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汪廷讷《狮吼记》的喜剧创作艺术

张志

（安徽交通职业技术学院，安徽 合肥 230051）

论汪廷讷《狮吼记》的喜剧创作艺术

张志

（安徽交通职业技术学院，安徽 合肥 230051）

汪廷讷是明代著名戏曲作家，其喜剧代表作品《狮吼记》至今仍然活跃在戏曲舞台上，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尤其是剧中喜剧技巧的运用，一反传统的喜剧手法，以喜剧人物为中心，巧妙的达到了戏谑而不失真、嘻笑而又含情的喜剧效果。文章拟从创作角度出发，从人物形象的塑造、人物关系的设置、人物性格的发展方面入手，探究汪廷讷喜剧创作技巧以及喜剧效果，以期能更好地认识其喜剧艺术的成就。

汪廷讷；狮吼记；创作艺术

汪廷讷，字昌朝，一字无如，号坐隐先生、无无居士、全一真人、清痴叟，生卒年不详，明代南直隶徽州府休宁县（今安徽省休宁县）人，为晚明重要的戏曲家、出版家［1］。其戏曲创作不仅数量丰富，兼有传奇杂剧数十种，而且他本人是沈璟弟子，又与汤显祖交往，故其作品取二者之所长，既能兼具文采又能契合格律。吕天成便在《曲品》中称赞其为“艺苑之名公，词场之俊士”［2］，汤显祖对其戏曲也有很高的评价：“先生诗文之外，好为乐府，传奇种种，为余赏鉴，正与余同调者，余鱼欲阐扬之。”［3］故其作品值得探讨研究，而《狮吼记》①毛晋《六十种曲》编刻于明末清初，1955年文学古籍刊行社用1935年开明书店排印本重印，对缺漏讹错之处，已作校补。中华书局1958年根据文学古籍刊行社本重印，此版本仍然沿用旧版。［4］是其代表传奇作品之一。对《狮》剧喜剧艺术效果的研究虽已有一定成果，但从创作角度探究其喜剧技巧的研究尚未深入，本文从人物性格的塑造、人物性格的发展、人物关系的设置三个方面分析其喜剧的创作方法，探索其在喜剧创作方面的价值和意义。

传奇《狮吼记》②剧情参照《六十种曲》（十），《狮吼记》剧本，本文中所引用《狮吼记》剧本均为《六十种曲》本。敷衍书生陈季常惧内之事。陈生性风流而惧内，其妻柳氏悍妬。陈以探父友、求功名为由，前去京城，沉醉歌舞，淹留多日。其妻柳氏闻听此事，气极败坏，遂写信诓骗陈回家，说已为他娶下四房美妾。陈兴冲冲归家，见得四个“美妾”，原是四个不堪入目的丑女。自此，柳氏对他管束也越发严厉。苏东坡贬谪黄州，邀陈同去饮酒赏花。柳氏疑心同行之中定有妓女，陈季常苦苦哀求，并许下誓言，若有妓女甘受责罚，柳氏这才放行。期间柳氏派苍头前去打探，发现果有妓女。待陈回家，被罚跪在水池边。苏东坡前来探望陈季常，见状忿忿不平，遂与柳氏评理，不料反被柳氏赶出门，陈亦遭杖责。柳氏认为陈借朋友打压她，心中愤恨难平，拉陈去见官。县官同情陈，欲处罚柳氏，不料却遭到自己老婆痛打。几个男人告到土地祠，土地同情陈和县官，却又遭到土地娘娘的责打。几人最后打作一团，官司作罢。苏东坡将侍儿秀英赠给陈季常做妾。他只能将秀英置于别业中，暗中往来。苏东坡邀陈游赤壁，陈逾时方归，柳氏遂不许他再出门。陈偷溜出去与秀英相会，被柳氏发觉。柳氏妬火中烧，直接将绳子系于陈的脚上，终日监视。陈求助巫婆，设计让柳氏误以为祖宗动怒，把陈变成了羊。陈乘机与秀英幽会，三日后归家。柳氏担忧陈再变羊，同意其纳妾。陈遂把秀英接到家中。几日后，柳氏妬病复发，闹得鸡犬不宁，自己也一病不起。阎王差牛头马面摄去柳氏生魂，严刑拷打，幸得禅师佛印重新把她度回阳间，柳氏痛改前非，从此一家团圆，满门荣耀。

