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安湘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由于赋文体生成的多元性、体制的灵活性和功能的多样性,赋与诗、辞、颂等文体也就有了诸多密切的关联。就汉代赋、颂关系而论,目前学界对其研究主要存在两种意见:一种认为赋与颂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文体;另一种认为赋与颂为同体异用的关系。之所以出现截然相对的两种意见,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汉代确实存在“赋颂并称”的现象。对此,学界提出了不同的解释,主张异体者力证其异,主张同体者力证其同。那么,汉代颂体风貌到底如何?它与“赋”文体异同何在?对于赋、颂关系的认识,到底能不能形成较为明确的看法?对这些问题的解答便是本文所要着力探讨的。
颂,是一种很古老的文体。刘勰《颂赞》篇云:“昔帝喾之世,咸墨为颂,以歌《九韶》。自《商》已下,文理允备。”[1]157产生于“五帝”时期的颂体,经由《诗经》、《楚辞》时代发展至汉代时,不独在史传中多有载录,在经、子诸书中有少量论述,而且在内容与形式上既有传承亦有新变。
赋为汉“一代文学之盛”,不过,《汉书·艺文志》在“诗赋略”著录大量汉赋之时,也在“六艺略”著录有“淮南、刘向等《琴颂》七篇”。又《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载有刘安“献《颂德》及《长安都国颂》”①(汉)班固撰《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145页。以下引自本书者,不再详注出处。又,《文学遗产》2008年第1期载《汉代赋、颂二体辨析》一文,以为“这里的‘赋颂’明显偏指‘赋’,与颂体了无关涉”,似未顾及刘安已“献颂”之事实。;《王褒传》载王褒曾为“《圣主得贤臣颂》”和“《甘泉》及《洞箫颂》”;《儒林传》载“鲁徐生善为颂,孝文时以颂为礼官大夫”;《赵充国传》载扬雄为《赵充国颂》。《后汉书·马融传》载马融“上《广成颂》以讽谏”,又作《东巡颂》、《梁大将军西第颂》;《文苑传》记载夏恭、傅毅、李尤、李胜、崔琦、赵壹、张超等,都是既写“赋”又作“颂”的作家,“又有曹朔,作《汉颂》四篇”②(南朝宋)范晔撰《后汉书·文苑列传》载:夏恭“著赋、颂、诗、《励学》凡二十篇”,傅毅“著诗、赋、诔、颂”等,李尤“著诗、赋、铭、诔、颂”等。中华书局 1965年版,第2610、2613、2616页。。如此等等,说明在汉赋兴盛之际,颂也是作者众多的文体。史传载录其作家作品,体现出史家对此类文体的重视和关注。
除了史家对颂体颇为注目外,汉人也有少量关于颂体的直接论述。一类属于对《诗经》颂类的解释:
颂之言容。天子之德,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无不覆焘,无不持载,此之谓容。于是和乐兴焉,颂声乃作。(郑玄《毛诗正义·周颂谱》)
颂,容也。叙说其成功之形容也……称颂成功为之颂。(刘熙《释名》)
汉代经学家郑玄、刘熙将“颂”释为“容”(形容状貌),认为“颂”是描述天子“德容”和“功容”之作,这是对《诗经》“颂”的内容和功能的揭示。这种观点源自《毛诗序》“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之说。《毛诗序》及郑、刘对《诗经》“颂”几乎一致的解释,并未具体涉及到汉代的颂体。
