那首褒贬不一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而它们/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这首诗排山倒海、义无反顾的情感气势犹如《乐府·上邪》般喷薄而出,读者不得不为这个弱女子文字中展现的生机勃发的生命激情而击节赞叹。19世纪美国思想家、诗人爱默生说过:“文字,应该像蒲公英的根一样实在,不矫饰,不虚伪”。现如今的社会,虚假浮夸的太多,芸芸众生,为物质和名利所锁,像许立志和余秀华那样甘居寂寞,或冷峻或热烈地关注生命本质意义,从而达到现实与灵魂超越的又有多少?!通过笔端贯注对绝大多数草根阶层的人文悲悯给我们带来这个世界的端庄和悲壮,让我们温暖和感动。
许立志和余秀华的诗表现了个体生命在单调严酷的自然和社会环境下倔强地抗争和生长,把人们引渡到如何更好地从“生存”进展到“生活”的反思中。这一目标是通过一系列丰富而奇特的意象去实现的。所谓意象,是指作者对一切人、事、物的观察和体悟,内心有所触发而产生的心灵活动,透过声音的传达或是文字的描述,所呈现出来的世界。意是意念,象是物象。前者是抽象的存在,诗人凭借着敏锐的观察、丰富的想象力、精准的创造力,把内心的所思所感,通过外在的景物真实而准确地表现出来。这种感觉也许只是个人生命的体验,也许是芸芸众生的共同命运和心里的呐喊。因此,诗作的意象,是从现实生活出发而重新打造的心灵世界。这种对人内在的意识世界的追求是多么的动人,它超越了狭隘的个人生活方式,诗作的意象,愈具体、愈鲜明、愈容易被认识被接纳,诗作的价值就愈高。
许立志把流水线上的工人比作兵马俑:“整装待发/静候军令/只一响铃工夫/悉数回到秦朝”,表现了被准军事化重管下大批打工人刻板、艰苦、无自主意识的异化的生存状态。还用咽下铁做的月亮、工业的废水等隐喻流离失所的生活和早夭的青春,他诗中触摸的不乏蓝天、白云、海洋,胸中涌现对生活的热爱,对未来的热切期盼,但出现最多的意象却是死亡、棺材、墓碑,送葬,强烈地传达出这个有着不凡抱负的农村青年在现实生存困境里的压抑、痛苦和挣扎,“一块接一块的主板/像送葬队伍一样/死气沉沉地向我走来”哀叹于青春的无情流逝,“眼睁睁看着它在你怀里/被日夜打磨冲压抛光成型/最终获得几张饥饿的,所谓薪水”。他热爱写作,在《富士康人》发表三十多篇诗歌、散文、影评等,希望能通过自己的这个特长做个内刊编辑,摆脱了无生趣、无法激发生命激情的流水线工作,在宽松自由度的环境里书写他眼中的世界和梦想,他在三年合同期满后也到苏州寻求新的工作和爱情,甚至几次向深圳市中心书城自荐望获得图书管理员职位,但一切的努力皆未如愿,诗歌的意境日趋灰暗,“流经血管,它终于抵达笔端/扎根于纸上/这文字只有打工者的内心可以阅读”在《老蝉》中,他用当风悲歌、生命短暂的蝉的意象暗喻自己生命将至,把死亡的命题置于波澜不惊的日常闲适的情境之中,让读者痛彻动容。这使一个仅仅24岁正当最好年华的才俊,就那样在深圳繁华地段的17楼飘然而下,带着他的梦想、热爱、绝望,如杜鹃般留下的一首首冰冷的带血的啼唱,是他为这个时代中两亿多特殊群体咏唱的悲歌!
而可喜的是,余秀华还在歌唱,无疑,她是幸运的,年轻的许立志闯入了当代中国最现代的最光怪陆离的世界,也陷入了现实与理想巨大反差的泥淖,与海子、顾城一样,燃烧到灰烬似乎是他们认为对世界最好的告别与反讽,而余秀华仅仅只有一次不到一个月的到浙江的一个残疾人工厂打工的经历,她有关爱她的父母,更有一个能与她沟通的读大学的儿子,因此她的生存境遇要比许立志明亮得多,虽然想飞,但飞不起来,情感也就安分地附丽在草木、人畜、农事家务等意象上,平和时温暖祥和,不平时汹涌激烈。观察和想象带有女性特有的细腻与敏锐。在她笔下,农村常见的牵牛花带着“忧伤的蓝”,是她对生命的坚持与爱情的渴望。(《蓝色的牵牛花》、《如何让你爱我》),《打谷场的麦子》中,她描述“父亲又翻了一遍麦子/——内心的潮湿必须对准阳光/这样的麦子才配得上一冬不发霉/翻完以后,他掐起一粒麦子/用心一咬/便流出了一地月光”,从金黄的麦子、灿烂的阳光跳跃到柔和的月光的意象组合下涌动的是生命的温暖和感动,在《我爱你》中,把自己喻为“一块陈皮”、一棵“提心吊胆的”稗子“巴巴地活着”等待生命的春天。《手(致父亲)》:“来生,不会再做你的女儿/哪怕做一条/余氏看家狗。”诗中,余秀华对父亲的情感真挚而热烈,同时又充满矛盾,爱得深沉、怨得无奈。用“桃花冰冷”“扬花万里”的意象暗喻自己与世俗的抗争。哪怕是她的仇恨、愤懑、抗议都能找到合适的意象喷薄而出、令人震撼:“我咬破了自己的子宫/血液是一个幌子,子孙是一个幌子/没有哭声,我已成一个影子/没有爱人,爱,如此轻巧/我一生背负,无法碰触”。《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中,枪林弹雨、黑夜、火山、麋鹿、丹顶鹤等一系列意象在强烈节奏的烘托下,遮不住的是被压抑的美好情感,让我们看到羸弱的躯体中勃发的率真、霸气和才情。出奇的想象在《溺水的狼》中尤其突出:“一匹狼在我的体内溺水,而水/也在我的体内溺水/你如何相信一个深夜独坐的女人,相信依然/从她的身体里取出明艳的部分/我只是把流言,诤言都摁紧在胸腔……”肉身被禁锢,俗世令内心极端绝望与无助。《诗刊》编辑刘年发现了诗人余秀华。关于她,刘年说:“一个无法劳作的脑瘫患者,却有着常人莫及的语言天才。不管不顾的爱,刻骨铭心的痛,让她的文字像饱壮的谷粒一样,充满重量和力量。”
因为不同的生活背景,许立志的诗沉郁滞涩、余秀华的诗热烈奔放,但两位诗人都发轫于现实生活的深切的疼痛和孤独,找到了宣泄的端口,以诗的形式,凭借人们生活中最熟悉的物象,融进他们的真情,拷问丑陋,从不同的角度诠释生命的意义,存在的价值,给价值观念扭曲、灵魂空洞冷漠的当下带来平凡中的华贵、惨淡中的希望,其审美价值和精神能量是标新立异、空洞浮华的所谓乌青体、梨花体、羊羔体诗所不能望其项背的。
[1] 汪涌豪.什么事真文学[N].光明日报,2014-12-12(13).
[2] 程远州,王锦涛.诗里诗外余秀华[N].人民日报.2014-12-22(14).
[3] 张瑞,李骁晋.流水线上的兵马俑:打工者许立志写作史[N].南方周末,2014-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