值得关注的是，《狮吼记》并没有沿用传统的“巧合”、“误会”等营造喜剧效果的戏剧技巧，作为一个谙熟戏曲创作、深谙戏曲规律的戏剧家，汪廷讷显然了解“巧合”“误会”带来的戏剧性效果，但也知道如果以“误会”“巧合”作为故事发展的主要动力，又有着明显的缺陷。太多的偶然性因素必然损害故事的自然逻辑，其结果便是，虽然情节变得跌宕起伏，但往往也因此失去了自然真诚的生活质感，难以让人感同身受，难以达到预期的戏剧效果。《狮吼记》剧本以喜剧性的人物性格冲突为基点、以喜剧性的人物关系设置为纽带、以喜剧性的性格发展为动力，情节极富夸张戏谑，却又不失真实自然的生活意趣，营造了令人捧腹而又真实自然的喜剧效果。该剧《跪池》、《游春》等出目在今天的昆曲舞台上仍然常演不衰，可见其喜剧艺术成就已历经百年考验，获得古今观众的认可，其中呈现出的喜剧创作方法值得探讨。

1

全剧以主人公陈季常和其妻柳氏两个人物自身的性格冲突为基础，构建喜剧性情节。两个别具一格的人物各行其是，冲突不断，喜剧性便跃然而生了。

且看剧中陈季常自身的性格冲突。在剧本第一出《提宗》中讲到：“陈季常风流惧内。”［4］用“风流”与“惧内”这一组相互冲突的人物性格勾勒出“滑稽错位”的喜剧人物形象。其性格中风流和惧内的冲突构成整个戏剧情节的起点。

一方面，陈季常性格放浪不羁、风流成性。第二出《叙别》，陈季常出场便自述，虽有娇妻在侧却难掩其风流性：“恨不得金兰簿尽收名士”［4］。他借口探父友、求功名，进京城流连忘返，见到苏东坡的歌姬琴操时更是难掩其迷恋美色之本性。第三出《访友》，陈季常出场便是溢美之辞：“〔老旦出见介生〕这美人是谁。〔小生〕是杭州琴操。〔生举手向老旦云〕久慕仙标。今方亲炙。〔老旦〕缅怀大雅。喜慰识荆。〔生〕【长拍】巫峡分违。巫峡分违。我向黄州侨寓。闻你凤池鳌禁雄飞。恨传书无鴈。梦儿中恍睹丰仪。”［4］紧接着，苏东坡邀请他留下做客，他便立刻决定留下，并再一次表达对风月悠游的向往和对琴操美色的爱慕：“〔生〕不瞒兄说。舞榭歌台聊遣兴。〔举手向小生〕想不弃旧心知。〔举手向老旦〕况遇倾城倾国。把洛阳胜迹。踏遍轮蹄。”［4］第十六出《顶灯》，陈季常因逾期未归，被柳氏惩罚“顶灯”，然而就在柳氏休息的间隙，他还是顶风作案，去找秀英幽会：“〔旦虚下生〕【忆多娇】他强作威。我假意随。欲向娇娃那壁将笑脸偎。偷出书斋莫待迟。我吃了饭。戏耍一刻便来。娘子未必就寻我。私赴莺期。私赴莺期。顾不得瞒心昧已。 我将门儿轻轻闭了。快去快去。”［4］陈季常性格中的风流，在剧本中时时流露，引人关注。

另一方面，陈季常性格中惧内也十分突出。《叙别》一出，陈季常与柳氏第一次交锋，陈惧恐之态、阿谀之形便尽显出来：“〔相见介〕〔浣溪沙〕〔生〕娘子。你裙拖六幅潇湘水。髻挽巫山一段云。到来不语自生春。〔旦〕相公。你徙倚闲庭如有待。踌蹰白昼岂无因。支吾言语不须论。〔生〕娘子。我有一事。正在此度量。却被你看出来了。”［4］至于至今仍活跃在昆曲舞台上的折子戏“跪池”，便根据《谏柳》一出演绎。这出戏更是将陈季常惧内的性格淋漓尽致地显示出来。当陈逾期还家，见了柳氏之惧态：“〔生〕奶奶。我但见你红下脸来。我有话都说不出了。你请息怒。容分剖。”［4］同妓女郊游取乐被揭穿后的慌乱：“〔生慌云〕不必叫苍头。我认了”［4］，受惩罚之时低声下气的讨饶：“〔生〕奶奶。不才初犯。且饶这遭。〔旦〕断要打。休惹起我的性子来。〔生〕奶奶。打我是小事。你方才养成指甲。恐被抓伤。吾罪越重。不如权且恕过。下次莫饶。〔旦〕也罢。我饶你拄杖。罚跪在池边。〔生〕奶奶。这个容易。只求把大门闭了。恐有人来。不当稳便。〔旦〕若要闭大门。打了去跪。〔生〕我跪我跪。〔旦虚下生跪介生〕”［4］，受罚之后依旧战战兢兢的求告“〔生〕当场出丑。这般恩爱难消受。〔旦内云〕你既没情。我也无义。怎怪得我。我且睡一觉来放你。……望娘行大发慈悲。暂时宽宥。”［4］这一系列的行为，将陈季常“惧内”之性格清晰展现出来，令人注目。

