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应麟与汪道昆交游考述

2015-03-19 10:49韩晓
关键词:交游

韩晓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胡应麟与汪道昆交游考述

韩晓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摘要]胡应麟于万历十一年与汪道昆相识,二人倾心相待渐成知己,一段忘年之谊近十载。胡应麟一生相识相交者甚多,而能受到汪道昆的赏识和提携,对他而言意义深远。汪道昆视胡应麟为不可多得的人才,殷勤将之网罗到白榆社,为胡应麟在文坛的声誉和影响增色不少。汪道昆作《少室山房续稿序》、《诗薮序》及《少室山房四稿序》等,对胡应麟及其作品的推介之功不可小觑。

[关键词]胡应麟;汪道昆;交游

胡应麟(1551-1602),字元瑞,一字明瑞,号少室山人、石羊生,浙江兰溪人。胡应麟在文学、史学、文献学等诸多方面均有较深造诣,是晚明著名学者之一,学识广博,成就斐然,著有《诗薮》二十卷、《少室山房笔丛》四十八卷、《少室山房类稿》一百二十卷等。胡应麟虽颇有才学,却因科场失利未尝谋得一官半职。虽然一生未仕,却声名远播,交游广阔。其中,与“后七子”复古派领袖王世贞的交往被认为是对胡应麟的学术及创作起到了十分重要的影响。就在与王世贞的交往逐渐升温之后,胡应麟与年长自己26岁的汪道昆也建立了深厚的忘年之谊。

汪道昆(1525-1593),初字玉卿,改字伯玉,号高阳生、南溟、方外司马等,安徽歙县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历任义乌知县、武选司署郎中事员外郎、襄阳知府、福建按察使、湖广巡抚、兵部左侍郎等职,著有《太函集》、《大雅堂杂剧》等。嘉靖后期,江浙、福建沿海一带倭患频仍。汪道昆因职责所系和忧国之心所趋,筹划海防,亲历阵战,屡建功绩,而他与抗倭名将戚继光的友谊之花也于此战火纷飞时节悠然绽放。据《徽州府志》卷十二本传,“壬戌(1562),倭陷兴化,全闽大震。道昆走浙,请督抚胡宗宪檄总兵戚继光将浙兵往。于是道昆主画策,继光主转战,诸贼皆次第削平”(《徽州府志》卷十二《人物志》,《中国方志丛书》影印清康熙三十八年刊本)。次年,即嘉靖四十二年,汪道昆以军功升福建按察司按察使协掌监督全省水陆军兵事务,一年后迁福建巡抚,旋于嘉靖四十五年(1566)遭弹劾而罢官归乡,直至隆庆四年(1570)二月起复,历任郧阳巡抚、湖广巡抚,后升任兵部右侍郎、兵部左侍郎。汪道昆任职兵部侍郎期间多次巡视蓟辽军务,建言献策筹谋军备,颇有可采者。应该说,于南北边防施展其军事韬略及行政才干而建树多、官位高、声望著,算得是汪道昆仕宦生涯的成功之处,这也为其在当时的文坛占据重要席位做了铺垫。“道昆以诗文名世,比肩王李。自李攀龙之没,遂与王世贞狎主齐盟。海内征文者,不东走吴,则西走新都,并称南北两司马焉”(《徽州府志》卷十二《人物志》,《中国方志丛书》影印清康熙三十八年刊本)。“国朝文章家斌斌代起,若搴大将旗居然主坛坫者,则历下、弇山、太函其雄也”(毕懋康《太函副墨序》,汪道昆《太函副墨》卷首,明崇祯刻本)。汪道昆能成为与复古派领军人物李攀龙、王世贞齐名的文坛大腕,并非仅仅凭借其政治声望,也因其勤力而多产的文学创作与广泛而活跃的社团经营。汪道昆不仅有意识地与王世贞、李攀龙等复古派主将保持着密切往来,自己也先后组织丰干社、白榆社等文学社团,流露出某种自立门户的诉求,尽管这些行为也被认为不过是对“后七子”复古派的呼应和跟从。