另一类是对汉代具体颂作的评论。王充《论衡》记载有“杜抚、班固所上《汉颂》”之事,并对《汉颂》进行了评论:
观杜抚、班固等所上《汉颂》,颂功德符瑞,汪濊深广,滂沛无量,逾唐、虞,入皇域。三代隘辟,厥深洿沮也。……且舍唐、虞、夏、殷,近与周家断量功德,实商优劣,周不如汉。(《宣汉篇》)
又《诗》颂国名《周颂》,杜抚、班固所上《汉颂》,相依类也。……颂上令德,刻于鼎铭。……孝明之时,众瑞并至,百官臣子,不为少矣,唯班固之徒,称颂国德,可谓誉得其实矣。颂文谲以奇,彰汉德於百代,使帝名如日月,孰与不能言,言之不美善哉?(《须颂篇》)
这里,王充涉及到:(1)《汉颂》与《诗》之《周颂》的关系——《汉颂》“相依类”《诗》颂,即直接继承了《诗》颂类的题材和内容;(2)《汉颂》描述的内容——“颂功德符瑞”、“颂上令德”;(3)《汉颂》的目的——“彰汉德於百代,使帝名如日月”;(4)《汉颂》的风格——“汪濊深广,滂沛无量”、“颂文谲以奇”;(5)对《汉颂》的整体评价——“可谓誉得其实”、“美善”。
综合汉人对“颂”体的评述可知:第一,汉人已明乎《诗经》之颂与汉代颂体为源流关系,认为颂体的题材和内容主要是称誉天子、国君的盛德、功勋。第二,汉代颂体的规模、体制、表现方式,与此前的古颂不同,呈现出具有时代特色的艺术风貌。当然,仅凭史传载录和少量评论还不足以窥汉颂之全貌,只有对今存汉颂作品予以全面把握,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据清代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可知,今存汉代以“颂”名篇(包括残篇、佚句)的作品计有50余篇。这些作品中有的依然传承《诗》颂传统,更多的则是在题材内容与表现形式上有很大的扩展和转变。
依然传承《诗》颂传统的汉颂有:刘向(亦作班固)《高祖颂》、李思《孝景帝颂》①《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在“孙卿赋”下载有“李思《孝景帝颂》十五篇”。、崔骃《明帝颂》等。这些作品以汉代君主为颂扬对象。如《高祖颂》云:“汉家本系,出自唐帝。降及於周,在秦作刘。涉魏而东,是为丰公。”主要追述了刘氏的辉煌世系。又如崔骃颂汉明帝:“帝乃负扆,执胄覆圭,运斗杓以酬酢,酌酒旗之玉卮。”描述的是庙堂之上的明帝,气度威仪地举行某种以酒为祭品的仪式。另外,还有傅毅的《显宗颂》也是追美明帝之作,惜只存若干残句。据《后汉书·傅毅传》,此颂用于祭祀,又称为《庙颂》。其传文曰:“毅追美孝明皇帝功德最盛,而《庙颂》未立,乃依《清庙》作《显宗颂》十篇奏之。”[2]2613
可见,这些颂“依类”于《诗》颂,不独所颂对象、所用场合、所颂目的与其相同,而且形式均主要为四言句式,可归入“典雅、清铄”一格。它们是向《诗》颂的回归[3],符合晋代挚虞《文章流别论》所云“古者圣帝明王,功成治定,而颂声兴,于是史录其篇,工歌其章,以奏于宗庙,告于鬼神;故颂之所美者,圣王之德也”[4]1905的《诗》颂精神气质和文体体貌。
