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新文明的建构——评《风雨“中国梦”——清末新小说中的“救国”想象》
耿传明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摘要[]清末救亡、启蒙思潮的丰富性、多元性直接影响到了中国近现代变革的广度和深度,它不只是一个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问题,还是一个创造一种现代性的新文明、建立一种新的世界秩序的问题。
关键词[]现代性;民族国家;“中国梦”
中图分类号[]G25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7602( 2015) 09-0197-02
收稿日期[]2015-06-19
作者简介[]耿传明( 1963-),男,山东菏泽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中国由传统向现代的社会转型始于清末追求自强的洋务运动,至今已有一个半世纪的历史,但此转型至今仍难说已经完成。现实社会中出现的诸多迷局、困境以及尖锐、棘手的问题,都要促使我们去回顾、思考这一百多年来我们所走过的道路、作过的取舍、获得的收获以及支付的代价。
要理解一个时代,就不能不了解那个时代的文学。清末文学的兴盛是一种现代性的文化现象,突出表现为政治的文学化与文学的政治化。无疑,一厢情愿地自标“文学去政治化”,就不可能在不断质询逻辑预设的形成中,展开对新小说在清末以及在其后蔚为大观的真实原因的分析。对于此一时期的文学,学界近来从西方学界学来的一种流行的定性是将其称为“民族国家叙事”,这种定义不能说不对,但笔者认为有点隔靴搔痒。当然,相对于传统的王朝国家而言,进入现代时期的中国国家形态自然会属于民族国家形态,但民族国家建构在中国文化的现代性中并不足以作为人们追求的最高理想和终极目标,它只是作为一个初级目标和基本要求存在,对文化思想界而言它属于一个“卑之无甚高论”的问题。文学作为时代的最高精神追求的体现者,所关注的并不止于民族国家问题,而是在此之上的世界大同、文明秩序、进化铁律、时代潮流、历史趋势等终极性问题。所以考察清末至民初的启蒙救亡诉求,我们会发现一个救亡者所救对象在不断缩减、变化的过程,从自强运动和维新变法时期的“保国保种保教”到“国”、“种”、“教”被不断消解重构的过程。清末时期的鲁迅在其《破恶声论》中就已提到两种典型的相互矛盾的救亡主张,即国家主义和世界主义。他说:“聚今人之所张主,理而察之……一曰汝其为国民,一曰汝其为世界人。前者慑以不如是则亡中国,后者慑以不如是则畔(叛)文明。”[1]由此可知,国家主义与世界主义、立国与立人之间的矛盾,在现代性的初起阶段就已出现,而且在思想文化界引发激烈的论争,并且占据上风的往往并非与民族国家建构直接相关的民族主义、国家主义者,而是世界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这不但是因为他们的理论后出,还因为他们具有更强的现实超越性。所以单从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角度来把握近现代文学显然是不够的,因为它也许会遮盖近代文化变革中的一些重要的指向。晚清时期的“立国”“新民”是一个比较现实的政治目标,但这对于志存高远、瞩目于“为万世开太平”的近代士人知识层而言,是远远不够的。如针对梁启超的民族国家主义,章太炎当时就大唱反调:“国家之事业,是最鄙贱者,非最神圣者也。”[2]在他眼中,一切国家学说均是“谬乱无伦之说的炫耀,直与崇信上帝
同其混悖。”[2]他称国家只是一种“虚幻”,只有个人才是“实有”,因此他更关心的还是作为个体的人的生存境遇问题。晚清救亡、启蒙思潮的丰富性、多元性和深刻性直接影响到了中国近现代变革的广度和深度,它不只是一个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问题,还是一个创造一种现代性的新文明、建立一种新的世界秩序的问题。因此单从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的统一以及主权国家的角度等尚不足以概括中国式的现代性的特质,因为中国式的现代不只是要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民族国家,而且要成为一个自由、昌盛的文明国家。即使它以民族国家的形态出现,它也不同于西方经典意义上的民族国家,其终极关怀仍具有超越于民族国家之上、“藏天下于心”的超越性和包容性,这与中国固有的文化特性有关。
