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浩
接受美学介入“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的原因
文浩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长沙 410081)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接受美学介入“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问题,取得丰硕的学术成果。源自西方的接受美学能够有效介入“中国问题”至少有三个原因:一是接受美学与中国古代文论存在理论融通性。二是接受美学促发了中国的问题意识。三是中国学者既警惕又开放的双重文化心态引导他们借鉴西学。
接受美学;现代转换;主体性;民族特色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接受美学浸入中国学界并介入“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问题。就研究历史看,30多年中,叶维廉、叶嘉莹、张隆溪、童庆炳等老一辈学者开启了接受美学与中国古代文论的中西诗学熔合之道,后来邓新华、邬国平、樊宝英、蒋济永、刘月新等一批中青年学人继往开来,覃思博观,大胆借鉴西方理论来挖掘古代文论矿藏。两代学人的中国古代接受理论(诗学)研究由现象描述深入到范畴体系。这就揭示了古代文论的内在特征和独特精神,也探索和印证了古代文论阐释当下文学和文化现象的价值,这是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的实绩。就内容看,中国学者30多年艰苦探索,他们借接受美学的他山之石,来攻中国古代接受理论的璞玉。他们的研究清晰梳理了“诗言志”、“诗无达诂”、“意境”、“涵咏”等众多范畴命题的原初意蕴和现代价值。这些范畴命题从先秦至明清,构成一个完整的历史轨迹(历时性),真实还原了中国古代接受理论的曲折的演进历程。与之对应,他们的研究以比较诗学的视野全面揭橥了中国古代接受理论的民族文化特质,这些特质互相关联形成了一个共时的理论体系。就研究成果看,接受美学和“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问题碰撞产生的学术成果丰硕,比如叶维廉的《中国诗学》、龙协涛的《文学阅读学》、张思齐的《中国接受美学导论》、邓新华的《中国古代接受诗学》、蒋济永的《过程诗学》、刘月新的《解释学视野中的文学活动研究》等。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源自西方的接受美学能够有效介入“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问题?笔者认为,至少有三个原因。
就思想渊源看,接受美学是20世纪西方“人本主义”美学思潮的继承者和中坚力量。海德格尔的“前理解”概念,伽达默尔的“视域融合”、“效果历史”等学说直接启发了接受美学主将姚斯的“期待视野”概念;胡塞尔的“意向性”概念和英伽登的“具体化”理论直接影响了接受美学主将伊瑟尔的“隐含读者”概念。可以说“人本主义”思潮两大核心思想:以海德格尔、伽达默尔为代表的阐释学美学和胡塞尔、英伽登为代表的现象学美学,对接受美学造成直接影响。接受美学是这两大美学思想的文学实践者和阐发者。“人本主义”美学和文论重视文学中人的主观经验和人的主体性地位,明确反对科学主义文论那种视文学为封闭自足的结构或者形式的内部研究。因为这样会排斥文学经验的个体性、历史性和流动性,最终窒息文学本体鲜活的生命力。接受美学以富有历史性和主体性的读者之维来重建文学本体论。它实际上创造了以读者为本的主体性文论。不过,极端强调读者的主体地位和文学史建构价值,自然会忽视作家和作品在文学意义建构中的作用,忽视文学意义的客观性,走向意义相对主义的误区。为此,姚斯和伊瑟尔在他们后期理论中作出调整,都倡导文学“交流理论”,强调文学活动是作家和读者以建构审美经验为核心旨趣的交流对话过程。这实际上是对前期过分偏重读者文论的校正。我们认为,接受美学从人本主义出发高扬读者的文学主体和文学意义的流动性,这有力冲击了20世纪西方文学研究中那种追求静态单一的文学结构或者形式的技术美学和唯科学主义。我们发现,标举人本主义和主体性的接受美学与中国古代文论具有明显的理论融通性。中国古人把文学活动看做一种参透天地、解悟人生和玩味艺术的整体性活动。文论家关注主体丰富独特的生命体验,将阅读鉴赏视为创作主体和接受主体“视通万里、思接千载”的心灵对话。