但是,汉颂作家更多的是突破“常体”的畦径,而予以颂体更多的涵容性和灵活性。首先,称颂的对象不再局限于君主,而是扩展到“德”与“功”不平凡的民众。这些新对象包括:(1)逸民。如梁鸿《安丘严平颂》颂扬其“无营无欲,澹尔渊清”的高洁品性;崔琦《四皓颂》称许其“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畏人,不如贫贱而轻世”的人生抉择。(2)圣人。如张超《尼父颂》称这位“德被八荒,名充遐外”的汉儒宗师为“岩岩孔圣,异世称杰”,字句间饱含无限景仰之情。(3)文臣武将。如班固所颂安丰戴侯,扬雄所颂赵充国,蔡邕所颂胡广、黄琼,张超所颂杨四公,阙名所颂张君表、蔡湛、唐扶等。这些人或是使“纲驰复整,政无乱荒”(《杨四公颂》)的文臣,或是“遂克西戎,还师于京”(《赵充国颂》)的武将,或是“股肱元首,代作心膂”、“极宠极贵”(《胡广黄琼颂》)的重臣,或是“播礼以正俗,少律以挞奸,无为而称治”(《槀长蔡湛颂》)的良吏。(4)友人或贤德妇女。如郭正《法真颂》颂扬的就是其赫赫声名的友人法真。刘歆的《列女颂》分为七类计一百零四篇颂文,歌颂了众多符合母仪、贤明、仁智等道德标准的妇女。
其次,称颂对象虽以颂人为主体,但也有不少颂物、颂事的内容。颂物、赞物内容最早见于《周颂》之《般》及《时迈》中,不过,它们均为颂扬山川的片断书写,真正意义上的咏物颂当始于屈原的《橘颂》。刘勰称“及三闾《橘颂》,情采芬芳,比类寓意,又覃及细物”(《文心雕龙·颂赞》),指出了此颂在表现对象上“覃及细物”的显著特点。至汉代,颂物之作开始增多。如董仲舒《山川颂》、班固等《神雀颂》、班昭《欹器颂》、王褒《碧鸡颂》、崔骃《杖颂》、蔡邕《五灵颂》、王粲《灵寿杖颂》以及繁钦《砚颂》等。其所颂之物既有神物如碧鸡、麒麟、神雀等,也有平常之物如杖、砚、欹器、山川等,虽有神凡之分,但都对其所赋予的仁、德、寿等美好意蕴进行了颂扬。
除颂物外,自东汉始,颂事又成为颂体的新增内容。据现存颂篇看,所颂事件包括:(1)皇帝巡视四方。突出的有汉明帝、章帝时期的出巡,如班固《东巡颂》和《南巡颂》、马融《东巡颂》及崔骃《四巡颂》均以汉帝巡狩四方为内容。(2)征伐攻战。如班固《窦将军北征颂》、傅毅《西征颂》、李尤《怀戎颂》、史岑《出师颂》。(3)官员治政。如蔡邕《京兆樊惠渠颂》和《颖川太守王立义葬流民颂》、阙名《西狭颂》等。(4)其他当时有意义的事件。如崔瑗《南阳文学颂》歌颂了南阳地区经学教化成功、风俗淳正,黄香《天子冠颂》反映了天子行冠礼的盛况,边韶《河激颂》记述了阳嘉三年治理黄河的情况。
至此,我们大体了解了汉颂在表现对象及题材内容上较先秦颂体自由宽和的整体面貌。恰如学者所总结的,汉代称之为“颂”的作品,是要赞美、称述最高的道德、品行、功业或者彰显此类品质德行、功业的人、事和物,文本的精神底蕴则直接指向那个时代所认可的最高的终极价值与关怀,文本创作的格调和主体定位是由下对上或凡庶对杰异的衷心崇敬称扬[5]。也就是说,汉颂更加关注的是被颂对象的道德伦理品性,它既是“颂”文本用于祭祀神明、沟通“德性”本体用途的回归,又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扩展的以维护汉庭统治而实施的德化、政教功能的展示。
与题材内容相照应,汉颂文本在外在形式,即篇章结构构成、章法句法方面也是传承中有着新变。
第一,句式多变,形式多样。颂作既有纯粹的四言,也有三言、六言、七言、骚体不等。篇幅没有定制,短、中、长篇都有。尤其像《窦将军北征颂》、《广成颂》、《圣主得贤臣颂》等更是以往未曾出现过的长篇,其“变为序引”的体貌给人“褒过而谬体”[1]157的印象。
第二,篇章结构上,有的出现了序文加颂文的新样式,如马融《广成颂》、崔瑗《南阳文学颂》以及蔡邕《祖德颂》等,均在正文前有一段序文,交待了作颂的背景及目的;有的则采用了组颂的形式,如崔骃《四巡颂》,它包括《东巡颂》、《南巡颂》、《西巡颂》、《北巡颂》四篇。范晔《后汉书·崔骃传》言崔骃创作此四颂的目的是“以称汉德”。今观四颂,它们确实是在题材与主旨上近似的一组颂体,范晔将之简称为《四巡颂》是有道理的。
