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诚斌
立一座属于自己的山峰
□何诚斌
1919年,年轻的胡适出版了一部《中国哲学史大纲》,在学术界引起很大轰动。在此之前,人们写考据方面的著作都是把经典的原文作为正文用大字顶格写下来,而胡适写《中国哲学史大纲》,把自己的话作为正文,用大字顶格写下来,而把引用古人的话,用小字低一格写下来。对此,冯友兰先生说:“这表明,封建时代的著作,是以古人为主,而五四时期的著作是以自己为主。”自己为主——就是自己立了一座山峰!而不是一味地对权威及他人“高山仰止”,矮化自己。
胡适的贡献是,他使中国哲学从经学中毅然脱出,获得独立的学科位置。他指斥“经学与哲学的疆界不明,这是中国思想史上的大毛病”(《胡适学术文集》)。他的《中国哲学史大纲》正是在哲学与经学相分离的基础上,使中国哲学挣破了经学的老窠而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这与他留学美国接触大量西方哲学而萌生新的学术分科思想有关。《中国哲学史大纲》不再沿袭以儒家为尊的经学传统,而从老子、孔子讲起,揭示中国古代哲学的起源和发展。
就在《中国哲学史大纲》影响持续升温之时,执教于燕京大学的冯友兰看出了《中国哲学史大纲》存在诸多问题与不足。例如它只有上卷,仅写到先秦时期,以致缺乏完整性,并且用的是“汉学”的方法,重考据。冯友兰决定利用重义理的“宋学”的方法再修一部中国哲学史。他通过对大量材料的筛选取舍,以自己的“纯思”和实践心得,写出了一部《中国哲学史》,一出版即反响强烈。陈寅恪和金岳霖都分别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水平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之上。无疑,冯友兰成功地再立了一座山峰。他没有被《中国哲学史大纲》这座山峰遮蔽,也没有因它而阻挡自己思想的攀登。对此他非常得意和自豪。但是,他没有站在自己的山峰之上,蔑视对方。他肯定《中国哲学史大纲》,认为它表明“在中国哲学史研究的近代化工作中,胡适创始之功,是不可埋没的”,“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无论什么事物,都是后来居上。这是因为后来者可以以先来者为鉴,从其中取得经验教训”。(《三松堂全集》)
一开始,冯友兰就没有想到去取代胡适,他只是根据自己的学养和知识,梳理中国哲学史,并确立自己哲学理论思想。自己想好的事必须去做,在做中树立自我,实现自我。正因如此,当有人批评《中国哲学史大纲》时,冯友兰肯定蔡元培对《中国哲学史大纲》的评价——蔡元培为《中国哲学史大纲》作序,赞誉胡适的书有四个特点:“第一是证明的方法”,“第二是扼要的手段”,“第三是平等的眼光”,“第四是系统的研究”。序言还指出:“对于一个哲学家,若是不能考实他生存的时代,便不能知道他思想的来源;若不能辨别他遗著的真伪,便不能揭出他实在的主义,便不能知道他所用辨正的方法,便不能发现他有无矛盾的议论。”对于此书撇开当时无人不尊崇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直接从哲学的角度,讲老子、孔子等等,蔡元培认为这是“有截断众流的手段”,说胡适讲时代、辨真伪、考方法的研究,其书足以“为后来学者开无数法门”。
冯友兰说:“他(胡适)的书既有汉学的长处又有汉学的短处。长处是,对于文字的考证、训诂比较详细;短处是,对于文字所表示的义理的了解、体会比较肤浅。”他也看到了自己的长处和短处,长处是“在对于各家的哲学思想的了解和体会这一方面讲得比较多”,短处是“讲佛学失于肤浅”、“讲明清时代,失于简略”。(《三松堂自序》)
《中国哲学史》上下卷分别于1931年、1934年写成,是中国人自己写的第一部完整的现代意义的中国哲学史。冯友兰有自己对哲学和哲学史的理解,他在《中国哲学史·绪论》中确认西方哲学是从宇宙论、人生论、方法论等来研究人生、社会、自然的,而我们中国古代哲学关注于“天道”和“性命”,虽然也包含宇宙论和人生论,但中国哲学讲究“三才”即“天地人”合一而不讲究个人与宇宙二分。在方法论上,中国哲学热衷于修养方法即“为学之方”,所谓“知识”也是服务于修养。因此,冯友兰认为中国哲学史不可以西方哲学为学术范式,如果把中国哲学的实质系统强行纳入西方哲学的实质系统,必造成阉割和肢解。也就是说,他的《中国哲学史》建立在学科独立性上。当然,他会“对于中国的与欧洲的哲学观念再作比较研究”,以“弄清一种观念用另一种观念讲是什么”。他说:“用另一种文明去阐明某种文明,使两种文明都能被人更好地理解。”“把它们看作人类进步同一趋势的不同实例,人类本性同一原理的不同表现”。(《三松堂全集》)
不过,学术界和广大读者更加关注《中国哲学史》与《中国哲学史大纲》的不同之处。冯友兰的书上卷一经出版,清华大学就把它列为“清华大学丛书”。这样做是非常正确的,学术需要差异性。如果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真的是一座山峰,立在那里,供人观赏、攀登,而冯友兰无疑是再立一座山峰,而不是推倒前面的山峰。冯友兰成功了,他的《中国哲学史》多有创见,特别是关于把名辩者分为以惠施为代表的“合同异”和以公孙龙为代表的“离坚白”两派的主张,以及把程颢、程颐两兄弟分别界定为“心学”之先驱(程颢)和“理学”之先驱(程颐)等等,都是非常有创见性价值的。
中国自从汉朝“独尊儒术”之后,几千年的历史上,有独立思想的人非常之少,学者们无论有没有新的思想,基本上都是用注释古代经典的形式表达出来,即使像王船山、戴震这样的具有变革精神的思想家,也不能离开四书、五经独立发表自己的见解。四书、五经乃千年思想高峰,的确有它的价值所在,可人们一直在它上面走来走去,思维被模式化,观念被概念化,思想被单一化,很少有新鲜的气息出现。直到五四运动的爆发,才重新屹立起一座座山峰,千峰并峙,万山争秀。五四运动的最大意义是思想解放,实现自我。
不要担心被别人的山峰高度所遮蔽,不要害怕被别人的山峰气势所压倒,相信自己可以再立一座属于自己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