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饰的符号意蕴:以贾宝玉为例

2015-03-20 11:16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贾宝玉服饰红楼梦

喻 言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

服饰的符号意蕴:以贾宝玉为例

喻言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

摘要:《红楼梦》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文化系统,囊括明清时期整个社会生活面貌。曹雪芹精心安排小说中的每一个场景,力求将每一处细节都融化为富有深刻意蕴的文化符号。本文以贾宝玉服饰为例,从纵向与横向两条线分析服饰这一文化符号的历史概念和作者曹雪芹对于主人公服饰的别出心裁,通过服饰认识《红楼梦》表象符号的非语言信息。

关键词:《红楼梦》;贾宝玉;服饰;符号

收稿日期:2014-12-05

作者简介:喻言,女,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美学。

中图分类号:I207.411

文献标识码:识码:A

文章编号:编号:1008-6390(2015)02-0078-06

一、前言

在符号学中,服饰文化不仅仅是遮体之用、美化之用,而是一个复杂的符号系统。巴特认为“衣着是规则和符号的系统化状态,它是处于纯粹状态中的语言……时装是在衣服信息层次上的语言和在文字信息层次上的言语”。[1]他把服装分为“真实的服装”、“表现的服装”和“穿着的服装”。其中,“表现的服装”分为“图像展示的服装”和“文字描写的服装”,两种服装表述方式分属两个系统,每一个系统所使用的代码不同。[2]其中,“文字描写的服装”是更纯粹、更有力的生产意义的符号,使得“真实的服装”变得具有普遍性和象征意味。因此,本文从《红楼梦》中贾宝玉的“文字描写的服装”出发,探寻服装作为文化符号的能指与意指两个不同层面的意义。

胡适在《红楼梦考证》[3]中已经指明,曹家祖孙三代四个人共做了五十八年的江宁织造,曹雪芹作为曹寅的孙子,自然对服饰纹样、工艺、质料等如数家珍。其中,对贾宝玉之服饰描写数量之多、程度之细,仅前八十回就有十处。在不同人物眼中和不同场景中,不论是对贾宝玉服饰的服制、纹饰、色彩、质料还是其服饰的搭配、风格等都刻画入微。并且,其服饰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符号体系,传递出与之相关的时代信息和个体信息。

二、服饰的社会符号意蕴

服饰的能指与所指意义都是受到社会规则与时代文化发展的限制的。服装是对当时特定的文化结构和社会事实的一种个体意愿与动机的表达。“它是根据历史变化着的各种代码、样式和符号系统制造出来的。”[4]不论哪一种服饰,它都不是个体的发明,而是具有社会的系统性的。因此,《红楼梦》中的服饰不论是否模拟戏服,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清代服饰的基本面貌。

(一)服饰与地位

黄帝尧舜时期已定衣服之制,示天下以礼。至周代,冠服制度逐渐完备。随着等级制度的产生,上下尊卑的区分,服饰也成为“别贵贱,分尊卑”的礼仪工具之一。如清代官员朝服上的补子,文官绣禽,武官绣兽,各分九等。并且,为配合不同场合,产生了不同的服制,如祭礼服、朝会服、从戎服、吊丧服、婚礼服等。至此,服饰这一文化符号的意指层面形成,并且只有被还原到系统中,其意义通过与其对应的符号的差异才得以彰显。

《红楼梦》第十五回贾宝玉与北静王见面,北静王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清代郡王服制分补服和蟒服,分别饰五爪行龙和五爪坐龙。五爪为龙,四爪为蟒,此蟒袍以蟒纹为主,以“五爪坐龙”为辅;而“坐龙似犬”,与龙袍中的“正龙”是不同的,是皇帝特许亲信重臣或功臣才可配“五爪坐龙”纹饰。由此可见,北静王不仅地位尊贵而且深受皇帝重用。而宝玉的服饰中也三次出现蟒纹,一次是在秦可卿的葬礼上与北静王会面,为白色。一次是在宁府看戏,为金色。还有一次是在与宝钗的初次见面中,为秋香色。由此可见,蟒纹作为宝玉的吉服,只在出席重大礼仪活动时穿。