陈季常风流与惧内的性格相互冲突，在剧情发展上相互促进。陈季常仅逞风流，最多只是个沉醉风月的浪子形象，戏剧史上这样的形象不胜枚举；如其仅是惧内，那就毫无戏剧冲突可言。剧中，陈季常对风流的追求越强烈，其妻柳氏对其惩戒越严厉 （甚至于用绳子拴住陈的腿脚，牵在手中），同时陈对柳氏惧怕也越深，这种人物内在性格冲突，使人物形象更加饱满，极富个性，喜剧性也就在这种性格的分裂和冲突中显现出来。

陈季常之妻柳氏，其人物塑造的手法以及由此产生的喜剧效果，和陈季常异曲同工，喜剧性主要在于其自身的性格冲突。柳氏一方面极其悍妬，只要发现陈季常略有过错，便随意打骂，任意惩戒，完全不顾颜面，并且十分有手段。剧中柳氏打骂陈季常的科白、唱段俯仰即拾。写信诓骗陈回家，说已为他娶下四房美妾。陈兴冲冲归家，见得四个“美妾”，原是四个不堪入目的丑女。因未按时回家，惩戒其跪在池塘边，并且敞开家门，完全不顾陈之颜面。柳氏的“悍妬”不可谓不深，手段不可谓不狠。但柳氏的“悍妬”另一面便是柳氏的“爱”。柳氏对陈的爱也可从剧本中见出：当陈以求功名之由进京城游历，柳氏虽然有妒嫉之心，但还是放其远行，“〔旦〕【东欧令】你把乡关别。室家丢。迢递长安作客游。只怕你风流落在他人后。我寂寞难生受。〔旦〕果若为前程干办怎淹留。一任你买棹入皇州。你既然要去。何日起身”［4］。话别之时依依不舍的情感也清晰可见，“〔旦〕如此。丫头看酒来。与相公饯行〔旦奉生酒介〕相公。我奉你一杯。【大圣乐】心间事欲说还休。唱阳关斟别酒。啼痕湮透靑衫袖”［4］，再到柳氏误会陈季常因她的“悍妬”而变羊，同意陈纳妾，并因此一病不起。这个行动更反映出柳氏之“爱”。“悍妬”到极点，“爱”也深沉，其人物不仅令人捧腹、又流露出真实的情感，于嬉笑之中为之动容。

从全剧来看，陈季常“喜风流”性格和柳氏“悍妬”性格构成喜剧性冲突，支撑了全剧的情节发展。二人按着各自的性格积极行动，冲突不断，笑料不断，既构成了富有喜剧性的剧情，又使两个人物的性格丰富发展开来。籍着二人的性格冲突，喜剧性的情节第次展开，高潮迭起。随着喜剧性情节发展，二人的喜剧形象也更为丰满。

2

《狮》剧的喜剧创作技巧还体现在其喜剧性的人物关系设置。剧中每组人物关系都是富有活力的，而每次人物关系的转变必然对人物产生影响，推进故事向上发展，剧中几组喜剧性人物关系转变所带来的戏剧效果也是令人捧腹的。

该剧最主要的一对人物关系是陈季常与其妻柳氏之间的关系，这是一组非常有活力的喜剧性人物关系。活力在于两个人物之间有着很强的性格冲突，上文已经分析到，陈季常的风流和其妻柳氏的悍妬之间的冲突是难以调和、随时要爆发的。喜剧性则体现在这两个人物虽存在巨大的性格冲突，其关系却是夫妻，二人之间的情感足以维系两人关系。陈季常对妻子柳氏的悍妬虽心怀恐惧，却也有爱慕之情。第二出《叙别》中有明显展现，赞其有“多咏雪之慧”［4］，对其容貌也赞美有加：“娘子，你裙拖六幅潇湘水，髻挽巫山一段云，到来不语自生春。”［4］柳氏虽然悍妬，但对陈季常的爱也是显而易见的，对此前文已作分析。正是这种时刻冲突又无法摆脱的人物关系，每一次冲突、每一次转变，都会带来极强的喜剧效果。柳氏“书招”在外游荡的陈季常归来，本来平静的关系开始转变。柳氏用“四美”来羞辱陈季常，喜剧效果十足。陈季常“变羊”之后，柳氏同意其纳妾，二人关系的改变直接改变剧情的走势。柳氏因此大病不起，奄奄一息之际还在妒忌，产生了让人哭笑不得的喜剧效果。

