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穹
(贵州民族大学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论中国古代“杀俘”问题
吴穹
(贵州民族大学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杀俘”通常被认为是非人道的野蛮行径,但中国古代“杀俘”并非一直被排斥,其中所映射出的道德观念的形成和变动并未引起太大关注。本文力图在既有文献的基础上,通过数个微观的视角来看待“杀俘”,从而为道德的考察提供一些史学层面的新维度。
杀俘;道德;源起;态度变化
俘,《说文解字》:“军所获也”。[1]俘虏是战斗时被敌方擒获、丧失人身自由的一类特殊群体,如何处理在古今中外皆具普遍意义,将其处死无疑是最极端亦备受争议的一种方式。杀俘①杀“俘”和杀“降”有区别。“降”有主动的投降行为,“俘"包括经抵抗后被擒的敌人。本文之“俘”是最广义上的俘虏,不做概念上之细分。容易被简单归结为情感宣泄、消灭敌方力量、予以震慑等目的,其深层动因及其接受史中可窥见,道德构建常被忽视。
(一)因食用需要而杀俘
中国古代食用人肉的事件不少,郑麒来将中国古代的食人划分为求生性食人与习得性食人。[2]把所俘获的敌方人员当作纯粹意义上的食物是“求生性”的,最早可追溯到原始社会。在战争中,作战双方在战场上互吃对方的人。[3]有大量学者援引人类学家魏敦瑞的研究成果,认为北京人会攻击同类后吃肉吸取脑髓。[4][5]《南州异物志》曰:交、广之界,民曰乌浒……辄出击之,利得人食之。[6]
(二)因祭祀或殉葬而杀俘
还有一种因祭祀或殉葬而杀俘。②此处的祭祀和前文所言“得人肉而祀”的“祀”之差别在于,这时俘虏不再具有食物的功能。小屯殷墟西北岗的人头祭祀坑中的人骨具有多种系的特点,证实殷人同周边邻国战争后俘获来了不同的异族俘虏。[7]乙七基址南面的100多座祭祀坑所埋有人牲,极有可能是被掳掠的战俘,是祭祀祖先神灵或殉葬时的牺牲。[8]
《逸周书·世俘解》记载:“伐右厥甲小子鼎大师。伐厥四十夫家君、鼎帅、司徒、司马,初厥于郊号。”
根据顾颉刚、李学勤等人的研究,这句话大致可以理解为小子、大师等人被杀以祭。[9][10]周朝在杀俘时并没有任何道德上的顾虑,还将其作为值得标榜的事迹予以记载。
(三)因难以处置而杀俘
担心无法控制而杀俘,数量有时不在少数。
长平之战白起所杀数量一直多被质疑,考古发掘未能证实人数有如此众多。[11]然根据“秦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后”可判断,需要二万五千人堵截退路的敌方部队不在少数,故白起在此役中因顾忌“赵卒反覆”而大量杀俘确有其事。
《史记·项羽本纪》记载,项羽乃召黥布、蒲将军计曰:“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入秦。”于是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于新安城南。
史籍中项羽在短时间内杀掉了二十余万人也不具有很强的说服力。[12][13]但显然受粮草供应、降卒反叛等诸多因素的影响,杀俘便成为惯常选择。更重要的是,根据现有的文献并不能看出杀俘之人在抉择时受到道德因素的干预。
杀俘是未开化的行径似乎无需辩驳,然而历代于其态度却暗含微妙变化。除饥荒或个人癖好外,农耕水平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很多数人已能饱腹,将人肉作为食物的现象已不普遍。但人类需要更多的劳动力来从事生产活动,[14]每个人都被期望发挥最大价值。
《孟子·梁惠王上》中,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
孔子说俑很象用人殉葬,对真人殉葬自然会反对。[15]主张“薄葬”的墨家也反对人殉。秦以后大规模的杀俘殉葬几乎不见记录。大抵是由道德成本高昂、生产及国防需要诸多因素造成。春秋战国时期的人殉习俗也得以压制,并逐渐被俑殉习俗所替代。然杀俘行为在某些特定场合已成为一种传统,与人本思想及礼教之间必然产生冲突。
《史记》中记载,长平之战后白起杀赵俘数十万,千夫所指。容易被人忽略的是,白起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民间祭祀。《白起王翦列传》“死而非其罪,秦人怜之,乡邑皆祭祀焉”。《水经注·渭水》也提到“渭水北有杜邮亭,去咸阳十七里,今名孝里亭,中有白起祠。”保留至今的白起堡和白起墓[16]也都是百姓缅怀的体现。与民间相比,历代统治阶级的祭祀时断时续,有深刻目的在其中。配享于武成王庙是目前所能见到最早的官方祭祀。
《新唐书》卷十五记载:“上元元年,尊太公为武成王,祭典与文宣王比,以历代良将为十哲象坐侍。秦武安君白起……”
上元元年,公元760年,正值安史之乱。李唐王朝风雨飘摇之时立武成王庙的缘由从这段敕文中一目了然:
上元元年闰四月十九日敕文:定祸乱者,必先于武德,拯生灵者,谅在於师贞……其太公望,可追封为武成王。有司依文宣王置庙,仍委中书门下,择古今名将配享,并置亚圣及十哲等。享祭之典,一同文宣。(《唐会要》卷二十三)