除纹饰外,每个朝代对颜色也有严格规定。在明代“红色”仅次于代表皇权的“黄色”。大官通常着红袍,中级官员着青、绿袍,小官则穿檀或褐绿袍。清代妇女最隆重的服饰为“组绣丽水袍褂”,即大红色的袍套上红青色的褂子。[5]古人还将“阴阳五行说”应用到色彩中,以青、红、皂、白、黄为正色,只有贵族可穿,平常百姓只能穿间色。所以,只有正经主子才可以穿正红色,贾宝玉就最常穿红,而丫环和下人只能穿粉红、桃红、水红等,唯袭人这一“二等主子”例外。

为适应不同的场合,宝玉经常都在“换衣服”,其衣服可分为三类:出客服、家居服和素服。第三回首次登场,因去“庙里还愿”,所以身穿出客服,后换为家居服,再与众姊妹用餐。期间贾母还责备宝玉“未见外客,就脱了衣裳”,意为林黛玉初次进贾府,还是外客,所以贾宝玉应穿出客服见过黛玉后再换成家居服。第十四回中,贾政命宝玉赶紧脱去孝服,拜见北静王。又如第九十四回,宝玉听闻贾母到来,立刻脱下“一裹圆”,换上“狐腋箭袖”,再罩上褂子出门迎接。而在秦可卿葬礼、贾敬葬礼、拜谒洛神像等场合皆穿素服。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清代贵族服制的复杂。

此时,服饰已经不再是满足人类基本生理和心理需求的工具,而演变成了一种表现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的符号。贵族为了“标出”自己,制定了复杂的服饰制度,并将此制度规定为那个时代的“时尚”。正如德国哲学家、社会学家齐美尔所谈到的,时尚一方面意味着相同阶级的联合,意味着一个以它为特征的社会圈子的共同性,另一方面在这样的行为中,不同阶级、群体间的界限也不断被突破。[6]正如大观园中虽然只有正经主子可以着红色,但是丫头们也常着水红、桃红、粉红等接近大红的颜色,这是对上层阶级靠近和模仿的一种行为。并且,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变化,对于“大红”的界限终会被突破,因此至近代,对于服装色彩的要求逐渐模糊。

(二)明清文化的融合

每个民族、每个时代都有独特的服饰以“标出”自己。服饰作为区分民族的第一标志,就是因为它是民族的符号,并且是由“许多符号成分构成一个符号系统,它们的意义只有通过一个整体才能被理解。唯有通过对这个总体结构的全貌的观察,它们的关系才能被理解”。[7]

女真族入主中原后,对各方进行改革,服装方面先有“剃发易服”的命令,后有“十从十不从”政策。随着汉满文化这两个相对独立的符号系统开始融合,表现为服装上彼此相互影响、相互吸收。

1.满族文化对贾宝玉服饰的影响

首先,引人注意的是贾宝玉的服饰中多次出现“箭袖”这一样式,在第三回、第八回、第十五回、第十九回、第五十二回共五次出现。箭袖是典型的满族服饰,原为方便骑射,所以称之为箭袖。“箭袖是满族男子袍褂袖端另接的一段半圆形袖口。穿起来上长下短,形如马蹄遮住手面,因而得名马蹄袖。”这是与满族的游牧生活和气候环境相适应的。明代的贵族只在骑射时穿箭袖,而清代则以此为常服,无论是黄袍、蟒服、补服……皆用箭袖。

满族人还喜穿褂,其中以皇帝御赐的“黄马褂”最为有名。“马褂是一种穿于袍服外的短衣,衣长至脐,袖仅遮肘,主要是为了便于骑马,故称为马褂。”[8]贾宝玉多次穿“排穗褂”“狐腋褂”“海龙小鹰膀褂子”等出场,可见,马褂已演变成男性便衣。而明代流行一种“比甲”的服饰,是一种出自元代的无领对襟马甲,深受明代宫廷妇女的喜爱,清代的马甲正是这种“比甲”的变形。由此可见元蒙文化对汉族文化的影响,而汉族文化又与满族文化融合。这正是服饰符号在历时性上的传承和发展。

明代男性贵族穿皂靴,百姓只能穿皮札(革翁)。到了清代,男女都将靴子作为足服,冬穿皮靴夏穿布靴,这是与满族游牧生活息息相关的。《红楼梦》中除贾宝玉有靴子外,黛玉有一双“羊皮小靴”,湘云也有“鹿皮小靴”,就连方官也穿着“五彩小战靴”。而贾宝玉初次亮相的时候,正是穿了一双“青缎粉底小朝靴”,这是一种黑缎白底方头长筒靴。徐柯在《清碑类钞·服饰》中记载:“风靴之头皆尖,惟着以入朝者则方,或曰沿明制也。”[9]由此亦可知清代靴子对明代文化的继承。