古人积极倡导读者和批评家要摒除成见,“虚壹而静”,敢于敞开主体心境去渗入和玩绎审美对象,追求自出机杼的活解、自得、新悟和觉解。所谓“诗无达诂”、“诗为活法”,古人在读诗、解诗、说诗、评点等文学接受活动中富有高度自由性和主体性。接受美学十分重视读者在文学阐释中的个体性、能动性、差异性,具有鲜明的读者意识。中国古代文论的阐释精神和价值取向上也具有独特的读者意识,并深深嵌入民族文学的认同中。在中国古代卷帙浩繁的“诗文评”文献中,读者意识贯穿始终,影响深远。从先秦“赋诗言志,余取所求”的用诗说诗传统到晚清王国维的“感兴”说词方式,从轴心时代孟子的“以意逆志”到近世谭献的“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中国古代文论的文学接受思想绵延不绝。虽然中西方文论的思维方式、价值取向和哲学精神有绝对的差异,但是西方接受美学和中国古代文论都珍视读者的主体性、文学审美经验的差异性和文学阐释的历史性。两者都偏重以鲜活的生命经验来理解文学,这就抓住了人本主义的精髓。这样看,接受美学与中国古代文论在某些理论取向上具有相似性和共通性,存在平行比较的可能性。
当然,中国的阐释学传统和接受美学的阐释学哲学渊源之间也有融通性。姚斯在《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中指出“审美经验是一种秘而不宣的、反形而上学的传统,完全可以把它与中国人一直在寻求并已达到的个人鉴赏力相比较,这种鉴赏力的发展渗透着道教的影响。我认为,这一鉴赏力的格式塔式的主观审美经验是我们两种文化所共有的基础。”[1]而且他赞赏中国自隋唐以来的科举取士就要求应试者能写一篇阐发经典文献的优秀文章,中国古代官员往往都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学问家。自汉儒阐释五经开始中国一直传承着注解经典(比如《诗经》)代代累积的阐释学传统,形成了训诂、笺注、集解、汇评、点评等中国古代独特的阐释类型。这与肇源于阐释《圣经》和法律文献的西方阐释学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中西方阐释学都明白任何经典文本要在历史流变中永葆生命活力,就必须在不同时代语境中通过阐释和再阐释来更新其意义。我们以为,西方阐释学无疑是接受美学直接的思想来源,中国古代以个人鉴赏力为基础的文学接受理论也深受自身阐释学传统影响。中西方阐释学传统都强调,阐释者以个人“主观审美经验”为基础培育一种深邃、敏锐、透彻而直贯文本的鉴识能力,才有可能跨越历史和语言的鸿沟完整地赓续和把握经典,进而传承和发挥经典的思想内涵和文化价值。虽然在思维方式上西方阐释学偏重理性思辨而中国古代阐释学偏重感悟直觉,但是两种异质的学术思想都重视阐释者个人的“主观审美经验”和精深的鉴识能力,视其为经典文本阐释的基础。这些思想倾向对西方的接受美学和中国古代接受理论都造成重大影响。可见,中国古代接受理论和西方接受美学具有内在的思想契合点。接受美学和中国古代文论虽然没有直接的影响关系,但是从平行比较的视角看,两者在读者主体性、人本主义倾向和阐释学传统上具有许多融通之处。这是接受美学被中国学界接纳并介入“古代文论现代转换”研究的思想基础。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接受美学盛行在西方学术界时,美国批评家韦勒克曾经批判说“文学作品的生存、效果和影响从来就是人们研究的课题,而目前学术界对接受问题的浓厚兴趣不过是一阵风而已。”[2]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古代文论现代转换探索刚刚兴起,同时接受美学传播到中国学界。试想,好奇的中国学者读到韦勒克的辛辣评论时,首先想到的也许不是否定接受美学,而是留意和琢磨韦勒克的前半句话。既然“接受问题”的研究具有普遍性,那么思想传统绵长的中国古代文论对此也有系统思考吗?经过文献考辨和整体研讨之后,中国学者给予肯定的回答。童庆炳曾详细梳理从孟子的“以意逆志”到王夫之的“自得”说为线索的中国古代接受理论轨迹,以证实接受美学不是西方人的“独创”。他总结说:“我发现‘接受美学’就其思想而言,在我们中国‘古已有之’,接受美学的思想幼芽产生于中国。”[3]我们以为,在博大而悠远的诗话词话评点选本等文学接受文本和《文心雕龙》、《典论·论文》等纯理论著作中,蕴藏着丰富而深厚的文学接受思想。中国古代确实没有“接受美学”这一概念,但是这并不妨碍中国古人形成民族化的文学接受观念和传统。恰如邓新华所言:“只要我们以西方接受美学的理论为参照,来返观一下我国古代的文艺理论和美学理论,就会欣喜地发现其中确乎蕴含有一些接受美学的基本思想。”