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敏 红
(泉州师范学院 a.南音文化传承与发展协同创新中心;b.音乐与舞蹈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泉州南音民间乐社作为村落象征的文化体系,犹如一个信息流动站——传递着传统的信息,是各村落之间的“联络员”,是南音保持—吸收—传播过程的活态传承载体,已融入闽南人的血液中。人们在南音社团里通过南音传承和表演的过程形成记忆,通过音乐表演转化为拼馆、郎君祭等南音文化行为,凭借着自己独特的音乐语言、仪式阐述着传统,延续着传统。无论是存在于城市,还是存在于农村,无论是宫庙扶持,还是民间自给,它们在传承形态上还处于地域民间文化艺术形态,缺乏广泛的社会群体参与。2007年,笔者对泉州地区南音乐社民间社团(晋江、石狮、南安、惠安、德化等地)进行调研,从社会文化生态以及传承模式的内部成因(传承模式、方式、乐谱、演唱规制、名师、古器、民俗等)等多维视角,在2005年泉州南音乐社普查的基础上,调查个别有代表性的南音乐社,并加以分析、比较和阐释,较系统地研究了南音乐社的内部组织和外部运作机制,对社团运作机制、古物保护、老年化等问题,进行泉州南音乐社生存现状的调研,并形成论文《泉州南音乐社传承现状之研究》。2014年8月至10月以来,笔者利用假期和课余时间,对泉州南音乐社进行了不间断的调研,先后至安溪、德化、永春、南安、惠安、晋江等地的知名南音民间社团进行调研,短短七年时间,有一些南音社团通过努力逐步壮大,而有一些南音社团已经是物是人非。通过两次较为全面的调研,我们发现:在地方政府和民间艺人的共同努力下,闽南地区南音社团发展良好,特别是在2009年南音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以后,南音社团发展成绩斐然。但在喧嚣的背后,乐社在语言、传承人、资料、机构等生存形态上也隐藏着不少问题,急需进一步扎实地梳理与探索,使南音的重要传承载体得到更好地保护和发展。
笔者于2007—2014年间先后四次对被誉为“泉州第一馆”“东南亚第一馆”的陈埭民族南音社进行调研,从其2007年的兴盛到2014年的没落,其中因素众多,但是最重要的因素是两位南音造诣高的先生——国家级南音传承人丁水清先生和省级南音传承人丁世彬先生分别于2009和2013年先后过世,使陈埭民族南音社遭到重创,失去了昔日的繁荣景象。2011年,泉州师范学院举办海峡两岸南音老艺术家座谈会,会上省级南音传承人丁世彬先生提出南音的传承危机:“在‘文革’的时代,受到政治气候的影响,烧掉了数以万计的手抄本,我的父亲就有十余本被烧毁……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手抄的资料是死的,只有精明的弦管先生才是活的,这是侵占不了的。”十年的“文革”过后恢复文艺,政府开始重视南音并抢救,而健在的南音老艺人虽然在当时(“文革”过后)已七老八十,但中壮年(三四十岁或四五十岁)还很多,且有一技之长,他们靠回忆记谱(已烧毁的资料),指谱曲一字一句地记录下来并加以传授,现在活跃在南音艺坛中的精英正是文革后的新生力量,真正印证了中国的一句古话“礼失,求诸野矣”。有了资料、有了老师,传承才算是重要的。目前,泉州南音重要传承人主要涉及两个层面:第一层面是已获国家级、省级和市级南音传承人称号的46人,其中国家级7人、省级14人、市级25人;第二层面主要是未获南音传承人称号,但在南音界已获广泛认可的,并具备南音高超技艺的传承人。他们是南音的传承主体,掌握着具有重大价值的南音演唱、演奏、曲谱研究等技艺。当前水平较高的老艺人大多年事已高或已亡故,而中年艺人掌握的曲目数量与演唱、演奏技巧很少有能达到老艺人水平的,一旦艺老人“人亡艺息”,南音社团就很难进行常规活动,传承上面临着“青黄不接”“人亡艺绝”的现象,给“非遗”保护工作带来无法估量的损失,因此“探索行之有效的非遗传承之道是当下保护工作的重心”[1]95。
20世纪,口述史伴随着录音技术的发明而兴起,是研究者运用录音、访谈、叙事等相关研究方法,收集整理被调查者的口传记忆、口述材料、个人观点进行整理还原的历史。至今相关部门对传承人南音艺术的传承和薪传活动的记录、口述历史的原始资料和音频、视频的采集并未落到实处,国家级南音传承人7人中除杨翠娥43岁,其他6位传承人的年龄在65~88岁之间,传承人具有易失性的特点,由于传承人口述记忆的不可再生性,造成了大量的南音资源流失。为了让南音传承人精湛的南音艺术技艺能够传播开来,应加速组建南音传承人口述史研究及其队伍建设。