在材质上,满族的祖先女真族由于长期生活在东北地区,天气寒冷,又善骑射、好渔猎,所以皆以皮毛为衣御寒。贵族更是以珍贵皮毛为流行。《红楼梦》中出现了多种皮毛制衣,凤姐的“银鼠褂”“紫貂皮毛罩”、贾母的“羊皮褂”“灰鼠暖兜”、袭人的“灰鼠袄”、宝琴的“凫靥裘”、黛玉的“银鼠坎肩”……贾宝玉也有“灰鼠斗篷”“狐狸皮袄”“豹氅衣”“白狐腋”等。可见,清代不管男女老少皆喜穿皮衣。

2.贾宝玉服饰中的明代文化印记

依照“老从少不从”的政策,戴冠是宝玉的经常妆扮。在第三回、第八回戴着“紫金冠”,第十四回戴“银冠”。我国古代,系在头首的装饰物称为“头衣”,主要有冠、冕、弁、帻四种,其中“冠”是专门供贵族戴的。戴冠,是明朝汉族贵族少年常见的打扮。书中描写宝玉的头发是“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可见前额是有头发的,应该是属于明代的发型,且戴冠,而贾宝玉又常常梳着小辫,可谓满汉文化的相汇,也可谓是“无朝代年纪可考”。

宝玉的另一常戴头饰是“抹额”,起源于北方少数民族,用于保暖。明朝是抹额最盛行的时期,不论男女老少,额前皆有饰物。材质样式繁多,彩锦、沙罗、丝帛、水癞、狐狸、貂毛等,随着不同季节不同场合使用。其中貂狐之皮最贵重,这种毛茸茸的抹额又被形象地称为“卧兔儿”。到清代,抹额仍旧流行,贾宝玉就有“二龙抢珠金抹额”和“双龙出海抹额”,十分华贵。

明代刺绣最能代表时代特征的是“多用金彩衣线平铺纱地上,加以格子界衲而成,名为‘洒线绣’”。“《红楼梦》中叙述晴雯补裘的所谓‘雀金泥’就是用孔雀尾羽毛捻成粗线,采用洒线绣法做成的”。[10]而这种绣法在清代帝王的特种袍服上也有运用。

由此可见,服饰作为满汉文化融合的承载者和见证者,成为带有民族标识的、具有指示性和民族性的文化符号。同时,随着服饰被赋予的符号意义愈来愈多,其自身也愈来愈复杂化。这反映在服饰的服制、纹样、质料、制作工艺等方面的日趋精美和成熟。由于意指层面多样化的要求,促进了与服饰相关的手工业和纺织业的发展,也由此反作用于服饰的能指层面。

三、服饰的个人符号意蕴

回归到个人层面,服饰作为复杂的符号集合运用色彩等象征符号承载个人的思想情感。不同性格的人物会“自然而然”地选择属于自己的外在服饰,从每个细节透露出其内在性格、思想的真实性与复杂性。对于贾宝玉,我们可以总结他的服饰特色是高度个性化、高度贵族化和高度女性化。高度贵族化在前文已分析,高度个性化与女性化则体现在其服饰的色彩和样式上。

(一)宝玉之红

在众多颜色中,《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敏锐地把握了红色与绿色作为全书的色彩基调,用桃红柳绿、穿红着绿来妆扮这个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红楼世界。特别是红色,在服饰描写中有30多处。据研究者统计,整部《红楼梦》中有红629次、赤28次、朱29次、绛24次,共700次。[11]

1.贾宝玉:非红莫属

贾宝玉的颜色属性无疑可用一个“红”字来代表。从他的服饰的色彩搭配就可以看出,他对“红”情有独钟:刚出场时“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换装后是“红丝结、银红撒花半旧大袄、厚底大红鞋”,看戏时穿“大红金蟒狐腋箭袖”,脱了蓑衣“只穿半旧红绫短袄”,与芳官划拳时穿“大红面纱小袄子”,去舅舅家是“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脱下大衣后“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色的裤子来”,最后看破红尘出家的时候也是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除此之外,他雅号“怡红公子”,先是住的“绛云轩”,后是“怡红院”。红色,被视为太阳之色,象征热情和活力,是一种阳性色彩。而对于贾宝玉来说,选择红色的原因正是因为红色所象征的符号意蕴与他思想情感的完美契合。