第三,在表现章法上,汉颂多有创新。其中“经学化”和“辞赋化”现象最为典型。董仲舒《山川颂》是“经学化”颂体的代表作。此颂前部分引经据典写山之厚重安固、滋养万物且取用不乏,其无私奉献如“仁”,后部分排比铺陈写水之周流不滞、润泽天下且和顺万物,其灵动通达如“智”。此颂以经学的方式重新诠释儒家原有的理论观念,形成了对先秦以来儒家山川传统非常有效的经学化阐释和表达。故宋代章樵《古文苑》注曰:“《春秋繁露》有此篇,与《韩诗外传》解‘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意颇相类。”(卷十二,四部丛刊本)形式上,此颂除了少量的三言、四言句式如“似力者”、“似察者”、“持斧则斫,折镰则艾”外,更多是运用多言句式,随文就势地或解释、或描述、或援引。正因为此颂行文形式独特,清代李兆洛《骈体文钞》将其归入“杂颂赞箴铭”类,称其“系辞戴记之文,荀、贾赋篇此与鼎足”[6]21而区别于他所诠分的“颂类”和“杂扬颂类”。现代学者更将之称为“文颂”[5]。
另外,不少汉颂在题材、主旨、文辞或表现手法上还明显受到汉代辞赋的影响,呈现出“颂文似赋”、“类赋”的现象。题材上与赋之宫殿、田猎相似的有王褒《甘泉宫颂》、崔瑗《四皓墟颂》、马融《梁大将军西第颂》、王粲《太庙颂》、崔骃《四巡颂》、班固《东巡颂》及《南巡颂》等;主旨和文辞上与赋之讽谏相似者则莫过于王褒《圣主得贤臣颂》。此颂以工之用器、人之乘马,喻人主得臣贤与不贤的重要性。明代张溥称《圣主贤臣》“意主规讽,犹长卿之《子虚》、《上林》,游观园囿,有戒心焉”[7]17,指出其在主旨上“主规讽”的取向,这明显是与颂体“美盛德之形容”的“颂扬”旨归和文体特性相乖离的。故李兆洛鲜明地指出“此非颂体,后人亦遂无效之音”,同时他还认为此篇“风骨学于诸子,华实化于骚、赋”[6]45,在文辞上也学步于辞赋。“辞赋化”现象最典型的是马融《广成颂》。此颂表现天子苑囿之宏富、狩猎之盛况、禁苑之适意的手法远离了“颂”的特点而与赋之铺张扬厉无异。故刘勰曰:“马融之《广成》、《上林》,雅而似赋。”[1]157除此之外,汉代组颂的思维方式与表现手法也与赋趋同。崔骃《四巡颂》有意识地选择了汉章帝元和年间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巡狩进行铺写,虽说是受到天子四方巡狩观念的影响,但是从表现方法上来看,也体现了赋家之心牢笼宇宙的思维方式以及东南西北四方铺陈的表现特征[8]。
可见,汉颂是颂文体发展演变到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它在汉代渐趋成熟的过程中有两个规定性:第一,所谓“揄扬以发藻,汪洋以树义”[1]157。“揄扬”的特殊用途和“汪洋”的书写内容,表明汉颂言说场合的变化,这使得颂体可以在宗庙、朝堂、士林的三个层次上被使用。其对人、物、事的德性、功业、声名的颂扬、崇尚,既是先秦“不朽”观念的延续,也是汉代宏阔时代精神的展现。第二,描容、叙事与述意兼具。汉颂润饰王泽、宣扬汉德,以及长期以来为高层文人所重视,是其为雅文学的表现。巡守、征战、治政、祥瑞等各类颂的产生,则是描容、叙事与述意兼具这一功能的细化。
颂,“四始之至”[1]157、“诗之美者也”[4]1905,本于《诗经》而属于成韵之文。至汉代时,由于题材内容的扩展,表现方法的丰富,颂已逐渐从先秦紧密的诗、颂亲缘关系中挣脱出来,并具有了较鲜明的文体特质。必须指出的是,颂体在形成自己文体特质的过程中,是伴随着由原本诗性走向散文化这一矛盾的。这是汉代颂体文学的内在矛盾。正是由于这一矛盾的日渐突出,颂与其他文体,尤其是与赋的交叉、互渗才成为了可能。