胡应麟与汪道昆首次会面于万历十一年(1583)秋天。此前,二人虽未谋面,却有“往来”。胡应麟曾作

《奉寄左司马汪公四首》,其序云:“不佞倾慕左司马汪公久矣。向以卧病不获通姓名左右。昨忽致书邦相明府,首辱垂询,且勉之出赴公车,意蒸蒸溢楮墨焉。感知酬德,辄赋四章,并以代贽。”①胡应麟《奉寄左司马汪公四首有序》,《少室山房类稿》卷五十四,续金华丛书本。本文所引《少室山房类稿》皆据该版本,下不另注。文中提及的邦相明府,指时任兰溪知县的喻均。据《兰溪县志》记载:“喻均,字邦相,新建人。万历七年(1579)以进士左迁任。信己果行,闻善每纳。”(《兰溪县志》卷二《官政类》,《中国方志丛书》影印明万历三十四年刊、清康熙间补刊本)从序文的行文语气可推测,撰写之时胡汪二人应尚未会面,因此,《奉寄左司马汪公四首有序》应该写在万历七年喻均任知县之后、万历十一年胡汪会面之前。序言所谓“且勉之出赴公车”语,与胡应麟于万历五年(1577)会试落第后因照料母病而迟迟未能再度应试的情形也较吻合。由此可知,未曾谋面之前,胡应麟已对汪道昆敬仰万分,汪道昆也对胡应麟有所了解和关注。尤其是胡应麟,对汪道昆的仰慕由来已久,对汪道昆的才干功勋钦佩不已,此情此心在其另一篇书牍之中表现地尤为淋漓尽致。兹节录如下:

曩岁,浪游燕中,每从一二兄弟捧诵执事诸大篇,辄击节服膺,以为丘明、太史并见当代。惟时执事方驰驱四方,折冲万里,戟门大纛之下,草茅礼绝,不敢以姓名通。既执事拂衣东归,黄山紫气,咫尺相望,日夜裹粮负笈,庶几一登龙门。坐家母沈疴,历年日寻药物,盈盈一水,奋飞无从,窃意大人君子弃置牙颊间久矣。迩者喻明府坐中,伏辱瑶缄下讯,慰诲拳拳,且勖以青云,期以大业。五内镂刻,如不欲生。古人薄感恩而死知已,曰:“知己不易遇也。”如应麟者,谫才末学,无异酰鸡,即有呻吟,何足当名世巨公一吷?乃执事以喉舌之尊,山斗之重,不遗葑菲,采掇刍荛,即握沐吐哺之风,奚以过此?(胡应麟《报左司马汪公》,《少室山房类稿》卷一百十三)

既然结交汪道昆是胡应麟的夙愿,二人的初次会面应该能给胡应麟留下颇为深刻的印象。事实正是如此。胡应麟自撰《石羊生小传》时便将此事叙写一番,字里行间充溢的那种欣喜自得之态,简直是触手可掬:

俄,再下第还里。则张大司马前此弭节过访生,且属宪使公必致生幕下。生则复入武林报张公而少司马新都汪公至自歙,生则复谒汪公湖上。汪公持生刺,倒屣出。于坐间脱匕首视生:“此戚大将军赠也。生能吐奇语赋此乎?”生夙慕汪公甚,即援笔缀长歌千言。既戚大将军至,叹曰:“名下无虚士。生果然。”汪公旋挟生过弇州伯仲,于中路序生诗,所寓寄弥笃至。……生结发从事词场,于当世名文章士,仅吴明卿未识面目,余鸿硕俊髦,交游莫逆遍海内。(胡应麟《石羊生小传》,《少室山房类稿》卷八十九)

王世贞在《石羊生传》中,对胡王二人的相识过程描述得更为详细,也更富戏剧性:

会伯玉来湖上,大将军戚元敬继至。伯玉数与元瑞相闻问,把臂剧欢。出元敬七绝句,诧之曰:“大将军健儿也,乃能作文,语不下沈太尉、曹竟陵,生亦能赋赠我乎?”元瑞援笔,千余言立就,奇思滚滚。既大将军集,相向叹赏不置。伯玉因曰:“我欲之海上访王元美兄弟,生复能从我乎?”元瑞曰:“吾心也。”遂同过弇州园。伯玉道为《少室山房集序》,其重不下余。时偕元瑞至者,伯玉弟仲淹、仲嘉。而张大司马亦以内召,迹伯玉而来。寻先别去。余兄弟与伯玉、元瑞诸君,积日游弇中,甚乐也。元瑞性孤介,时时苦吟沉思,不甚与客相当。至其挥麈尾,扢艺文,持论侃然,尤慎于许可。有莫生者,躁而贪。以品不登上中,侧目元瑞甚。属伯玉、元敬游西湖,故遍詈坐客为閧端,元瑞夷然弗屑也。及在弇,仲淹被酒狎元瑞,元瑞拒弗受。客谓元瑞:“曩湖上之役,胡以异兹?”元瑞徐曰:“莫生者,庸讵足校也。仲淹,司马公介弟,吾侪当爱之以德,独奈何成人过耶?”客乃服。(王世贞《石羊生传》,《少室山房类稿》卷首)

文中所说的“千余言立就,奇思滚滚”,即指胡应麟当众写就的一首七言古诗《双剑篇》:“少保定远戚公得精铁百炼为二剑,一赠少司马汪公,一以自佩。每相遇则专设一榻陈之,示延津之合焉。是秋,应麟谒汪公于武林,适戚公自燕来会,于是二剑复合。司马公出示坐中,精彩射人,毛发洞鉴,真神物也!公命作歌,辄成一章以纪其事。”(胡应麟《双剑篇有序》,《少室山房类稿》卷二十九)王世贞所谓的“伯玉道为《少室山房集序》”,则指汪道昆为胡应麟撰写《少室山房续稿序》。序中,汪道昆对胡应麟诸多赞扬,更有殷切期许。应该说,初次会面之时,汪胡二人在年龄、身份、地位等方面都存在一定差距。前者已近六旬,后者才三十出头;一个虽卸任归乡却曾官居二品,而今又在文坛颇有威望,一个虽有才名却是刚刚会试落第,学养才华也尚未充分展露。二人能不拘格套倾心相待,亦属难得,甚至不免引起旁人的羡慕妒忌恨。对汪道昆这样

的大人物,胡应麟虽免不了恭维迎合,但若是光靠着阿谀逢迎怕也难维持十年的交情。胡应麟结交汪道昆虽不无提携之期,但对汪道昆的敬仰倾慕亦出其心。汪道昆赞誉胡应麟虽亦有招揽之意,但这毕竟基于对胡应麟人品才学的由衷肯定。正如汪道昆所言:“闻者或睨明端,若殆干盟主耶?吾两人置弗闻也者,而心附之,姑俟论定。”①汪道昆《诗薮序》,汪道昆著,胡益民、余国庆点校《太函集》卷二十五,黄山书社2004年版。本文所引《太函集》皆据该版本,下不另注。

万历十一年对于胡应麟而言的确是意味深远的一年。这一年他虽然败北于科场,却得意于词场。能与诸名士雅集于西湖,能与自己素来敬仰的汪道昆、戚继光月下畅谈把臂同游,能凭一首《双剑篇》赢得众名士的叹赏喝彩,这算不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更为重要的是,王世贞于此年撰写了《末五子篇》②参见吴晗《胡应麟年谱》,《清华学报》九卷一期单行本;郑利华《王世贞年谱》,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以赵用贤(1535—1596)、李维桢(1547—1626)、屠隆(1543—1605)、魏允中(?—1585)及胡应麟为末五子,各系以诗。这不啻是以文坛盟主的身份对胡应麟在文坛的归属及地位做出了认证。尽管胡应麟在“末五子”中排名最末,但是考虑到前几位曾中进士为官宦且多较胡年长,胡应麟能以一举人而跻身其间,足见王世贞对其期许之深。

万历十四年丙戌(1586),胡应麟和汪道昆再度相聚。其年胡应麟北上入都会试,却又铩羽而归,南还途中拜访汪道昆,二人遂同诣王世贞:“丙戌秋,余尝偕汪司马过弇中,玩诸古帖。司马乞钟太傅《季直表》观之,长公黙然良久,曰:‘是月,以催科不办,持质诸槜李项氏矣。’余舟回诣项氏,假其所藏彝鼎及遗墨遍阅,则此帖俨然在云。”(胡应麟《跋钟元常季直表》,《少室山房类稿》卷一百七)

