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睿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成都,610068)
历来学者颇重视诗词唱和现象的研究,而对赋的唱和现象却少有人关注。清人浦铣《复小斋赋话》[1]、王芑孙《读赋卮言》[2]对唱和赋有简略的说明;今人赵超《赋亦“可以群”——论唱和赋的渊源、发展与流变》[3]初步探讨了唱和赋的渊源流变、表现形式、兴衰原因及赋史意义等问题;曾枣庄《辞赋的唱和体》[4]对唱和赋的用韵有所讨论。以往的研究多侧重于唱和赋的起源、发展以及总体特点等,很少有人就某一篇具体的唱和赋作品进行分析研究。有鉴于此,这里以范仲淹、梅尧臣的《灵乌赋》为例,分析其作为唱和赋的成因、特点以及艺术成就等,为唱和赋现象的研究提供个案例证。
“初唐的唱和赋延续着六朝的应制传统……宋代的和赋主要是文人之间的唱和,帝王宗室的影响明显减小。”[3]41虽然赋、诗一度成为文人唱和采用的体裁,然而在宋代,唱和赋的创作却是少之又少。其中,友人唱和之作如“范文正有和梅圣俞《灵乌赋》”[1]714是其中饶有名气的一篇。对于这篇《灵乌赋》,学界对其评价不一。或认为在“梅赋”中虽表达了对友人因谏言遭贬谪的同情与不平,更有劝慰范仲淹明哲保身、三缄其口之意,而范作赋反驳梅尧臣之劝,坚定信念要“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以此为范、梅二人产生分歧的开始以及关系恶化的原因之一[5]60-62;或认为此赋在字面上是劝诫范仲淹保身待时、闭口不言,实际上暗寓了梅尧臣对乡愿塞途、直士被斥的现实的谴责,指出了朝政的荒谬悖理[6]88-91。
我们认为要理解这两篇《灵乌赋》的内涵,不能仅从作品的内容思考,还应该从历史背景以及同一历史事件下作者在其他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情感态度进行讨论。
天圣(1023-1032年)、明道年间(1032-1033年),范仲淹与梅尧臣、欧阳修、尹洙等发起声势浩大的诗文革新运动,其间范仲淹与梅尧臣交好,关系和睦。宋仁宗明道二年(1033年),范仲淹“会郭皇后废,率谏官、御史伏阁争之,……有诏出知睦州。”[7]10268-10269范仲淹在被贬睦州后,梅尧臣作“徒剖腹中书,悠悠谁尔知”[8]61表达同情之意,以“中园啄尽蠹,未肯出林飞。不识黄金弹,双羽堕落晕”[8]115为尽忠直言却遭贬黜的范仲淹鸣不平,并作“甍甍勿久恃,会有东方白”[8]63勉励范仲淹不要放弃,定有再受重用之时。翌年,范仲淹在睦州作《严先生祠堂记》,梅尧臣读后作《读范桐庐述严先生祠堂碑》一诗,称赞范仲淹是“其人不可见,其事清且美……千载名不忘,休哉古君子。”[9]卷四,14梅尧臣对范仲淹的赞美、敬仰之情,可见一斑。
范仲淹后因政绩突出,“迁吏部员外郎、权知开封府”。被贬的经历,并没有让范仲淹屈服,“自还朝,言事愈急”[10]336,重新被重用的他,仍然刚正不阿、直言进谏。景祐三年(1036年),宰相吕夷简执政,“进用者多出其门下”[7]10269,范仲淹上疏《百官图》,称“不宜全委之宰相”[7]10269。后范仲淹因洛阳建都一事,被吕夷简怀恨报复,以越职言事、勾结朋党、离间君臣为由将范仲淹告罪于仁宗,范仲淹于是被“罢知饶州”[7]10269。此后,秘书丞余靖、太子中允尹洙、馆阁校勘欧阳修皆因此事相继被贬,这便是有名的“景祐党争”。此时梅尧臣尚在池州任建德知县,虽远离朝廷,仍关心朝政,在听闻此事后,梅尧臣相继写下了《彼鴷吟》《巧妇》《闻欧阳永叔谪夷陵》《闻尹师鲁谪富水》《寄饶州范待制》《猛虎行》等诗篇,还特地为范仲淹作了一篇《灵乌赋》。
梅尧臣擅长咏动物诗,他的诗歌有明显的拟动物化倾向,他将“愤世嫉邪意,寄在草木虫”[8]336的诗教传统运用到赋的写作上,通过动物意象反映社会生活、抒发个体的感情或阐述某种哲理。在梅尧臣留下的21篇赋作中,有7篇都是咏动物赋,《灵乌赋》就是其中的一篇。
