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葛洪知止思想看儒道互通

2015-03-20 17:02管丽珺
文化学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知足者儒道葛洪

管丽珺

(中山大学南方学院,广东 广州 510970)

在儒学式微、玄风日炽的两晋之际,士人思想中多综贯儒道,葛洪便是一例。作为其代表作的《抱朴子外篇》,是魏晋时期极为重要的一部子书。其自言:“内篇言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属道家;其外篇言人间得失,世事藏否,属儒家。”(《自叙》)分析葛洪的儒道思想,这几成定论。葛洪兼综儒道的看法,也为学界普遍认同,然而,内、外篇分属儒道,这是就大体而言;事实上,内、外篇中各有儒道思想。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儒与道如何贯通起来?本文以《抱朴子外篇·知止》卷为中心,从“知止”思想解读葛洪的儒道贯通之道。

一、“知止”与欲望的消极关联

《抱朴子外篇》“言人间得失,世事藏否”[1],“弹断风俗,言苦辞直”(《应嘲》)。面对风颓道阻,葛洪的价值观,体现出一种“知止”的思想原则和人生智慧。“富”和“贵”,乃人之常欲也;人心对欲望的追逐,永无止境。葛洪无奈地看到:“至于情挂势利,志无止足者,终莫能割此常欲,而慕彼退静者也。开辟已降,非少人也,而忘富遗贵之士,犹不能居万分之一。”(《逸民》)

葛洪从消极意义入,设立底线思维,杜绝欲望以构建“知止”的行为准则和内容,这受到了道家思想的影响。

祸莫大于无足,福莫厚乎知止。抱盈居冲者,必全之筭也;宴安盛满者,难保之危也。……

盖知足者常足也,不知足者无足也。常足者,福之所赴也;无足者,祸之所钟也。(《知止》)

“无足为祸”的思想源于道家老子。老子侧重建立“不足”(欲望)与祸的消极关系,从而起到悲观生命的震慑作用。《道德经·四十六章》:“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河上公逐句加注:“好淫色也。富贵不能自禁止也。欲得人物,利且贪也。守真根也,无欲心也。[2]”因“欲心”不自禁,难自禁,往往引咎蹈祸。因祸便陷入“不足”状态,即葛洪所谓“不知足者无足也”。“无足”而“不足”,呈现两种状态的分野:前者为心理境况,后者为实际境况;二者既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恰恰是这点,成为老子和葛洪重新理解“足”的突破口。老子提出以“知足”为“足”,“知足之足,恒足矣”;葛洪也说:“知足者常足也”。如果把“足”理解为一种圆满的境界,那么“知足”实际上是一种满足的心理状态和体验。这两种状态有相互关联,但却不完全吻合,也就是说,“知足”并非完全是对处“足”状态的“知道”。心理并不一定反映实际,“知”是“知”,“足”是“足”。从这一角度来说,足与不足之间,系乎人心。于是,葛洪对“足”与“知足”的不同状态进行区分和划界,不再刨根问底地追问什么是“足”,多少是“足”,这本来也是没有止境、无明确界限的问题;而转向寻求心理的“知足”——真正的圆满(“恒足”),并不在于真实境况的足与不足,而纯粹在于人心。

葛洪试图将“足”与“止”建立逻辑关联,明确欲望为“止”的内容。足于人心,自然就对人的行为提出规定。那么,如何足?止乎欲望也。因此,相比于道家老子仅仅关联了“无足”与“祸”,葛洪进一步提出:“福莫厚乎知止”。他提到的“抱盈居冲者”和“宴安盛满者”,两者足与不足的实际状态并无区别(“抱盈”和“宴安”均属足),更彻底地说,哪怕有区别也无关紧要;重点是对待欲望的心理的区别,这实际上是“知止”的内涵。《道德经·四十五章》载:“大盈若冲,其用不穷。”河上公注:“谓道德大盈满之君也。如冲者,贵不敢骄,富不敢奢也。其用心如是,则无穷尽时也。[3]”河上公对老子知止说的理解也是由静心寡欲入的。“不穷”便是“恒足”,以其用心:“贵不敢骄也,富不敢奢”。《道德经·四十四章》还有:“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河上公注:“知足人之,绝利去欲,不辱于身。知可止则止,财利不累于身;声色不乱于耳目,则终身不危殆也。人能知止知足,则福禄在己,治身者神不劳,治国者民不扰,故可长久。[4]”这都涉及人心和欲望的关系。葛洪与此同:“但患富者无知止之心,贵者有无限之用耳。”(《诘鲍》)“止”的是欲望,关乎禄利、名位;而“足”的是人心。

葛洪以欲望规定了“止”的内涵,强调止欲的思想,与当时私欲横流的时代背景有密切的关系。两晋之际,高门贵族生活奢靡,葛洪激烈批判“抱盈居冲者”和“宴安盛满者”:“入则兰房窈窕,朱帷组帐,文茵兼舒于华第,艳容粲烂于左右,轻体柔声,清歌妙舞……出则朱轮耀路,高盖接轸,丹旗云蔚,麾节翕赫……”葛洪怒斥这些纵欲肆情之人:“庸猥之徒,器小志近,冒于货贿,唯富是图,肆情恣欲,无止无足。”(《百里》)而认为,“情不可极,欲不可满,达人以道制情,以计遣欲,为谋者犹宜使忠,况自为策而不详哉!”(《知止》)这是对在位之士、富贵之人过分放纵欲望的警告,也是《知止》独立成卷的行文目的。

足,是表达一种极限。道家的极限智慧也被葛洪借鉴:

夫策奔而不止者,鲜不倾坠;凌波而无休者,希不沈溺;弄刃不息者,伤刺之由也;斫击不辍者,缺毁之原也。盈则有损,自然之理,周庙之器,岂欺我哉?(《知止》)