“‘非遗’口述史继承了当代口述史学注重史料收集、跨学科研究、侧重研究对象的平民化以及引进数字化技术的学术传统,以采撷‘非遗’传承人的人生史、文化记忆与技艺知识为主体,用现代化多媒体技术将民间艺人的传承历史、制作技艺以及生态环境加以讲述和记录。”[2]我们要注重南音传承人口述历史与其他“非遗”传承人口述史研究的区别,除了人生史、师承关系以及文化记忆等口述文本的记录外,更重要的是抓住南音口口相传的特点,将南音传承人各自存留于记忆的南音技艺信息:咬字、念嘴、歇气、腔韵等进行采撷,采集南音老艺人记忆里“拼馆”仪式、“祭郎君”“祀先贤”活动、婚丧礼仪民俗中的仪规、迎神会中南音阵头的原貌,进一步梳理其师承、社区、人缘、地缘、神缘特征,为南音历史提供可借鉴的依据。
南音包含了指、谱、曲三大部分,其中以曲最多。迄今,民间发现的手抄本不早于清康熙甲午年(1714),最早的手抄本见泉州南音乐团藏清代丙坤年(1716)的《弦管指谱》和1851年泉州吴有成整理的南曲《指套》及《谱》。南音最早的传承方式为口传心授,早期曲谱基本为手抄本,加上封闭式的教学,各个馆阁之间少有曲谱的交流。历来民间社团缺乏合理有效的保护机制,许多民间社团只醉心于南音技艺的学习和交流,忽视了一些珍贵资料的保存,加上“文革”期间旧曲谱遭到严重的破坏,所见南音弦友珍藏的南音手抄本受潮、风化、破损严重,并未得到很好的重视和科学的保存①据笔者2014年在安溪、永春、晋江、惠安等地对65岁南音老艺人的采访资料。。然而,早些年代的曲谱不仅是南音馆阁发展或衰落的见证,也是各馆阁、弦友师承关系的例证。在2014年的调研中所拍摄的南音手抄本中同个曲牌或者曲目的对比中,亦可分析出各区域南音风格的不同。而纵观历史,几乎少有关于南音详细的记载,因此,南音的曲谱则成了南音历史发展有力的证据,为学者研究南音历史提供一定的佐证。从只有曲词和撩拍到有词有谱有撩拍的抄本,这些都是记录南音发展的史料。因此,收集和整理南音的曲谱也必须成为一项重要的工程。
历代南音曲谱多为私人所有,要取得较为全面的资料,显得尤为困难,近年,国家级南音传承人苏统谋先生编校的《弦管古曲选集》《南音过枝套取》《弦管古曲选集》和省级南音传承人陈练先生编校的《泉州弦管指谱全套》《弦管套曲》已出版,两位南音传承人皆结合自身南音习得、师承修为以及收集分散于民间的南音“指、谱、曲”旧曲本,反复比对斟酌、遵循古法、保持原貌、分类整理,为后人留下一笔宝贵的财富。两位传承人为了出版南音曲谱遍寻南音名师,对于一些流失的资料,就拜访弦管先生,依靠他们的回忆来记谱,进而逐字酌句记录整理,在采访中苏统谋先生说:“现在家庭的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每天晚上睡觉在想着明天南音要做什么事情。丁水清先生跟我合作搞《指谱大全》的时候,我们两个面对面坐了将近三年,他人非常好,又有‘腹内’,我们的看法非常统一。我们做的曲谱,不是抄来的,真的是每一首曲子每一句起码唱十遍以上才确定,两个人有时我弹我唱,有时我弹他唱。有时为了一个字两个人定不下来,就去请教文学比较好的先生。”①据笔者2014年10月27日下午,在晋江艺术团对国家级南音传承人苏统谋先生的采访资料。同样,2014年8月,陈练先生在采访中说到:“20世纪80年代,有一日,在泉州街头看到一本民国时期的南音曲谱,它和别的曲谱不一样,编辑得很全面,虽然只有60多首曲子,但都是整套的。我见到宝贝般,当即决定要买下。但主人称,该曲谱是要留给自己孙女学南音用。经过锲而不舍的努力,当时一个月工资才57元,最后以50元的价格买到了这本曲谱。”②据笔者2014年8月18日下午,在安溪霞苑弦管等闲阁对南音传承人陈练先生的采访资料。1995年《泉州南音集成》编委会成立,至2008年底,共在南音民间搜集南音曲谱789种1537本,取得阶段性成果。[3]近年来,许多南音传承人也已经意识到南音曲谱抢救整理的重要性,如果能在此基础上聘请相关南音传承人以及学者对所剩南音曲谱进行收集、整理、拷贝、修复、归类,进而成立南音古谱研究中心,将可吸纳更多南音曲谱整理的有志之士参加到南音的抢救整理工作中来,形成团队力量,对南音的传承与发展将具有重要意义和价值。
