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君华
今天下午,三点左右,你又回来了。我分明感到你回来了,除了你,还会是谁呢?
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偌大的院子只有我一个人。我一动不动地盯着院门,我在等你。
我搬了两把椅子,一把为你空着。
我知道某一刻,你一定会推开院门,脚步轻盈地向我走来,没有任何响动地坐在我身旁。
村庄还是一如往日的贫穷,连天空也是空荡荡的,没有一只小鸟飞过。
一个小时过去了,你没有来。
我就这样静静坐着,等你。
一阵风贴地而起。风吹起来的时候没有任何预兆,如果不是一阵稻香扑鼻而来,我怎会知道起了风?
在这个安静的村庄,除了蝉鸣此起彼伏,今天的生活跟昨天没有区别。如果没有意外发生,明天的生活也将和今天没有区别。会有什么意外呢?如果有的话,一阵风算不算意外呢?
意外真的发生了,一阵风刮走了村庄的平静。在这个炎热的夏天,一阵风对于酷暑难耐的人们来说多么奢侈,何况是在远离海洋的内陆,何况是在被丘陵包围的山区。这是一阵普普通通的风,当微风拂过汗流浃背的人们时,他们露出了舒展的笑容,他们高声赞叹道:这天气,这风,来得太及时了。
风是从东南方吹来的。先是道路两旁的樟树叶子哗哗作响,鸣蝉在这个时候也突然喑哑了喉咙,接着,院子里掉漆的旧门吱呀响了一声,似乎是有人进来了。
是的,就在这阵风的拥抱里,你进来了。你轻轻地坐在那把我为你预留的椅子上,安安静静,不说一句话。你不看我,你静静地纳着一只还有大概三分之一没有纳完的千层底。
天知道你从哪里带来了这只千层底,天知道你怎么会有那么多永远纳不完的千层底。
我记得有一次,爸爸对你说:我们家的鞋子够多了,已经不再需要千层底了。况且,现代工艺制造的鞋子并不见得就不如千层底结实,我们家又不是买不起鞋子。
可是,你并不理会爸爸善意的规劝,你仿佛没有听见爸爸的话一样,你甚至连头都不抬一下,还是自顾自鼓捣着手中的针线,用最古老的方式缝制着最古老的鞋子——千层底。你不解释一句,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飞针走线,不理会任何一个人的目光。
每当我放学归来,看到院子里独坐的你时,我就会赶紧放下书包,搬了小小的凳子坐在你身旁,安静地看你怎样用双手变出一双漂亮的千层底来。
是的,这个时候,你已经是一位创造奇迹的魔术师了,而且,是一位充满艺术创造力的魔术师。在我十岁的年纪里,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尽管彼时我对艺术的感觉还是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可是,我隐隐约约从心底感到,这就是艺术了——这是最朴素而又最华丽的艺术。
你可以想象,就这样凭空做出鞋子,对于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来说,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而就是这双鞋子,你可以穿着它跳皮筋,爬上十几米的老树捣鸟窝,和一群嘻嘻哈哈的乡村少年踢一场简陋的足球更是轻轻松松。
美好的艺术总是拥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我承认,我是被你精湛的技艺深深震撼了。一颗少年的心总是很容易就能被征服。我尽量屏住呼吸不去打扰你的表演。
不错,这就是表演。
我害怕会因为我的一个小动作,一丝小响动,就会破坏一件艺术品的诞生——精致的艺术品从来都是天衣无缝、尽善尽美的。
可是,有一次,就那么一次,我还是按捺不住少年的激动,向你提出了一个现在看来无比幼稚的问题:做好一双千层底需要纳多少针?
我摇着你的手臂提出了这个可笑的问题。现在看来,这完全是因为一个孩子的好奇心,出于一个少年对未知事物千奇百怪的探索欲。这个问题太可笑了,你怎么可能数出那密密麻麻的针脚呢?你从来都没有上过一天学,你连几十个数字都数不清楚,又怎能搞清楚那成千上万只细密的针脚呢?别说是你,即便是算术成绩在学校里名列前茅的我,又岂能数得清楚?
可是,因为我的这个问题,因为我提这个问题时毫无必要的那个愚蠢的附加动作——摇晃你的手臂,灾难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你的手指出现了一滴鲜艳的殷红——针深深扎进了你的手指,血滴在千层底上,也滴在了我的心里。
那只千层底刚好是为我缝制的。所以,当我最终拿到那双做工精细的千层底时,我就看到了那一抹钻心的殷红——那是你温热的血滴。
我惊恐地望着你滴血的手指,你却安慰我说:没事的,没事的。你把手指伸进嘴里用力吮吸了一下,止住血,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你的艺术创作——一针一线地缝手中的那只千层底——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切恢复平静,只有针脚在鞋子上走动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一个人在院子里踱着步子,安静而神秘。
不久,针脚走满了整只鞋底儿——一只千层底做好啦。
从此,我坐在你身边就再也不敢说一句话了。我远远地看着你,盯着你的手目不转睛,没有一丝响动,你不知疲倦地缝啊缝,一个夏天过去了,你在纳千层底,又一个夏天过去了,你还在纳千层底……
从记事起,我已经记不清陪你度过几个这样的夏天了,而你亲手缝制的千层底,谁又能数得清呢?
大多数的日子都是平静的,村庄就像一泓没有连漪的池水,偶尔的微风也漾不起多少水花。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在这个安静得仿佛远离人间的山村,那个黑色的日子最终还是无情地来了。
面对生命里最心痛的意外,一位女作家忧伤地说:我想把脸上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如果可以,我何尝不想让午后最毒辣的阳光不要散去,好让我溢满眼泪的双眼永远不要睁开,仿佛一睁开,我的眼泪就再也停不下来……
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意外了。
我曾以为,只要夏天不会停止,你就不会离开,你就还会坐在午后的院子里纳千层底,千万只针脚就会继续在你的手中游走。可是,今年的夏天又来了,你去了哪里?
现在,我就拿着这双洇了你的鲜血的千层底,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等你。如果你不来,我就一直这样等你。
我知道你不会不来。
看,你又坐在了我身边。你还是跟以前一样,静静地纳着手中的千层底,一句话也不说。
我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你,跟每一个夏天一模一样。
此刻,你是一位全神贯注的艺术家,风声早已不再有了,你唯一关心的,就是手中这件艺术品,一定要比上一件更臻完美。
一针一线,于是,你的手再一次在慢悠悠的时光里舞蹈起来,飞扬起来。
好久,风停了。
我跟身旁的人说:今天下午,奶奶回来了,她坐在我身边,静静地纳了整整一下午鞋子。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院子里看看,那里有两把椅子,奶奶就坐在那里。
他们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你又说傻话了。喏,你看——他们拿手指了指村庄北边的一座小山,山腰上爬满了青草——奶奶的坟就在那里,她离开我们已经八个月了。
可是,我清晰地记得,奶奶临死前,还留着一只千层底,还剩三分之一没有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