汉代虽有众多的颂体作品,但仍然有以“颂”称“赋”和“赋、颂”连称现象。前者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既载相如“尝为《大人赋》”,“乃遂就《大人赋》”,又言“既奏《大人之颂》”,可谓是“赋、颂”通称。而《汉志·诗赋略》在“孙卿赋”类著录“李思《孝景皇帝颂》十五篇”,则是以“颂”为“赋”,以至清章学诚《校雠通义》批评其“漫无区别”[9]48。此外,王充《论衡》在《谴告篇》称扬雄《甘泉赋》为“《甘泉颂》”[10]226;马融《长笛赋序》曰“追慕王子渊、枚乘、刘伯康、傅武仲等《箫》、《琴》、《笙》颂”[11]249:都是以“颂”称“赋”之例。后者则比较复杂。诸如《汉书·枚乘传》载枚皋“诙笑类俳倡,为赋颂好嫚戏”;王充《论衡·定贤篇》谓“以敏于赋颂,为弘丽之文为贤乎?则夫司马长卿、扬子云是也。文丽而务巨,言眇而趋深”[10]420,又《自纪篇》谓“夫口论以分明为公,笔辩以荴露为通,吏文以昭察为良。深覆典雅,指意难睹,唯赋颂耳”[10]451。如此数例,因其义例不明,若从作品内容推断,则可能是以“赋颂”指称“赋”。
但更多的例子,则应是分指“赋、颂”二体。如(1)《汉书·楚元王传》载刘向“与王褒、张子侨等并进对,献赋、颂凡数十篇”;(2)《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载刘安“又献《颂德》及《长安都国颂》。每宴见,谈说得失及方技、赋、颂”;(3)《汉书·严助传》载“武帝善(严)助对有奇异,辄使为文,及作赋、颂数十篇”;(4)《汉书·叙传》云“文艳用寡,子虚乌有,寓言淫丽,托风终始,见识博物,有可观采,蔚为辞宗,赋、颂之首”;(5)《后汉书·宗室四王三侯列传》载刘睦“作《春秋旨义终始论》及赋、颂数十篇”;(6)《后汉书·班固列传》谓“及肃宗雅好文章,固愈得幸,数入读书禁中,或连日继夜。每行巡狩,辄献上赋、颂”;(7)《后汉书·列女传》载班昭博学高才,“帝数召入宫,令皇后诸贵人师事焉,号曰大家。每有贡献异物,辄诏大家作赋、颂”。这《汉书》、《后汉书》所载七例,其中(1)、(3)、(5)三例,均言“赋、颂凡数十篇”,依两《汉书》“赋、颂”多分体记载之例,这里的“赋、颂”连称应是区分“赋、颂”二体而不是单指“赋”;第(2)例,文中既说“又献”所作两篇《颂》文,且刘安亦有赋作,故此“赋、颂”连称当指“赋、颂”二体而不是单指“赋”;第(4)例“赋、颂之首”是指相如在当时“赋、颂”之文的地位、影响;第(6)例中,班固本传又载班固所著“诗、赋、铭、诔、颂、书、文、记、论、议”等“在者凡四十一篇”,且班固尚存有《东巡颂》、《南巡颂》等文,故所谓“每行巡狩,辄献上赋、颂”是指“赋、颂”二体而非偏指“赋”体甚明;第(7)例中,班昭本传也记载其所著有“赋、颂、铭、诔等凡十六篇”,故所谓“每有贡献异物辄诏大家作赋、颂”,也当是指“赋、颂”二体而非偏指“赋”。
再如王充《论衡·遣告篇》言“长卿之赋如言仙无实效,子云之颂言奢有害,……犹二子为赋、颂,令两帝惑而不悟也”[10]226,又《案书篇》谓“今尚书郎班固,兰台令杨终、傅毅之徒,虽无篇章,赋、颂、记、奏,文辞斐炳”[10]440。这两例中,《遣告篇》连称之“赋、颂”,分别指“长卿之赋”与“子云之颂”自不待言。实际上《案书篇》的“赋、颂”也不单指“赋”,而是指“赋、颂”两种文体。因为班固、傅毅、杨终三人,都是创作有多篇“颂”文的作者。班、傅二人已如前述,都是写赋也写颂的著名作家。另据《后汉书·杨终传》载,“帝东巡狩,凤皇、黄龙并集”之时,杨终亦曾“赞颂嘉瑞,上述祖宗鸿业,凡十五章,奏上”,也就是说他也是写作过奏上皇帝的“赞、颂”的,水准当不一般。又王充《论衡·佚文篇》还记载,汉明帝永平年间,“班固、贾逵、傅毅、杨终、侯讽”等五人均写过同题的《神爵颂》,而且这五篇《颂》和当时百官“文皆比瓦石”的作品不同,是所谓“五《颂》(文比)金玉”,故“孝明览焉”。可知,班固、傅毅、杨终三人的《颂》都写得很好,故王充才说他们的“赋、颂、记、奏,文辞斐炳”[10]312。
