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色

2015-03-19 01:06木玉
美文 2015年6期
关键词:典籍旗袍

木玉

绣,是一门精妙至极的技艺。

活在人们记忆中的,是那一个个温婉多情的故去的朝代。绣娘们穿了一重重明丽纱衣,散挽乌云,身影模糊地隐在绘了玉楼春又或是绿蝴蝶的屏风后,埋首案中,轻挑银针,飞丝走线,将一幅幅绝美的世间奇景,镌入了方方冰纨中。

苏 绣

白绸上盛荷娇莲吐蕊含香,梨花缀露清淡素漠。小小的人儿捻了针,长缎上的图色初见模样。长指细细地挑出一根丝线。绣图上竟不似寻常丝缕,水一般泛着柔光,如同吴地梅雨时节剪不断的流丝斜雨,被梳着双鬟,心思细腻的女儿家挑起,一根根,在白绸上重绘它们落下时的风景。檀木绣架上,碧台莲光华流转,丁香含苞羞赧,合欢细绒斜飞,牡丹倾国绝色。凤尾蝶,金丝雀,朱色蜓一一展翅,萦花共舞。

绣了又绣,改了又改。这一幅百花四季却始终不入绣者自己的眼。

多年过去,一场一如当初粘绵的梅雨过后,苏绸上的天香国色惊艳了小巷阡陌,闹市街头。昔日初绣此图的少女早已人事均历,满首华发。长卷绣色在时间的雕琢下愈发艳丽明媚,却也换走了少女昔日的豆蔻年华。她早已苍颜倾颓,不复往昔。

人们为苏绣的美深深折服,却不知那双纤秀娇美的玉手,几十年岁月腐蚀了光阴,也腐蚀了这双涂着蔻丹的手指,在长久的执针中,指尖已渐生出厚黄的胼胝。年逾半百的老媪站在秋日暖黄的阳光下,朱颜辞镜,唯有那无瑕的眸子,似若初生——她已将那颗少女的水晶之心绣入了绸缎里。那颗洞察入微的心,那颗细腻敏感的心,早已穿越了人世,在苏绣的一针一线间得到了永生。

蜀 绣

芙蓉城三月雨纷纷,四月绣花针,羽毛扇遥指千军阵,锦缎裁几寸。看铁马踏冰河,丝线缝韶华,红尘千帐灯,山水一程,风雪再一程。

衣着一身如巴蜀般赤热的红色,绣娘对着空空的蜀锦轻启朱唇,刹那间,唇红齿白的她映得园中如火如荼的蜀葵都黯然失色。小小一面绣屏,却要她煞费心神。为的是那新婚不久的夫君。这是蜀绣中最为出名的双面绣,绣者必须处处匠心,针针细致无比,才可绣出一幅双面锦。初为人妇的绣娘架起绣屏,银针轻啄,怀着甜蜜与欣喜细细绣下。

夫君去了遥远的边疆戍守,她无法前去相见,只得为他绣下这一针又一针,一线又一线聊寄情思。那绣色早在她心中浮现了千万遍,正面,身着盔甲的勇者策马归来,反面,丽人倚窗遥盼。这图样虽复杂,但她绣得舒心。

就这样,红烛闪烁下,她揉着发酸发痛的眼,不眠不休地绣了一夜又一夜。

三年过去,她最美的年华已逝,岁月仍不能带走她眉眼间一丝一毫的朝气,因为她心中有着那份对爱的渴望不灭。

适逢大赦,精简员兵。同去参军的人一个又一个翻山越岭地回乡,始终不曾见到他的身影。

终于,同营的兵将归来,带给她最无法接受的消息。她听着,绣着,最后一针刚刚完成,绣面上的人的眉眼在她的心中熟稔得可怕,猛地一下,银针扎入纤葱指尖,戳透了指腹。她几乎觉察不到疼痛,而血,早已流开,将那绣屏晕染了大半,模糊了骑马人的面。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良久,她对着绣屏吟出那句诗,泪,却是止不住。

一寸相思一寸灰,一幅蜀绣,几多血泪?