首先,红色是对贾宝玉热烈、奔放、执着的“情不情”的情感特质的诠释。“情不情”是情榜对宝玉这“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评定。宝玉之“情”不仅施展于“不情之人”还施展于“不情之物”。他将自然界的一切草木虫鱼都当作有思想有情感的生命来对待,以平等的眼光给予它们关爱。对于有知有情之人,他更是用情至深,没有主仆尊卑观念,没有男女之别。并且,他对于身边女性的尊重和忧患意识是自然而然发自内心的,不带有任何利益的。正如王蒙先生所说:“他的广博的对于女孩子的泛爱,却经常是没有任何‘个人目的’的,是无私的,或者可以戏称之为‘为艺术而艺术’的。这种‘为艺术而艺术’,带几分纯洁,带几分洒脱,带几分清高,也带几分轻轻飘飘浮浮。”[12]因此,对于他生命中的知己黛玉,他更是以满腔赤诚,毫无保留地倾泻他的“真情”。

另外,红色亦代表了贾宝玉对封建伦理观念的反抗和惨烈悲壮的结局。他虽生在富贵官宦之家,有众长辈疼爱,有众仆人追随奉承,但是他厌恶那些经世之学,更不相信什么“金玉良缘”之说,终其一生都在追求“任情任性”地活着。但是,在强大的社会环境和家庭压力下,他们的一己之力是脆弱的,黛玉一步一步走向枯萎,最终啼血而死。宝玉在得知黛玉的死讯后,如果选择了殉情或出家,那这个故事也就仅仅是个感天动地的悲剧爱情故事。他的躯体却选择了在成亲、留子、赶考、中举,完成了这些世俗的规则之后再皈依佛门。诚如李劼谈到的“所谓乖张、所谓顽劣,不在于进去而在于拒绝,不在于西绪福斯式的推石上山,而在于无动于衷地看着石头从山上滚下去”。[13]最后的结局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但是回归纯白的背后似乎有一种鲜血般壮烈的决绝。当然,那个时代的贾宝玉根本不知道“封建伦理”这样的概念,他只是凭着他的真心和赤诚在追求其独立的人格和以命维系的爱情。

当然,以上皆是后人对于贾宝玉红色服饰的探究和揣测,而贾宝玉自身对于“红色”的态度是什么呢?一方面,他并没有直接表达过对红色服饰的偏爱,他的众多红色服饰并不是由他本人挑选并且刻意穿上的。虽然衣服有巨大的潜力传达信息,但是,必须指出的是,人们并不总是因为衣服物品输送的预先的信息而穿上衣服的。贾宝玉并不是因为红色可以表达他炽热的情感才选择红色服饰的,而他更不会知道他的命运将怎样发展。可以说,服饰所传递的信息或许并不是穿戴者所希望的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另一方面,他又将红色置于一个崇高的地位,并不是人人都能穿“红”的。第十九回宝玉去袭人家后,回来问袭人“今儿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自以为宝玉觉得她的姨妹地位低下,不配穿红色。其实宝玉是觉得袭人两姨妹子生得好,身穿红色服饰,气质脱俗。可见,贾宝玉确实认为只有水做的女儿才配穿红。这一文化行为或许是源于贾宝玉对红色天生的喜爱,或许是受时代文化的影响。贵族以红色为正色,认为只有地位高的人才有资格穿,地位低的人只能穿间色。在宝玉眼里,人没有地位高低之说,只有优劣之分。灵秀俊美、气质脱俗的女儿自是比自己这等浊物更高一等。因此,人类的文化行为即使再具个性化,也避免不了潜意识中大的时代背景和时代文化的影响。

2.宝玉与黛玉:红与绿的互补

如果说“怡红公子”宝玉是非红莫属,那么,作为“潇湘妃子”的黛玉自然是非绿色无以演绎。《红楼梦》为了暗示黛玉寄人篱下的生活环境和内敛的性格,所以对她的衣饰描写非常有限。我们只能从她所处的环境和住所来分析。在第三回中黛玉乘坐的“翠幄青油车”,第二十九回乘坐的是“翠盖珠缨八宝车”;她第一个住处是“碧纱橱”,在大观园中选择的住处也是“翠竹夹路”的潇湘馆;黛玉的窗是绿纱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可见她以翠竹为意象的生活环境无不透露出绿色的冷清,与繁华似锦的怡红院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