[4]中国学人发现,中国古代文论中饱含文学鉴赏、批评和阐发的理论矿藏,可能存有潜在的有待梳理的接受理论体系。这就具有现代转换的价值,关键问题是怎样整合和开发。接受美学对接受活动的系统研究就是方法论范例。我们检视古代文论的范畴和体系需要借鉴新的理论方法。新传入中国学界的接受美学就恰逢其时,为“中国问题”的解决贡献了理论武器。这样,中国学者带着问题意识和新的理论武器开始探索在中西互释互证的基础上对古代文论资源进行现代阐释。早在20世纪80年代,张思齐就提出“中国接受美学”的概念。[5]20世纪90年代,樊宝英《中国古代文学的创作与接受》一书从理论史、作品、作者、读者等四个维度揭示了“中国古代接受美学思想的民族性”。金元浦也主张中西互释“重建中国古代解释接受批评理论”。[6]21世纪之初,邓新华著写《中国古代接受诗学》。这部著作仔细梳理中国古代文学接受理论萌发、发展、异化和兴盛的进程。他在比较诗学的视野中考察“玩味”、“品评”和“诗无达诂”、“以意逆志”等中国化的文学鉴赏接受方式。他认为中国古代确实存在富有民族个性特色的文学接受理论,呈现出一些不同于西方接受美学的体系化特征。(当然,众多学者对中国文学接受理论的体系化特征有质疑,还有学者认为中国文学接受理论存在明显的民族特征,但却是潜在的或者弥散的。)邓新华指出借鉴西学的根本目的在于阐发中国文论“建构有民族特色的中国接受诗学”。[7]与之相似,龙协涛也提出挖掘“东方民族特色的文学读解理论”的必要性和可能性。[8]我们认为,从张思齐的“中国接受美学”到龙协涛的“东方民族特色的文学读解理论”,这些理论构想真实表达了中国古代文论学界和当代文学理论学界“中西融合、理论创新”的愿景,指明了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在“文学接受”这一理论视域中的科研方向。接受美学引入现代转换这一研究视域之后,就和中国古代文论的研究实际相结合,产生一个新的“中国问题”:逐步建构有中国特色的文学接受理论(诗学),补充和拓展西方的接受美学。中国古代文论现代转换的格局中,中国古代文论“史”的研究已经成果累累,但是范畴、体系的研究显得薄弱,有待深化。借用接受美学这一新的理论工具,方便我们深入考察中国古代文论的核心范畴和衍生范畴的演化历程,读解中国古代文论的内蕴精神和思维特征,营造中国古代文学接受理论的体系,为古代文论的整体建设添砖加瓦。
中国学者的文化心态直接影响接受美学介入“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问题。接受美学原本与中国古代文论并无理论渊源和传承关系。它与中国理论问题发生关联的前提是接受美学的理论效用和理论倾向必须要促动中国学者的深层文化心理和理论关切点,才会引发中国学人的理论关注和兴趣。正如萨义德在探讨“理论旅行”现象时所说:“如果没有任何方法论可以加之于一个本质上是异质的和公开的活动领域——即文本的书写和释义——的话,那么,聪明的做法则是用适合于我们所处情境的方式,来提出有关理论和批评的问题。”[9]可见,作为方法论的接受美学在中国异质文化语境中并不适合直接套用。中国学者只有“用适合于我们所处情境的方式”借鉴接受美学来叩击,才会发现接受美学与中国理论问题的对接点和关联处。比如,接受美学的理论范式正好有助于解开中国学者的“文学史悖论”,所以文学接受史就能逐步成为中国学界“重写文学史”的理论方阵中一支独特的力量。回到中国古代文论问题,90年代以来中国文论失语症危机和两大学科(古代文论和当代文论)研究的隔阂困扰着中国学人。他们提出“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的具体应对策略,表现了中国古代文论学界和当代文艺理论学界两大学术阵营面对全球化态势而希望“中国发声”的理论诉求。这样的文化心态其实潜藏着不小的矛盾:一方面,要发展中国自主的当代文论,不能让西方牵着我们的鼻子跑,应该整理和挖掘中国古代到当代的优秀文论资源。研究者心中对西学的话语霸权需要保持相当警惕的心理。另一方面,西学的知识谱系和思维方式已经深深内化在中国当代文论的学术话语中,完全离弃西学向壁虚构是不切实际的,所以,建设中国自主的当代文论,借鉴西学,中西融合具有必要性。这样,中国学者在融合西学更化传统上往往又表现出兼容并蓄的开放态度。正是基于这种矛盾心态,中国学者在研究中既拒斥全盘西化又主动放眼西方,不是所有西方新奇理论照单全收,而是有所选择和淘汰。中国学者谨慎地将接受美学放在和中国古代文论对话的平台上,欣喜地发现,虽然两者文化根源和思维方式存在差异,但是接受美学和中国传统文论具有诸多融通相似之处。以前的古代文论研究较多地关注作家“文心”和作品旨归,恰恰遮蔽了中国古代的读者意识和接受之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处在矛盾心态中的中国学者群体藉此坚定信心,他们大胆借用接受美学的理论方法和研究视角,尝试激活中国古代文论中潜藏的接受理论,把古代文论的隐在体系变成显在话语,重构中国接受诗学的理论景观。