另外，还有柳氏与苏东坡喜剧性的人物关系。二人交锋之前，苏东坡作为文豪名士，又是陈季常好友，柳氏对苏东坡应是崇敬的。苏东坡也是抱着教导柳氏的心态来到陈季常家里，不料却被柳氏打出门去，狼狈不堪。这个人物关系的转变不禁让人嘻笑不已。除此之外，剧中县官与其妻、土地爷与土地娘娘的人物关系类似陈季常与柳氏的关系，凸出“惧内”造成的喜剧效果。《闹祠》一出，柳氏认为陈季常借苏东坡打压她，拉陈去见官。县官同情陈，欲处罚柳氏，不料却遭到老婆痛打。几人告到土地祠，土地爷同情陈和县官，却又遭到土地娘娘的责打，几人最后打作一团，笑料百出，喜剧场面十分热烈。

3

在喜剧性的人物性格发展方面，《狮吼记》同样不落窠臼。剧中喜剧性人物性格的发展有层层的积淀，使喜剧人物性格虽然夸张，但富有逻辑，不失生活质感。这些积淀又不是单纯的情节关目上的累加，而是按照人物性格发张趋势自然的结果。

从柳氏这个经典的“悍妬”喜剧形象来看。首先，她的人物性格是步步发展的。在戏的开始，柳氏虽然悍妬，却也通情理，陈季常以探父友、求功名为由，前去洛阳，淹留多日，沉醉歌舞。柳氏得知此事，“悍妬”的性格进一步发展。柳氏虽气急败坏，但还是写信诓骗陈回家，说已为他娶下四房美妾。陈兴冲冲归家，柳氏对他管束越发严厉，禁止其出门，夸张的“悍妬”性格已经渐渐显露。紧接着，又是陈季常与歌姬琴操饮酒同游。柳氏派老苍头打探，得知真相后审问陈季常，是性格进一步展现与发张。至于戏中的“跪池”惩戒，既是喜剧性人物性格发展的新节点，也是喜剧冲突的小高潮。待到柳氏发现陈季常纳妾，怒不可遏，直接把陈束缚腿脚，牵在手中，喜剧性的人物性格发展到顶点，喜剧性也异常浓烈。并且，这种喜剧性不仅仅是因为变形夸张，而是在于此变形夸张与柳氏人物性格的完美契合。由于此剧立意是思想教化，柳氏在历经地狱磨难之后，性格转变，成为贤良淑德的妻子。这个转变，虽有诟病，但也有足够的情节支撑。柳氏是在看遍“悍妬”之人在地狱之中的悲惨状况，才痛改前非。因而这个转变，也算自然。其次，在人物性格发展的过程中，其性格不为情节所束缚，按照人物自身的性格行事，人物质感可捉可触。柳氏所作之事，如惩戒陈季常“顶灯”、“跪池”、以绳束其腿脚，十分夸张，平常之人定然难以做出，但之于柳氏，极度的“悍妬”，导致极度行动，却也合情合理。如此，以喜剧性的情节关目的积淀，促进人物性格的发展，又以喜剧性的人物性格发展，来推进情节关目的发展。喜剧情节的发生与人物性格发展相得益彰，相映成趣。

总的说来，喜剧人物的成功设置是 《狮吼记》之所以常演不衰的原因，也是它作为一部喜剧与其他古典喜剧相区别的地方。不仅注重大团圆的结局，而且通过人物自身的缺陷和性格特征来构建笑料，滑稽不断。同时，通过两个性格迥异的人物，来构建喜剧情节并将其敷衍成一部伦理题材的市民剧，将陈季常从一个通常的文学形象拉向了普通市民的形象，是 《狮吼记》人物设置的成功之处，也是其与众不同之处。即便大文豪苏东坡也在剧中沾染了普通市民的特征，一反常态的同时，也让人感到真切。这便是《狮吼记》的特殊之处。

［1］王长安.安徽戏剧通史［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82.

［2］俞为民，孙蓉蓉.历代曲话汇编·明代编（第三集）［M］.合肥：黄山书社，2009：92.

［3］汪廷讷.汪廷讷戏曲集［M］.李占鹏，点校.成都：巴蜀书社，2009：609.

［4］毛晋.六十种曲（十）［M］.北京：中华书局，2006.

I207.37

A

1672-2868（2015）01-0087-04

2014-12-02

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项目编号：AZSK-12D95）

张志（1971-），女，安徽无为人。安徽交通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戏曲。

陈澍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