万历十八年庚寅(1590)春,应汪道昆、汪道贯兄弟的邀请,胡应麟和汪氏昆仲相会于严陵。汪道昆为之序《诗薮》,极口赞誉:“元瑞出《诗薮》三编,凡若干卷。盖将轶谈艺,衍巵言,廓虚心,操独见。凡诸耄倪姸丑,无不镜诸灵台。其世,则自商、周、汉、魏、六代、三唐以迄于今;其体,则自四诗、五言、七言、杂言、乐府、歌行以迄律绝;其人,则自李陵、枚叔、曹、刘、李、杜以迄元美、献吉、于鳞。发其椟藏,瑕瑜不掩。即晚唐、弱宋、胡元之籍,吾不欲观,虽在糠秕,不遗余粒。其持衡,如汉三尺;其握算,如周九章;其中肯綮,如庖丁解牛;其求之色相之外,如九方皋相马。”(汪道昆《诗薮序》,《太函集》卷二十五)同年秋,胡应麟应汪氏昆仲约赴新安,中途闻王世贞病重,急过娄江奔弇山园探病:“比至,先生病已革。起榻上执余手曰:‘吾日望子来而瞑,吾续集甫成编,子为我校而序之,吾即瞑弗憾矣。’余欷歔唯命。”(胡应麟《挽王元美先生二百四十韵有序》,《少室山房类稿》卷四十八)胡应麟本拟探望王世贞后取道余杭赴歙县诣汪道昆,因王世贞一再挽留,盘桓数月方与之洒泪而别。时近岁末,无暇赴歙,甫返家门,旋闻噩耗,痛彻心扉。遂掎摭王世贞生平履历,闭户一月,勒成《挽王元美先生二百四十韵》,凡二千四百言。

万历十九年辛卯(1591),胡应麟与汪道昆在新都相聚数月。胡应麟在《入新都访汪司马伯玉八首》序言中说明了此次相聚的缘起,同时也简单回顾了自己与汪道昆数年来的交往始末:

余以癸未之秋识司马汪公于武林,片语定交,谊逾倾盖。于时,公即订余把臂黄山白岳间,旋以病冗侵寻,匍匐风尘,滞淫汤药,奄忽十禩,竟爽成言。客岁之春,公至严陵,复申前约,期余仲秋入新安。行有日矣。会闻王长公病亟,踉蹡走弇山园,一问之后,取余杭陆道入歙。而长公晨夕挽留,余亦惓惓,濒发复止。卧公故所居来玉楼中,再阅月,长公竟尔倾逝。余抵舍则岁行尽矣。今春,乡人至自函中,传公将入吊弇山,拉余同发,爰特买舟西上,谒公太函,修社白榆之末。因追随杖履,偕过娄江。念宇宙间递主文柄惟公二人,而余皆滥叨国士。存亡倏异,感怆何言!(胡应麟《入新都访汪司马伯玉八首有序》,《少室山房类稿》卷十二)

自从初识胡应麟,作为徽州文坛领袖的汪道昆就一直希望招揽胡应麟入白榆社,从而在壮大白榆社声势力量的同时也增强白榆社在徽州以外地方的影响。当然,汪道昆想招揽麾下的名流才俊非止胡应麟一人,但是,备受复古派领袖王世贞器重且人品学问的确出类拔萃的胡应麟,在汪道昆心目中的分量自不可小觑。作为后生晚辈的胡应麟对于汪道昆的关爱和提携自然铭感于心,数度迁延之后,终于如约抵