以上“赋、颂”名称关联的展示,从另一角度又可证实:汉代已经存在成熟的颂体。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要回避汉代已然存在的“赋、颂”连称现象。这种现象一则说明汉人对“颂、赋”文体尚处于相对模糊的认识阶段,在“赋”、“颂”概念的运用上颇有随意性;二则表明这是汉人“雅而似赋”创作倾向的理论呈现。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赋、颂”文体畦径的浑融交互呢?“赋、颂”文体到底有何复杂而深密的关联呢?
针对后一个问题,不少学者进行了探讨。他们认为“赋、颂”均以“颂美”为主要内容,而且,此类创作主要集中在东汉前期。“这一时期的散体大赋的主体部分已以颂德为主,这既是赋颂二体互渗的一种表现,也为颂名赋体颂作的出现提供了契机”[8]。另外,从字源学角度,认为“赋、颂”有所谓“诵”(或“口诵”)之义①如铃木虎雄《赋史大要》、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张正体《赋学》、叶幼明《辞赋通论》、曹明纲《赋学概论》等均持此观点。。更有甚者认为“汉人以‘颂(诵)’称‘赋’,恰恰于有意或无意间凸显出了赋体的文本特征,‘赋颂’其实也就是‘赋诵’”,这一点与今天人们常常用‘诗歌’来指称‘诗’其实是很类似的”[12]。
以上各说影响既大,则自有其可以立论圆说之证据,不该轻易置之不理。但一个完美的解释必须同时容纳两方面的证据,才能使人信服。我们认为仅从“赋”与“颂”在字源语义上的联系而将二者视作一体,则完全抹杀了颂文体的存在意义。而若只看到两者内容上的相同点而忽略二体各自的文体特质,则又无法真正了解到底是什么导致“颂、赋”两种文体的互渗。这一问题已逐渐引起了现代学者的重视。目前,有学者已从汉代政治文化(帝王文化、礼乐文化)及学术思潮(经学)等外部因素论证了二者互渗的原因②如浙江大学王德华教授称:“二体在题材上与帝王文化的关联以及帝王对儒家文化的提倡与实践,是二体互渗的主要原因。”《东汉前期赋颂二体的互渗与散体大赋的走向》,载《文学遗产》2004年第4期。,这无疑是很有意义的。而本文则拟从汉代“赋、颂”文体的内在演化规律角度,做一番尝试性的探析。
关于赋源,汉代普遍认同“赋者,古诗之流”的观点。赋源于《诗》,不独因为当赋诗言志、以微言相感时,赋诗者与听诗者都需要有诗性的想象力和悟解力;还因为汉代将“诗教”之讽谏、颂美两大功能比照并移用于赋论和创作,使“美、刺二端”(清程廷祚《诗论十三·再论刺诗》)同样成为了汉代赋论中一以贯之的评判标准和创作目的;当然更有说服力的是汉代还有一批篇幅较小的、多用四言句式且以咏物为主的诗体赋。不过,汉赋的主体却是篇幅宏大、以铺排与气势胜的散体大赋,当其“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晋葛洪《西京杂记》卷二)、“竞于使人不能加”(汉班固《汉书》卷八十七下《扬雄传》)时,赋的散文性当是极为突出的。大赋形成时从散文中吸收的营养,应该是远远超过于它原本的《诗经》的。