“音乐文化传统总是以某种样态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当然可以抽取其中的主体部分进行传承与保护。但是,这种抽取常常会忽略其共生共存、有依附关系的文化空间,而这种有意无意的忽略恰恰对非物质遗产代表作的传承与保护是致命的。”[4]闽南地区文化在语言、民俗、宗教信仰方面积淀丰厚,南音生存在“风俗淳厚,其人乐善”的文化空间中。但随着强势文化的入侵,南音的文化空间,诸如语言、民俗与宗教信仰等面临着尴尬的局面:会讲闽南话的人越来越少,特别是青少年一代对普通话的重视与使用日益增强,普通话已成为青年一代的主流语言,而作为世代沿袭的母语,闽南话已经呈现出萎缩和消退的现象,方言的流失,不仅是南音,也是闽南文化的灾难。同时,民俗与宗教信仰也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2014年调研发现,安溪、永春、德化在相对比较闭塞的山区,当地的各种宗教仪式、庆典、婚丧嫁娶、节日等民俗活动都离不开南音,呈现出活跃的民俗性和仪式性特征,而在泉州城镇,政府行为的南音活动虽然逐年活跃、逐年上升,与之相反的是南音的民俗活动呈现逐年衰退、逐年下降的趋势,其更多呈现娱乐性的特征。这就面临一个现实问题,随着城市拆迁、村落城镇化、铁路高速公路建设,大批有历史、文化、科学价值的村落、建筑物等面临被拆除的危机,大量依附于婚丧喜庆而存在的富有特色的南音活动,随着婚事新办、丧事简办而萎缩,导致南音民俗活动日渐减少,再加上许多资深老人的去世,使许多民俗的程序日渐简化或消失,严重地破坏了南音民俗性活动和仪式性活动的规格,使南音社团出现生存危机。
南音乐社的礼俗活动是南音在民间的根,是南音传统的守护神,因此,保护南音文化空间中的语言、民俗、宗教等迫在眉睫。目前,相关行政部门对于南音的保存更重视「声音」,而忽略了南音的学习是一种有「馆阁文化」的组织。一些历史悠久或南音艺术性和社会性高的南音社团面临解散的处境。如:晋江深沪御宾南音社、陈埭民族南音社都出现传承体系的破坏,失去原有的盛况。其原因有三:一是社团组织机制不够完善,二是南音弦友老年化,三是南音生态的破坏和消亡。政府需要实地考察进行甄选,对具有代表性的民间南音乐社进行重建。重建内容除了对南音馆阁文化空间的修复外,还应结合南音传承人口述史研究对南音“拼馆”仪式、“祭郎君”“祀先贤”活动、婚丧礼仪民俗中的仪规、迎神会中南音阵头等的复原,使南音重新回到民众生活之中,成为闽南文化生命的载体,真正成为珍视的文化遗产。
作为泉州南音重要传承载体, 南音乐社对南音这一文化遗产的保护、挖掘、继承和研究有重要意义,是南音生存至今的社会基础和组织形式,并形成了一套完善的南音传承体系,对南音延续性传承起到积极的作用。2009年南音入选世界级“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呈现给世人兴盛的样貌,但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南音传承所隐藏的问题,更应该通过传承人口述史研究、古谱收集、南音文化空间保护等相关研究,真正让南音焕发其自身的魅力,这是时代赋予新一代南音研究者和南音传承者的使命。
[1]刘晓春.民间文学保护发展报告[M]//康保成.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发展报告(2012).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
[2]王拓.“非遗”传承人口述史研究的困境与度向——“非遗”口述史研究文献评述[J].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2013,(12):27 -29.
[3]抢救泉州南音资料的十八年——记《中国泉州南音集成》编委会[EB/OL].(2014-03-20)[2014-05-21].http://www.qzwb.com/gb/content/2012 - 04/15/content_3955387.htm.
[4]项阳.保护:在认知和深层次把握非物质文化遗产理念的前提下[J].音乐研究,2006,(1):9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