更加强烈的对比冲突出现在宝玉“赤热”的内心和黛玉孤傲的性格。其情感体验一个热烈一个冷峭,情感风格一个明快一个幽婉,情感表达方式一个外露一个深藏,情感倾向则一色化为“红”一色化为“绿”。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视彼此为知己却又常常无法交流理解。但是这种红绿互为补色,冷暖相济的安排,使得二者在生动的对比中更显其形象艺术张力,更加绚丽多彩。而由于“红”与“绿”的明显差异,也使二人之间产生了距离,这种距离产生了一种美的意味。一种性格的人往往崇拜和羡慕另一种性格的人,正如黛玉冷峻内敛的性情对热烈外向的贾宝玉有着天然的吸引力。并且,宝玉与黛玉之间的感情正是对美(非外表的)的纯粹的崇拜,是绝对不受理性干扰、不带有任何欲念的。

但是细究黛玉的色彩属性,会发现其在“外绿”的掩饰下“内红”的实质。这从全书中仅有的两处对她的服饰描写可以看出:第八回中写到黛玉穿着“一件大红羽纱对襟褂子”,第四十九回中写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缎双环四合如意绦”,可发现曹雪芹在安排黛玉的服饰时,并没有拒绝“红色”,恰也暗示了黛玉炽热的内心和汹涌澎湃的情感,是她对爱情的纯真、执着和生死相依。而黛玉内心的这种暗涌的炽热在整个贾府中只有宝玉能领会,也正是二者内在的“红色”的相通,彼此才成为生命中唯一的知己。

3.贾宝玉的性别错位

不论是从色彩搭配还是款式来看,不得不承认贾宝玉的整体服饰形象和装饰确实偏女性化。

除素服之外,宝玉的礼服、家居服通常色彩都极其艳丽,尤其以夜探时的妆扮为甚:“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著蝴蝶落花鞋。”同时出现了“红”“绿”“金”三个大色,色彩明媚艳丽,跟众小姐的服饰不相上下。而他衣饰上常常出现的纹饰也极像女性服装。比如,他第一次出场时身上秀的“八团”纹样,在清代通常“缀之于褂,为新妇之服”。而“百蝶穿花”也是清代贵族女性常用的一种十分奢华的纹饰,王熙凤就有一件“缕金百蝶穿花大红缎窄褃袄”。另外,宝玉常戴于额的“抹额”,虽在明朝男女皆用,但后来逐渐演变成了妇女的一种装饰,其形制也越来越丰富。这与宝玉喜爱吃丫头唇上的胭脂等行为互相印证。因此,作者有故意使宝玉女性化的嫌疑。

宝玉的偏女性化服饰不仅与他长期生活在众多女性之中的外在环境有关,而且与其双重性格或者说是性格错位有关。对于这种性别错位的现象,心理学大师荣格提出了男性的“阿尼玛”原型和女性的“阿尼姆斯”原型理论,认为“每个人都天生具有异性的某些性质”。[14]虽然将西方理论运用于中国文学研究一直饱受争议,但是对于人类这个共同体,其心理特质应该是有共通之处的。贾宝玉以男儿之身拥有比女性更细腻更淳朴的情感,不仅比女性更容易伤春悲秋,更能领会女性命运之悲、之苦、之痛。当然,这也许是曹雪芹故意为之,将贾宝玉的服饰戏剧化和艺术化。

(二)宝玉之玉

在对贾宝玉的服饰描写中,有一组成部分不容忽视,那就是他衣饰上的配饰。如第三回宝黛初次见面时,他身上就配有“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但是,这些配饰在明清时代的贵族男女身上都是常见的,只有那一块通灵宝玉为“衔玉而诞”的宝玉独有。

有学者对“衔玉而生”这一情节设置进行了研究。玉在先民时期是作为礼器用于祭祀的神物。这一情节的设置或与“崧泽文化和大汶口文化时期,出现让死者口中含玉的新葬俗,这一新葬俗的用意是欲使尸骨不朽”[15]这一习俗有关。“含玉而生”与“含玉而死”构成了一种轮回关系,其目的都是想让生者或死者永垂不朽。曹雪芹让宝玉“衔玉而生”而不是像宝钗的金锁一样由和尚赠送而得,自是希望宝玉这一人物形象或者说其代表的品质永垂不朽。