该赋运用引类譬喻的手法,将范仲淹比喻为灵鸟,他忠心事君,指陈时弊、直言进谏却惨遭诬陷,屡遭贬黜,就如灵乌为人卜算吉凶祸福,反招唾骂为人所恶。而身在高位者,审时度势,为避凶险不敢进言,却安享其位,就如凤鸟“时鸣”,不招人厌,不惹人怪,高高在上,安稳度日。末尾两句,“乌兮尔灵,吾今语汝,庶或汝听。结尔舌兮钤尔喙,尔饮喙兮尔自遂,同翱翔兮八九子,勿噪啼兮勿睥睨,往来城头无尔累。”有人理解为梅尧臣劝慰范仲淹三缄其口,明哲保身,我们认为在此处作者看似在劝告“灵乌”学那“凤鸟”结舌饮喙,不“噪啼”、不“睥睨”,以求“同凤翱翔”“往来无累”,实则是对“凤鸟”的讽刺、对“灵鸟”的宽慰。朝廷昏暗,择时而鸣、见风使舵者身居高位,忧国为民、指陈利弊者贬斥地方,要想留任朝中就得像那些不言不愤的官员,才能“往来无累”,既表达了作者对范仲淹因直言被贬的深切同情与不平,还强烈地讽刺了那些默而不言、明哲保身的官员,更指出了朝政的弊端与荒谬,为忠者贬谪他乡,碌碌者身居高位,皇帝身旁无贤人耳。
梅尧臣在《彼鴷吟》一诗中将范仲淹比成专治害虫的啄木鸟,一心为主,却惹怒主人而被逐出,与《灵乌赋》中为卜吉凶却遭人厌恶的灵乌相似,都表达了作者对范仲淹“忠而被谤,信而见逐”的愤恨和不平。而《巧妇》一诗用典周公赋《鸱鴞》,将范仲淹比作辛勤付出却家室难保的“巧妇”,将那些权宦等比作仗势欺人的“鸱鴞”,辛辣地讽刺了恃仗权势、残害忠良的邪恶之人,痛斥了朝廷的不公做法,为范仲淹鸣不平。《猛虎行》更是将那些权宦比作食人的猛虎,强烈地抨击那些权宦陷害范仲淹、欧阳修这样的忠良,“而欲我无杀,奈何饥馁肠!”[8]96更是暴露了那些权奸凶狠的本质。《灵乌赋》对朝廷的讽谏相对隐晦,继承了汉赋“劝百讽一”的传统,而《彼鴷吟》《巧妇》《猛虎行》等讽刺诗表现出来的政治态度则更加明确,将那些权宦等比作危害林木的害虫,比作仗势欺人的鸱鴞,比作残虐害人的猛虎,辛辣地讽刺了这些危害朝廷之人,坚定地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可见梅尧臣也是刚直不阿、充满了战斗性的诗人。另外,《闻欧阳永叔谪夷陵》《闻尹师鲁谪富水》《寄饶州范待制》三首诗,分别为遭到贬黜的欧阳修、尹洙、范仲淹而作,都表达了自己对他们刚强正直、不畏权势、执意进谏的支持和赞美,其中尤其要注意“附炎人所易,抱义尔惟难。宁作沈泥玉,无为媚渚兰。心知归有日,时向斗牛看”,趋炎附势的人容易,正直守义的人为难,但宁愿做个掉落污泥但质地不改的美玉,也绝不做奴颜媚骨的洲上之兰,坚守正义定有归来之时,作者态度坚决,立场坚定。反观《灵乌赋》,末尾两句不应是梅尧臣劝告范仲淹要明哲保身,虽然乌卜吉凶却“招唾骂於邑闾”,与凤鸟择时而鸣却“人不怪兮不惊”,同样坚持正义的梅尧臣选择讽刺那些趋炎附势、默而不言的官员,抨击朝政的缺失。后来,梅尧臣与范仲淹关系失和,先后作有《谕乌》《日蚀》《灵乌后赋》等以讽刺抨击后来身居高位、权势在握的范仲淹,以表达自己心中的不满与愤恨,梅尧臣也如“灵乌”般,言己所言,直言不讳。可想《灵乌赋》末尾两句不应是梅尧臣劝慰范仲淹学“凤鸟”三缄其口,而是同情“信而见逐”的范仲淹,反讽那些明哲保身的朝政官员,进而抨击了朝廷的不公与弊端。
看过这篇梅荛臣《灵乌赋》后,范仲淹也写有一篇《灵乌赋》回赠梅尧臣,这是范仲淹仅存的3篇古赋之一,也是其唯一的一篇唱和赋。《灵乌赋》序曰:
梅君圣俞作是赋,曾不我鄙,而寄以为好。因勉而和之,庶几感悟之意,同归而殊途矣。[11]8范仲淹感激梅尧臣的关怀之意,作赋以和,赋名亦称《灵乌赋》,与梅尧臣为和题之作。序中称虽路途不尽相同,然旨归一处,乃是和意之赋。
范仲淹的《灵乌赋》(以下简称范赋),采用古赋常用的问答方式,而且范赋的一问一答,同江潭泽畔的渔夫与屈原之间的问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范赋先借他人之名见问于灵乌:
灵乌灵乌,尔之为禽兮,何不高翔而远翥?何为号呼于人兮,告吉凶而逢怒?方将折尔翅而烹尔躯,徒悔焉而亡路。[11]8如渔夫对屈原之问“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在询问中带着劝告安慰,灵乌你为何不翱翔高飞,而要卜吉凶惹怒于人,将来被折翅烹杀,后悔都来不及了,与梅尧臣《灵乌赋》(以下简称梅赋)末尾“结尔舌兮钤尔喙,尔饮喙兮尔自遂”之劝相映照,后文范赋以灵乌之口所作的回答,也是对梅赋的应答之一。首先,范赋回答了“乌鵶鵶兮”的原因,讲述了灵乌之生受恩与天地阴阳之长依托于慈母的巢穴与主人的佳树,将主人的知遇之恩与慈母的养育之恩相提并论,可见何等看重主人之恩遇。为报答主人的恩遇,让主人防患凶险不至于身陷灾祸,哪怕惹祸上身,也要冒死啼鸣。范仲淹把自己比作灵乌,借灵乌之口表明自己受恩于君主,定要忠君报国,哪怕遭人诽谤、受人怀疑也要直言进谏,使君主防患于未然,其爱国忠君之心,昭然若揭,进谏的决心,不容动摇。梅赋将凤与灵、麟与驹作对比,“麟不时而出,驹流汗兮扰扰于修途;……凤不时而鸣,乌鵶鵶兮招唾骂於邑闾”,范赋引用典故进一步回应,“彼希声之凤皇,亦见讥于楚狂;彼不世之麒麟,亦见伤于鲁人。凤岂以讥而不灵,麟岂以伤而不仁”[11]9,凤凰虽叫声稀少,仍然被楚国的狂人讥讽,但凤凰不会因为有人讥讽它而失去灵性;麒麟虽很少出现,仍被鲁国之人伤害,但它不会因为有人伤害它而失去仁义。范仲淹由此表明无论叫声嘈杂或稀少,只要有叫声就会被中伤讥讽,但是他不会因此而改变自己为主尽忠、直言进谏的本性。他坚定地表示“宁鸣而死,不默而生”[11]9,绝不学“太仓之鼠”“荒城之狐”[11]9苟且偷生,宁愿如仲尼般“累累四方”、如孟子般“皇皇三月”[11]9,也绝不会做梅赋中为了“往来城头无累尔”而“结舌钤喙”“勿噪啼兮勿睥睨”的那种人,以此回应梅赋。最后发誓般的高呼“我乌也,勤于母兮自天,爱于主兮自天;人有言兮是然,人无言兮是然。”[11]9勤于母、忠于主乃天命,不会因为他人的言语而有所改变,范仲淹为民请命,效忠君主,敢于抨击邪恶与奸佞,故刚毅正直却屡遭权势者诋毁陷害。范仲淹借灵乌之口坚定地表达了他不惧人言、不畏权势的勇气,要与奸邪斗争到底的决心,保持直言进谏、一身正气的恒心。
作为梅尧臣《灵乌赋》的唱和赋,范赋往往在表达自己观点和想法的同时映照着梅赋,故序中曰:“庶几感悟之意,同归而殊途矣。”殊途在于梅赋主要运用对比与反讽的手法,借灵乌卜吉凶却遭人厌、凤鸟时鸣却往来无累的对比,来表达对范仲淹遭遇的同情和不平、反讽那些明哲保身的官员、讽刺朝廷的黑暗与不公,表达情感的主要方式是隐晦的;而范赋虽借助于灵乌之口,但是表达情感的方式更加直接,如最后几句,几乎是直抒胸臆般的高呼,坚决地表示自己要直言邪恶、尽忠国家。同归在于梅赋与范赋皆以乌喻人,都同情乌的遭遇,都坚定地站在正义的一面。
虽宋代唱和之作尤为兴盛,涌现了大批唱和诗,但唱和赋的数量屈指可数,梅尧臣、范仲淹为何要作唱和赋,而不作唱和诗呢?“景祐党争”后,产生了许多有关此事的诗歌,梅尧臣也作了好几首诗,其中还有一首专门为范仲淹而作的《寄饶州范待制》,梅尧臣为什么又再特地为范仲淹作一篇《灵乌赋》呢?范仲淹为什么不和诗而和赋呢?我们认为这其中的创作缘由与诗、赋这两种文体的表现形式和表达特点是紧密相关的。这与作者想要运用的方式和表达的情感有关。诗歌形式相对短小,近体诗中最长为七言律诗,仅8句,每句7字,除句数、字数要求固定外,还讲究押韵和平仄、节奏等,再加上宋诗讲究“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12]26,其要求、限制相对较多,适合发表言简意赅、简明扼要的议论和抒情。而“赋者,铺也。铺才摛文,体物写志”[13]134,描写、叙述极尽铺排之能事,且赋历来有讽谏的传统,“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讽)。”[14]1756梅尧臣作《灵乌赋》讽刺明哲保身的官员,更讽谏朝政的荒谬,为忠者贬谪他乡,碌碌者身居高位,行文多比喻象征、对比讽刺,适合用赋这种文体;而范仲淹《灵乌赋》多写志,用赋这种文体铺排、描绘灵乌生长的环境,极尽渲染其不惧人言、不畏权势的勇气和为民请命、效忠君主的决心。
所以,唱和之赋虽然数量稀少,然而在特定的唱和氛围下,赋体的选择,却是文人们不得不看重并且必须选择的文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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