所谓“物极必反”,葛洪吸纳了道家的辩证思维。欲望越多,贪求的名位越高,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迷恋越多,积敛的禄利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葛洪希望人们,尤其是手中握有权柄之人,对欲望的追求要适可而止,知止知足,方能长久。这是一种“智者料事于倚伏之表,伐木于毫末之初,吐高言不于累棋之际,议治裘不于群狐之中”(《知止》)的人生智慧。

不难看出,葛洪“知止”思想针对欲望而提出,这受到道家福祸观、辩证思维的影响。透过欲望与“知止”的消极关联,造成“不敢”的效果,实现悲观生命的震慑作用。

二、“知止”与“道”的积极关联

然而,带有恐吓意义的“不敢”,尚属较低层次;真正“不想”才是釜底抽薪。葛洪进一步提出:“无已之欲,不在有道。”(《诘鲍》)换言之,“知止”行为本身的合理性,就在于合“道”。

在《嘉遯》中,赴势公子极力说服怀冰先生出仕,其中一种说辞是:“隐显默语,无所必固。时止则止,时行则行。束帛之集,庭燎之举,则君子道长,在天利见;若运涉阳九,谗胜之时,则不出户庭,括囊勿用。龙起凤戢,随时之宜。”这里隐含的是“权变”式的隐逸观。赴势公子的质疑,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了当时人们持有的一些言论和观念。问题的焦点在于:“时止则止,时行则行。”《艮》卦《彖》辞云:“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周振甫《周易译注》注曰:“有时要静止就静止,有时要行动就行动,行动或静止不失去它的时机,它的道光明。[5]”此“道”,是“止”和“行”有节、有度,恰如其分的“道”。何时止?何时行?这就蕴含着一个敞开的未明的问题:如何捕捉“时”?赴势公子所言,无疑是取其通变的意味,其赋予“不失其时”的理解,是“时之我与”,以时势是否利于自己作为“行”或“止”的行为选择契机。这也是包含个人立场的“六经注我”式的合理化解读。

如果说《周易》侧重“行”和“止”的通变内涵,那么《大学》中则强调的是“止”和“道”的关系。《大学》开篇即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在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宋儒朱子注曰:“止者,所当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知之,则志有定向。静,谓心不妄动。安,谓所处而安。虑,谓处事精详。得,谓得其所止。[6]”这里看起来说的是“止”,实质上讨论的却是潜藏着的,一直未“出场”却始终“在场”的“行”的问题。“止于至善”,指在行于“至善”之境时停止;“至善”之境即为达“道”之境。难就难在,“行”该何时止?何时“当止”?当卷入“时”的讨论,这便是一个无法穷尽的问题。“狡猾”的朱子并未纠结于此,转而说:“知之,则志有定向”。也就是说,“知”的是“至善”之道,以此“道”为志,必将终有所得,便“知止”矣。故朱子作结:“知止为始,能得为终。[7]”朱子巧妙地将本关于“时”的问题,转化为“行”和“道”的关系。“知止”不再是“何时”当止的问题,而是朝向“至善”之境修道、体道的行为,从而将人的焦点从“时”转移,而注目“道”的问题。

“知止得道”,非朱子独创,孔子早在《论语·里仁》将讲得非常明白:“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朱子注曰:“不以其道得之,谓不当得而得之。然于富贵则不处,于贫贱则不去,君子之审富贵而安贫贱也如此。[8]”不难看出,葛洪穷不失义、富贵有道的思想有其儒学思想来源的。

葛洪看来,“知止”绝非审时度势的权变,而是一种向“道”的努力。在赴势公子与怀冰先生的问难中,葛洪对于“时止则止,时行则行”的批评,也是由此切入的:

出处之事,人各有怀,故尧舜在上,而箕颍有巢栖之客;夏后御世,而穷薮有握耒之贤。岂有虑于此险哉?盖各附于所安也。是以高尚其志,不仕王侯,存夫爻象;匹夫所执,延州守节,圣人许焉。(《嘉遯》)

怀冰先生的隐逸,心怀“高尚之志”,反对因“时”而变。这种“志”何为?葛洪中间举了两例:尧舜在上,有许由、巢父;夏禹在世,也有柏成、子高。举诸隐士,声名远扬,其高名就在于不以做官为高,而是清心寡欲、固守节操,隐身而退、安贫乐道。这便是隐士之“志”,也是葛洪之“道”。葛洪借隐士怀冰之口表达自我志向时说道:“同屈尺蠖,藏光守朴;表拙示讷,知止常足。”(《嘉遯》)志在乐道,“道”便是其隐逸这一“知止”行为的引路明灯,有怀“志”向道之心,方而“知止”。

周广友在《王船山的艮卦阐释与儒家的知止思想》中也从另一角度阐述了“行”和“止”的关系:“止有其特定内容,止是为了更好地行,它本身即是以一种否定的形式实现肯定。遏止私欲、隐身而退、素位尽性等‘止’的行为都是为了‘得其所’,止于‘当止处’,这正是推行君子之道的行为方式和必要途径,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止’即是‘行’,是另外一种形式的、不同于狭义上与‘止’对立的‘行’。”[9]“止”作为“行”的另一种实现方式,“行”之道,即为“止”之道。

[1]葛洪. 抱朴子外篇[M]. 北京:中华书局,1997.133.

[2][3][4]王卡. 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M]. 北京:中华书局,1993.182.178.176.

[5]周振甫. 周易译注[M]. 北京:中华书局,1991.186.

[6][7][8]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 北京:中华书局,2011.4.69.

[9]周广友. 王船山的艮卦阐释与儒家的知止思想[J].孔子研究,2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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