太函,同游山水之间,吟哦白榆之社。

汪道昆之弟汪道贯,字仲淹,亦白榆社中人。万历十一年,汪道贯曾于弇山园不愤胡应麟受王世贞器重而被酒狎之,此时已患足疾病卧三载,闻胡应麟至,强为相陪至桃溪、岩市、太函(汪仲淹居肇林,去太函三十里)。看来,往日的不愉快并不曾影响二人的交谊。事实上,胡应麟在诗文中曾不止一次地赞誉汪仲淹,如《寄汪仲淹伯仲》、《夜同方吴两生集汪士能宅留宿作新都豪士歌》等。此次相逢,两人不仅相聚甚欢,临别更恋恋不舍。胡应麟有感于此,作《别汪仲淹二首》。其二云:“大江岂不遐,一苇朝可航。我友一为别,倏若逾三霜。踟蹰念子病,送我濠之梁。迟迟白日暮,车马为彷徨。人命匪金石,暌离热中肠。长当保玉体,百岁遥相望。”①胡应麟《别汪仲淹二首》,《少室山房类稿》卷十二。《少室山房类稿》卷四十二尚有五言排律一首,《汪仲淹病足三年未瘳,余先有此疾,半载始愈,戏作十六韵嘲之,并期起色焉》。然天不从人愿,汪道贯卒于该年冬天。次年春天,已经归婺的胡应麟接到汪道昆寄来的讣告,痛悼不胜,作《司马汪公以仲淹讣至寄挽二章》(《少室山房类稿》卷三十四)。

在胡应麟眼中,汪道昆、汪道贯兄弟二人性格迥异,“仲淹跋扈飞扬,而执事丰度颓如恬如穆如”(胡应麟《奉汪司马伯玉》,《少室山房类稿》卷一百十三)。即就交谊而言,他与汪道昆自然更为亲厚。胡汪二人由于地域远隔无法时常晤面,此次胡应麟入白榆寓太函数月,遂能朝夕相见时时切磋。宾主欢洽,文思汩汩。汪道昆一连专为胡应麟写下《送胡元瑞登白岳》、《元瑞自白岳还函中》、《喜元瑞至》、《送胡元瑞东归记》等多篇作品。胡应麟亦撰写《暮春游白岳十二首》、《时夕遂宿太函》等一系列诗作,编入《白榆集》三卷之中,后收入《少室山房类稿》。汪道昆还为两年前去世的胡应麟之母作《明封宜人胡母宋氏墓志铭》,凡一千三百二十九字,文中言及“元美已矣,非余孰志之铭之”,颇有当仁不让之意。而抱着同样义不容辞的态度欣然命笔而成的,还有《少室山房四稿序》:

余遇元瑞东省,方舟而入娄江,“少室山房初稿”成,长公序矣。中道并出“续稿”,属余序之。两家之言,不约而合。诸贤豪目摄元瑞,胡然佹得两家。后七年,胥命严濑,乃更出“别稿”,是为《诗薮》内外编。既属序长公,且属余序。余益多元瑞,语具序中。其年丧长公,沧海劫矣。元瑞西入白榆社,相视沾襟,既复岀《笔丛》十编,命曰“余稿”:“应麟无所涉世,第作一蠹鱼,老万卷中,墐而不僵,此其沫也。”余受而卒业,其该博视《诗薮》有加,自十三经、二十一史、三坟二酉、四部九流以及百家,莫不囊括刃解。复属余序,余在不辞。既又曰:“往闻之长公,独与司马并建旗鼓,兹惟司马为政,犹幸及于宠灵,愿奉盟言,以冠四稿。”……大哉孔子,博学无所成名,盖自生民以来,未之有也。楚郑而下,代有其人,或博而无征,或征而不作。西京或博异物,或博陈言。迄于《通志》、《通考》诸编,亦传于博,近则成都博而不核,弇山核而不精,必求博而核、核而精,宜莫如元瑞。当之则千古自废,其诸抟扶摇而契溟涬者邪!(汪道昆《少室山房四稿序》,《太函集》卷二十六)

从序言中可知,所谓“少室山房四稿”,包含“初稿”、“续稿”、“别稿”和“余稿”,实际上涵盖了胡应麟的《诗薮》内外编、《少室山房笔丛》十编及部分诗文创作。因此,汪道昆的这篇《少室山房四稿序》相当于对胡应麟的学术和创作进行了一次总结性的评价。以汪道昆的社会地位,这篇褒扬其德行、才华及成就的序言,对于胡应麟而言意义深远非比寻常。为汪道昆的高情厚谊所感动,胡应麟作《别司马汪公八首》及《白榆歌别司马汪公归婺中有序》等相酬。在《白榆歌别司马汪公归婺中》序言之中,胡应麟详细叙述了此次相聚及别离的因由、经过:“余入新都,再阅月,一蒯缑置旅店中,而时时幞被从诸酒人游,于白岳为日五之一,于丰干为日三之一,余日则皆寓太函。司马公洎群从倾倒流连,穷极胜赏,即平原河朔讵能什一于兹?余濒发复止数四,咸以司马公固要期修禊,后同过弇园申絮酒之酹。既司马以仲淹故改订暮秋,余始前发。公轻舠饯送百里,执手惓惓,且撰记送余东归,纎悉如画。”(胡应麟《白榆歌别司马汪公归婺中有序》,《少室山房类稿》卷三十)