郑丽丽的论著《风雨“中国梦”——清末新小说中的“救国”想象》[3]首先在史料上下足了工夫,对清末的新小说以及相关的史料进行了充分的收集、整理、阅读。其次,在论述角度和研究方法上也颇有创新之处。如其自述,她是“以文史互证为方法,以‘救国论’为诠释学题域,以‘病’与‘药’为写作线索”来展开其论文的,其目的则是为了“突破习见的意识形态的囿限,在历史复杂性还原的语境中,展开文学—政治的关系性梳理”。通观其论文,我们认为作者达到了其所追求的目标。郑丽丽从“病”与“药”的角度来概括清末新小说的主题内涵,是非常准确传神的,对“中国之病”的诊断在近代很大程度上是以强势的西方作为健康标准作出的判断,这种判断本身也有其虚妄性。如在1902年《新民丛报》上刊登的小说《虞初今语·人肉楼》中,作者就把西方想象成了中国古代理想的“华胥国”,称其国是“不知所谓君臣,不识所谓治乱”的“世界中自然一极乐国也”。假如西方真像时人想象的那么美好,则20世纪的两次惨绝人寰的世界大战等灾祸也就无从发生了。在当时中国的变革者看来,西方制度是治疗中国“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治乱循环”传统痼疾的灵丹妙药,认为只要将其原样移植,中国就会“合了就再也不会分,治了就再也不会乱”,然而移植的东西假如没有适宜的土壤,就只能作为摆设,并不能真正地发挥作用。由于救亡的紧迫,近代人在学习西方时难免有一种急功近利的心态。这种心态对文化的伤害是非常大的,那就是它把功利性原则当成了主导原则,由此造成的结果就是陷入佛家所言“俗谛”的桎梏,消解一切超出功利之上的精神价值、神圣价值,直至沦为一种文化虚无主义。从近代的文学文化来看,乌托邦期盼和末世论心态的融合构成了近代变革的一大动力,其特点表现为他们或明或暗地依循着这样一种思想进路:以悬设的“未来”作为其历史理性与价值判断的根本点,顺理成章地将“现在”作为先进与落后、文明与野蛮等一系列二元对立的切分点,从而成为意识形态化的政治动员强有力的行动支点。这种乌托邦式的诗意激情也总是能在现实中得以宣泄乃至于神圣化。
救亡紧迫,使得近代以降国人模范西方时急功近利。此等心态以功利性原则为真谛,消解神圣性,直至沦落虚无主义而不自知。如郑丽丽所言,迷恋意识形态的崇高感以抗拒审美化的虚无,或以乌托邦美学化和末世论的决绝,稀释了审慎的理想主义政治决断,这一切在清末新小说皆有充分的呈露,而诸如此类文人话语的恣肆,的确在众声喧哗的话语狂欢中展开了许多现代国家必然遭遇的命题,也在相当程度上将由此延展的政治生活景观予以了形象化的具体描述。这一“中国梦”的文学表达,原初性地有着文化宿命论与道德理想主义的精神底色。惟其如此,方才给出了主题化、类型化的可能性,也加强了文化批判性的可能。
郑丽丽的这部著作以文学文本作为社会史料学的考察对象,条分缕析地给予了分类意识所支配的归档式处理。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其著作正是在问题意识的史实还原中,以思辨的高度抽绎出内在的逻辑,这的确是“历史与逻辑的统一”在今日值得肯定的学术旨趣。
总之,郑丽丽此作是一部严肃、认真的用心之作,确能带给人们一些新的启发和思考。或许,重要的不是作者某些决断性的意见,而是其提出的问题、提问的方式,以及论题—论域的划定,才是当今学界应予以足够重视的所在。
参考文献[]
[1]鲁迅.鲁迅全集·第八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8.
[2]章太炎.国家论.章太炎全集·第四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457,459.
[3]郑丽丽.风雨“中国梦”——清末新小说中的“救国”想象[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