1.玉的职能

贾宝玉之玉一直都被贾府众人推崇至最高的地位,视之为贾宝玉的灵魂,玉生病则宝玉生病,丢玉则宝玉丢魂。其基本职能即玉上所刻:“除邪祟”“疗冤疾”“知祸福”。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该玉并不是天然具有这些功能。在第二十五回中,宝玉和王熙凤受镇于魔,是经和尚念经加持后才灵验的,这是一个“去污”的过程,并且道出病因是“粉渍脂痕污宝光”。庚辰本有脂评:“通灵宝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何得再言。”[16]“可见,所谓‘除邪祟’、‘疗冤疾’只是将来终能醒悟,跳出迷津的一种象征说法。”[17]

而通灵宝玉的真正职能是什么呢?当然是其记述职能,即让石头充当作者“我”。但是故事又非用第一人称视角来叙述,而是选择了用第三人称视角来展开。曹雪芹是想让它充当故事的“亲见亲闻者和实录者”,充当张爱玲所说的“袖珍照相机”[18],与空空道人和“曹雪芹”一起构成超叙述层的复合叙述者。赵毅衡教授在《当说者被说时》中认为,《红楼梦》中至少有四个叙述层次:“作者自云”的超超叙述层,上述三者构成的超叙述层,主层叙述贾府故事,以及叙述层中人物叙述出来的次叙述层。[19]所以通灵宝玉最重要的即是其记述职能。

2.宝玉之玉

宝玉之玉除了象征其“美玉无瑕”的玉貌,更象征其玉之质、玉之德。中国古人以玉为美的最佳代表,并将之视为道德的化身。《说文解字》释“玉”,称石之美曰有五德,因此玉象征了仁、义、智、勇、洁等美德,古之君子也必戴玉。同时,玉也代表魏晋风度的崇尚自然心性,标榜风骨的人格美。《世说新语》中就有多则笔记提到过“玉”这一符号意象。而贾宝玉之心性,与魏晋风度似有相通之处。宝玉一直都是知道“忠孝悌礼”的,但是他常常又冲破世俗礼法的约束,表现出“不知礼”。他对下人们的尊重、对女儿们的关心与当时男尊女卑的等级观念大相径庭,表面上是逾越了礼法,但又恰恰是其至真至纯心性的体现。他反对世俗的“金玉良缘”之说,坚持他内心中的“木石前盟”,亦是对自我情感的坚守和独立人格的追求。这与魏晋名士们的“与猪同睡”“酣睡美妇之侧”等行为有异曲同工之妙。

3.三玉论

在《红楼梦》中,名字含“玉”的三人宝玉、黛玉、妙玉又构成了一种微妙的关系。贾宝玉前身是赤瑕宫的神瑛侍者,《说文解字》解“瑛”为“玉光”[20],而“神”为已通性灵之意,那么,“神瑛”二字即指“性灵已通的宝玉”。神瑛侍者居住的又是赤瑕宫,“瑕,玉小赤也”[21],因此,赤瑕又指红玉。同理,黛玉姓“林”通“灵”,而其色为“黛”,即黛玉是一块绿色美玉。这里又与前文所述的红绿色彩互补理论相证。而“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的妙玉,则是一块脱俗高洁的白玉。因此,三者名字暗示出三者的关系,即“黛玉是宝玉现实世界的知己,妙玉是宝玉宗教世界的心灵的投影。她们在纵的和横的两个层面上完构了‘玉’的意涵”,[22]“玉”这一符号暗将三者之间的知己关系实体化。

综上所述,从贾宝玉个人来看,服饰这一符号以在场的服制、色彩、配饰等次层符号来指代其缺席的隐含的情感、心理、命运等层面的内容。

四、结语

中国的民族服饰是一个非常宏大的符号世界,在文学作品中体现得更为艺术化。本文试图以符号学理论为指导,以贾宝玉的服饰分析为例,探究服饰符号多方面的文化意蕴。在社会历史层面,从贾宝玉服饰的服制、纹饰、质料、配饰上,我们看到了服饰与社会权利构建、男尊女卑的等级观念的关系,以及满汉文化的融合与相互影响。在个人发展层面,宝玉服饰之红对应了其热烈的情感和顽强的抗争精神,而宝玉之玉则对应了他冰清玉洁的玉质与玉德。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服饰这一文化符号的多层的、复杂的、广阔的能指范围与意指层面。服饰符号构成的多样性决定了其意指意义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不仅可以从历史角度还原时代风貌、民间习俗、宗教信仰、文化发展趋势等,而且可以从个人范畴反映和暗示人物思想情感、道德观念和人物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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