王世懋、王世贞的相继辞世,让胡应麟黯然神伤:“触目伤心故交尽,却寻司马来新安。司马心胸旷千古,夙昔图书探天府。”(胡应麟《二酉山房歌有序》,《少室山房类稿》卷二十九)文武双全的汪道昆在胡应麟眼中,既是一位良师益友,也是一个精神偶像。此次新都之行,令其近距离感受了汪道昆的长者风范及其对自己的

殷勤顾盼,重新振作之余也时时寄语汪道昆多加珍重。他与汪道昆的关系愈加亲密,对汪道昆更加推重,与汪道昆的交流也更能畅所欲言:“想象执事畴昔风流,倏忽又如隔世矣。中年后,一作书讯,知旧倾逝,离仳之感,百端交集,宛然卫洗马度江时状。曹子建所谓保玉体、享黄髪,良获我心。屈指当代,贤豪丧颓几尽,伏惟执事为世灵光,为时大老。当今气运盛衰,中国轻重,词场有无,盖以一身系之。万惟加餐自爱,以上膺穹眷也。”(胡应麟《奉汪司马伯玉》,《少室山房类稿》卷一百十三)在其《报伯玉司马》中,他将汪道昆视为复古派的擎天之柱,虽然基于复古派惨淡的现状,胡应麟显得有些消极。然而,恰恰是这种消极,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胡汪两人已经是历尽沧桑的真正友朋:“若夫体多总杂而间涉豪粗,格务兼该而时流挽近,语必瑰奇而或伤浮巧,事惟窍密而小远性情。此弇州之大,亦弇州之病。弇州之病,亦弇州之大。惟是初学读之,则茫无入手;习之,则率虞捧心。故不肖尝谓唐之老杜、今之弇州,皆学人末后一着,非入门发轫所先政。若汰其离而标其合,则唐人何渠能越老杜,今人何渠能望弇州?……自弇州伯仲之没,不肖每一吐词,扪舌辄止。顾今日所以道弇州,即异时所以道执事,抱区区之臆而不一,骧首长鸣于伯乐之前,非夫也。苏文忠公谓言有大而非夸,达者信之,众人疑焉。当今之世,所称达者,舍明公谁耶?近读老杜存没诗,悲叹陡集,因作《八哀篇》,首琅琊以识殁者;《五君咏》,首执事以识存者。雄飞北地前,独步弇州后,自谓庶几实录。窃以明公与长公一时并起,无论文章殊绝,即人品度越古今,要皆亘贤劫中,一二创见,匪可以世代论也。弇州抔土未干,而生前所素卵翼骎骎叛而之他,薄俗纷纭,殊可鄙畏。天幸明公以厚徳伟度,镇定其间。第恐更二十年,前辈风流,邈不复覩矣。言念及兹,令人太息。伏惟强饭自爱,努力景光,以对玄祜。不宣。”(胡应麟《报伯玉司马》,《少室山房类稿》卷一百十三)

万历二十一年癸巳(1593)四月,汪道昆卒。胡应麟为之作《哭汪司马伯玉十首》(《少室山房类稿》卷三十七)。兹摘录其中三首于下:

其二

司马为弇州同年友,又齿差长且文望相亚,而极意推毂。弇州感之甚,数自言于余。

青萍悬虎穴,赤帜树龙门。居后杨宁耻,齐名杜转尊。

星枢摧轸翼,天柱折昆仑。白玉楼前侣,飞云限九阍。

其四

黄山初谒帝,玄扈旧栖神。华夏悲司马,春秋痛获麟。

名犹标泰岱,魄已化星辰。寂寞东南事,文章孰后尘。

其七

黄粱殊未熟,大梦竟难呼。兜率天髙下,遮须界有无。

文成歆上帝,草定属潜夫。伏枥今谁辩,长歌碎玉壶。

公尝以全集属余校定。

胡应麟在万历十一年秋与汪道昆相识,二人倾心相待渐成知己,一段忘年之谊近十载。与汪道昆这样一位文武双全、声望卓著的名流人物相交相知,使胡应麟多了许多切磋磨砺的机会,也多了很多文学创作的契机与心情。汪道昆的虚心相待和殷殷期许,更增加了胡应麟这个屡屡科场失意之人的自尊与自信,能激励其更为勤奋、更为从容地对待自己的学术和创作。胡应麟一生相识相交者甚多,而能受到王世贞与汪道昆两司马的赏识和提携,对他而言意义尤为深远。胡应麟的文学创作与批评主张虽然颇受王世贞影响,但与汪道昆的观点也不无相合之处。王世贞将胡应麟视为复古派的后起之秀,名标“末五子”之列,确认了胡应麟在复古派中不可小觑的地位;汪道昆则将胡应麟视为不可多得的人才,殷勤将之网罗到白榆社,亦为胡应麟在文坛的声誉和影响增色不少。王世贞曾为胡应麟作传写序,汪道昆亦为其《少室山房续稿序》、《诗薮序》、《少室山房四稿序》及《二酉山房书目叙》①胡应麟《二酉山房歌有序》,《少室山房类稿》卷二十九。“弇州王公既为余记二酉山房矣,新都汪公复为余作山房书目叙”。等,他对胡应麟及其著作的推介之功也堪媲美王世贞。

胡应麟晚年曾撰有五言古诗五首,分别赞颂了自己生平的四个知己,总名为《四知篇》。其《序》如下:

四知者,歙汪司马、汝张中丞、濠李通侯、闽苏参伯,皆不佞生平知己之最也。始余年十六游长安,遘万安朱公赏识,则惟寅业已上座,延之中国士两琅琊,而伯玉司马、助父中丞,咸以倾盖,定千秋之契。暮途却扫,则君禹以督学踵建安滕公至,却卤簿,践蓬蒿,卑卑执问字之礼焉。即余匪其人,而四君子之知余,允谓平生之最矣。余既没林莽,为一蠧群书间,方凭借诸先辈宠灵以自见异代。而十载以还,二王、滕、朱相率殒逝。越三载,而四君子又相率而继之。盖不佞生平知己于是垂尽,而老泪临风有不知其恸绝者。卧病岩居,永昼如岁,详述颠末,为《四知》之篇。于戏伯牙之弦,自兹永绝,而君苗笔研亡所用,其焚如已矣。(胡应麟《四知篇有序》,《少室山房类稿》卷十九)

胡应麟撰《四知篇》时,“四知”汪道昆、张九一(1533—1598)、李言恭(1541—1599)和苏浚(1542—1599)已相继谢世,《四知篇》的写作时间当在万历二十七年(1599)之后。万历三十年(1602),胡应麟自己也与世长辞。既然作《四知篇》时胡应麟已然卧病岩居而来日无多,文中所谓“四君子之知余,允谓平生之最矣”,应是发自肺腑语,而非一般性的恭维应酬之辞。耐人寻味的是,虽然他在序中提及王世贞、王世懋兄弟,但是他所列的生平四大知己却并不包含王世贞兄弟,而汪道昆则赫然名列榜首。正如其在《四知篇》中所言,“惟公晩遇余,盟契匪碌碌”,或许,在胡应麟的心目中,汪道昆与自己交谊深厚非一般友朋可比,应该也并不亚他与王世贞吧。

[参考文献]

[1]徐朔方.汪道昆年谱[M]//晚明曲家年谱·赣皖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

[2]廖可斌.明代文学复古运动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3]郑利华.王世贞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

[4]王明辉.胡应麟诗学研究[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6.

[5]谢莺兴.胡应麟及其图书目录学研究[M].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7.

[6]何宗美.文人结社与明代文学的演进[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7]唐先田,陈友冰.安徽文学史:第二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3.

[责任编辑:熊显长]

[作者简介]韩晓(1976-),女,湖北宜昌人,湖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4-09-03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4799(2015)06-01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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