[1] 耀斯. 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 顾建光, 译.[M].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7: 3.
[2] 刘小枫. 接受美学译文集[C]. 北京: 三联书店, 1989: 213.
[3] 童庆炳. 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意义[M]. 北京: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1: 96.
[4] 邓新华.“品味”论与接受美学异同观[J]. 江汉论坛, 1990(1): 73.
[5] 张思齐.中国接受美学导论[M].成都: 巴蜀书社, 1989: 204-206.
[6] 金元浦. 接受反应文论[M]. 济南: 山东教育出版社, 1998: 397-414.
[7] 邓新华. 中国古代接受诗学[M]. 武汉出版社, 2000: 5.
[8] 龙协涛. 文学阅读学[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4: 269.
[9] 萨义德. 世界·文本·批评家. 李自修, 译. [M]. 北京: 三联书店, 2009: 406.
(责任编校:贺常颖)
Research On Reception Aesthetics Can Be Involved in the Item of “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Ancient Chinese Literary Theory”
(College of literature ,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Hunan 410081, China)
Since 1980s, the Reception Aesthetics has been involved in the item of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ancient Chinese literary theoryto obtain fruitful academic achievement of results. There are three things which have brought about a result that western Reception Aesthetics can be effectively involved in the item of “the problems of China” .First , there is theoretical interlink in some respects on inclination within Reception Aesthetics andancient Chinese literary theory ;Second , the Reception Aesthetics has triggered Chinese problem consciousness.Third , vigilant and on-limits cultural psychology of Chinese scholars has guided them to learn western culture.
reception aesthetics, modern transformation, subjectivity, nationality features
I 01
A
10.3969/j. issn. 1672-1942.2015.03.022
1672–1942(2015)03–0108–04
2014-11-20
湖南省教育厅一般项目(11C0858)
文浩(1981-),男,湖南桃源人,讲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西方文论和西方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