湘 绣

靛青色的粗布上,青白色的线绣出复杂的古韵纹路,延绵不绝。灵动的花鸟鱼虫,精巧的鸳雀,在针线绘作的天地间,自由无虑。苗女睁着一双澄澈的大眼,笑语盈盈地望着正传看着那幅绣样的人们,四月明媚的春光里,一头银饰熠熠地生着辉。三年前,她同母亲学这湘绣,不出一年就绣得出神入化,在当地渐渐有了名气。俨然如一只顽皮小兽的她,不肯按着祖上留下的绣样绣图,而是整日徜徉在山水间寻找灵气。她爱这美丽的湘江山水,因为爱,她用心将每寸风景紧紧铭记,因为爱,她将心中万千美景用针线绘刺出来。于是,自然的一切在绣布上重新获得了生机。

她的绣色,带着自然的清香展示在眼前,一瞬间,山山水水,都已在绣色中走遍。

然而,上天收走了这个精灵。

那日,她不幸失足落水,自此,那灵动的人儿和极巧的湘绣手艺都再无踪迹。听说过她的人们都为她欷歔不已,叹息的同时却在她房中发现了一匹非凡的绣布。

苍鸟还巢,江河入海,落红归泥,夕阳沉下。

绣布的下角,绣了几个玲珑小字——“我愿与山水永伴。”

或许,在山水中永眠,这才是身为自然儿女的她最好的归宿。

粤 绣

父亲被带走那日,是她十七岁的生日。

女校毕业那日,一向家教很严的父亲,终于同意她从自家成衣店挑一件旗袍来穿。她想了想,却去挑了一匹水绿色的绸子,找师傅裁剪好了,做成了一件素色旗袍。

粤绣是家里的童子功。看着水绿色的绸子流过小台桌,她决定在上面绣上缠枝的白色碗莲。她挑穿打捻,赶制了半个月。

终于,在夜色苍茫间,那一身荷色,在美孚油灯下,愈发得清新雅致,脱俗出尘。粤绣的魅力,在暗夜里美得蛊惑了人心。

三岁时,娴雅的母亲因病去世,鳏居的父亲每年都会带她回祖宅祭奠。祖宅里供奉着的,还有一本家传的典籍,上书“绣道”两个大字。每次回去,祖母会言传身教,教她如何绣幅。祖母去世后,她偷偷取了典籍研读,却因为好玩之心,随手将那本无价之宝丢失。事情败露后,父亲痛心疾首,没有惩罚她,却急火攻心,咳了一夜。第二天她去父亲房间,已是小半痰盂的血。

自那后,她越发攻于练习绣艺,希望成为名手,来弥补自己的过错,安抚父亲。聪明如她,加上祖母所授,典籍的技法拾回十之六七。然而那十之三四,却再也找不回了。

父亲终究还是没来得及看见那件旗袍。晌午饭方用过,一群警兵闯入家中,带走了他。临走前,父亲深深望了望她,只一眼,就被推开。

三天后,她得知,父亲自尽。

父亲被带走的原因她问了又问。后来才知道,原因是父亲发动工会拒绝同日本人合作,还烧毁原先的订单。这件事触怒了日商头目,他们买通了工会的一些人,“检举”父亲的布厂偷骗税款,并提出,若是父亲可以将粤绣技法拱手送出,他们可以撤回诉讼,但是,父亲态度强硬,始终不肯,因此惹祸上身。

父亲死后,布厂倒闭,家财散尽,她心力交瘁。家中唯剩一间小小的成衣店。那是父亲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她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

十七岁的她,换上那件精致无双的旗袍,将一头黑发烫卷。老练成熟的打扮下,她的内心也逐渐坚强明慧。

后来她还是去了祖宅,寥落的祖宅里,后院的断墙下,水缸和断墙之间恰好形成了一个深深窄窄的缝隙。她看到了那本典籍,当日怕它丢失,寻了这么一个地方来藏,结果却因自己的贪玩和大意,最后连自己也找寻不到典籍所藏之处。她费力地抽出来,卷页早已被雨水泡得发皱发黄,字迹也斑驳不可识,她小心地收起。

她去了洋行贷款来扭转亏空。经理是个很精神的年轻男子,谈论间,目光始终未脱离她身上那件描荷绘莲的旗袍。

后来,已是她丈夫的那人偶然提起当时的初识,儒雅地笑道:“我当时想,绣艺这样精湛的人,必是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子。”

原本岌岌可危的成衣店,转到了他的名下,少了些当时不作为的官员的阻拦,渐渐扭转了局面。

她亦洗手做羹汤,退到了二线。

她教工人刺绣,不遗余力,自己却再不执那枚小巧的绣针,哪怕是后来教自己的女儿。自父亲死后,绣针被遗弃在角隅里,受潮发锈,终化成一堆齑粉。她潜下心来,为绣作传,撰写了一本《粤绣谱》。

在那本介绍绣技的书谱里,工巧的粤绣技样下,满是一个女儿对父亲的追忆与思念。

昨夜空巷雨纷纷,

撷泪为丝玉为针。

南海鲛人织来绡,

铁艺镌得红尘昏。

苏、蜀、湘、粤。古老的绣色,自遥远的时空辗转而来,四大名绣,每一种却是各不一样的色彩。隐在这一种种一样样古韵文化背后的,有多少故事如水流淌着。

而那道不尽的人世喜悦与悲凉,都已缝制在了这绵长的绣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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