对此,章学诚曰“古之赋家者流,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排比谐隐,韩非《储说》之属也;征材聚事,《吕览》类辑之义也”[9]64,非常清晰地指出了这一点。而汉末出现的抒情小赋,又可视为赋在文体上由散文性向诗性的逆回。赋体再次向诗性逆回时间不可谓不长,从魏晋南北朝之抒情赋的兴盛、骈赋的兴起至唐代律赋的流行,皆是赋在情志意蕴和语言形式上与诗亲缘关系的表现。而宋代文赋的出现,及其“尚理,而失之于辞,故读之者无咏歌之遗音,不可以言丽”[13]101的特征,则又是赋挣脱诗性束缚,更大幅度走向散文化的结果。
也就是说,赋文体从汉至宋经历了诗性——散文性——诗性回归——散文性扩大的演化过程。每一次演化都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在保持赋文体特质内核基本不变前提下的局部变异或创新。在这点上,汉赋恰与汉颂文体的内在矛盾,即从本于诗性到走向散文化是基本同步的。
颂,作为与赋同源的一种文体(当然,赋源并不如颂源般单一),在汉代与赋一样,除了润色鸿业外,还承担着反映现实生活内容的任务。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前的一段序说得很明白:“诗人之兴,感物而作。……物以赋显,事以颂宣,匪赋匪颂,将何述焉!”本着《诗经》“感物而作”的创作原则,又有鉴于春秋对鲁公子奚斯(字子鱼)作《鲁颂·閟宫》之诗,歌颂鲁僖公宫庙正寝的前代事实,王延寿提出“物以赋显,事以颂宣,匪赋匪颂,将何述焉”,肯定“赋、颂”有“显物、宣事”,即反映现实生活内容的任务[14]50。
扩大的书写任务与共同的政治、学术文化背景,使“颂”得以部分地挣脱原先狭隘于祭坛庙堂的诗性表达,而逐渐向散文性言说延伸,以适应变化了的颂扬内容和揄扬目的。像前面所述的颂之“经学化”与“辞赋化”即是颂趋于散文化最明显的表现,其中犹为突出的便是颂向散体大赋的靠拢。诸如部分颂篇所用宫殿、田猎之题材,铺陈、藻饰之手法,征材、聚事之结构,确实“似赋”、“类赋”,此其一。其二,汉颂散文化的趋向,与汉大赋产生及兴盛的时间大体相当,主要在两汉的中期。像董仲舒《山川颂》、马融《广成颂》、崔骃《四巡颂》皆产生于这一时期,其内容、风格、精神与大赋是相符契的。
饶有趣味的是,汉颂散文化的消歇、诗性的回归正与汉赋相一致。东汉末期,随着文学自觉意识的萌生和文体意识的增强,雄瞻富丽、铺陈夸饰的大赋逐渐隐退,抒情小赋成为主流,自东汉前期产生的赋体颂意明显削弱,而回归于诗性之“言志、缘情”。颂,也回缩其散文化的势头,并逐渐摆脱赋、颂其间的模糊界限而走向独立,与“赋”划境而立。像汉末蔡邕《祖德颂》和《五灵颂》、张超《尼父颂》、王粲《太庙颂》和《灵寿杖颂》等又回归到颂体“模范经诰,褒述功业,渊乎不测,洋哉有闲,博雅之裁”[15]331的文体规定性上了。
综上所述,汉颂已逐渐从先秦紧密的诗、颂亲缘关系中挣脱出来并发展成具有自己鲜明文体特质的、比较成熟的一种文体。它与汉赋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文体,不是同体异用的关系。两者之所以出现“赋、颂”互淆的“似赋”、“类赋”现象,除了政治文化、学术思潮等外部原因外,还与二者自身内在的文体衍化相关。它们在汉代由原本诗性走向散文化的近乎合拍的趋势,造成了两者界限的一度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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