立武成王庙,是为平定祸乱而先求“武德”“师贞”。武德较易理解,“师贞”出自《周易》。“师:贞,丈人吉,无咎。《彖》曰:‘师,众也。贞,正也。能以众正,可以王矣。’”[17]武德和师贞大致可以理解为追求师出有名,占据道德上的制高点。用兵频繁的唐王朝想获得如诸尊名将战无不胜的能力。享祀武将的军事水平是唯一的入选标准,白起的杀俘行为没有引起关注。
上述祭祀可被归结为地缘因素。李唐起于关中是否影响唐朝统治者对白起的认识不可知,但宋初武成王庙中白起仍有享祀就不能认为是地缘因素。
赵匡胤在巡视武成王庙时却突然将白起享祀地位取消。赵匡胤陈桥起兵,自然担心武将也效仿其发家轨迹。有无“杯酒释兵权”尚无定论,但宋初加强中央集权却是赵匡胤所忧而采取的切实措施。武将的“德行”关系到军队是否能安稳掌控在皇帝手中,故道德上有污点的白起不宜享祀理所应当。
宋徽宗宣和五年(公元1123年),事情发生转折。
宣和年间,方腊起义被镇压,攻辽失败。宋王朝面临的主要矛盾是各个战场上能否取胜的问题。祭祀白起尽管没有赢得相应的军事胜利,但道德上的顾虑明显没有意义。
在不能穷尽分析所有案例的前提下,上述史实有其特殊性。
最初的杀俘目的除了原始社会战争中削减敌方力量外,自然是为了食用。这两者明显都是自身生存需要使然。生产力发展到有基本的生活保障,“礼教”发轫才开始出现尊重个体价值思想下反对杀俘的声音。但以白起为线索来看历代对杀俘问题的态度变化不难发现,唐宋两朝面临生存问题时,在最为严肃的国家祭祀活动中都不会涉及丝毫的道德顾虑。这些都反应出道德的物质基础性:于物质层面的生存保障后产生,当环境不能满足这一底线时,人们的精神视野就会忽视。明太祖以嗜杀闻名,然而史籍却有他反对杀俘的记载。常遇春嗜杀降,朱元璋让人告诉常遇春:“克城无多杀。苟得地,无民何益?”[18]劝阻常遇春杀俘并不是出于仁慈或是忌惮道德层面的批判,而是担心所夺之地无人罢了。缺乏必要的惩罚与规约,权力对道德的考量往往变得随心所欲,道德只是难于实施的理想罢了。
[1]许慎.说文解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75.
[2][美]郑麒来.中国古代的食人——人吃人行为透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73.
[3][美]摩尔根.古代社会[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19.
[4]吴汝康.也谈“食人之风”[J].化石,1978,(3).
[5]张双权.北京猿人的食人传说[J].化石,2011,(4).
[6]李昉,李穆,徐铉.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1960.3480.
[7]韩康信,潘其凤.殷代人种问题考查[J].历史研究,1980,(2).
[8]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墟的发现与研究[M].北京:科学出版社,1994.448.
[9]黄怀信.逸周书汇校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438.
[10]李学勤.《世俘》篇研究[J].史学月刊,1988,(2).
[11]石金鸣,宋建忠.长平之战遗址永录1号尸骨坑发掘简报[J].文物,1996,(6).
[12]张山.项羽坑秦军二十余万质疑[J].社会科学辑刊,1989,(1).
[13]阎盛国.项羽被“妖魔化”的历史学考察[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13,(4).
[14]恩格斯.反杜林论[M].吴黎平,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187.
[15]涂白奎.“始作俑”新解[J].史学月刊,2000,(2).
[16]张德臣.《秦咸阳城之考辨》之考辨[J].文博,2004,(1).
[17]孔颖达.周易正义[M].韩康伯,注.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60.
[18]张廷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3735.
【责任编辑:周 丹】
K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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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5)08-0221-03
2015-06-10
吴穹(1988-),男,四川自贡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先秦诸子文献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